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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书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叹气:
不只是我妈,上了高中以后,大家都太有竞争意识了,这才上了半天课,我同桌已经快把数学必修一的题给做完了!
或许是只看到了上课睡觉下课读诗、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吴桥一,佟语声只觉得温言书嘴里说的,和自己身处的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还没等他开口说两句安慰话,一个阴影就把佟语声整个从背后包裹住了。
温言书的也肉眼可见地怂了下去,刚忙把佟语声从同桌的位置上拉了起来。
佟语声回过头,一个戴着眼睛、五官秀气的高个子男生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习题,见佟语声撤离,便又摊开那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佟语声瞥了一眼他整齐到有些病态的书桌,最上面的练习簿上写着他的名字衡宁。
那人摊开练习簿,连草稿都清清朗朗,工整得像是要交上去的作业。
动笔的前一秒,那人开口唤了一声:温言书。
温言书立刻全身僵硬起来。
明天上午有摸底考,如果你不复习,也请不要打扰我。
衡宁推了推眼镜,说道。
第7章 未来
虽然佟语声的字典里没有考试这两个字,但温言书扑面而来的痛苦和焦虑已经快让他窒息了。
佟语声瞥了一眼焦虑的源头衡宁同学早已经摊开了习题册狂刷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早已经把周围两个混日子的抛在了脑后。
前排,一批包括温言书在内的同学一来到座位上,便被衡宁周遭强有力的学习氛围裹挟,纷纷投入到了学习状态中去。
佟语声很难和这样的气氛共鸣,朝后排一看,听到远远就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这才有几分回了快乐老家的轻松感。
果然上了高中就不要命的也只是少数罢了。
慢悠悠踱回去,这才发现热闹的中心竟是自己的位置。
准确说,大家都是冲着他的漂亮同桌来的
听说你是英国人,是不是英语成绩特别好啊!有人问他。
佟语声只觉得听的不对味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英国人,这群人哪儿来的消息这么灵通。
再一看,被团团围住的吴桥一怔面色铁青,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握拳撑在腿上 ,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那群人分明看得出来,却只道:他好高冷啊,真有气质!
佟语声只觉得荒谬得可笑,于是只伸手拨开人群,带着几分矜贵地坐回了位置上,翘起了二郎腿:
明天上午要摸底考了,都不学习的呀?
大家定睛一看发言人,立刻笑起来:佟总都发话了,还不赶紧的。
这话看似恭维,事实上懂内情的都知道是变相的玩笑。
佟语声是出了名的学习苦难户,除了自发性地对语文充满热爱,其余和念书沾边儿的活,他是沾也不沾。
中考成绩也是烂得一塌糊涂,勉强只能搭上普高的分数线。
最后,是因为参加过几次全国性的作文比赛,成绩实在漂亮,便以类似于特长生的身份留下来了。
佟语声对同学们的玩笑话倒也毫不介怀,甚至顺着杆子往上爬,借机把人都轰走了:
快去吧孩子们,小心佟总把倒一的位置让给你们。
看着人群嘻嘻闹闹地三圈,吴桥一的面色终于舒缓下来 。
佟语声看向他,伸出个大拇指,越过三八线,在吴桥一的桌子上划了一圈,又绕回属于自己的渭河最后点在自己胸前:
感谢佟总救吴桥一同志于水火。
这话句式略有些复杂,吴桥一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划了一圈,最后也落在他的胸前。
沉默半天,才郑重开口道:谢谢。
严肃得确实像是感激一名在战场上拯救他的老同志。
他没开一次口,佟语声就觉得稀奇,这次更是愣了半天才嗤笑出来:哈哈哈不客气!
看着这人傻不愣登、连汉字都认不全的样子,佟语声想,或许这次自己真不用考倒一了呢?
为了防止打消国际友人的学习积极性,佟语声关切道:明天上午考试,你可以和老师申请一下使用字典,又不认识的字可以查一下。
看他直愣愣不带情绪的目光,佟语声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要不明天我帮你说吧,条件是你得多主动跟我说说话。
吴桥一点点头,好半天才局促地补了一句:好。
这便是他理解中的多主动说话了。
佟语声给了他一个清清爽爽的wink,那人也不知接收到没有,怔怔地又低下头去。
这堂课是中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佟语声枕着老师的说话声,拿出个本子做着《瓦尔登湖》的摘抄。
大家对未来都有着怎样的规划呢?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喜欢什么专业?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又是哪一所呢?
