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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差点忘了告诉你。周水凝说,我在两个小时前觉察到有人闯进了白塔,那个人应该也是他。要不是他打开了这里的门,就凭周屿这点本事,根本进不了白塔我怀疑周屿也是他故意引来的,他必然知道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我,可,为什么呢?我和他并不熟悉,他还是池的朋友,为什么会想帮我了结我的性命?
他可能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闻缜淡淡道。
周水凝不解地看着他,张开口,刚想说些说什么,忽然浑身一颤,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大概是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但那些破碎的大理石根本不听她的使唤,于是一滴滴粘稠的、灰色的石浆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蜿蜒着落到了她的脚边。
周屿顿时慌乱起来:姐?你怎么了姐?!
周水凝摇了摇头,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她再次开口:对后路。
周屿的事,以后只能拜托你了。我之后也照顾不了他了,你就当是你就当是,还了、还了我当初请你吃那么多顿饭的恩情吧。周水凝断续道,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天,我可真、真厚脸皮。
闻缜没有开口,只是嗯了一声。
对了,还有姚凡。周水凝又说,我这边出事以后,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虽然以前他总爱欺负你,但到了今天,我眼下什么也做不了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大废物也只能拜托给你了。
你放心。闻缜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放心啊,我当然放心。周水凝笑道,有你在我怎么不放心。
只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笑容逐渐淡去,神色怔然,眼底空空如也。
只是我总觉得,你臭着一张脸围在我身边转还是昨天的事,总觉得周屿还是个筷子都拿不稳的小屁孩,总觉得我还是个普普通通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时间过得真快啊。良久,周水凝合了合眼,轻声说,毕竟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不是,你别、别这样,姐你别这么说
周屿不顾满地的碎石,手脚并用地朝石像爬了过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姐姐的脸,可即将触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时,却又生硬地停在了半空。
周水凝垂眼看着他。
良久,一滴灰色的石浆从她眼角滑落,砸在了那只颤抖不已的手背上。
闻缜沉默着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那座支离破碎的雕像。
抬起眼时,却撞上了一道视线。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南廷卷着尾巴、倚在门口,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重生
黑暗。无尽、深邃的黑暗。
百米以上的深度就足以挡住所有的暖色光了。所以海底永远都由冷冰冰的绿色、蓝色和黑色组成。不过生活在这里的生物有接近一半都是能自身发光的, 所以看起来也不那么寂寞。
有时候在稍浅一些的地方,还会见到会发光的水母成群结队的路过。他第一次见到水母的时候以为这些身体柔软的小东西很好欺负,于是伸手去抓它们, 没想到被长长的触须缠了一手,接着就是火烧般的刺痛。
他回家的时候把手藏在了背后,没想到年长的人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异样, 把他的手从背后扯了出来。
她看着盘踞在上面、一道道的紫色伤痕,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人鱼的声音比人类的声音音域高出很多, 百分之七十在人类的听力范围内, 还有百分之三十是在之外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怎么会突然想起人类的声音,嘴里极其心虚地回答着:我不小心
他以为她会打他, 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她在哭。人鱼沉在深海中, 没人能看见他们的眼泪。他只是看见她的肩膀在轻轻抽动, 有细小的气泡从她的嘴角溢出,又破裂开来。
他吓了一大跳。在他的印象中妈妈很少会哭,她总是板着一张脸训斥他们。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他们没有父亲如果不表现得凶狠一些,就会有其他人来欺负他们。
他顿时惊慌失措,后悔自己贪玩去抓了路过的水母,只能冲上前去, 搂着她的脖子,用尾巴去卷她的手臂。他还很小,只有她身形的四分之一那么长, 费了好大力气才没从她身上掉下来。她紧紧地回抱住他,颤抖的力道顺着手臂一路砸进他的心底。
我唱歌不好听。身后的人鱼勾着他的脖子说, 长长的金发顺着他的肩膀垂下来, 叫七七唱给你听, 七七唱歌可招外面的小女生喜欢了。
他莫名其妙红了脸,转身把哥哥从肩上甩了下来:你自己唱去吧。
你脸皮怎么这么薄啊!金发的人鱼在背后笑他,就叫你唱一首而已,你害羞个什么劲啊!
他躲在一片深黑色的海草之中,身体仰躺朝上,嘴里小声地哼唱着不成调的旋律,抬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玩。
周围的小鱼逐渐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它们纷纷游向他的指尖,在其中静静地来煵馚回穿梭。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陆地上去生活呢?
