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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李兆逼的。
我就是个听歌的,林杳然捞过第二碟布丁,不懂音乐。
不过,虽然编曲很有新意,但歌词主题还是有点意味不明。贺秋渡掀起鸦黑长睫,视线斜斜地撂过来,不知道AZURE老师写的时候在想什么。
林杳然握住勺柄,劈开布丁。
一般来说,眼睛能分辨出两点间的最小距离所形成的角度为六十分之一度,也就是一分视角。以一分视角为单位,眼科专家设计出各种视力表,比如最常见的E字视标的国际标准视力表。
《一分视角》副歌部分写的我想矫正你的视线,希望你正确地爱我。透过陈旧的模糊镜片,无法看清真正的我,就是从视力检查衍化至恋爱体验,描绘出那种渴望被恋人发现真实自己、却又担心恋人喜欢的只是虚幻叠影的焦灼心情。
所以,林杳然略抬起帽檐,你哪里听不懂了?
贺秋渡挑了挑眉,竟是轻笑起来,头头是道,差点以为你就是AZURE老师。
开玩笑。林杳然举起手机,网易云热评,第一条就是。
聊什么哪这么投机,我也过来听听。方荷芝心痒难耐,挂着神秘笑容飘然而至。
没什么。贺秋渡淡声道。
方荷芝眼尖,瞥见林杳然手机上的播放页面,然然,原来你也喜欢AZURE啊?
林杳然抓住重点,也?
对呀,小秋可喜欢他了。方荷芝抓住林杳然的手,可劲儿地唠。你是不知道噢,最近小秋一直在循环他的歌,车上放,回家放,吃饭都放,听得我都会唱了。
原来如此。林杳然笑盈盈地望向贺秋渡,拖长音道,同好啊。
可不就是!方荷芝笑得花枝招展,又以严母口吻对儿子下达命令,小秋啊,AZURE不是有在帮你写歌吗?你哪天跟然然约个时间,带他去见见AZURE,合个影签个名啥的总没问题。
贺秋渡抿了抿薄唇,可以。
林杳然: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方荷芝:要的要的,顺便再一起吃个饭逛个街然后结个婚。
贺秋渡皱眉,妈。
方荷芝悻悻。
林杳然担心话题又要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站起身礼貌告别,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谢谢您的招待。
啊?这么快就要走啦?不留下来住一晚吗?方荷芝失望之情难掩,方妈妈连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松软软香喷喷的鹅绒被哦。
林杳然胸口微微纠紧,对不起,我今天药没带出来,所以必须回家吃药。
方荷芝一怔,没再说什么,只是帮他把剩下的布丁整齐装进蛋糕盒,再用丝带扎好端正漂亮的蝴蝶结,塞进他的手里。
一定要再来哦,方妈妈每天都想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然然吃。
林杳然捧着蛋糕盒,嗯了一声。
方荷芝散发的那种热切到无从回避的好意,让他莫名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
小时候,在他刚被送去苦荞村静养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晚上他都害怕得睡不着觉。苦荞村的祠堂那么黑,那么深,就算爷爷让人重新整修过,也还是掩盖不了那种年代久远的阴森气息。
他只能抱紧他的小熊猫。
小熊猫胖胖的肚皮上挂了一个小兜兜,里面装着快乐的全家福,那是他仅有的温暖源泉。
以前的家多好啊,有堆满玩偶的漂亮木床,许多毛茸茸的小朋友把他围在中央,它们都是他忠诚可靠的骑士。
还有妈妈。
比天使还天使,比仙女还仙女的妈妈。
闻着妈妈的香味,在妈妈轻柔的歌声里沉睡过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
而后来,他却活成了祠堂里不见天日的暗鬼,甚至一度沦为村民口耳相传的不干净的东西。
也就那个人,看着是骄傲矜贵的小王子,其实笨得不行,傻瓜似地把自己当成好心眼的小神仙。
每天,他就像赶不走的小狗,锲而不舍地敲响祠堂老旧的木门,吵到自己无可奈何地妥协,只能拔开门栓,任由他带着外面世界的光与热,肆无忌惮地闯进来。
蠢死了。
*
林杳然咬紧嘴唇,告诫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一丁点难过表情,这样会惹得方妈妈不快。他推了推眼镜,迅速鞠了个躬,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方荷芝站在那里,望着林杳然的背影,目光闪动,像在想什么心事。
嗡嗡。
餐桌上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
然然手机忘拿了。方荷芝背过脸,似做了个抹眼角的动作,然后才示意贺秋渡,你快点给他送过去。
贺秋渡接过,手机壳上圆滚滚的小熊猫挂件一晃。
他认得。
这只小熊猫叫潘崽,十几年前国内一度非常流行,推出过很多文具和玩偶之类的周边,不过现在早已是过气卡通形象,根本没什么人会喜欢。
他抬起指尖,拨弄了一下潘崽,潘崽笑嘻嘻地抱着圆肚皮上的小兜兜,冲他晃啊晃,好像一点儿烦恼也没有。
