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浮丘一(82)
顾容景答得亦然。
他第一次对归一剑法有所感悟,是在跤潜秘境时,他一语道破了秘密,刹那间树木疯涨、藤蔓缠绕。危急关头,顾容景忽然悟出,归一剑追求的并不是剑道,而是生道,是万物平衡之道。
他应当是天下最热血、也是最温柔之剑。
亦是守护之剑。
但此后,第二式金日烧云他卡了许久。是在于魔神对战之时,顾容景才突然明白为何前四式概览春夏秋冬,为何起手式若春风化雨,第二式却火势燎原,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
山崩地陷,海枯石裂,都不是瞬间而为。春意逢生,本意是训诫、是保护,是点到为止。但正因不能为止,所以下一式才须一击必中。
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战巅峰。
而此后的春华秋实、岁暮冬藏,已是收尾。起手的春日温雨,最后落为一片白茫茫。
金日烧云,是前四式中杀意最浓的招式,也当是求生之意最为浓烈的招式。
此后,一切都只能归于虚无。
顾容景持剑而立,海风艰涩、带着一股腥淡的味道。他微卷的长发高高竖起,只留下几缕冠不上去的缀在眉眼之间,风呼海啸,随之招摇。
一点寒光出鞘。
剑气卷动亭帘,顾容景收腕回身,不疾不徐,若行云流水,收放自如。锋刃破空而至,真气汹涌内敛,似暗潮涌动、海面却并无波澜。
剑动四方。
一炷香燃尽,空中落叶回旋坠地。顾容景挥剑入鞘,眉目冷淡如峰。不知不觉,举手投足间,也染上了几分冼玉的味道。
冼玉不由得看怔了。
半年过去,顾容景褪去曾经那道内敛软弱的影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大人。可是,冼玉却还停留在,那个头发卷曲、需要他用掌心握住暖手的可怜少年的印象里。
时间过得真快啊,冼玉时常觉得,他并没有离开那座冰棺。他依旧被关在里面,被关在过去的记忆里。
顾容景脱离了所谓命运的安排,有了新的人生;郑盛凌也从当初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小师弟,变成了现在偶尔嘴坏心却很软的小徒孙。
苏染是他记忆中的故人,但分离多年后,她有了新的同伴、有了新的师父,也有了新的家。
就连闻翡,他也不再熟悉了。
冼玉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新朋友,也不曾有遇见过红颜知己说来很是愧对这一身皮囊。他是来自五百年前的老古董,时间推着所有人往前走,可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停下了脚步。
算来算去,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顾容景。
原来
原来不是他在保护顾容景,是冼玉在这个充满变动陌生和不安的世界里,需要被他保护着。
我忽然想做一件事。
他道,你愿不愿意陪我?
顾容景没有问是什么,就已经点了点头。
他不会拒绝师尊的任何要求。
我常常在想,倘若师父还在,倘若师兄也在,倘若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或许我能治好师父的病,不至于让他痛苦离世;或许我能拦住师兄,便不会发生之后的种种遗憾。
顾容景忽然打断:倘若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你便不会遇到我。
是的。冼玉浅浅一笑,有失必有得,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因此遇到了你。
顾容景对这句话很满意,眼角都微微上扬,冷峻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开心的神色。
你也知道,人魔大战后,我几乎是与师兄以命换命,震碎一身经脉坠入无人之境,随后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是五百年后的人间。
冼玉顿了顿,声音仿佛是空中的一缕轻烟,万般思绪只化作一声轻叹。
我想要真真正正的,重新醒一次。
话音落罢,冼玉忽然拉住他的手,海风阴冷潮湿,他们站在风口里这么久,触手早就是两片冰凉。顾容景没来得及反应,按照本能地顺从,被冼玉拽着坠入了数丈高空。
郑毅匆匆赶到听风台时,曲行云跟在他身后,不好说些埋怨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嘀咕,我还让三师弟到点儿叫您,结果还是来迟
郑毅也很尴尬,昨夜夫人一直在钻研药王仙留下的方子,没有回来,兴许是忧思过重,他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痛欲裂,就喝了碗安神茶。
结果安神安神,就这么睡过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郑毅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见那两人,倒不是因为瞧不起,而是厌烦了与这些人打交道说官话,所以内心深处一直找理由拖延。只是这些话不能和曲行云说,他只能胡乱搪塞,为师会好好赔罪的,你不要再啰嗦了,说的我头都疼。
