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发不出声音的安流抬起鱼鳍,在白蟾头顶轻轻拍了拍。
白蟾一怔。
他仿佛又听见叹息,绵长、惆怅,带着愧疚。
安流的语气与黑龙的手爪重合了,它们同样温柔,大雨一样降落,让他浑身湿透。白蟾开始颤抖,他感到冷,同时也感到热,一颗眼睛褪成青白色,另一颗仍是血一样的赤红。
安流。他喃喃自语,抓住了安流的鱼鳍。
瞬间,他的躯体发生了变化。仿佛有种不可预知的爆裂自白蟾体内喷发,他在空中蜷缩,几乎团成一个圆,黑色的皮肤皲裂,露出白色的裂纹。裂口越来越大,巨大的肿块从裂口中钻出,如一个人从白蟾体内钻出。
黑色的蝶翅上,红血丝开始从根部往布片般的边缘爬行,白蟾的痛吼声持续不断,他抬头时双目再度变成同一种红,如同被血染过,五官扭曲抽搐。心脏安流心脏!!!
他穿过安流的骨骸,如离弦之箭朝樊醒冲去。
樊醒在空中后跃,强烈的杀气与压迫感袭来,白蟾行动比他更快一步,左手五指尖锐,如利刺插入樊醒胸口,直接推着他从空中坠落。
惊天动地的巨响!
群山和土地为之震动颤抖。树木摇动,黑色的河流中断了,河流流入大地裂口,裂口不断扩大,鸟笼的世界正逐渐崩溃。
巨物落地砸出的深坑中,白蟾眼前一片银白色炫光。他疯狂大笑,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吼叫:对嘛!对嘛!!!你这个样子才叫正常!维持人类形态太蠢了!太蠢了!!!
嘭的一声,樊醒一跃而起,瞬息间把白蟾反制在地。
樊醒的形态与此前不同。
一个近三米高的人形,四根手臂上没有手指,形状如刀。拖在身后的三根爬行类动物长尾覆盖银白色鳞甲,骨刺从他颈后突出皮肤,沿着脊椎骨,一直生长到尾巴末端。
他的脸并不似人形,只看出一双金色的狭长眼睛,鼻子以下部分被白色骨头形成的面罩包围。与苍白的皮肤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他的上半身:赤裸的上半身遍布诡异的纹路,但并非母亲惩罚时留下的痕迹。纹路从左胸上延伸而起,皮肤上仿佛覆盖了一层由红色血丝织成的薄衣。
他是异样的怪物,黑色夜晚中苍白、冰冷的死神。
两把骨刀呈叉型卡在白蟾颈部,剪刀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剪断白蟾脖子。
白蟾不敢乱动,樊醒已经流露了杀气。
都是被母亲丢掉的东西,斗来斗去有什么意义?白蟾开口。
那就乖乖滚出白蟾的意识。樊醒瓮声瓮气回答。
是他吞噬了我,他主动让我进入。
他也允许你使用他的躯体?允许你伤害安流?
白蟾顿了顿,他声音变了,是雾灯的腔调:为什么你一定要跟我作对?不如各退一步。你可以安全离开,况且你已经偷走深渊手记,这缝隙中的所有鸟笼都可以任意去。而我,我是云游之国的笼主,我们互不干扰。
樊醒:你会打开门吗?
白蟾:
樊醒:这里真的不存在门?
白蟾:至少我没有见过。
樊醒:我必须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白蟾大吼:没有门!这里不可能有门!你的同伴无法脱离!
骨刀收紧,贴上他颈脖皮肤。白蟾立刻停口。
樊醒狭长的金色眼睛里没有眼白,他用这双可怖的眼睛紧盯白蟾,缓慢地说:那就由我来当唯一的笼主。没有现成的门,我就凿一道门。
安流赶到,见到眼前情况慌得鱼鳍乱摆。
对不起,樊醒对安流说,余洲必须回去。
骨刀渐渐收拢。
忽然,白蟾双手猛地膨胀,十指抓住樊醒尾巴,生生扒下数片鳞甲!
