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徒弟全叛出师门——浮丘一(76)
他问。
不久, 只睡了一天。
确实不久, 当日在洗髓池, 冼玉可是睡了足足三天呢。刚才赵生还调侃他,说毕竟是经历过的人,已经有经验了。没人知道他其实心里也慌得很,总担心睁开眼后师尊就没了呼吸,半夜觉浅梦醒时,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冼玉还有没有体温。
摸得惯了, 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
师尊饿不饿?顾容景抿了抿唇, 冼玉不回答,他只能自顾自地道, 药王仙说泡一次药浴耗力太多,可以进食。我下午还做了些药膳,对恢复灵力有好处, 现在放在厨房里温着呢。
冼玉其实不太饿,但是四周无灯无火,他不想和顾容景在这种氛围里独处,就点了点头,先热一热吧。
声音带了一点含糊。
顾容景得了允许,给他掖好被子后就匆匆地迈了出去。
三个时辰一到,冼玉被顾容景从水中捞出来时,身上的体温比雪下埋骨还冷,顾容景不想他再吹风,所以连白天都不许开窗,只偶尔开条缝隙透透气。
屋子里空气不通,隔壁堂屋里还在烧炭盆,时间长了冼玉也被闷得有些头昏脑涨,随手拿了倚在床边的剑鞘,当做拐杖撑着缓缓走到了窗前。
一日一夜未醒,屋外竟然下起了雨。年久失修的主道被大水浸泡得泥烂不堪,带着一股泥土腥味,迈到竹林的小路用瓦砖简单修葺过,好方便通行。
冼玉心里有了数。
赵生虽然居家贤惠,样样精通,但是少了一点主见,这里是玲珑山,他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至于郑盛凌和苏染,这两位都是大少爷大小姐脾气,路不能行,飞过去便是了。更何况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经过,没看见也是很正常的。
只有顾容景知道,师尊所在的寝卧,透过门窗可以看见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这里是他和师兄的回忆。
顾容景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倘若刚才冼玉没有开窗,或许明日傍晚时分,竹林又会悄无声息地恢复成他印象中的模样,不会有丝毫改变。
就像这场无声的夏雨一般。
冼玉抬起手,雨珠顺着屋顶的青瓦往下坠,挂在屋檐的尖角上,直到变得浑圆玉重了,才笨拙地往下跳了一步,在他指尖暖腹上砸出啪地一道清脆水声。
微凉。
夜风吹来,冼玉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放下叉杆,正要把窗合上,风卷起一方银边金线的帕角。
窗前的榕树枝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手帕。
帕角的落款只有一个字,他很熟悉。
冼玉倚在窗边,定定地看了那方帕子半晌,直到浑身温度被风吹凉,才将那条手帕解下,攥在了手心里。
他敛起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步至竹林深处,一抹银色身影已经在石桌前等候许久。桌上温着一壶好酒,两盏酒杯已经倒得七分满,只等客人上座。
像是猜到,他一定会来。
冼玉一身青白外衣,墨发用发带简单竖起,他佩剑戴玉,长身而立,唇色不染半分朱红,却更显五官的浓墨重彩。
师尊。闻翡唇角露出一抹浅笑,示意他入座,我带了一壶清酒,今夜月圆,不如你我二人畅饮一番,如何?
我应该和你说过,不要再来了。
冼玉道。
闻翡嘴角笑意微微一淡。
前些日子事务繁忙,一直未曾得空来见师尊。他自顾自地坐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杯底倒置给冼玉看,又道,徒儿先自罚一杯,师尊请便。
师尊?
闻翡又唤了他一声。
你不要这样叫我。冼玉眉头紧锁,抑制住自己的脾气,我没时间、也不想再玩这些过家家的把戏。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陈年旧事,那我们也不必再谈了。
他举起闻翡挂在榕树上的那块手帕,平静道:这个原是我的东西,你既然不要,那我收回便是。只是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举动,我也不想再
见到你三个字还未说出,闻翡忽然打断,陈年旧事不想谈,那方师弟转世轮回,您也不想与我谈吗?
方师弟这三个字,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冼玉的嘴,让他无话可说。
他终究是欠了方净诚一命。
许久,冼玉哑然问:你想怎么样?