还未走到听风台,忽然听见一阵剑气声。
两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有时候,厉害的剑客,不看其剑光听其声,也能评判出对方的水准。郑毅虽然已经多年不修习剑术,但怎么也说是合体期的大能,光听到剑气舞动时不疾不徐、游刃有余,便可知此人真气雄厚,功底扎实。
一时间,郑毅对这两人倒有了些许改观。
郑盛凌因为修习凤火,性格暴躁冲动,郑毅一直很担忧。不过倘若有这位剑修辅导,说不定能压制住他的火性。虽然不知是其中哪位,但这两三剑下来,足以证明对方的水准。
这下,好像连山路也不是难以行走了。
等到距离听风台百步距离时,已经能窥见远处两道颀长清俊的身影,其中一人头发微卷、身穿黑衣,手持剑鞘,想必就是刚才的舞剑人。
而另外一位
他似乎是听到同伴过于认真的话语,不禁笑了笑,微微侧过脸,目中尽是温柔。
郑毅瞥到他的五官,瞳孔猛然骤缩。
然而下一刻,那人忽然拉住了同伴的手,往前迈了几步,拽着他一同倒下无边断崖。
刹那间,青丝飞舞,穿着白色战袍、沾着一身鲜血的身影与眼前这道渐渐重叠。
海风灌进嗓子里,把他瞬间拉回到无人之境的那片苦海之中。
郑毅瞪大双眼,一幕幕在他脑海前浮现,瞬间烧得他理智全无,只剩下一声竭力的嘶吼。
师尊!!
紧接着,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80章 【一更】这一点点的温度
□□凡躯从高空坠落、撞在海面上的那一瞬间, 并不是像陷进棉花里的触感,而是像是生生撞在坚硬的地面,要把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碾碎。溅起的水花像是一只无情的手, 又像是食人花的花苞, 在空中滑出的弧度像是被扬起的尘土, 落下时, 将两人按进汹涌的海水中。
带着腥咸气味的海水涌进鼻腔耳朵,重量压迫着他们沉沉浮浮,最后还是只能一点点地往下坠。顾容景拽着冼玉的手,在可怕的压力之中还能保持清醒, 也亏得他的清醒, 在撞到海面之前立刻布下了护身阵。否则这么高的山崖上坠下,他和冼玉虽然不会死, 但也会受不轻的伤。
下午还有答谢宴, 倘若他们湿漉漉地出现, 又受伤,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郑盛凌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估计期待得很
被海水淹没之前,顾容景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但很快就被手臂边沉沉的重力拉回了神。
冼玉还在往下坠。
从跳下山崖的那一瞬间,他就没有再挣扎。没有用真气护体, 也没有任何抵抗, 就好像应了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他想要真真正正的醒一次, 从旧日的噩梦中睁开眼,回到眼前的现实。
顾容景浮出水面,用力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随后重新折了回去,就像当日在秘境里,冼玉御剑带着顾容景坠入冰冷的地河,等到上岸后,他又为了捡回冼玉的那柄剑,重新折返进入水中。
他能单手握紧五十余斤的沉刀,挥劈收砍,毫不费力。如今双手抱着冼玉的时候却格外小心,从十余尺的海里将他托回平静的海面上空。
水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自觉涌动的海潮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扑来。顾容景随手捡起海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施了个小法术,将枯叶变作一叶孤舟。
在水中不好借力,顾容景纵然再有力气,但是衣服沾了水,冼玉紧紧闭着眼,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只能半抱半托地想把师尊举到小舟上,可惜几次都没能成功。
师父!
身后传来含糊混沌的喊声,顾容景把冼玉搂在怀里,另一只胳膊搭在木舟边缘。他满脸满身都是湿漉漉的,还未来得及回头查看究竟,一个蓄着短须、满脸焦急的中年人踏着海波而来。
郑毅跳下来时是一时惊慌失措,但他毕竟是修仙之人,没有跟着冼玉他们一起掉进海水。
见到躺在怀中昏睡不醒的面容,和记忆中的一分不差,郑毅目光红了红,刹那间他心腹中涌出了许许多多的话,可惜不是时候。
而且,抱着师父的那个年轻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你是师玉清道君的徒儿吧?
郑毅忍住眼底的泪,看着顾容景年轻气盛的五官,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是郑阁主,从前在万剑宗的时候见过一面,你有没有印象?
