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对宫奴常臣还算宽厚,可对贪官却深恶痛绝,一旦发现,便满门下狱,曾有言官进谏祸不及子妻儿,李瀛舌辩群臣,认为既然享受了长辈搜刮民脂民膏带来的优越物质条件,那么理当同担罪责。
这几年来,他整治朝堂,杀了不少人,迎来民心大顺。没为过恶的皆赞他宽厚仁德德行兼备,为恶之人则恨他入骨。
但搜刮钱财多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自打父子同罪的刑律出了之后,贪污现象果然见少。
他之前也曾去祭拜过几次,但都是行小驾,并未有过法驾,太后略作思索,暗道大抵此次噩梦当真惊着了他。
便道:若行法驾去皇陵,没有三日不会返回,明日法驾一行,哀家便亲自去相府探望君后。
最后几个字,她咬的非常重。
第二日天未亮,宫中便响起了整齐的甲胄碰撞之声,各营统领请点人数,仪仗队匆忙拿上图扇,齐齐奔向前门。
宫里一片兵荒马乱,云清辞却依旧睡的香甜,他一直睡到辰时才醒,吃了丁婶亲手团的雪圆,便拢着大氅坐在桌案前,提笔练字。
大阳升起,天子行出江山殿,华伞高举,图扇簇拥。
另一面,一辆小车驶出东门,太后合目端坐,道:绕道,不要与法驾撞上。
若叫李瀛知道她掺和进来,只怕又有怨言。
云清辞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下一歪,好不容易写的字给污了。
他叹了口气,把废掉的宣纸团起,扔入纸篓。
忽闻有人来报:君后,太后来探望您了,已在前厅。
今日罢朝,云相也在家里,正在接待。
张太后能成继后,靠的除了运气还有手段。云相不是不知道她当年一定要促成云清辞与李瀛的婚事是用心叵测,但那时的云清辞一心都扑在李瀛身上,他无能为力。
如今瞧着这母子俩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倒是品出几分好笑来。
云家虽然势大,可却从未有过不忠之心,他与先帝更是情同手足,可到了这母子俩眼里,竟成了居心叵测的权臣。
不知道如今云清辞是怎么想的,但他不主动提李瀛,云相也不好过问,刚修复的父子关系,生怕一不小心再破碎了。
云清辞很快赶到,他裹着大氅,长发随意拿木簪挽着,并未刻意束冠,整个人看上去又素又雅。
张太后一眼瞥到,心情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云清辞是没把她当外人,还是没把她当回事。她端起慈祥与担忧的面容,快步起身前去:伤得怎么样了,让母后看看,是不是瘦了?
云清辞躲开了她欲要触碰自己脸颊的手,后退一步,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又上前对云相道:孩儿见过父亲。
自家人,不必多礼。云相笑笑,道:既然太后来了,要不要爹爹回避一下,你们娘俩说说话?
他心里清楚,云清辞对太后是比对他要亲的,毕竟那是李瀛的娘,他看重李瀛,自然也看重太后。
云相要走,对于太后来说是一件好事,有这个老狐狸在,她想忽悠云清辞,就得斟酌许多。
她道:是哀家唐突了。
云清辞却道:不必。
张太后笑容一僵,目光落在他脸上,眸中划过一抹不敢置信。
云清辞转过来,温声道:不知母后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妖妇,他倒是要看看,当着父亲的面,她怎么敢把那副丑恶的嘴脸露出来。
云相重新坐了下去。
太后也缓缓坐了下去,道:皇帝今日要去皇陵拜祭先祖,最近应当不会来看你了。
她在提醒云清辞不要得寸进尺,天子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没工夫天天来哄你云清辞。
云相接口,陛下真是大孝子。
云清辞附和道:他之前便去过几次,不知与先帝交流的如何。
张太后:?
什么叫交流的如何,先帝早已去世多年,你是在诅咒自己的夫君吗?
云相道:小辞的意思是,不知先帝能否理解陛下,毕竟历代帝王掌政都各有特色。
云清辞接着道:父皇英明神武,应当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陛下常去皇陵,也许只是因为思念父皇。
云相硬着头皮接:先帝与陛下父子情深,陛下孝心天地可鉴。
他察觉到云清辞是在有意针对了。什么先帝明白求同存异,如果这样的话李瀛又怎么会做噩梦,又加一句陛下常去皇陵,简直像是在嘲笑李瀛假借噩梦之由总去皇陵,其实根本是离不开爹的小孩。
他一边唏嘘一边希望幼子收敛一些,不要再多说了,看太后的脸色都成什么样了。
云清辞却不慌不忙:陛下打小养在先帝膝下,这是理所应当,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太后:陛下前去皇陵,母后怎么会有功夫过来看我?