樊醒痛得一抖,随即便见地面生出千万根须,爬上樊醒躯体。鸟笼中植物众多,白蟾控制植物根须,与藤蔓顽抗。骨刀被这些根须牵扯,渐渐张开,在樊醒注意力分散的瞬间,白蟾获得了挣脱的机会。
他一跃而起,趁樊醒不能动弹,伸长双手,插入鳞甲剥离的伤口。
樊醒倒吸一口凉气:白蟾已经在吸收四个笼主的过程中无师自通学会了技能,他正在吸收自己的躯体。
安流狠狠用鱼鳍拍打白蟾后脑勺,白蟾晃动脑袋,从他肩膀后侧钻出来的那个怪东西抖个不停,极为兴奋。
金色的双眸里毫无情绪,樊醒微微低垂透露与眼皮,叹了一声:你啊
在白蟾看不到的地方,安流看见了细小的浅灰色藤蔓。
藤蔓从樊醒身后潜入地下,悄悄爬行,从白蟾背后的地面钻出。它们尖锐、锋利,无声旋转凝固,锐刺一样,直指白蟾左背。
白蟾根本没有察觉。
一块石头砸来,正中白蟾额头。
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逃跑的猴脸小孩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几十个叽哇乱叫的小兽左蹦右跳,抓起树枝、石块,纷纷朝白蟾砸来。
白蟾一怔,愤怒低吼:杀了你们!
他扭头狠瞪那些猴脸小孩,在看清它们模样之后,左眼忽然狠狠一疼。
瞬息间,那颗血红的眼球褪净了颜色。
猴脸小孩蹦得更激动了,它们嚷着谁都听不懂的声音,叽叽喳喳,想靠近又不敢,不停拉着自己圆耳朵嚷嚷。
白蟾的左眼疼得他失去站立的力气,仿佛有人脑袋里狠狠揪着他的血管。青白色的左眼流下了眼泪。他松手倒地,大口喘气。
根须失去控制,缓慢回缩退离。猴脸小孩小心翼翼围拢过来,它们只一心盯着白蟾的左眼。
那曾经借助人类躯体,成为他们首领的左眼。
陌生的记忆进入白蟾意识。
女孩视野低矮,在密林灌木中跌跌撞撞。她学习人类的语言、行动,她给小猴儿起名字,学它们爬树、下水捞果子。她跑进森林深处,和猴儿一起生活,一天天的,看见身边的小猴们四肢变化,成了有一张猴脸蛋的小孩子。
那时候溪水仍清澈,山林绿得浓郁。
火烧得越来越大,白蟾两颗眼睛的血色全部褪去,他躺在地上,被烟呛得难受。
安流,哥哥。他说。
安流几乎扑到他脸上,鱼鳍温柔抚摸白蟾的面颊。
樊醒。白蟾又说。
樊醒只在附近嗯了一声。
白蟾的意识里仍有相互缠斗的东西。左眼依旧疼痛,他从左眼储存的印象中看到了曾经的鸟笼。
黑龙的鸟笼。他的鸟笼。属于小游和所有生命的,生机蓬勃的鸟笼。
他转头看自己肩膀。那个古怪的肿块像一颗脑袋,白蟾认不出它属于谁。
嘶嘶的说话声,那东西试图表达。
快,樊醒。白蟾用清晰的声音说,立刻,杀了我。
第87章 骷髅红粉(25)
地面上,余洲等人正在空旷处等待。
白蟾和樊醒随战斗落地时惊天动地,半个鸟笼受到影响,正在逐渐崩裂。余洲和许青原一人揽住一个伙伴,往空旷的地方狂奔。余洲远远看见樊醒和白蟾坠落,之后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晓。
火越烧越大,天空被烫成血红。
你看到了吗?骷髅问余洲,刚刚的樊醒。
嗯。余洲答。
害怕吗?骷髅问,那可真的不算是一个人。
余洲平静道:他本来就不是人。
骷髅看他一会儿,笑道:你们俩真是有意思。
两人身后,柳英年就着火光察看自己的左臂。左臂已经肿成原本的两倍大小,皮肤之下的触须没有再攀爬延伸但它们在繁殖。
它们吸收柳英年手臂的血肉,增长、粗壮,变化成另一种东西,爬虫般在手臂上突起。
柳英年一点儿不觉得疼,他怔怔看自己手臂逐渐生变,良久才抬头注视天空。
只听见嘭的一响,远处飞起一团影子。是大鱼骨骸拎着白蟾软绵绵的身体腾空,樊醒紧追其后。
安流!他们听见樊醒瓮声瓮气大吼,把他放下!