却看得他心里很烦。
推开门,凉风吹拂。虽然已是夏初,但这片远离市区的临海半山地带的夜晚,还是沁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贺秋渡低啧了一声,从衣帽架上拿下一件轻薄的灰色羊绒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第5章 灰色云朵 谁要抢你的布丁
贺家的房子在瑞山御庭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车道又偏窄,所以华桦只能把车停在下面的宽敞区域,走过去有挺长一段距离。
夜风勾勾缠缠,裹挟着海水潮润微咸的气息,一阵一阵打在林杳然身上。格子衬衫配T恤的装束在白天的市区或许还偏热,但现在却完全不够御寒。
林杳然瑟缩了一下,觉得浑身上下都变得凉浸浸的,尤其是一直露在外面的手指。
他把蛋糕盒放下来,呵了两口热气,调整被风吹得有点歪斜的帽子。
鬓角有些发丝已经逃出来了,他耐着性子用手指把它们理顺,然后一点一点塞回帽檐下面。
他想起以前帮写过歌的那个女团,里面有个很可爱的女孩,每天会花很多功夫打理自己的刘海。被她精心捯饬过的刘海,不管怎么蹦蹦跳跳都不会散乱。
刘海是女孩子的生命,谁都不能碰。她曾经说出这样的名言。
林杳然又神经质地摸了摸他的帽子,帽子是他的生命,里面又藏着他的生命。
*
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一直哭,日哭夜哭,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那段时间,整个林家都好像一直笼罩在阴霾里,因为他的关系,害得所有人都郁结不快,尤其是怀孕初期情绪很不稳定的秦璇。
林鸿愁得头发又白了一圈,请遍专家名医却仍是无果。无奈之下,开始寄希望于鬼神之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几经周转,有个很懂这方面的朋友,给林鸿介绍了一位大师。
那位大师测算后,说林杳然这个名字本身就不具好意头,杳为无影无声,杳无音信、杳如黄鹤,都是主离开逝去之意的词语。
林鸿急了,说那赶紧改名字啊!但他知道后又哭又闹,死都不肯。名字是妈妈取的,被妈妈轻柔甜蜜的声音呼唤过无数次。他几乎用这条苟延残喘的小命,维护妈妈在这个家仅剩的存在印记。
于是,在林鸿反复要求之下,大师又想出另一条解决之法。
大师说,他必须在远离世俗的清静之地,隐姓埋名好好静养,而且不能剪头发。头发是生命的延伸,丈量着岁月的长度。他的生命轻而薄,随时都有可能逝去,所以只能定期稍加修剪。
就这样,他被送去了苦荞村一个非常干净纯朴、甚至有点落后的村庄。又按大师之言,被安置在有神灵庇佑的祠堂。
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好小好窄,除了负责照顾他读书起居的家庭教师,平时能接触到的也只有定期上门检查的医生了。
大概自觉荒谬无稽,林鸿一点都不希望这种事情被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只告诉过隆明村长,还资助了很大一笔钱援建村庄。
祠堂中的时间仿佛不会流逝,真如大师所言,只体现在了头发上。
有一天,他还在床上睡觉,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滚得满枕满脸都是头发。那头发厚密浓长,黑鸦鸦的散成一片云。
理发匠挑着家什登了门。他坐在椅子上,一头长发被篦子一梳,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他望着面前的大镜子,镜子是簇新的,清晰照出个不认识的小姑娘。
他举着以前的照片,央求理发匠给他剪回短发,但被家庭教师阻止了。他哭了个满脸花,理发匠心软了,就给他多剪去一巴掌的长度。
结果,当天晚上,埋在他胸腔中的定时.炸.弹又滴滴答答走了起来,久违的剧痛在心脏爆炸,那种氧气抽离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要将他碾得粉碎。
幸而有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医疗团队,他又被救了回来。
这是对你任性的惩罚。林鸿疾言厉色地告诉他。
你的任性,不光害了你自己,还害了身边无辜的人。
秦阿姨是你爸爸的秘书,一直默默关心照顾着他。你爸爸选择和她再婚,也是考虑到你需要一位合格的新妈妈。可你总是那么排斥抗拒,拒绝接受你妈妈已经离世的事实,甚至认为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背叛。
为此,秦阿姨和你爸爸都被迫增添了许多烦恼。秦阿姨心情一直低落抑郁,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你的任性,间接害死了你的亲弟弟。
如果你再任性下去,你妈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得到安息。你忍心她看着自己的家人担心流泪吗?
