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大厅内逐渐坐满了人类和妖怪,徐以年和宸燃的位置处在较上圈,距离前三排的核心区相隔甚远。幻妖一族家大业大,这次的审判牵扯到了一众妖怪,留给当事者的席位坐得满满当当。审判还未开始,徐以年后排的两名女妖在说悄悄话。
家主这回可算扬眉吐气了,除了几个在逃的,长老院全得上审判台,将来家族内的大小事宜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难怪家主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笑呢。女妖看着同旁人微笑交谈的花衡景,忍不住感叹,年纪轻轻就接管了整个家族,以后谁这么好运能当我们的家主夫人?
我倒是觉得,家主旁边那个更吸引人一点。
你疯啦?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知道,郁槐嘛。女妖笑盈盈地,别跟我装了,爱慕他的妖族还算少吗?巫族那位大小姐都公开示爱多少次了,要死要活的。我们又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类,他这样的性格脾气才够劲儿
徐以年听她们聊八卦,目光不禁移向陪审团的第一排。
那是整个审判厅最好的位置,犯人被押上来后,除了正前方的审判长,能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第一排的座位。可后排那些年纪更大的妖怪跟除妖师心照不宣地将位置让了出去,郁槐和花衡景都很年轻,在那片区域里尤为扎眼。
花衡景正笑着同郁槐说什么,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徐以年看得仔细,郁槐忽然抬了抬眼,朝这边望来。
偷看人家还被逮了个正着,徐以年条件反射错开视线。郁槐见他飞速侧目低头,不由得莞尔。
后面两名女妖惊喜道:他是不是看这边了?!他还笑了!
啊啊啊啊后悔!我今天就该化个温柔撩人的斩男妆!
伴随审判长走上法台的脚步,低语阵阵的审判厅陡然安静。
脚链刮地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被押送上台的老者脊背挺直。看见站在审判台上的大长老,幻妖们相互交换了目光。
大长老的双手被固定在被告台两侧,押送他的除妖师相继离开。记录员朗声宣布审判规则:今日的审判由我院副院长担任审判长,十二名陪审团成员拥有协同审判的权利,当审判长与陪审团意见相左时,最终结果由双方共同票决。本次审判为非公开审判,为确保公正,全程将进行记录。在诸位的见证下,我们以鲜花和刀剑起誓审判院不会诬陷任何一个无辜者,也绝不放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听到这里,花衡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伴随庄严而浑厚的钟声,审判正式开始。
法台后的审判长注视着大长老,声音威严:你同其他八名犯人共同谋划地下拍卖会,通过走私渠道购置违禁拍卖品,同时非法囚禁人类和妖族,你是否认罪?
大长老和审判长四目相对,稍隔半晌,他不紧不慢道:认罪。
从除妖总局的任务报告来看,地下拍卖会总共违反了27条和平共处条例。根据证人证言,这些行为全部受你指使,你是否承认?
承认。
近段时间,在祁海及周边城市发生了16789起人类死亡的案件,这些死者皆为许愿机血祭的牺牲品。许愿机与你、以及另外八名犯人签订了协议,他帮你们实现愿望,你们为他提供祭品。是否属实?
属实。大长老以目示意审判长的右手边,你手边那卷文书上记录的所有罪行,我全部认罪。
审判厅内传来阵阵骚动,记录员不断在笔记上书写。
审判长继续道:那么
但我有一个问题。大长老忽然说。
审判长点了点头:允许发问。
大长老看向审判长,对方所站的位置比他高很多,他不得不抬头仰视他。即使身处下位,大长老的眼睛却迸发出慑人的精光。
他扭过头,苍老的双眼一一掠过四面八方,如同国王巡视领地:在场的各位看着我接受审判,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与我处境相同吗?
他的态度引来了众人的不满,有人大着胆子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死到临头还在演呢!啐!
大长老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神情阴翳而古怪:不,不是的,有一些人心里正在犯嘀咕,你们和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比这卷文书上记录的、指控的还要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死几个人类算什么呢?地下拍卖会又算什么!我们当初可是联手诛杀过整整一族的妖怪!踏着高高在上的鬼族的尸骸和鲜血,那种扬眉吐气、痛快淋漓的感觉,想必所有人至死都不会忘记!