老师在讲台上的提问钻进耳朵里,佟语声只装做听不见,埋头逐字逐句地抄写着。
老师:那我们按照座位顺序来说一说,顺便让我们熟悉一下彼此 。
佟语声的喉头有些发堵,捏着笔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我想学文科,考北外,当一名翻译。
我想学计算机,应该是理科吧?渝大就挺适合我,离家近。
大家一个一个回答着,每个人多少对未来都有所规划,这让佟语声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轮到了吴桥一。
佟语声忍不住放下笔,他想,这位知音或许会选择不发言,这样也多少会有个人陪他了。
一偏头,发现这人桌上正摊着本数学必修一,桌角是一本汉英词典,手边的草稿纸上,抽象杂乱的公式宛如街头涂鸦艺术。
光看这架势,就不是什么学习的好料子。
在众人的目光中,吴桥一轻轻起身。
他身材极好,修长又高挑,硬生生把那校服穿出了西装的笔挺感,从佟语声的角度往上看着,那优异的下颌线只将他贵公子的气质凸显无疑。
佟语声莫名有了些压力。
吴桥一不喜欢被人团团围住,但这样的当众发言,对他来说显然不算困难。
他的目光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站定后,只是快速说了一个英文单词:Psychologist.
心理学家。
佟语声没听懂这单词什么意思,但吴桥一的发言,还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原来连吴桥一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期许。
佟语声有些紧张地站起来,他头一次觉得被人盯着居然这么不自在。
大家齐刷刷扫来的目光,让他有种当街游|行的恐慌感,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老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
我,我还没想好。
老师笑道:文科理科也没想好吗?
底下立刻有人接了话茬:佟佟肯定选文科呀,这还用问吗?
这声音倒是让佟语声自己觉得陌生起来。
他还是摇摇头,紧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汗水都快流到下巴尖儿了。
佟语声是整个课堂上,唯一一个一星半点儿都没说出来的人。
其他同学要么早有了规划,要么没想好也愿意身边糊弄几句,唯独他,接连说了仨次没想好、不知道、不确定。
最后,老师有些无奈地摆摆手,对他说:
你可以想一下,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如果对未来感到迷茫的话,可以提前开始留心了。
佟语声恍惚地坐回位置上,只偷偷低下头,钻在抽屉缝里吸了几口氧气,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他向来是忌惮未来二字的。
刚开始确诊的时候,医生就跟爸妈提过,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他刻意忘了期限,只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是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的人,或许是一次轻微的撞击,或许是一次感冒,又或者某天上楼时太急,任何一点常不在意的磕碰,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爸妈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热爱生活、享受当下,细品来根本就是及时行乐的意思。
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的目光非常的短浅,他只配看见当下。
手肘下,梭罗的字句正好停在他的笔尖
所谓的听天由命,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佟语声只觉得叫人诅咒了,只合上笔帽,红着眼趴进臂弯里睡觉了。
放学声没把他叫醒,是温言书硬生生把他推起来的。
手边,吴桥一已经不见了身影,教室里的同学们也走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只迷糊着抬起头,看着挂钟才知道一个下午又混迹过去了。
温言书说:佟佟,我放学不能跟你慢慢走了,我妈每天掐点儿在家蹲我,我得用跑的。
佟语声脑袋还有些发懵,只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便看这人拎起书包飞驰而去了。
等他收拾好书包闷闷地起身,才发现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夕阳下的教室是桔红色的,佟语声怔怔看了一会儿窗台上枯萎的吊兰,这才背上书包,锁门。
匆匆走下楼,墙边刚好冒出一双熟悉的蓝眼睛。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对方的眼神里升起一丝无法忽略的疑惑。
Joey,你还没走啊?佟语声问道。
吴桥一也确实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绕了十几分钟,居然还在学校里。
碰上佟语声的那一瞬间,他也是震撼的。
只是紧接着,他便想起来,今天早上他在家中窗口看到了来上学的佟语声,那他回家的路上,必定会经过自己家。
于是吴桥一挤出了两个字:一起。
佟语声似乎误会了什么,撑大眼睛惊喜道: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啊!