安流只顾着疾飞,根本不回头。
余洲忽然晃了一下,安流和樊醒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悲哀、不舍、痛苦,余洲瞬间几乎被击倒。他扶着身边巨石蹲下,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你哭什么?骷髅问。
余洲无法回答。安流的情绪第一次完全压过樊醒与余洲自己的情绪,他整个脑袋充满了嘶吼: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行,余洲完全不知道。他不停流泪,胃部抽搐欲呕,甚至跪趴在地上发抖。
安流、白蟾和樊醒越飞越高,钻入烟雾与天上浓云,完全看不见了。
怒潮般的痛苦让余洲头晕脑胀,他重复安流的话:不行不行
鸟笼中充斥风声、树木在火焰中烧烈的噼啪声、鸟儿与猴儿的哀鸣。余洲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柳英年和许青原的声音,像隔得很远很远。
我算是正常人类么?柳英年问,他的声音冷静了许多,近乎麻木的平稳,看看我的手,帽哥。我可能会死在这里。
许青原斩钉截铁:别胡思乱想。
你们见到姜笑的话,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柳英年从背包里扒拉出自己的笔记本,还有这本本子,你帮我带回去。里面记载的事情很重要,说不定可以给现有的《灰烬记事》增加一些缝隙和鸟笼的佐证。
你自己带回去,别给我。许青原冷漠地说,别忘了,我跟你们不是同个地方来的,而且我根本不想回去。我只要活下来,就算只能在各种鸟笼里辗转,我也只想活下来。
他指着自己脑袋:你不能理解脑袋里被人装了芯片,一生都被监视的感受。
火光照亮他们半张脸,许青原瞪着柳英年,半晌放缓语调: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留着,亲手交给你的上司。说不定你们调查局还会破例给你晋升,你从实习生直接成为正式员工,这是个机会。
他强行拉开柳英年背包拉链,把笔记本塞了回去:别说气馁话,姜笑在等我们去接她。
柳英年:他沉默领受了许青原别扭的温柔。
天空中的浓云忽然炸开了。
余洲和骷髅一直紧盯着上方,肉眼可见,有什么在密云上方爆裂,随即密云被卷动的气流吹开,露出了灿烂的天空。
白蟾!余洲失声。
天空中只看到樊醒苍白的躯体,还有安流伤痕斑驳的骨骸。
白蟾消失了。
在浓云的缺口处,爆裂开的什么正随气流起伏。它们像黑色的碎片,渐渐褪色,成为了雪一样白的、闪动微光的东西,一部分降落,一部分上升。
余洲听见自己的哭声,几乎哽咽。那不能流泪的伙伴借用他的眼睛哭泣,雪片般的碎屑纷纷落在安流和樊醒身上,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降落下来的被火热的气流燎烧,成为灰烬。灰烬不断复生、飞起,无穷无尽一般,朝四面八方飘散,渐渐覆盖了整个鸟笼。鸟笼中仿佛落下一场大雪。
轻盈的、继续上升的,色彩逐渐灿烂起来。乌黑的碎屑变成了更丰富耀眼的颜色,它们嵌入漆黑的苍穹,成为星星、云系,一条灿烂的龙横亘天空。它将永远与这个鸟笼共存,不会死去。
仿佛树木被折断的脆响一声接一声传来。银白色的高塔云外天逐寸崩裂,巨大的碎片还没落地已经在风中化为粉尘。粉尘与雪一般的灰烬纠缠在一起,浓雾一般统辖了开阔的云游之国。
白色雾气中,古怪的鸟儿和猴脸小孩呆呆站立。猴脸小孩的人类躯体长出了浓密毛发,它们恢复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猴子,叽叽喳喳,慌张乱蹦。鸟儿们从树上栽倒,身体伸长、舒展,重新生出了四肢。
鸟笼里很快充满了各种人声,欢笑、哭泣、惊悸,人们看看余洲等人,很快转身去寻找自己的朋友,念叨城镇里的生活。
他们连头发都是白的,粉尘与灰烬捏成的人偶一般。很快,人偶开始碎裂。人们彼此间亲切的话还没说完,便发现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他们怔怔站着,看自己逐渐碎裂的双手双脚。
原来我们死了。惊诧之后开始说笑,居然已经死了啊?哎呀,这个鸟笼,真是
浓雾之中伫立的人们,血肉消失了,仅剩一具具骨架。骷髅吃了一惊:咦?!
骨架们相互抬手道别:再见了。再见呀。后会有期。真舍不得。我还想再看看那条龙。
他们还朝呆立的历险者挥手:别死了。找出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办法。要回去啊!一定要回去!!
樊醒落地瞬间,卷起了小小的旋风。旋风过处,就连骨架也灰飞烟灭了。
他手中虚虚握拳,变成了小鱼干的安流躺在他掌心里,抱着一小截折断的龙角。
龙角在空气中散逸。鱼干在樊醒掌心里爬来爬去摸索,小声地:白蟾白蟾呢?
余洲从地上一跃而起,冲樊醒奔来。樊醒已经恢复人形,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近乎透明的金色。他合上眼皮,下意识后退一步,被疾冲的余洲紧紧地抱住。
鱼干从他掌心跳出,落在余洲头发上,用头发盖住自己。很快余洲的头发就湿了。
樊醒犹犹豫豫,抚摸余洲头顶,轻声问:你看到真正的我了?
余洲抱住他肩膀吻他,并不回答。
忐忑从胸口消散,樊醒把余洲抱得更紧了。他不需要再问。
失去了白蟾,鱼干很久都缓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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