郑毅见他不回答,又伸出手,我帮你把他弄到船上去,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泡在水里。
郑毅声音和蔼,虽然带着些许急迫,但也可能是救人心切。顾容景在水中抱了一个大活人这么久,说一点都不累是不可能的。
顾容景沉默半晌,先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郑毅本想先救冼玉,但见他如此,不好在这种关头和他坚持,只好先把他拉上来。
还有
郑毅刚想提醒他,但等到顾容景一声不吭弯腰下水捞人的时候,才发现这年轻人也一直没放开过他师尊的手。他等到自己坐稳之后,才双手抱着冼玉,把人带上了船。
郑毅再不想搭理人情世故,此刻脑筋一转也该明白了。
这年轻人是不放心自己。
不知道郑毅为什么在海边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师尊带上船后立刻离开。所以他才坚持自己先上了船,不让冼玉经过他的手。
木舟驶向岸边,郑毅望着躺在顾容景腿边的冼玉,闭眼昏睡着,却叫他心中涌起无限酸涩。
刚才那一幕,差点把他带回到当日无人之境的梦魇之中。
他酸涩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能相见,好不容易再遇,却是在这种情景下,而且冼玉还有了新的弟子,一切都物是人非;但酸涩之余,郑毅又忍不住为他待师尊的这份真心欣慰。
当年,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能一直留在如意门,世上总有这般那般的劫难,所以闻翡离开了,谭盛文也走了,他自己也没能坚持下来。
所以,闻翡为冼玉收了新弟子而嫉妒,苏染也觉得顾容景配不上主人的信任和宠爱,唯有郑毅一人,在此刻衷心地为冼玉而高兴。
我记得你是道君的弟子,你叫什么?
他问。
顾容景垂着眼睑,紧紧地握着冼玉的手。
郑毅看到了,宽慰他:不用担心,他气息平稳,想必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昏了过去。我刚才已经传信叫夫人过来查看,不会让他有事的。
听到这番话,面前的年轻人才微微抬起了头,被海水打湿的微卷头发挡不住一双锋利乌黑的眼。
从海水里出来快一炷香的时间,郑毅这时候才听到他张口的第一句话。
顾容景。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但吐字却很清晰。
是中原人的口音。
郑毅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顾容景是冼玉唯一也是最后的弟子,刚才他又亲眼看见这师徒俩一同坠入了高崖。郑毅很想了解冼玉在想什么,也想了解这位师弟,但他们身份尚不亲密,过问太多反而会惹人生厌。
没过多久,小舟就靠上了岸。
顾容景抱着冼玉下船,湿透的靴子在粗糙的沙粒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四周荒凉冷清,不见姜温韵的身影。
我传信给她时还不曾找到你们。郑毅解释道,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具体方位,你留在这里照顾你师父,不要随意走动,我去找她。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顾容景只能点了点头。
他倒是有心想把冼玉带回房间去,但是姜温韵既然已经过来了,走动反而只会延误诊断。
沙滩黄沙粗糙,顾容景的洁癖症又犯了,他把外袍脱下弄干,又翻过来,将干净的那一面铺在地上,才肯小心翼翼地放冼玉躺下。
全然不知为了铺好衣物,自己内衫的衣袖已经沾染上大片的黄沙,脏得不成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坐在沙滩上,微微喘着气。潮汐卷上海岸,水浪扑打的动静冲击着耳侧,水天一色,世界瞬间只留下这一道声音。
顾容景弯下腰,抬手抹掉冼玉脸上的水珠,露出一张脸色苍白唇色也泛白的五官,淡眉吊梢眼、鼻梁高挺,墨发如漆。这张脸明明日日看夜夜看,却也看不够,只能刻在心里。
他还记得自己被哄着接了小林境的任务,又在洞府中被他戏耍了一通。自己每对妖尸出一招,冼玉便笑盈盈地拆他一招,顾容景那时才不过元婴期的修为,哪里斗得过这只老狐狸?
那时候冼玉修为虽然低,可是神色却比现在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模样,要鲜活得多。
顾容景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动作轻柔,像是在碰一件刚拼起来的瓷器。
师尊他轻声唤,可惜冼玉没有听到。顾容景握着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海水浸泡太久,总觉得皮肤冷得很。
就连虚弱的呼吸,也不是热的。
越来越冷了。
温度从他紧握的掌心一点点地流逝。
顾容景感受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无助。
在蛟潜秘境里,师尊为了救他划破手掌,撑起防护法阵,却力竭倒下;在洗髓池里,顾容景打坐醒来,却怎么也喊不动一同入定的师尊。
还有前些日子的突发高烧,冼玉烧了多久,他心里就慌惧了多久。
别怕。他眼角微热,师尊,别怕。
顾容景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吸了一口气,等到在口中煨得暖了,才垂下脑袋、轻轻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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