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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将南廷护在怀中,等尘土都散尽了,才稍稍放开一点,动作很轻地按了按他的颈侧,又托起南廷的手背,仔细查看那上面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男人看了很长时间,长到似乎想从已经凝固的鲜血中看出一朵花来,然后忽地低下头去,用嘴唇碰了碰伤口的边缘。
再度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从南廷的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纱似的东西。
那张属于学员南廷的脸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美到不似人类的面孔。
先前周屿在管控局的时候见过这张脸,但他当时正惊讶于对方身份虚假这一事实,而没有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容。现在再次仔细看去时,却彻彻底底地惊在了原地。
因为那张脸不仅漂亮得惊人,在它的两侧,还嵌着几片银蓝色、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类身上的鳞片,抛开这点不谈,那一对再明显不过的海妖耳和长长的鱼尾都在向他昭示着一点
南廷不是人类。
他是一条人鱼。
可周屿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背对着他的男人忽然转头,目光冰冷地看了过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周屿真的叫出声了。
面前的男人长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黑发黑瞳,眉眼冷淡又锐利,平常像是随时都会勾起笑意的嘴角这会正僵硬地绷出下垂的弧度在家里的每一天,他打开报纸时,都会在最后一页的版面上看见对方的头像。
那是闻缜。
周屿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左脚绊到右脚,踉跄着跌倒在地。
他忽然就知道那个假扮克里森的人是谁了。
我在问你。面前这个像是从报纸和通缉令里走出来的男人再次对他说,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生死攸关,周屿的头脑忽然又恢复了运转的能力。他生平第一次反应得如此之快,谎言脱口而出:是我求他带我来这里的
闻缜眯了眯眼。
我、我们之前去外面做了调研!关于一些失忆的人!周屿不管不顾,把所有已知的信息和盘托出,希望能说服对方相信自己,我发现他们和我姐姐可能有关,而且失忆事件正好指向了这里,我就想到这里来找我姐姐,没想到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个恐怖的白塔
闻缜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恐怖?他问。
周屿一时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连忙点头,又指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天使雕像:就、就是那个东西袭击了我们!
闻缜看着他,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语。
东西?他又问了一次。
周屿心里咯噔一声。
暴露了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闻缜将外套脱了下来,叠了叠,垫在仍在昏迷中的南廷头下,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他身后倒地的六翼天使走去。
周屿的视线跟随着对方移动,看见天使的三对羽翼已经碎了两对,金色的长矛也在坠地的时候折断了。它的左胸处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口周围的表面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补的裂痕。
有那么一瞬间,周屿差点以为会有血从里面流出来,但随即又想起这只是一尊雕像,雕像怎么会流血呢。
闻缜在雕像面前站定,凝视着雕像的面具。
那上面绘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双眼紧闭,嘴角上扬,满目温柔。
是我来了。
他对面具说,语气平静。
周屿不解地看着他:什
但下一秒,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闻缜抬起手来,摘掉了天使的面具。
面具下不是生硬的、大理石雕刻成的面孔,而是一张小巧标致、被无数人夸赞过的鹅蛋脸,配上水灵灵的杏眼和鸦羽似的长睫毛。
一张唇红齿白的、属于女人的脸。
她的脸上甚至还涂着淡淡一层腮红,妆容精致,像是即将前去赶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可面具下也仅仅是一张脸而已。而在脸的周围,依旧簇拥着冰冷的大理石
这张属于人类的脸被镶嵌在了这尊六翼天使的雕像上。
小闻周屿。
雕像上的面孔张了张口,声音温柔又模糊,像是一阵风的叹息。
当啷一声,周屿右手脱力,早已打空子弹的枪掉落在地,原地转动了两圈,再无声息。
他刚刚握着它,亲手击穿了她的心脏。
姐?不、不是吧。
不知道是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还是一看见那张脸他就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周屿说话的时候竟然真的笑出了声,一咧嘴却又咬到了舌头,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怎么是你啊,姐
第45章 不溯
周水凝的眼眶很红, 但始终没有眼泪从中流出。
她说:周屿,你给我过来。
这语气周屿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每次偷懒不写作业的时候,都会听见对方这样开口, 然后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立刻慌不择路地逃走。但他心里清楚,姐姐打他只是做做样子, 从来都下不了重手,那时候爸妈还总说她爱惯着自己, 也不怕惯出毛病来。
但如今听见这句话, 他再也无法像年幼时一样笑着转身,等姐姐满屋子地来追自己了。
周屿用力眨了眨眼, 抬起手来,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 三两步走到那堆已然四分五裂的石像面前。
周水凝上下打量了他一会, 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小时候不爱吃饭,我还总担心你长不高。她笑着说,见对方嘴一瘪、又开始肩膀抽动,脸色瞬间转阴,得了,都长这么高了还哭鼻子, 你也不嫌丢人啊!赶紧把眼泪给我擦了,真是见不得你哭。
周屿又抽泣了两声,可对方语气实在太差, 又忍不住地想笑。
他顶着又哭又笑的难看脸色,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年没见了, 你怎么还一见面就骂我啊!
周水凝很不服气:谁骂你了?是你自己玻璃心!你学学人家小闻, 我骂他他从来不还口!
闻缜:
周屿:
他目瞪口呆, 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眼左边的闻缜,反复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姐不是吧,这这这,他?!他就是你认的那个弟弟?他不是我操,他也是异管会的人?