他小声地哭了。
对不起
眼泪顺着漆黑的头发,流进雪白的枕头里。
*
夜风吹得更急了些,穿过周围的绿化林,发出枝叶摇晃的簌簌轻响。
林杳然只能按住贝雷帽,小心翼翼地拎起蛋糕盒。里面都是方妈妈给他的好意,不能被碰坏掉。
虽然这样看上去会比较滑稽狼狈。
不过没关系,反正没人看得见。
正暗自庆幸地想着,蝴蝶结系带的上方,蓦地横过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骨节清瘦的指节微微一勾,就从他手中提走了蛋糕盒。
随之响起的,还有清越动听嗓音:
给我。
林杳然抬起眼,视界尽是贺秋渡高大身影覆下来的阴影。
还有随之蔓延包围而来的清冽气息,像积雪初融,夹杂着一星点常青乔木的清新香气,干净又透明。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话音未散,他好像听见贺秋渡轻轻笑了一声。
谁要抢你的布丁。
然后,一件羊绒毛衣外套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膀,细腻柔软的触感,像一朵轻盈的灰色云朵,温柔地把他簇拥起来。
他略仰起脸,不明所以地望向对方。
手机。贺秋渡淡淡开口,你忘拿了。
谢谢。林杳然赶紧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并没有还给自己的意思。指尖还有意无意地在挂件上点了点,问:你喜欢潘崽?
喜欢啊。林杳然有点意外,没想到贺秋渡这个当红流量竟然认识过气明星潘崽。
为什么?
林杳然清了清嗓子,因为,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
这句话是当年风靡全国的潘崽玩偶的广告语,如果贺秋渡是潘崽的真粉,一定能接上后面半句
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可贺秋渡却缄默无声,眸底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如深海磷光转瞬即逝。
怎么可能
半晌,他喉结微动,才自嘲般吐出了这么句话。
莫名其妙。林杳然伸出手,请问可以还给我了吗?
这时,手机屏幕猝不及防地亮了起来。
是华桦的消息轰炸。
老板,我在整理你的笔记,你也太牛了吧!
我还担心你会因为被贺秋渡退婚伤心至死,没想到你真的半点事都没有,还把这件事记录成灵感素材!
贺秋渡绝对想不到,自己也会被当成工具人hhhhhh
瞄到贺秋渡眼中晦暗不明之色,林杳然干咳一声,其实,我有在晋江写小说
华桦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愧是你,我最崇拜的AZURE老师!
第6章 悬浮旋律 林杳然,你写歌把脑子写傻
林杳然推了推眼镜,他从贺秋渡的表情中读出来,对方应该在等他说点什么。
可,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他就是不想把AZURE和林杳然关联在一起,甚至不愿让任何人知道,AZURE就是林杳然。
因为体质虚弱,只要天一转凉,没有热水袋就活不下去,结果被低温烫伤,伤口又痛又痒,很久都没有痊愈。
因为眼睛不好,每次去医院做复查,都要拼命压榨贫弱的视线,连蒙带猜,也不知是为糊弄医生,还是逃避视力持续劣化的事实。
林杳然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
包括被退婚。
即使做好被塞给哪个男人都无所谓的心理准备,也并不意味他就会心甘情愿成为被抛弃、被厌恶、被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一方。
但是,AZURE帮他从这些事物中解脱了出来。
AZURE为他美化了它们,沉淀了难堪与尴尬,悬浮上来便都成了轻飘飘的旋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林杳然能彻彻底底地消失,只留下无所不能的AZURE。
贺秋渡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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