都知道先帝虽然喜欢李瀛但却不怎么喜欢张太后,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李瀛也知道这一点,故而每回去拜见都不会太大声势,也不会带上太后。
但以前,他去是会提前跟太后打招呼的,这一次却没有。
这最后一点云清辞不知道,太后却清楚,李瀛这次不光不顾她的心情行法驾光明正大去皇陵,甚至临走之前都未与她打声招呼,仿佛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本来她尚未多想,如今才忽觉李瀛此次行事与之前完全不同。
云清辞无意刺了她一下狠的,太后的脸色当场便寒了。
云相试图挽尊:太后这是担心你。
云相。太后慢慢地道:虽说皇帝是哀家的儿子,可今日哀家也得为他说句公道话,此次矛盾,是因为阿辞先行挑衅,这放在旁人身上,已经可以治个亵渎龙体,行刺天子之罪,皇帝如今只是轻拿轻放,云相可得掂量清楚。
言下之意,陛下已经足够给你云家面子,你可别纵容幼子,闹的过于难看。
云煜心中不悦,但这件事的确是云清辞善妒之故,他只能道:太后说的极是,是小儿不懂事,老臣一定严加管教。
太后重新把话题扯回,叹息道:皇帝一时情急,你又年轻气盛,心中气他哀家也能理解,可你毕竟是君后,这样一直住在母家像什么样子?
君后?云清辞道:他没收了我的仪驾,我如今还是不是君后,母后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太后一笑,暗道原来是气这个: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与他计较这些做什么?母后来接你回去,乘母后的銮驾,你看可好?
云相心中愤懑,也想为云清辞说句话了:方才太后往大了说,君后亵渎龙体罪当万死,可如今缘何又要往小了说?倘若小儿不该计较,那么陛下是否不该先行计较?
张太后:
云相当年做过言官,很善抓人话柄。
太后,老臣不求别的,只说句公道话,倘若陛下因此盛怒废后,我云家绝无二言,心甘情愿领罪,可既然仪驾已经没收,我儿名声尽毁,坊间污言秽语,如今太后还要我儿随便搭车回宫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后,老臣不依。
张太后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再次把目光落在云清辞身上,隐含威胁:小辞,你可想好了,真的不跟母后回去?如今陛下心中有愧,尚且有心纵你,若他日
云相脸色一沉,捏紧了茶杯。
看到这样的张太后,他似乎开始明白,为何幼子会变得越来越偏执。
他拧眉看向云清辞,后者淡淡道:那就废了我。
云相猛地心头一松。
太后却心中一紧,她差点起身,失声道:你可想清楚,皇帝再也不要你
云相已经再难忍受,什么叫李瀛不要他?他的孩子有父亲有兄长,是一个独立的人,竟然被这样要挟,说的他仿佛是什么东西。可他清楚,既然太后这样说了,就代表这样的威胁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他森森开口,那便和离罢!
云清辞垂下睫毛,浅浅笑了。
太后神色一僵,而后冷笑,她就不信,云清辞真离得开李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锣鼓之声。
骑兵开道,甲兵、步兵、或执枪或执箭或执盾,方阵簇拥,仪仗队紧随,上万人与数辆属车组成的天子法驾,浩浩荡荡,来到丞相府前。
丁管家匆匆来报:相爷,天子,天子行法驾,来接君后回宫了。
整顿衣衫,优雅起身的张太后双腿一软,脸色煞白地跌回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
辞崽:我爹说让我们和离。
李皇:????????????
法驾上表演懵逼jpg
第12章
相府高门大开,以丞相为首,少爷管家小厮护院丫鬟婆子,府中近百人齐齐出行拜见。
翘头龙靴沿阶步下玉辇,齐踝衣摆处金色龙尾随靴而动,天子大步迈过两旁扶扇而跪的仪仗队,弯腰将云相扶起。
一片寂静中,只听他气沉神稳:老师不必多礼。
上万人的队伍里,邱显脸色微微发绿。脑子里全部都是自己一时口快说的那句:他云清辞若还能翻天,你就是我大哥哥。
眼前一黑。
行天子法驾来接一个几乎已经被默认废掉的君后,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前所未有。
但尽管此刻所有人心中都感到迷惑和震惊,可这一支由各营军士以及礼乐仪仗组成的庞大法驾,依旧是寂寂无声,庄严肃静。
法驾关乎皇家颜面,也是一国尊严,若有丝毫差池,都是要掉脑袋的。
哪怕心中再大起伏,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云相被扶起来,再看一眼头戴冠冕,和善温和的皇帝,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云清辞,做到这种地步?
