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那只是短短一瞬的灼目明亮, 塔吉转过身时,便已经过去了。
而后他便看见一点火光点燃了外围的帐篷方才的光亮,正是向营地射来的箭矢,火光顷刻之间笼罩了不远处的那片帐篷。
那混乱的声音愈发响了。
塔吉一咬牙,不再等守卫回报, 朝身边士兵道:传令下去!弓手盾兵列阵!护卫圣驾!
言毕他握紧腰间弯刀,朝前冲了过去。
外围是什么情形,他还无法知晓,但有人夜袭是能肯定的了。
皇帝陛下这不知给谁开了光的嘴啊
塔吉没好气地腹诽,迅速往前,大声命令骁卫军列阵守卫,不得乱跑。
能是谁呢?
李长明春猎出行,带了那么多护卫队,每到一处地方都会事先侦查情况,军队行动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斥候发现?而且行猎路线也不固定,谁能提前布好兵力发动夜袭?
还有哪里来的叛乱军队?
前方的喊杀声在不停接近,塔吉辨明方位,忽然之间如坠冰窖。
火光一瞬间又亮了几分,营中太过混乱,交战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塔吉竟有些无法判断到底是哪边出了事。
有人在兵刃之间狂奔,怒吼声朝这边冲来。
保护圣上!保护圣上!乌环士兵谋反!
塔吉只觉双耳被一道惊雷震得嗡嗡作响,这是他担忧过,却从未重视过的事太不可思议了,根本没有可行性,不是么?
乌环士兵谋反
乌环士兵谋反。
李长明这次出行特意带了几个番将跟随在侧,乌环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个个都是狩猎好手,有他们跟随,李长明更能尽兴。
最先乱起来的那边正是几个番将的帐篷。
为什么会这样
乌环归附之后,一直有汉臣对天子的处置极为不满,李长明却提拔番臣,处处维护
贞明元年,春猎祭祀,如此重要的典礼他都带上了胡人,这样的信任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他们却在这个时候背叛?
他们怎么可能谋反?
狼神的子孙早已失去了与汉人对抗的力量,这样做毫无胜算。哪个聪明人会这样做?
而且李长明待乌环人难道不好么?
全军退到御帐外三重帐篷处列阵防守!不得随意离开!由外进入防守区者视作逆党同伙!塔吉大声喝道。
既然是皇帝的卫兵生乱,此刻必须先把卫兵和乱党区分开来,否则到时自己人打自己人,营地里只会更加混乱。
其余各处,被惊动的将领也在布防反击。卫队迅速撤退,塔吉却冲到了外围。
亮出兵器的叛乱者正要追击,却在看到小汗王的时候齐齐一愣,停下脚步。
领头的人,是阿史那那延。
塔吉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强忍怒意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西乌环最后一位可汗,是老可汗的大王子,瑟珠的哥哥。
他的儿子,年纪与塔吉差得不算大,辈分上算是塔吉的小辈。照汉人的说法,那延还得叫塔吉一声舅公。
可他们并不亲近,那延也没有见到长辈时的尊敬。
但那延至少还是把塔吉当做自己人,他没有直接与拦在前方的塔吉搏斗,而是放下手中的刀,声音冷静地道:塔吉,只要我们劫持了李焘,就能让他放我们和我们的族人回到草原去!跟我一起,冲进汉人皇帝的御帐,带着他回到草原去,然后杀了他,为死去的万千乌环勇士报仇!
一瞬间,暴怒几乎侵吞了塔吉的所有理智:你在说什么疯话!回去?回去做什么?
那延目中火光猛烈跳动:回去,重建乌环帝国!
你疯了吗!塔吉怒喝,如今的乌环,哪里还有建立一个帝国的力量!
那延亦是怒道:塔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若不是你执意出走,带走了那么多人,让乌环分裂,还向汉人示好,乌环岂会失去与汉人一战之力!
这样的指责,塔吉听过很多次,早已不会在意了,只是这一刻,记忆之中欲谷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你会毁了乌环。
那个声音把他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抽干,让他连说话反驳的力气都不再有。
是他毁了乌环么?
塔吉,你当年领着我们的子民,投向了汉人的怀抱,然后呢?汉人却趁你在外作战时屠杀你的军队,害你成为了人质。离开草原的这些年,你真的开心吗?
那样的血海深仇,你竟然不想着为他们报仇,反而归降中原。你的骨头是被汉人赏给你的酒泡软了么!你到底还有没有骨气,还是不是狼神的子孙!
