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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杜彧牵着走进客厅。
医生是个文弱柔和的年轻男人,穿着优雅得体,坐在沙发里,向他提了几个常规问题,如近来半个月的睡眠和胃口怎么样,是否有间断性头疼的症状,心情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问三个,郁臻答一个,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医生的手上,那双手养尊处优,戴着一枚不像婚戒的纯金指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聊了半小时,由于他的不配合,医生决定停止谈话。
如果他不愿意,就先不要逼他了。
杜彧听从医生的意见,把他送回房间,替他关上房门。
郁臻躺回床上,但客厅里的对话声源源不断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彧在和医生聊天,显而易见,聊的对象是他。
他想去让他们小声点,于是下床走到门边;他的手刚握上把手,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关键词。
杜先生,您要考虑清楚,协议签订后是不能反悔的。
他很难受,我不想逼迫他。
我这里有一些对应的药物,您可以让他服用。
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喜欢吃药。
您要多想想办法,心软怎么成事呢。
你们的售后服务真不怎么样。
郁臻退回了床边,抠着头发想:什么协议?什么售后服务?难道他被买来的?
他在脑子里迅速勾勒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后背一激灵,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了。
十五分钟后,杜彧送走了医生,进房间看他。
郁臻坐在床边,朝来人展颜一笑:医生说了什么?
说你要按时吃药。杜彧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拿起中午搁置的药瓶。
郁臻急忙拽过杜彧的手,往后一倒,就带着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他利落地翻身骑到杜彧的腰间,俯下去,柔声说:别动。
杜彧听话地没有动。
郁臻的鼻尖蹭着杜彧的前额,在对方眉心落下细密的吻,他眼尾不经意地瞥过身下人的耳朵,微微泛粉?
谁他妈和关系稳定的同居情侣亲热还会耳朵红?
可能有人会,但杜彧不应该啊
郁臻亲着杜彧的眼睑,唇瓣轻柔地擦过睫毛,心底暗自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死小鬼,敢跟他玩这套!
*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嘻嘻,男朋友好纯,看来我才是攻。
杜彧:呵呵,你做梦。
第63章 双生镜(三) 天使面孔,魔鬼的心
郁臻只能确定, 他和杜彧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但也许是别的什么比这还不如的关系呢?
比方说他们有仇,杜彧骗他是为了整他。或者像他脑内编造的那样, 他是受人控制的, 杜彧跟他身后的人有契约关系。
想不通啊, 为什么他会失忆呢, 该不会
郁臻分心道这地步, 亲也亲不下去了, 就以跨坐在杜彧身上的姿势,狠心咬下自己的手臂
他一边痛, 一边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郁臻松口舔了舔嘴唇,是真血, 他并不是被设定过程序的生化人。
杜彧旁观他的自残行为,惊道:你干什么?
郁臻抬起杜彧的手臂, 把两人被咬的牙印拼在一起, 问:你看这像什么?
杜彧手腕的伤口发青,出血部位的皮肤浸着紫色, 可见他下嘴之狠;而他给自己咬的牙印还是鲜红的, 两条手臂并列一看,像两名倒霉的狂犬病受害者。
什么也不像。杜彧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了床。继续去摆弄药瓶,强硬地说:你病得太严重了,必须吃药。
郁臻坐在被子上, 苦恼地揪着头发。显然, 杜彧和他有仇的假设不成立, 因为杜彧对他的关注度达不到有强烈情感牵扯的程度。
他们更不是情侣, 虽然杜彧照顾他尽心尽力,但基本没有下意识流露过亲密举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伴侣,必定会产生默契和身心熟知的语言和小动作。他和杜彧却之间不存在这些,杜彧每次亲吻他都是有意的,且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做。
如果非要从当前的状态中,剖析杜彧对他的企图,那结论只能是:对方在体验和他朝夕相处的生活。
更近似于突发奇想养了一只宠物,在习惯和学会照顾它。
所以他咬人、他拒绝吃药,杜彧并不生气,反而尽量迁就他;因为他们互相在试探和了解彼此的性格和底线。
所谓的磨合期。
我是不是你买的?郁臻脱口而出问。
杜彧将分好的胶囊药丸倒进他的手心,说:是啊,你最好听话,不然我转手把你卖掉。
郁臻:你花多少钱买的我?