闻翡没有回答。
那句话一说出口,冼玉不可能不妥协,正是因为闻翡很清楚,所以才会脱口而出。但真真正正看到冼玉忍让退步的时候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力与愤怒。
闻翡八岁时与他相识,此间相伴二十年。二十年的情谊,比不过后来居上的顾容景,也比不过一个埋骨百年的死人。
他攥拳头攥了许久,忽然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我不想怎么样。他淡淡地回答,我只想单纯地和师尊叙叙旧,师尊说我有错,那我便认错。只是希望师尊能给我一个回转的余地,弥补从前的错失。
难道这样,师尊也不许么?
得了,苏染和闻翡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没一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苏染还好些,起码可以当重新认识来相处,反倒是闻翡,张口闭口都是当年
冼玉实在是不清楚,当年有多好,值得他们这样挂念。
和闻翡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当年他还能用师尊的威严压制住尚且年轻的大徒弟,但如今多年过去,光是看闻翡现在的修为就知道,他比自己这个旧师父过得更加风生水起了,冼玉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直截了当地问:酒我已经喝了。你刚才和我说净诚已转世轮回,是不是真的?
闻翡目光落在被他饮过的酒杯上,杯口残存着些许温酒水渍,月光一铺,晶莹剔透。
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缓缓道:当然是真的。
冼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想走时,被闻翡一把拦住了。
师尊难道不想知道
闻翡比冼玉高许多,拽着他的手贴近时,旧日冷淡无情的师尊被迫仰起头,看着他的眼底染着几分从前少见的恼怒。
他笑了笑,像是猫玩弄老鼠一样,找到了几分鲜活的趣味,师尊不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如何、年岁几许、投胎到哪户人家,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
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师尊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疼爱这个小师弟。闻翡一直不能明白,这种又蠢又笨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青睐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有些好处的。
想不想,与该不该,是两码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冼玉拒绝了,生前事死后明,无论如何,一切事务自有酆都冥府来盖章定论。他若生前多做善事,福德庇佑,自然不用我担心;但他若走了邪念,投道不顺我也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
闻翡猛然捏紧了冼玉的手腕。
刺痛瞬间翻涌上来,胳膊泛起密密麻麻绵绵的疼痛感,冼玉呼吸一滞,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脆弱。
好一个无力回天。
闻翡眼神含冰,师尊果然得道于身,冷心冷情,不容一点私心。
自然。冼玉奋力甩开他的手,冷着脸道:大道之心,应脱离世俗,不容外物。这句话,我从前应该教过你。
既然如此,那还望您澄明于心,一刻不要忘怀。闻翡忽然收回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焰,眯起眼,笑意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最疼爱的小徒弟,兜兜转转又回到你身边,也算是福泽深厚吧?
小徒弟?兜兜转转?
冼玉一震,先是恍然,紧接着是慌乱。闻翡噙着笑观察他眼底错乱的神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冼玉没有失态太久,很快就露出了笃定的神色。
不可能。
他的语气太过坚定,闻翡神情忽然有些微妙,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方净诚秉性与他截然不同。冼玉冷声道,容景命中带煞,轮回几世也无法消转,可方净诚八字虽未有出彩的地方,但他为人忠善纯厚,又救过我一命,福泽深远,死后必定会有个好归宿。
怪不得不问他。
原来是猜到那个蠢货不会有事。
师尊这么确定?闻翡眯起眼,投入人道之前,忘川池水会洗去一身罪孽与记忆,来世之人未必会与从前再相同。更何况,他救了您一命
怎么能确定,这是福泽呢?