阿爷来到玉京,每日都过得那样痛苦你不知道,他每日都在汉人给他准备的牢笼里痛哭,他只能喝酒来麻痹自己。他曾是一国之主,他曾统御着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来到玉京才多久,就那么郁愤而终!你却说这是优待!
我们子民,受到多少汉人的鄙视和欺压!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是汉人的主人,现在却被汉人这样践踏尊严!我们是狼,不是狗,怎么能向汉人摇尾乞怜?我们就是战到死,也不能跪拜在汉人脚下。那延目光炯炯,声音愈厉,我们不想做汉人的奴隶!我们不愿为汉人皇帝卖命!在草原上自由自在,那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那才是我们的自由。为了我们狼神的子孙能回到草原,重现荣光,跟我一起,去劫持李焘,让他归还属于我们的一切!
塔吉注视着他充满愤懑的双目,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让族人获得自由可你知道么,乌环平民遇上风暴要被饿死多少人?他们每年要上交多少牛羊奉养你?他们甚至连放牧的草场都没有,如今能在燕然都护府的草原上牧养牛羊,都是大虞给的草地不是你给的!回到曾经的乌环,只是你的自由,不是所有乌环人的!
那延目中神光一动,流露出几分心虚。
不要拿狼神和族人当借口!你分明只是想赢,你只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就拿无数族人的性命开玩笑!塔吉朝他怒吼,我们与大虞的战争,不是谁输谁赢就可以定论!你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有骨气,要与汉人死战到底,可乌环的子民只想好好生活!你给过他们什么?那么多年,他们都生活在你们的横征暴敛之下,他们凭什么要为了你的冲动而死?你以为你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么?这是赌,是闹剧。你不过是个自私的蠢货,说什么民族大义!
他要的不是靠暴虐而来的称霸,不是靠侵略而来的强大。
他要让乌环族人富足,让他们拥有汉人那样的幸福。
真正的强盛,怎么会是凭借暴力征讨而来?
拥有辽阔的领土,强悍的军队,族人却难以生存,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那能算是强盛么?
那能算是荣光么?
这些,没有亲眼看到平民艰难生活,吸着平民的血而过着富足日子的乌环王族们怎么会懂?
这些,只知道野蛮征伐的人怎么会明白?
那延面部的肌肉抽动几下,抬起了手中的刀:塔吉,让开!
塔吉那双碧绿狼眸盯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不知死活入侵自己领地的敌人:我是左骁卫大将军,护卫陛下,是我的职责。你要想触碰到陛下,得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他为了那个目的,手上沾了太多族人的血,其中甚至有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杀死任何一个身上流淌着狼神血液的乌环人。
可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身后的大虞天子!
那延大笑,语气中带着轻蔑:果然啊汉人究竟靠什么迷惑了你,你竟然情愿做汉人的看门狗。难怪大虞皇帝对你如此信任,如此宠爱你是真的色迷心窍了么?那也好,跟着我们一起劫走他,带他到草原上去,我们也不杀他了。让他顺从于你,做你的男妻,不是比现在更好?
塔吉和大虞皇帝的亲密,那延早有所耳闻。
若是细究,谁都能从这看似平常的君臣情意之中看出点不平常的东西来。
这实在值得玩味大虞皇帝竟然用这种方式诱惑了他们乌环的战神,这怎能让人不生出几分轻蔑之意来。
塔吉呼吸渐促,恨不得扑上去咬开这个胆敢用那种龌龊想法揣测李长明的作乱者!
那双狼眸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刀刀狠狠朝面前之人剜去:你不能侮辱他。
冷光亮出,他手中的刀也被举起:来吧,谁要先上?
第197章 、请罪
夜风怒吼, 两人对峙片刻,刀刃已经横在双方之间,却无人动手。
那延没有迎战, 而是沉下声道:塔吉, 我在火祆祠里放了兵器军备。
塔吉眸中飞速闪过一丝惊讶。
别忘了,在大虞,私藏武器等同谋逆。那延似乎捕捉到了塔吉那被震动的情绪,森冷一笑, 语中满是威胁之意,也别忘了, 上奏请求修建火祆祠的是谁。
还能是谁?就是他阿史德塔吉。
当时想修火祆祠的是他们,可上奏请求的却是塔吉。即便塔吉解释了缘由, 又有几个人能信他没有与那延等人勾结密谋?