温热的水杯送到他手里,杜彧摸摸他的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养病。
郁臻把一捧药含进嘴里,喝了水,杯子还给杜彧。
杜彧出去以后,他奔进卧室里的卫生间,吐出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用水漱口去除满嘴苦味。
然而断药的之后几日,郁臻的身体没有明显转好,他仍然每天脑袋昏沉沉,最大的乐趣变成了睡觉。
杜彧不时端详他的睡相,疑惑道:我这是养了只猫吗?
实际上,猫都没他这么懒的。
***
自从第一个噩梦后,郁臻就经常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最初的记忆便始于孤儿院。那地方在荒郊野外,密林深处,由一座旧庄园改建,冷清偏僻,好在地盘大,足够一群孩子敞开跑和自由玩耍。
幽绿的草坪,破损的大理石雕像,从不喷水的喷泉;即便夏日艳阳天,也透着清凉的寒意。
他和小久是在那里认识的,小久与他不同,小久是父母意外去世后被送来的,所以一开始小久总是哭。
郁臻当时六岁,最调皮的年纪,他们俩的小床相邻,半夜他不得不听着小久的哭声入睡,有时候被吵烦了,他就趴在小久的床边问: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姑姑会照顾好我们的。
姑姑是院长,她觉得叫女士、院长生疏,叫妈妈又太亲密,于是让孩子们叫她姑姑。
你不懂,你不懂。小久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哇啊啊呜哇
郁臻确实不懂,因为他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
但小久真的哭得很伤心,为了不影响睡眠,郁臻决定把自己私藏的巧克力分给他。
孤儿院的零食是定量的,只够解馋,不够过嘴瘾;郁臻会把每天分到的零食攒起来,一次性吃个够。他愿意把宝贵的存粮分一点给小久,自认为是个慈善家了。
哪个小孩子不爱零食呢,小久被他的宝藏吸引注意力,逐渐不哭了。两人躲在床底,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脏得像两只钻过土的小狗。
他们的友谊便是通过这一次分享与偷吃建立的。
小久性格柔弱,温和爱笑,大家都喜欢他。不像郁臻是看着斯文,实则性格皮得令孤儿院所有人伤心。
他喜欢爬树、上墙、滚泥,或者去办公室的墙壁涂鸦,乱弹音乐教室的钢琴;别人上课,他跑去树林里自制弹弓打猎。他经常恶作剧,比如把林子里捡到的死鸟的头剪下来,送给别人当礼物,他觉得收到的人会感到惊喜;小时候的他,分不清惊吓和惊喜。
他唯一让人省心的一点是,他不伙同其他小孩带坏他们,他只爱自己玩;他固然有省心安静的时候,组织集体看电影时,看得最认真、台词记得最多的是他,看书最快学习最出色的也是他。
不过他最突出的优点,在于长得讨人喜欢。他幼时头发更卷,脸蛋更圆,下巴一直尖尖的,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皮肤白,漂亮得不得了。有领养意愿的夫妇在来到孤儿院参观时,十有八九会看上他,然而又在和他相处一小时后果断放弃收养他的想法。
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可他恰好是个大麻烦。
他听过姑姑背地里跟人说,他是天使面孔,魔鬼的心,谁会领养一只小恶魔呢。
不过若要深究他始终没有被领走的原因,调皮贪玩只占很小一部分,可以被美貌和聪明中和。绝大多数夫妇是在看完他的档案后放弃他的,上面记录着他在五岁时咬掉过一个小男孩的耳朵,他掉了两颗牙,小男孩没了半只耳朵,没多久小男孩被领养了,而他永远失去了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机会。
郁臻也是从那时候起,不再和孤儿院的其他小孩玩了,他隐约感觉到大家不那么喜欢他。但他以恶魔这个评价为荣,在和小久成为好朋友的第二个星期,他就带着人家爬墙逃出去玩了。
两个六岁的小孩像脱离栅栏的小马驹,沿着庄园外的马路一边跑一边玩,道路两旁树木茂盛,清幽宁静,许久不见车辆驶过,更何况陌生人;环绕他们的只有悦耳的鸟鸣和新鲜感。
那天他们遇到了真正的恶魔,在真正的邪恶面前,他们不过是两只柔软的羔羊,任人宰割。
此后余生,郁臻都在为当初的行为忏悔,如果他不那么淘气,如果他不交朋友,小久就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好痛啊。
郁臻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等待他的却不是黑暗,而是一盏昏黄的壁灯。
杜彧靠着床头看书,这个年代,鲜少有人再捧着纸质书阅读了;他翻身挪动到对方身边,出神地仰望着身边人的侧脸。好看的人,无论何时都赏心悦目,而且这是有温度的,活着的人。
要不要我抱抱你?杜彧合上书,半真半假地问他。
要。郁臻伸出两只手。谁都可以,抱抱他吧。
书放到一边,杜彧没有躺下抱他,而是揽住他的肩,将他从被子里抽出来,再捞着他坐到自己的身上。
他只穿了件宽大的短袖黑T,光裸的双腿被迫离开被窝,晾在空气里,有些冷。杜彧拖被子盖住他白皙的小腿,两只手规矩地放在他的腰侧。
这姿势不像抱成年人,像哄小孩,郁臻不自在地移了移;杜彧的手立刻收紧,稳住他细瘦的腰,呼吸变沉了,道:不要蹭,我只想和你聊天。
额他们不是情侣的铁证。
气氛不错的话,郁臻不反感往下一步发展,毕竟杜彧这脸这身材,睡到算赚到,不过既然对方没这意思,他也就把想法抛开了。
郁臻坐正了,道:行,聊吧。
杜彧:跟我讲讲,你梦见了什么?