他语带深意。
冼玉瞬间抬起头,目光如冰如刀。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沉声问。
第72章 【二更】他日相见,必不
月色之下, 冼玉目光如刃,反射进闻翡的眼睛里,多了两分冰冷凉薄。
闻翡目光落在他眉眼之间, 许久之后, 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太真切的笑容, 没什么意思。
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方才师尊说福泽深远, 我不服气,所以才胡乱说的。
自从见面之后,他的嘴里十句话有八句冼玉听着都不像真的,此刻虽然心底怀疑, 但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这么大的人了, 你应该懂得分寸。
冼玉说着,转身想走, 闻翡哎了一声, 拦在他前头。
这次倒没有说什么不讨喜的话, 只是把那壶清酒递了过去。
这样好的酒,给徒儿这种饮酒如饮茶的,实在是可惜了。还请师尊看在美酒难得的份上,收下吧。
闻翡道。
从前投在他身上的那笔账,掰扯都掰扯不清,在闻翡看来, 不过一壶酒而已, 连讨欢心都算不上,师尊应当不会拒绝。
然而冼玉还是摇了摇头。
许多年不喝, 每每闻到酒香就如同百爪挠心,甚是想念;可今天尝了一口,突然发现不过如此你留着罢。
冼玉落下这句话, 淡淡然地离开了。
只留下闻翡一人孤身立于竹林之中,微打斜雨,慢慢沾湿了他的肩。
嘎吱
冼玉从窗户里翻进来,落地时悄然无声。刚才隔着老远就看见屋内点起了光,想必是顾容景回来了。
他做贼一样轻轻把窗户关上,可惜木头框年久失修,一碰就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像是吱吱叫的老鼠,瞬间引来了猫。
顾容景快速从堂屋迈进寝室,目光触到冼玉微微湿润、还沾着些许泥泞的鞋底,眉头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
去哪儿了?
他质问。
没去哪儿,就透了透气。
冼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理不直气不壮地想爬回被窝装病,两只手还没搭上被褥呢,就被顾容景一把拉了回来。
正正巧,撞进了他的怀里。
瘦得有些突出的骨骼撞在对方胸口上,冼玉惊得吭了一声,刚想让他放手,下一刻顾容景已经低下头,鼻尖凑近他的发,轻轻嗅了嗅。
吐出的鼻息从他的下颌线轻轻飘过,带着一股暖人的温度。偏偏顾容景并不自知,冼玉只能僵硬地往后躲了躲。
你干什么他撑手推开顾容景的胸膛,满脸不自在,有完没完。
顾容景皱着眉,说话底气比他足多了,你刚醒就去喝酒?你知不知道昨天你发了一夜的高烧,差点醒不过来。药王仙还说第二次药浴在七日之后,不能推迟,所以现在需要好好疗养。偏偏你还不注意身体,是真不想要命了吗?
劈头盖脸地把人骂了一顿,他心里还不解气,但看到冼玉红着耳朵、无地自容的模样,那些狠话又暂时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问:喝了多少?
原来是当他出去偷腥了。
冼玉微微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那副被当场抓包的尴尬表情,揉了揉手腕,只喝了一点点这不是疼吗?喝点酒会好一些。
疼字一出口,顾容景就哑口无言了。
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抓疼了,留了印子。
冼玉见缝插针,把微红的手腕递到他面前。
其实顾容景拉他的时候没用力,这道痕迹是刚才闻翡没注意力道时留下的,他这波属于是恶人先告状了。
好在顾容景关心则乱,根本没注意是不是自己动的手。他跟个木桩似的站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服了软,疼怎么不早和我说呢,药王仙之前配的止疼药丹你还没吃,等会儿用几颗看看有没有疗效。倘若吃了还是疼,也只能忍忍了。
冼玉点点头,知道了。
顾容景踌躇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只伤手抬起来,对着烛光仔细辨认,好在只是一点点红,没有肿胀。
他刚才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顾容景有些郁闷,但也来不及细想。他呵了呵手掌,用带着暖气的掌心贴在冼玉的手腕上,一边揉,一边抬头问:怎么样,这样还疼不疼?
其实没有那么痛了。
但是冼玉刚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又吹了风,这会儿心神难定、有些疲惫,索性借着这个理由靠在了床边,你再帮我揉一会儿吧。
师尊开了口,顾容景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他从前也没有学过这些推拿之术,全靠自己对穴位的了解来发挥,也不敢下重手,怕给冼玉按得更疼。就这么像羽毛似的捏了两刻钟,顾容景手还没酸,但冼玉的胳膊反而被揉得更红了。
他停了手,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会儿,刚要问冼玉还痛不痛,垂下眼睑时才发现,师尊已经靠着床头又睡着了。
冼玉长着一张冷情寡性的脸,但不说话乖乖睡觉的时候,就自然地褪去了上位者的傲气。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细软,红烛把他的五官照得宛若暖玉,凑近时,能看到脸上毛绒绒的,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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