要等你成年之后才可以啦。黑色长发的人鱼回答他说,你现在还没有分化,贸然上岸是会脱水而死的。
我我想和妈妈一起到岸上去。他怅然抬头,试图看穿黑暗,一直望到海平面上,我也想去看看人类的世界。
说着,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人类的高楼大厦。奇怪的是,他根本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些就是人类的住所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姐姐。
他不安地摆动自己的尾巴,让它拍打着沙石上的一块海螺: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而妈妈是下午四点离开的家,和哥哥一起。以往他们都会在两个小时之内回家,可现在已经迟到了三个小时,他免不了地焦虑难安。
我听说有研究所的人到这里来了。他说,可妈妈和哥哥都是普通人,不会被带走的。
黑色长发的漂亮人鱼显然也很不安。她沉默地望了一会头顶,忽然说:我去找找他们。
我和你一起去。他立刻说。
不行。她断然道,你忘了吗,你现在快九岁了你长得可不像普通的人鱼,你是会觉醒自己的能力的这个时候你就乖乖在家待着吧,我一会就回来。
他还想反驳,却被姐姐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乖乖听话,转身朝家里游去。
他试图让自己早点睡着,一觉醒来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会在家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没过一会却又忽然惊醒。他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腔,让他浑身难受,忍不住地爬起来看了时间
凌晨十二点了。
谁都没有回来。
就像被一记重锤敲在了头上,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地就朝海面上游去。
有那么十分钟,他的思维转动都无比缓慢。过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在黑暗中。
他一下便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即便常年生活在深海中,他依旧会怕黑,怕一个人,怕世界上没有人再陪着自己。妈妈说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周围没有任何生物,连曾经追着他蜇的水母都没有一只。他害怕得要命,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冒出来,和海水融为一体。
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浮出了海面,太过迅速的上升让他的头部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他休息了几秒钟,立刻开始顺着岸边游动,搜寻姐姐的身影。没记错的话,姐姐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断掉的鱼尾。整整齐齐、从最尾部截断,露出鲜血淋漓的截面来,安静地躺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脑子嗡了一声,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地朝岸边冲过去,但很快又意识到那截鱼尾是蓝色的。除了自己以外,家里没有人长着这样颜色的尾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又觉察到了更多的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越往岸边移动越浓郁,可以明显地分辨出,这样的鲜血味道属于人鱼。
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没事,强行克服着内心的恐惧,朝岸边小心翼翼地游去。
很快就要到了再近一点应该也没关系
妈妈?他试探性地开口,姐?
然而他永远也无法想到,回应他的是一道瞬间而至的刺目灯光和一张迎面抛来的渔网,他根本来不及回神,就被坚固的尼龙绳牢牢捆在其中。他一下叫出声来,用力挣扎,可渔网上的力道却比他的要大出许多,将他从浅海中直直地拖上了海岸。
直到现在他才看见,在一个巨大集装箱背后站着四五个成年的人类男性,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捕鱼工具,而桎梏着他的渔网正拽在其中一个人手上。而在他们背后,他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哥哥和妈妈,他们都双眼紧闭、脸上有乌青的淤肿,还有一旁的姐姐。
姐姐一看见他,立刻拼命地张大了嘴,似乎是想要叫他离开。可她一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沉默中一开一合,手无助地伸着手
他的目光呆呆地垂了下去。
姐姐只剩下一只手了。
她的右臂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截口,而断肢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在散发出阵阵的血腥气。
他疯狂地大叫起来,这时候那个勒着他的人类把他提到了半空,然后从渔网中倒了出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了捕捞人鱼的人类。
太小了吧。这时人类开口了,不满地说,这才几岁大?
他确实太小了,只能够到人类的小腿,于是他在人类的小腿上重重地抓了一把,抓出了五道整齐的血痕。
人类嘶了一声,拎着他的尾巴将他倒提起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在愤怒地咒骂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世界一片混沌,只能隐约地觉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可他分明又是被人提着尾巴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中传来割裂般的痛楚,似乎有人用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可不一会耳畔又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他忽然睁开眼来。
他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跪坐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的手上沾满了人类的鲜血。
而在他的周围,七零八落地躺着人类的断肢他们似乎只留下了不完整的肢体,有的人只剩下了头,有的人剩下了手
他浑浑噩噩地僵在原地,而在他的周围站满了陌生的人类,每个人类都穿着白色的醒目的制服。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他听见一个人说。
就地处死吗?
不,不用。那个人说,再等等。我会有办法的。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随时都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我去吧。身旁的人类含糊不清地说。
别!先生,这很危险!
不会有事的。
有人离开人群,朝他走来。
他在恍惚中抬起眼来,看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蹲下,朝他伸了出手。
来人的面貌看不真切,像是笼着一团雾气,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梦?这是梦吗?他只能看见对方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绿色包装的糖果。
他不该拿走陌生人给的东西。姐姐一直在警告他要远离人类。但他依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从对方手里拿走了那颗糖。
意识又变得混沌起来,他感觉有人将自己从沙滩上抱了起来。可他无法回头看清人类的面貌,只能看清不远处的妈妈和哥哥已经苏醒。他们在惊恐地大叫,他们在喊他的名字,他们朝他伸出手来,但更多的人类围了上去,将他们阻挡在他的身后。人类越来越多,他被全副武装的人类簇拥着,被带上了一条比所有人类建筑都要高大的船只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他忽然间清晰地意识到,或许这一生他们都无法再相见
醒醒。
南廷睁开眼来。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是谁、正身处何地。
你做噩梦了。坐在床头的人对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在哭。
我哭了吗?南廷想。
他抬起手来,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居然真的触碰到了潮湿的痕迹。
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尽管他难以相信。可事实的确是,周水凝死亡,或者说消亡以后毕竟真正的她早就死了那些属于他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离开白塔之后他开始整日整日地昏睡不醒,梦境里全是他的曾经。她说得对,在她死后,她把所有的记忆都还给了他们。
梦境中的痛楚还清晰地残留在他的心底。他一言不发地翻身下床,走进浴室,把想要跟上来的闻缜关在了门外,自己靠着墙角,看着镜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衬得鳞片的颜色都深了不少。
良久,有气无力地蹲了下去。
为什么。他想。
为什么事到如今,一切会演变成这样演变成他不能接受的模样。
南廷垂着头,双手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门口传来的轻轻的敲门声,闻缜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没有理会。
一切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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