郁臻:有你这么聊天的吗?你应该先跟我倾诉,等我敞开心扉,我才会告诉你我的事。
杜彧没接他的话,手指离开他的腰,指腹揉按他的嘴唇,哦你还不想说。
他的嘴唇颜色润泽艳丽,看似很柔软,所以杜彧试试看是否是真的软;然而一摸,又使人不禁联想到他灵活软滑的舌头和湿热口腔内壁的触感。
郁臻不喜欢被人乱碰,他抓到对方的手,松松地握着,说:好吧,我告诉你。
因为他猜不准,自己还有无机会再遇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这些事的人。
***
杜彧听到他咬掉过别人的耳朵,十分震撼,心有余悸地抚摸手腕的牙印,你对我算嘴下留情了?
是。郁臻把杜彧当成大抱枕,靠在对方的肩头,散漫地讲了些童年的经历,我可凶了,有次一对老夫妻想领养我,他们那天带了一条大白狗,我把那狗都咬了。我小时候不想被任何人管,如果可以我连孤儿院都不想住,可是我自己又活不下去领养人都想要个聪明听话不惹麻烦的乖小孩,我不是啊。
你一次都没有被成功领养过吗?
郁臻深埋着头,脑门儿抵着杜彧的锁骨,蹭了蹭,算是摇头,没有。
好可怜啊,从小就没人要。杜彧毫不顾忌地在碾碎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被刺痛了。郁臻推开人,倒栽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脸陷进松软的枕头里,他又要睡了。
杜彧忽然趴到他背上,把他整个人圈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那我领养你吧。
郁臻不吱声,就那么静悄悄地趴着,不多时,他感到背部另一人的重量消失了,或许杜彧起开了。
他迷迷糊糊地陷在枕头里,快要睡着了,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背。
那双手大约很小,力道也轻柔,却把他推得晃了神。
臻臻,快醒醒,臻臻稚嫩童声中包含着恐惧的颤栗,像是快急哭了。
郁臻怀疑自己继幻觉后,又出现了幻听。
臻臻,臻臻。小久焦急地啜泣着,催促他快点醒来。
他猛一抬头视线由模糊转为明晰,天花板的吊灯结着蛛网,斑驳的墙壁用蜡笔画着简笔儿童画。
卧室、床、杜彧统统消失了。
他的卧在一张脏乱的破床垫表面,缩小的手脚和身体被套进不合身的衣服里,一动就听到丁零当啷的铁链声。
这是一具七岁小孩的身体,稚弱瘦小。
臻臻
郁臻被突然爬近的小孩吓了一跳。小久被揍得很惨,淤青高肿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涕泪糊脸。
你终于醒了。小久既庆幸又泄气道。
他们像两只三年没洗过澡的流浪猫,皮肤黏着污迹和伤口的结痂,小腿和手臂遍布深深浅浅的疤痕,衣服也脏得不能入眼。
他和小久的脖子上,各套着一只金属项圈,一条粗铁链连着,链子另一端锁在浇进水泥墙的铁环上。
身体的痛觉逐渐唤回郁臻的神智,胃中的饥饿感是那么清晰,膝盖和小腹的淤青在隐隐作痛。他拉扯着那条冰冷的锁链,终于接受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他和小久被人绑架的一年后。
这时,他们听到来自楼下的开门声,钥匙拧动锁芯和开关门的响动,令两个孩子同时瑟缩地握紧了小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愉悦轻佻的口哨声,和一段如梦魇般影响了他整个童年的脚步声,随台阶的高度,有节奏地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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