吴桥一看着他眼里那簇晶亮的夕色,没否认。
一路上,吴桥一便顺着佟语声步子的方向行进。
这人走路特别特别慢,慢到一阶楼梯能走出十万八千里,慢到把夕阳走成了月色。
吴桥一便就这样走着,看他下那阶台阶,自己就一溜烟儿先去底下等着,等他找到新的方向,再一溜烟儿冲下去。
他看着佟语声扶着扶手喘气,就像看正常人张口呼吸一般,毫不新奇,也没有半句好奇和关心。好像真就把他当成导航的工具一般。
终于,吴桥一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发现了自家的别墅,也没跟佟语声打招呼,直直拐个弯,便兀自回了家中。
佟语声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回家了。
就这样就回家啦?佟语声看着眼前黢黑的路,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第8章 照顾
佟语声站在漆黑的巷口,看着吴桥一的影子消失在鹅黄色的灯下。
这里是渝市著名的富人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业区之下,硬生生堆出一片稀松安宁的栖身之所。
佟语声每天上课都会经过这里,只之前宛如泾河与渭河一般,互不相容,也与他无关。
再过两条街,就到了佟语声家的老宅区。
老宅区其实叫野水湾,和它的名字一样随意而廉价。
这里是经过无数次拆迁却依旧存在的钉子户集群,是突兀地竖在华丽市中心的一根刺,是残忍地刻在日渐繁荣的渝市的一道疤。
佟语声伸手挠了挠手臂上那道长而深的刻痕,抬眼看着黑洞洞的前路,半张脸没入了夜色里。
同学?
正在他试探着迈出步子的前一秒,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转头,吴雁正牵着吴桥一的手,他们站在鹅黄色的路灯下,在暗暗的街道发出淡淡的光。
吴雁问:天黑了,需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其实吴桥一放学的时候,吴雁就早早在校门口等着了。
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钟不见人影,她已经准备进学校找,便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校门,身后跟着一个慢吞吞的男孩。
是他的新朋友。
看到这番场景,吴雁自然不会再上前打扰,便一路保持着距离,悄悄走在两个人身后。
一路两个人几乎没有交集,吴雁说意外也不意外,只是当吴桥一一声不吭把人丢在家门口时,还是觉得有些太失礼了。
儿子难得交个朋友,她可千万不能把他弄丢了。
于是她匆匆跟上楼,试着和吴桥一商量:太晚了,我们把你朋友送回家吧。
儿子向来对她脾气暴躁缺乏耐心,但这回他却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看着自己,表示默认。
于是吴雁匆匆拉着儿子下了楼,知道他几乎不可能赔礼道歉,便想着替儿子弥补些什么。
此时,那瘦瘦的男孩儿正站在两片灯光间的黑影里,身形有些疲惫,目光有些许恍惚。
阿姨好少年怔怔地开口,声音不如中午那般清朗。
他回头看了看面前看不见方向的前路,又看了看灯光下的吴桥一,慢慢吸了一口气,才道:那麻烦您了。
佟语声走在吴雁的左侧,吴桥一便沉默着走在右侧,两个人看不见彼此,像是两股不相干的河流。
其实小时候爸妈就教育过他,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小心被拐到偏远山区做苦力。
吴雁对他来说算半个陌生人,佟语声想,如果把他拐卖去做苦力,很可能半道上自己就病死了,是赔本的买卖,没有人会做。
于是闷闷地跟着吴雁走到别墅的停车库。
渝市有车的人家每年都在递增,曾经和他一起徒步上学的同学们一个个也都有了新的代步工具。
以佟语声爸妈的工资收入,其实买一辆中低档的私家车其实不是问题。
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
看着吴桥一熟练地钻进后车厢,佟语声思量着自己坐副驾也不合适,便和他并排坐在了后座。
他不太熟悉汽车的各种品牌,只知道这车里的香薰味不想超市里那般廉价,只知道这车后座宽敞得可以睡觉,只知道汽车启动时安静平稳,在渝市复杂的路段也没有半点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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