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您怎么也不穿大氅。柳自如道:这样会生病的。
李瀛继续往前走,柳自如只能跟上,眼睁睁看着他肩膀与头发渐渐落了一层雪,心中一阵阵地发紧。明日还有今年的最后一朝,之后便是休沐,临近年关,都忙的很,若是他病了,就只能拖延,今年的事情拖到明年,那是不吉利的。
他停下脚步,挥手招来了个小太监,嘱咐了几句,然后又重新跟了上去。
李瀛终于停了下来。
柳自如抬眼去看,这里正是禁城东北角的前朝冷宫,已经破败不堪,久无人居,门漆斑驳开裂,在夜里一片凄清之色。
李瀛缓缓仰起脸。
在他眼中,破败冷宫被一栋光鲜亮丽的高楼取代,描金屋檐与雕花廊柱,无一不透出奢华与富贵。
每到夜间,宫人们会踩着木梯,举着竹勾,挑着灯笼挂在楼檐屋角,遇到盛大活动则会连挂一片,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是整个禁城最为豪华而高耸的建筑,它所象征的恩宠也是上阳城最为津津乐道的事件之一。
很多人都把能登鎏金栖凤楼作为炫耀的资本。
这座楼独属于云清辞,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
这里曾经是云清辞最喜欢的地方,有事没事就要拉上他上去饮酒奏乐。
后来的那些年里,这里发生过许多独属于两人的回忆,直到云清辞从上面一跃而下。
从那之后,所有曾经被赋予无限美好的画面,每逢入梦,都会被泼上云清辞的鲜血。
他一定是恨透了他,才会用这种方式将一切卷走。
他常看到云清辞在对他笑,前一刻,他还在说:快来,你看上阳城的灯!今天好热闹!
下一瞬,他便忽地从上方坠了下去,整栋楼都在从里往外地渗着血。
李瀛按住了头。
颅内像是塞满了无数的螳螂,每一只都在拿着前刀在颅壁上刮,刺啦刺啦,激起一阵绵密而尖锐地疼。
嗯他疼到极致,发出沙哑的痛呻,柳自如急忙上前:陛下,陛下。
他取出了太医院配备的安神药包,凑过来放在李瀛鼻间,试图帮他缓解。
李瀛无息地张开了眼睛,眸子里一片浓稠的血雾。
柳自如近来常觉得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这一点也严重反应在他的身体上,每当痛苦不堪的时候,他能明显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残暴与狠戾。
此刻的天子明明未曾上过战场,可他身上狰狞的杀意,却比许多大将都要浓郁。
柳自如心中战栗,一时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陛下。
身后传来声音。
云清辞端坐在銮驾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男人的背影。
他都已经宽衣准备睡下了,柳自如派了人去请他,说李瀛只穿了常服在雪里走,估摸是在跟君后闹别扭,担心他染了风寒,误了明日议朝。
云清辞本来是不想管的。
但李瀛一生病,整个朝堂都要跟着乱,尤其是身为辅国的云相,更加倒霉,到时候得帮他处理一大摊子事儿。
可任谁准备睡下了被从床上拉起来都不会太高兴,云清辞虽命人备驾赶来,脸色却相当不好看。
李瀛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他就是见不得他好。
李瀛背对着他,一直在看着柳自如。
柳自如瞧见他眼中血雾褪下,像是逐渐在恢复清明,赶紧小声提醒:君后来了。
李瀛这段时间时常头痛,有时会痛到意识模糊,好像要杀人。但只要提起云清辞,就会逐渐有所缓和,此刻云清辞本尊都来了,柳自如总算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哄道:刚来,不知道您头痛呢。
他们君臣二人小声交流,云清辞是听不到的,他根本懒得下銮驾,重重拍了两下扶手,命令:大氅给他披上!
金欢赶紧上前来,柳自如抬手给李瀛拍落身上的积雪,然后拿大氅裹住了他。
他又看了一眼云清辞,发觉对方长发披散,身上松松裹着貂毛斗篷,就知道自己是打扰到他了。
他叹了口气,对云清辞道:多谢君后。
还不扶他上轿,赶紧回江山殿休息去,这都什么时辰了。
李瀛没动。
柳自如顿了顿,两步凑到云清辞面前,讨好道:此处离江山殿远了些,君后不如,就让陛下在朝阳宫休息?
云清辞冷冷看着他。
都在禁城内,能远哪儿去?