这两年来,云家幼子屡屡触怒,竟还未能惹他厌恶么?
敢问陛下,这是云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身后,李瀛接口:朕来接君后回宫。
云清辞正站在云相身边,大氅帽檐松松垂在脑后,似乎只是出门的时候很随意地披在身上,连裹在里面的长发都未特意拿出。
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脸也是素白清淡,却偏偏凭空生出几分惹人心怜的孱弱之感。
这是李瀛所熟悉的云清辞,不够规整端庄,却与他最为亲密。
他身后,有人捧来了折叠整齐的白金凤袍、双侧垂琉飞天冠、还有翘头凤银宝靴等一干配饰,柳自如小心翼翼上前:请君后移步着装。
李瀛忽然瞥见一侧沉容站立的张太后,那一瞬间,他的眸中飞速略过一抹不合时宜的颜色,快到难以捕捉。
他收回视线,来到云清辞面前。
黑纱冠冕帽檐覆着锦绣,两指宽的纹云金带垂在两鬓,把那张古韵悠远的俊容衬得有些风雅,虽风雅,却不减威严。
他凝望着云清辞,温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他背后有承平双龙玉辇,还有专门为云清辞赶来的凤辇,方便君后自主挑选,可以陪他坐在一起,也可以单独乘坐。
柳自如清楚这次李瀛的确是下了心思想接云清辞回宫,也清楚,待到法驾回到宫中,不出半日,曾经关于废后的传言皆会不攻自破。
他依旧是还是大靖君后,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与骄矜。
云清辞没有理由拒绝天子法驾。
张太后心里也门儿清。
但这一刻,她忽然希望云清辞任性一下。李瀛花了心思的筹备,很显然对这一趟势在必得,如果云清辞拿出方才对她的那股子傲气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拒绝天子,就等于是在依仗着云家权势在向天子宣战。
李瀛绝无理由再留云家。
只要除了云家
云相眉头微皱,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云清辞与李瀛和离,可如今法驾停在家门前,说是垂青,也可以说是不容转圜。
一时纠结起来。
希望云清辞拒绝回宫,又清楚若是当真拒绝,不出半月,云家的不臣之心将会传遍全国。
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但没有一个人敢在上万人面前轻易发言,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云清辞的决定。
云清辞一直在盯着李瀛,目光里带着审视与质疑,疑惑在他面容浮出,须臾又夹杂了几分讥讽。
李瀛无意识地放轻呼吸,克制地将手背在身后。
这是他不安之下会有的动作,柳自如瞧得清楚,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这几日来,李瀛夜夜噩梦,每次惊醒眼中都遍布血丝,神情癫狂,往往要坐上半刻才会逐渐放松下来。
他隐隐猜出,现在的李瀛应当是在噩梦之中经历了什么无法承受的痛苦,导致每逢醒来,还神容疯癫。
甚至有时会跟他确定,现在是何年何月。
天子一直在期待着这一日,如果今日接不回君后,皇家颜面受损不说,他们这批近身服侍之人,怕是有人要命丧黄泉。
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的皇帝,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片寂静之中,云清辞终于动了,他后退一步,微微躬身,道:臣去去就来。
柳自如松了口气,亲自带人跟上云清辞的脚步。
云相擦了擦额头冷汗,和离他日可以再提,眼下法驾却不可违逆。
云清辞有心护佑家族,虽让人心中妥帖,却又不免觉得悲哀,幼子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懂事。
李瀛绷紧的身体跟着放松了下来,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云相道:陛下,还是进去等罢。
李瀛颌首跟上他,再次瞥向张太后时,他笑意加深,眸子却倏地暗下去,道:母后也来了。
张太后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还是和蔼道:哀家也来看看君后,你是怎么回事,既然要来接他,也不给哀家打声招呼?
是朕疏忽了。
云相开口道:太后也是来接君后回宫的,还开玩笑说,陛下不要君后了呢。
他笑着抚着胡须,观察着这母子的表情,瞧见太后脸色微变,而李瀛神色漫漫地又看了一眼太后,瞧不出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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