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佟语声坐在车后座,疲惫又无措,似乎手脚都是多余的。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吴雁,问的是他家的地址。
野水湾这个词在他嘴边摇摇欲坠了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
最终,他只是倾着身子,用手指了个方向:下个路口往左边,过两条街就好了。
吴雁说:那我们也算是邻居了。
佟语声笑了笑,没敢继续说下去了。
看后座又陷入了沉默,吴雁犹豫着开口:同学,你叫?
佟语声刚要开口,身边几乎隐形的吴桥一骤地开口了:
佟语声。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像是机械模仿的鹦鹉一般,用一模一样的语调道:
话语的语,声音的声。忽有人家笑语声的语声。
主动说话了,还是说的自己的名字。
佟语声下意识看过他,眼里终于亮了起来:对,我叫佟语声,大家都叫我佟佟。
后视镜里,吴雁始终紧绷着的深情也终于放松下来。
眼看吴桥一的目光又游移到了车窗外,佟语声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晌,这才想起来什么。
他有些怯生生开口道:阿姨,不好意思,是我走路太慢了,耽误吴桥一回家了。
但吴雁只是摇摇头:没关系的,他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做,我到希望他可以在外面和朋友多玩一会儿。
接着她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佟佟,我看你身体好像不太好
听闻这话,佟语声心脏难免一紧,似乎是怕她多想,慌忙解释道:
阿姨,我和Joey做朋友,不是来找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保姆的,我保证不会影响Joey的学习和正常生活,我们家和学校签了合同,就算出了问题也不会怪学校和同学的。
这话说出口,佟语声的喉头就有些发堵了。
这么多年来,他和温言书只闹掰过一次,是他偷偷送自己上学,对方妈妈直接摸到了家里。
他记得当时自己正躺在床上吸氧,温言书的妈妈就拎着儿子骂骂咧咧冲上门。
她说我儿子是要读书考大学的,没有时间给你当保姆。
她说让自己离他儿子远一点,出了问题不要讹他们家的钱。
他还记得当天晚上温言书偷偷跑去网吧,一连给自己发了十几条消息。
他也知道不是温言书的错,但想着那些恶毒的话,依旧连着两个晚上没能睡得好。
佟语声轻轻握着拳,等着吴雁开口,像是等着判决书的囚犯。
后视镜里,吴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柔软了下去:佟佟,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跟Joey做朋友。
她瞥了一眼后座看着夜景的吴桥一,确定他又搭起了隔绝一切声音的屏障,才开口道:
Joey的情况也很特殊,我本来还希望你可以多担待一下。
吴雁说:有时候他的很多行为可能会显得不太礼貌,所以很难交到朋友,所以他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佟语声憋得发酸的喉咙渐渐放松下来。
总之,你不要有压力。吴雁轻声道,你们可以互相照顾。
吴雁特意把车开得很慢,但两条街的距离实在太短,终于还是开到了佟语声指的路旁。
那个路口就在观音桥下不远,周遭一片灯火通明,偏就唯独那一隅是漆黑一片。
吴雁看着面前的十字路,问:需要我送你到家门口吗?
佟语声下了车,看着吴雁一身昂贵的衣裙,看着眼前线条流畅的豪车,又看看路尽头光彩夺目的观音桥,犹豫片刻,道:
不用了,我家就在路口,离得不远,谢谢阿姨。
他站在身后一片霓虹灯光下,一直等那辆车远远消失在通明的星火里,才悄悄潜进野水湾的夜色里。
从路口到家的路其实并不近,剃头匠张二刀家的小黄狗听到声音,嗷嗷跑过来迎他。
难得有接触小动物的机会,佟语声弯腰想摸摸它的脑袋,小狗却被张二刀唤了回去。
张二刀说:小黄,你全身都是毛,不要碰佟佟哦。
佟语声看着撒着欢离他远去的小黄狗,朝张二刀打了个招呼,又匆匆埋头走了。
他喜欢小动物,但哺乳动物的毛可能会影响他的呼吸,爸妈不能允许任何隐患存在,自然断绝了他一切和猫猫狗狗的交流渠道。
回到家时,爸妈还在值晚班没回家,桌子上是提前准备好的晚餐,他放微波炉里叮了几分钟,吃了一半。
胃口越来越差了。
佟语声把剩下的菜罩好,正去厨房洗着自己的碗,身后的防盗门被轻轻拧开来。
是妈妈下晚班了。
你放下我来洗。
姜红进门前本一脸疲态,看见厨房灯火通明,立刻冲了进去。
佟语声心里堵得难受,轻轻拧起眉:我又不是没手,洗个碗而已。
姜红已经二话不说抢走了他手里的洗碗布:少沾水,免得着凉感冒。
接着给燃气调好温度,把他推出门去:先洗澡。
似乎是怕他多走几步路,姜红特意帮他找好换洗衣服,放到浴室门口,又帮他放水。
快点洗,冲冲就好了。姜红说。
水温不高,堪堪比皮肤热一点点的地步。佟语声依言,给浴室门开了个小缝透气,拿着喷头心不在焉地冲着身体。
姜红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今天上学怎么样?