那厢,李瀛终于动了,他自己走上了銮驾,安静地坐在了上面。
柳自如又凑近了云清辞一些,他是天子监官,也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云清辞对他有些情谊,也就未有阻止。
柳自如鬼鬼祟祟地跟他说:陛下看着不高兴呢,若是叫他自己回去,万一半夜再出去折腾可如何是好。
云清辞凉凉地道:你想如何?
不若让陛下住君后那里。
奇怪的很。
以前是李瀛好说话,云清辞不好相与,如今两个人调了性子,只有他柳自如一个解语花没变。
云清辞扫了垂着头坐在銮驾上的李瀛一眼。
以前李瀛不理他,也是柳自如从中辗转,年纪一大把的人了,也实在是不容易。
云清辞松口道:那便一起回朝阳宫吧。
主要还是不能耽误明日议朝。
虽然云清辞觉得李瀛不是那种会为了这点小事糟蹋自己身体的人,可他最近的表现实在是与他想象中有些差异,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回去省心。
李瀛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云清辞说怎么样,他便怎么样了,没发表任何异议。
两人重新回了朝阳宫。
云清辞进入厅里,把斗篷丢给金欢,转脸看到柳自如扶着李瀛进来,便道:看他手凉不凉。
柳自如摸了摸李瀛的手,又去摸了摸李瀛的脸,道:冰凉。
去打些热水,先让他泡个汤,再去太医院命人开一剂预防的药,别真风寒了。
云清辞转身进了里头,柳自如轻轻搡了李瀛一下,后者这才慢吞吞地跟进去。
木桶很快灌满了水,云清辞伸手试了一下水温,道:进去吧。
有婢女上前将他头发挽起,为他宽衣的时候,被其挥退。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李瀛坐进了木桶。
云清辞靠在床边打了个哈欠,不甚友善地问道:你发什么疯?
李瀛不说话。
云清辞走过去,弯腰舀了一瓢热水,凶:挪开点。
他把水加进去,再舀了桶里的水直接给李瀛浇在肩背上,几次之后,随口道:说你几句,不高兴了?
没有。
那你去前朝冷宫那边干什么?那边有鬼你不知道?
你不高兴就要折腾我是么?云清辞道:你是皇帝了不起是不是?
对不起。
云清辞停下动作。
对不起,阿辞。李瀛低下头,哑声说:以后不会了。
别以后了。云清辞把瓢丢给他,道:就从现在开始。
自己洗,我要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辞崽:怎么,觉得我无情?
李皇:没。
用力摇头jpg
第24章
云清辞直接上了床。
他素来养尊处优,身体有一套完整的作息,哪怕后来被打入冷宫,在基本吃穿用度皆有保证的情况下,也一样会准时入睡。
唯一让他感到难熬的唯有跳楼前的那几日,银喜被人活活勒死,到处寻金欢不见,亲自动手翻箱倒柜搜寻御寒衣物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被人折断骨头塞进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盛下成人身体的箱子里。
被生生闷死。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他逐渐明白,这一切,大抵是李瀛默许的。
也许顾忌往日情分,他不想亲自动手杀自己,所以由着他被那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肆意欺辱。
他只知道银喜是周兆杀的,究竟是何人用了那等手段杀了金欢,却不得而知。
也许是宁妃,也许是其他与他有过仇怨之人。
没有结果,那就都得算在李瀛头上。
李瀛的动静很轻,但水声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云清辞闭了一下眼睛,尽管他告诉自己,现在的李瀛不是前世的李瀛,可已经睡下又被人叫出去,还是让他感到不悦。
不许发出声音。
他故意为难李瀛。
不知道李瀛究竟是怎么洗的,接下来,一切当真归于寂静,云清辞来不及思索为何他会如此听话,就因为他的配合而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李瀛披上衣服,柳自如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边:陛下,先把这碗暖汤喝了,免得君后担心。
云清辞根本不担心他。
李瀛端来一饮而尽,取过香茶漱口之后,又接过帕子擦了嘴。
柳自如端着托盘静悄悄地离开。
云清辞帷帐未闭。李瀛先过去将灯罩换成夜间专用,室内变得昏暗起来,他一路来到云清辞榻边,抬手放落了床帏。
凤床很宽,也很大,云清辞一个人只占据了四分之一,还留下很大一片,足够容纳一个人。
但李瀛没有躺。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云清辞不爱他了。
他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来他的宫里,躺在他的身边,对他做任何情人之间的事情。
甚至,也不配对他的任何行为做出评价。
云清辞半夜醒了。
他隐隐听到一阵很轻地呓语,似乎在喊他的名字,云清辞竖起耳朵,缓缓坐直,床帏将昏暗的光线也几乎完全隔绝,他从枕边的黑色布袋里取出了夜明珠,伸手拉开了床帏。
李瀛在他床边榻上睡着,额头一片密布的冷汗,脖子上也汗湿了一块,脸色在明珠的照耀下惨白如厉鬼。
也许是被明珠的光线刺激到,李瀛猝然张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云清辞心脏一阵狂跳,明珠忽然脱手,条件反射地朝床内退了几寸。
床帏散落,将一切隔绝。
外面,明珠被一只修白的手稳稳接住。
云清辞睫毛抖动,屏住了呼吸。
他怀疑是不是李瀛今日去了前朝冷宫,被里头传言的厉鬼附体了,否则怎会有那样可怖的眼神。
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瞳仁笔直如黑洞,又像是被人随手挖出的两个黑窟窿,没有半点神光。
活活要将人吃进去似的。
床帏外一片寂静。
须臾,云清辞听到了声音:清辞?