审判厅骤然炸开了锅。
在场的人和妖怪都张开了嘴,一时间议论的声音像是海潮般无止无境。审判长不得不用法槌重重地敲击桌面:肃静!肃静!
他警告大长老:你必须为自己在审判过程中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宣檀的死,是一桩早有预谋的谋杀,而非除妖局官方判定的意外。大长老抛出了更为惊人的内幕,最初是绮罗一族的家主找上了我,他告诉我,我们被鬼族踩在头上太久了,宣檀草拟的和平共处条例更是触及到了无数人的利益。有的妖怪选择沉默忍耐,但我们决定反抗。
她接到了一个任务,和其他几名鬼族共同来到了一座小镇上;不止是他们,所有鬼族都被各种各样的缘由引诱到了这里。宣檀是当世最强大的妖族,她所拥有的能力不计其数。我们为此准备了无数祭品向许愿机许愿:三秒钟内,宣檀无法召唤出任何灵体、不得使用任何能力。
在小镇上发生了一场屠杀。
鬼族的恢复力是惊人的,普通妖怪难以自愈的伤筋断骨,鬼族只用半天就能恢复如初。有这种麻烦的体质加持,我们不得不尝试了很多种方法,一共用了三天时间才彻底杀死宣檀。
大长老说到这里,嘴角边缓慢地浮现出笑意,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在她死的那一刻,我和其他人拥抱着欢呼,像是取得了一场光彩的胜利是的,我们知道自己正在犯下多么恐怖的罪行,我们全部穿着面具和斗篷,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
徐以年脸色难看地注视着侃侃而谈的大长老。
他抓着扶手的五指不断用力,到最后咔嚓一声拧断了木质的扶手,木刺猛地扎进他的指缝间。
徐以年!松手!宸燃低语,你流血了!
徐以年恍若未闻。
他机械地听着大长老描述那天的景象,不由自主回忆起了宣檀的模样。对于徐以年来说,她是一位非常温柔可亲的长辈。
宣檀的性格和郁槐并不像,虽然是受到两界尊崇的大妖,宣檀在家人面前却非常随和。知道他和郁槐谈恋爱后,她玩笑似地问他郁槐是不是拿什么威胁人了,他摇头否定,宣檀便放心地掀了儿子的底别听他胡说八道!什么假装相亲应付家长啊,他早就喜欢你了。以后他要是欺负你,阿姨帮你揍他!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在签订婚契时,徐以年不怎么好意思地改口叫了她妈,宣檀高兴地拥抱了他。
那么温柔的,郁槐的妈妈,竟然生生受了三天折磨才彻底死去。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徐以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们到底对她、对郁槐、对整个鬼族都做了什么?!
她挡了那么多人的路,死了多好啊。大长老的声音如同地狱里传来的叹息。
没有谁再说话了,整个审判庭沉默地听他讲述那场暴行。大长老的眸光落向陪审团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谋杀。最初联系我的绮罗一族在宣檀死后销声匿迹,我私下调查过,发现那是一个空壳子,那一族的妖怪早在十多年前全部死亡了,联系我的人十分谨慎地用了假身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在今天说出来,并且保证它的真实性。
除妖局有人参与了谋杀。大长老沉声道,参与这件事的人一定地位不低,从任务的派发、到后来以意外为由草率了结这件事,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他们一定能从宣檀的死亡中收获不菲的利益。在一两个杀害宣檀的同谋身上,我闻到了人类的味道。
审判厅的各个角落传来窃窃私语。
除妖总局的除妖师从陪审团里站起来:一派胡言!除妖局一向对宣夫人尊敬有加!
审判长,犯人已经丧失了理智,这场审判应该被终止!
审判长又一次用法槌重重敲击桌面:肃静!所有人,肃静!
他看向大长老,搅乱了整场审判的老者神情异常平静,审判长见过很多犯人,对于这种没有波澜的平静并不陌生。
他一定在心里设想过很多次现在的场景,当它真正发生时,他才能不受外界干扰。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所言?