佟语声沉默了两秒,说:挺好的。
没过一会儿,姜红又隔着门问:今天身体还好吗?药吃了没?
佟语声机械地回答道:好,吃了。
姜红:今天是和温言书一起放学的吗?
佟语声:不是,是和同桌。
两人毫无营养地一问一答了几分钟,终于,佟语声关掉了水龙头:
别问了,妈,我洗好了。
浴室是肺动脉高压患者的危险场所之一,长时间洗澡极有可能出现昏迷的情况。
姜红每次都会在他洗澡的时候这样不停地问话,虽没有说破,但佟语声知道,她是确认自己还有意识。
他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还去温泉泡过澡,温热的泉水里,他可以边泡边玩一整天。
他又想到自己曾经也养过仓鼠,后来笼子没关好,跑掉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一口气可以从野水湾跑到学校,上上下下的台阶也不会让他减速半分。
曾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所有人交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那时候他可以一口气吃一大碗饭。
以前爸妈不用上晚班,吃完饭可以去门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他们还商量过要买什么牌子的车,畅想过佟语声今后会上哪所大学。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那间小小的房间内化成一台制氧机。
面罩给他输送氧气,也同时捂住他的嘴,不容许他想着过去,不允许他盼着未来。
他看着回到厨房忙碌的姜红,眼泪忽然憋不住了。
妈。他委屈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生病啊?
第9章 去路
回家的路上,吴桥一坐在车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出悲喜,读不出情绪。
吴雁又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让他记得懂礼貌,让他学会打招呼,让他多关心一下佟语声的身体。
说了半天,只听见后座传来啪的一声,吴桥一盯了一路的蚊子终于被他拍死了。
根本没听进吴雁说的一个字。
趁着吴雁去后院停车的功夫,吴桥一拎着包回到楼上。
他看着桌上的蔬菜沙拉鸡胸肉,唇间却漾开了玉米炖排骨的香气,于是在餐桌前坐了半天,没有动叉子。
直到吴雁推门回来,看着他杵着叉子对着晚餐皱眉,这才担忧道:Joey?怎么了?胃口不好?
吴桥一垂下眸子,只烦躁地塞了几块鸡胸肉进口,味同嚼蜡:不好吃。
吴雁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知之明,只是十几年下来,这孩子一直没对家中饭菜有什么意见,今天整这一出,显然是在学校见了世面。
草草用完餐后,吴桥一便闷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但纵使如此,室内仅有的物品也不遗余力地彰显着一个乱字。
就像他没怎么看过的书,书边也会发卷,他就是个没有章法的人,是一副随便画在草稿纸上的涂鸦。
吴桥一花了三分钟,在墙角的空花盆里找到了自己正在振动的手机。
他的通讯录里只有三个名字,现在显示的是他的妹妹Anne的号码。
电话接通,小女孩儿甜甜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Joey!
吴桥一轻轻嗯了一声,面上也没有欣喜。
小声点。他用英文道,妈妈已经睡了。
Anne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用气音道:Okey~
再然后,吴桥一便不说话了,Anne这边等了四五秒,才后知后觉地用英文汇报起来:
我已经开学啦,Willam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但是我不想见他,为此Steve还和他打了一架。
吴桥一记不得人名,胡乱猜测这两人可能分别是Anne的前男友和新的暧昧对象,便也就这样听着不出声。
Anne想了想,撒娇道:
Joey,我和爸爸都好想你呀。
吴桥一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嗯。
Anne犹豫了几秒,然后悄声道:我说完了,晚安Joey,爱你!