是李瀛的声音,很温和,云清辞有些迟疑:陛下?
嗯。李瀛说:我又做噩梦了,吓到你了?
云清辞的确有听说过他最近时常睡不好,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
他不禁疑虑起来,为何李瀛做噩梦这般异常,元宝一个字都未提?
不对,他当时是想说的,但李瀛的突然出现阻止了他。
之后,再来告知的时候,就是睡不太好,明显是有人刻意封口。云清辞此前一直担心李瀛的身体和生活,故而听到他特别汇报的是这种事情也没有感到惊讶。
李瀛为什么会做噩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事情,为何前世他没有半点印象,毫无预兆。
他为什么,要阻止元宝告诉自己这件事?
他想隐瞒什么?
一个又一个谜团填满了他的脑袋,他却发现自己毫无解题思路。
他皱了皱眉,听到李瀛又一次开口:你还好么?
顿了顿,李瀛又问:我能不能,看看你?
这点小事还需要问么?
云清辞拿脚踢了一下帷帐,李瀛便抬手撩了开,明珠光芒耀眼,帐中瞬间一片明亮。他的目光又变得温和而深邃,除了脸色依旧苍白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男人取过他身边丢下的黑色布袋,把明珠装了回去,然后起身一边帷帐挂起,又去将灯挑亮了一些,重新走回来,坐在他的床边,道:抱歉,吓到你了。
李瀛今天已经跟他说了很多抱歉。
云清辞有些不自在,他习惯了李瀛的高高在上,何况这本就不算什么,他悄悄朝那矮榻看了一眼,不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矮榻是供贴身伺候的宫人用的,低低窄窄,李瀛这样的个头,往长了说腿得伸出来大半截,往宽了说肩膀得悬空几寸,往舒适了说更是一翻身就得趴下去。
他忽然有些幸灾乐祸,道:你怎么睡那儿了?
怕打扰你休息。
那多不舒服啊。云清辞一本正经地说:江山殿睡不下你?
李瀛沉默了片刻:我想离你近一些。
云清辞笑出了声。
他拿脚蹬了李瀛一下,道:干嘛啊,我还说的不够清楚呐?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了,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歪着头,道:你干嘛要这样委屈自己呢?
他是真的很迷惑,很不解,就算我现在只是你名义上的君后,抛开那一层关系,我们还是朋友,还是利益伙伴,我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的呀。
他继续蹬着李瀛,语气软软,十分好商量的模样:阿瀛,别折腾自己了,话都说开了,你听话,回江山殿去,估计还能再睡一个时辰呢。
他以前时常蹬着李瀛撒娇,让李瀛为他做这做那,此刻,动作依旧没有变,语气也没有改变,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利刃一样,将心口一寸寸地割开。
李瀛握住了那只脚。
云清辞没有躲。
他的确不希望李瀛再继续折腾了,重活一世,他不会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爱这个人身上,同样他也不希望李瀛再把心思花在他身上。
得不偿失会让人生恨的。
李瀛抬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想这样看着云清辞而已:如果我不爱你,你会开心么?
云清辞很认真地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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