而且朝中的汉臣, 不满天子礼待胡人的太多了,他们都想等一个机会斩草除根, 塔吉怎么可能被放过。
箭已经离弦,若是今日劫持大虞皇帝失败, 事后清算, 他这个请求建火祆祠的人逃不了干系。自保的法子,就是让这次叛乱成功。
塔吉忍不住在心中自嘲,当初也未多想那延拿这个逼他, 想把他一起拖下水。
他顾念族人教派信仰, 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等灾情过去就请求修建火祆祠供族人祭拜,没想到竟然是亲手给那延提供了一个蓄藏军备,密谋叛乱之所。
为何总是这样他视为同族的人,总是这样伤他的心呢?
哈哈哈哈哈塔吉的笑声随着呼啸狂风而起,几乎癫狂, 近乎失态。
面对他的狂态,那延有一瞬间的恐惧退缩,勉强定住心神,那延压住声音开口:塔吉,你只有跟我们一起,才不会死在皇帝手上。
够了!塔吉一声暴喝,眸中凝聚起深深的怒意,我失察至此,辜负陛下信任陛下若是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今日,我绝不会让你从我身后过。
那延震惊无比,瞪大了双眼:塔吉!
这个人是真的疯了吗?他连死都不在乎吗?
大虞的皇帝要他死,他心甘情愿?这是什么疯话!
塔吉手中的刀光爆出极亮的光芒,那延发号施令的手还没放下,掌心就被溅起的鲜血浸湿。那延吃惊地移过目光,身边正要冲上去的人已经被砍掉了头颅。
停下,认罪。不要牵连别人,不要拿所有乌环人的命陪你赌这场注定失败的赌局。塔吉沉着声,没人能察觉到那冰寒之音下细微的颤抖,你会把所有人如今所得到的,全都输光的
他还在试图劝说那延放弃。
至少那样,只会死几个主谋
多少汉臣想驱赶他们到更遥远的苦寒之地去,让他们自生自灭,或是强迫他们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与汉人为奴李长明却一直在把这些声音压下去
他们却想挟持他回到草原,杀了他当作祭品。
难道他这样优待乌环,换来的该是敌视么?
难道千千万万的族人,刚刚得到平静的生活,就要断送在这些鲁莽之人的手中么?
你如果真的在意乌环子民,就该与我们一起走!那延大吼,带走李焘,就不会有一个人死!
小汗王我们不想杀你,你让开!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这样一喊,我们那么多人你抵挡不住的!
塔吉一愣,在人群之中看了两眼,才找到那个出声的人。
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了,仅仅比身旁的大人们稍稍矮了一点。乍一看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可脸上的青涩太过明显,声音也实在稚嫩。
塔吉见过他几面,是那延的儿子阿史那纳鲁
他看向塔吉的目光中有诸多不忍,毕竟草原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多都听过那位小汗王是多么英勇,自然心向往之。
塔吉轻轻地吐口气,看着他笑了笑,却一动不动。
那延咬牙:上!
顿时所有人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化作滔天巨浪,朝塔吉扑去。
塔吉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刀刃,赤发随着身后烈焰狂舞。
面对着对方的进攻,他却无法凝聚心神,他实在不想知道刀刃砍到了谁,嵌入了谁的身体。
溅到身上的,终归都是乌环同族的血。
而这些乌环同族手中的刀刃,也没有对他留情。只是对于身上的疼痛,他已经麻木了。所有的感觉都渐渐变得迟钝,只有挥刀砍杀的动作依然敏捷。
他的刀刃碰到的似乎只是一片虚无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挥刀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
他只能看见纳鲁待在人群之中,呆呆地看向自己。
那个少年眼底的迷茫和恐惧,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纳鲁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呢本来,这只是一场游猎,他应该开开心心骑着马,用还不够娴熟的箭术狩猎。可现在,他已经是罪人了。
不远处的喊杀声在逐渐逼近,卫队先前退守御帐,这声音应当是叛军进攻不顺,被卫队追击。那延一瞬间心惊肉跳,大喝道:冲!
再被塔吉阻挡片刻,等到援军过来,这个地方怕是彻底无法攻入了。
忽然之间,众人身周明灭不定,从塔吉背后飞出一簇簇利箭。众人中箭倒地的惨叫声立即没入风中。
防御的队伍,已经往外推进了。卫队奔跑的声音越来越响,这场闹剧只能是一个闹剧。
本就没有什么胜算不过是注定的事。
御帐中的天子会安然无恙,塔吉放下了心,却又无法释怀。
叛乱的乌环人,很快在塔吉面前溃散。又是一波箭雨,朝奔逃的乌环人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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