吴桥一:晚安。
说完,他挂了电话。
Anne每周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叽里呱啦通报一下这一周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围绕着她的无数个前任现任展开。
如果她不打来,吴桥一就会完全忘记这回事,对于英国对于剑桥对于家人,他离开了,便也没有半分想念。
他起身,快速回想起开学的第一天,脑子里划过一串热闹又清亮的说话声。
好像没有想象得那么坏。
他拿起笔,在墙上的日历上随手画了一个圈,点了两点,再画一道横杠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再往前看,每天的日期之下都有一张脸,只是大部分是嘴角下撇的难过模样,或者是眉毛倒竖的生气状。
这是吴桥一的日记,没有一个字,只描摹着一天比一天差的心情。
今天是没有心情的心情,对吴桥一来说算是难能可贵的好事。
他回想着今天保持良好情绪的秘诀,耳朵里响起了佟语声清脆的声音,接着,他想起自己书包里躺着的那本《花间集》。
莫名的危机感燃烧起来了。
于是他抱着字典,看两分钟书便在房间里焦虑地转一圈,好不容易忍住没去把那书撕掉扔掉,竟就这么堪堪到了半夜。
集中精神读书是个体力活,吴桥一忘了吃助眠药,也就这么糊弄着睡着了。
清早,两个街道外的野水湾,起得比整座城都早。
佟语声窸窸窣窣起了床,眼睛还肿着,坏心情倒是和昨夜的月一起藏匿了。
昨晚临睡前,温言书偷摸着给姜红手机发了消息,说是明天不能和佟语声一起上学了,猜也知道又被他妈抓了个正着。
对于他家的破事儿,佟语声已经差不多免疫了。
心情其实说好也不好,只是不能任它坏着。
佟语声起了个大早,特意找出家里最好的鞋,来来回回擦了个干净,叼着个馒头便下楼去。
楼下的大爷今天听的是《锁麟囊》,佟语声走到楼道口,便跟收音机着一起唱道: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大爷在竹椅上抬起眼皮儿,瞅他:嗓子这么亮,不去唱戏可惜咯!
佟语声只笑道:嗓子亮不顶用,气虚!
大爷瞄了他一眼:也没见多虚!
佟语声咯咯乐着,馒头吃了大半。
路过张二刀家门口,他把剩下的一小口远远扔给了小黄,便是他这段时间里吃完的第一顿早餐了。
走到那窄窄的青石路尾,身后的一扇破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佟语声吓了一跳这路两边的危房,是连野水湾的穷人都不敢住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从没见那破门里有人住过,今天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
一回头,开门轻微的动作让墙上沾着苔藓的墙皮掉落了几块,推门人娴熟地从墙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将那墙皮拾起。
定睛一看,这人正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佟语声心里一惊,不由轻喊出声:
衡宁?
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佟语声便有些后悔了,他住在野水湾的居民楼里,都姑且不愿让吴桥一看到他的窘迫,此时冒昧地去喊衡宁,也未必不会让人感到反感。
但那人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中是坦然和冷淡:早。
看他没有排斥,佟语声的嘴又不听使唤了:你也住在这里?
衡宁不带感情地回答道:前几天才搬来,上学近。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木门内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这样的咳嗽声,佟语声在住院时经常听见,光隔着道墙,都会感觉到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但衡宁只是轻轻顿了顿步子,转身朝门内说道:
爸,药都熬好了放在床头,一会儿不烫了记得喝。
那边只勉强回了一串更加凄厉的咳嗽声,衡宁在门口停了三秒,最终还是转身,踏上了上学的路。
对上佟语声的目光,衡宁坦荡道:我爸身体不好。
他和吴桥一一样,是惜字如金的人,但佟语声敢伸手摸吴桥一的头,却不敢和衡宁多说半句话。
忽然理解到了温言书的恐惧。
正当他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时,衡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问道:
今天你没跟温言书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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