事情发生太久了,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隐藏了自己,我没有证据。
陪审团上的除妖师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
但我有比证据更具说服力的东西,我相信不会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在我交出这件东西之前,我要提醒某些人,她的孩子也在这儿,他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们。
我以我的性命担保一切属实大长老看向了郁槐的方向,希望这会让你满意。
坐在审判长侧方的鬼族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下一个瞬间,女妖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审判厅,在场的人类与妖怪纷纷起身。
鲜血四溅,连审判长都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他立即高声喝道:阻止他!快!
不用他说,负责押运大长老的除妖师骂骂咧咧冲了上去:该死!铐链铐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使用妖力?!
已经晚了。
大长老的双手双脚都拷上了抑制妖力的拷链,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能调动妖力自杀。他的脖颈从中间炸开,喷射出的鲜血溅在金色的被告台上,沿着台面向下滑落。
他双目圆睁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咚地一声掉下了审判台。
救不回来了。看着乱成一团的审判厅,冲到尸体旁边的除妖师面色惨白,这么大的事情,根本压不住
在审判期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没法证实就算了,偏偏犯人还死在了审判台上。
以死为证。
不用想就知道今天这场审判会在两界掀起多大的波澜。
郁老板,花衡景回过神,发自内心感慨,一出好戏啊。
郁槐看着地上那颗离自己不远的脑袋,应了声:还不错。
大长老向来傲慢,在上百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而后当众自尽,很难想象他愿意接受这样屈辱的死法。你和他谈了什么?
给了他两个选择,他选了比较好的那一个。
花衡景笑着摇摇头,真可怕。
大长老并不知道许愿机去了哪里。我上门和他谈判时,他才发现许愿机已经不知所踪了。郁槐说着,扭头看向幻妖一族的家主,你有消息吗?
我知道长老院原本打算用他控制我,有几位长老还在潜逃,可能是被他们带走了。花衡景微微蹙眉,也有些忌惮这颗不定时炸弹,如果有许愿机的去向,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负责押送大长老的除妖师试图拖走他的尸体,其中一人不知怎么手抖了一下,被他抱起来的脑袋又摔落在地上,妖怪们纷纷发出嘘声。
一片混乱中,郁槐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朝那个方向看去。
徐以年的座位处在上圈,他低垂着眼,表情复杂地望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像先前那样躲开,与郁槐视线相接时,他的唇微微抿着,仿佛无意识中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模样格外脆弱,郁槐见此皱了皱眉。
注意到台下人的神色变化,徐以年如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现出异样,但他的指尖现在都还微微颤抖,再留在审判厅很可能没办法控制好情绪,徐以年拍了一下宸燃的肩膀:走了。
宸燃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你知道你的手在流血吗?
徐以年低头,看见了宸燃白色卫衣上鲜红的指痕。
他茫然地瞟了下自己的手,而后慢吞吞地说:不好意思,回去给你买件新的。
宸燃看他一副游魂的样子,懒得和他计较,也跟着站了起来。
走出审判厅,徐以年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一幕幕上。
如果没看错,大长老自杀前最后看的不是审判长,而是郁槐。联想到一周前郁槐晚归时情绪不佳,徐以年终于明白了他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他去见了大长老。他们很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郁槐从大长老嘴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难怪徐以年的心揪成了一团。
一想到自己那晚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他懊悔不已,恨不得时光倒流,他一定立即从郁槐面前消失。
身边人垂着脑袋一语不发,宸燃正想问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治疗一下,审判厅的门被从内推开。
随着开门的动静,室内隐约传来审判长宣读判决的声音。宸燃抬眸,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郁槐和花衡景。
这两个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偏偏郁槐径直走向脸色苍白的徐以年。
这就被吓傻了?
徐以年没想到会在这时碰上郁槐。他努力克制住情绪,不想表现得太过,索性低着眼睛不说话。
妖族对血腥味都很敏感,郁槐看了眼他手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手怎么了。
男生手指微动,慢半拍地将手藏到身后:没什么。
郁槐没拆穿他的小动作,好整以暇看着他。徐以年进退两难,收回手也不是、继续藏着也不是。花衡景看得好笑,叫了郁槐一声:这附近没有治疗点,正好碰上了,你帮他处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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