说什么脏话?文明点行不行!周水凝不满道,又转向闻缜,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目光落在闻缜的眉眼上,仔细端详一番,又失笑道:我的天,你长得也太像你妈妈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来得太晚了。闻缜没有接她的话。
周水凝愣了愣,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自己的错。是我当初太信任他们,没有听从你的劝告。她说,那天你告诫我说,要小心你父亲和你哥哥,我完全没放在心上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地讨厌他们。毕竟他们间接地逼死了你的母亲。
你不该相信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相信他们。可是你知道吗,那时候你父亲正在推动议事会内部的一项决议,我碰巧从姚凡那里知道了,他说长官想推举的候选人是你,不是池。周水凝苦笑了一下,这件事当时是绝对保密的,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你,我以为你父亲这么做,他至少至少是爱你的。
可这些年间,我又读了很多来这里的人的记忆,他们说你叛逃了,说池满世界追杀你,还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那个人,说你应该被绳之以法
我确实没干多少好事。闻缜倒是很无所谓,你也知道,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基因遗传。
谁准你这么说自己了?周水凝眉梢一吊,你和他们能一样吗?妄自菲薄什么呢!
他死了。闻缜没头没尾地忽然来了一句。
周水凝一愣:谁死了?
我父亲。
周水凝睁大了眼: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出事前一个月。那时候你不在那边,基地封锁了这件事。闻缜轻声说,非自然死亡准确地说,是池杀了他。
周水凝失声叫了出来:怎么可能?!
周屿在一旁茫然地张着嘴,过了很久,才想起要把嘴闭上。
你们在说谁啊,姐?他打断道,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关在这里的?是你说的那些人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周水凝看了他一眼。
是啊,她有些惘然,我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了。那时候你年纪太小,我就没把你带去给小闻认识,怕你吵得他烦。
这就是我总给你提起的小闻哥哥,闻缜。他是池的弟弟。
周屿的嘴张成了圆形。
好半天,憋出一句:什么玩意?是那种异父异母的兄弟吗?
周水凝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啊?谁在和你开玩笑,是亲兄弟!
他觉得惊讶很正常。闻缜说。
也是,周水凝点点头,若有所思,有时候我也觉得惊讶,你俩居然能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孩子。
又斜了一眼周屿:行了,惊讶两分钟就够了再不把你的嘴闭上,口水都快流到我身上了。
周屿:
他神情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刚刚周屿一打岔,想说什么我都忘了。周水凝喃喃道,想说什么来着对,你刚刚说池谋杀了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对。闻缜语气淡然,像是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你听说过上帝吗?
上帝?周水凝一怔,我读到过类似的记忆,但不清楚他到底是
是我父亲。闻缜说,你应该不知道,池的能力是反转对方施加在他身上的能力,而我父亲简单来说,他可以将一个人做成一件异常物品,这样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利用他们。他很狂妄,他自封为造物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无所不能。
直到那天晚上,我尾随了池,看见他反转了上帝施加在他身上的能力,把我父亲自己也变成了一件异常物品。
我没有阻止他。闻缜笑了起来,我想他死很久了。至于到底应该由谁来杀死,都无所谓。
他满意地勾着嘴角,神情很是开心,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心,而非他长年累月里佯装出来用以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具。
周水凝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淡去了。
但是我低估了他的野心。闻缜继续道,他拿着我父亲的,嗯,遗骨,对很多人都下了手,而他们都毫无防备那其中就包括你。
他把你变成了一件可以供他使用记忆清除器,安放在白塔里,给白塔取名伊甸园,把这里作为洗刷所有不忠心于他的人记忆的地方。从那天开始,他才是真正的上帝了。
周水凝怔怔地看着他。周屿更是早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并不在乎谁杀了我父亲,谁要当最高长官,谁要统治这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不过在那之后,我倒是给自己找好了离开的理由。闻缜说,父亲死后,我终于可以从基地里离开了,他也顺理成章地坐上了他的神座。这之后的事,你多多少少也从来这里的人那听说了吧。
长久的沉默。
周水凝垂了垂眼,深吸一口气:那天我急着回家姚凡在家等我,那天是我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但是我还没到机场就遭到了袭击,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了意识,被封在了这个雕塑里,而我的身体不见了。
我的能力开始不受我控制地发动,它会无差别地袭击闯入这里的所有人。她愧疚道,我控制不了它,脸上的面具也阻止我开口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篡改一个又一个人的记忆,屠杀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
周水凝很无力地笑了一下:幸好,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大概一个月之前,有个人来到了这里,告诉我说闻缜来了。我想起你以前就提醒过我要我小心他们,你是个多聪明的孩子,我马上就猜到你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那段时间我拼尽全力,扩大了我的能力范围,让它开始影响所有靠近这片区域的人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毕竟他们都是无辜的,可我知道如果我还活着我只会杀死更多无辜的人,所以
所以要是你离开之后,见到那些被我伤害到的人,替我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吧。周水凝低声道,我死了之后,所有被我篡改过的记忆都会恢复原状
姐,你别这么说。周屿慌忙打断了她,你不会死的,说什么傻话呢,我还要带你回家啊。你都十年没回家了,你肯定想家了是吧?姐
除了死亡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我能够用来赎罪的了。周水凝没有理会他,兀自继续道。
闻缜静静地看着她:那个告诉你我来了的人是谁?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周水凝说,是顾问。基地里的那个特聘顾问。
不知为何,闻缜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我刚刚在楼下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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