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面前的青年被称为王,他就是笼主吗?
青年没有逗留很久,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把卷轴交给余洲之后,坐上了飞星崖上一直空置的座位。
余洲方才太过紧张,没有注意到在最适合观赏击打飞星的位置上,有一张象牙雕成的宽大座椅。座椅上铺着柔软的虎皮,青年坐在椅上,姿态放松。继续吧。他示意人们为他端上花蜜与美酒,让飞星崖再次亮起来。
狂欢的宴会得以继续。青年喝酒,谈笑,人们不再自己寻乐,纷纷围拢到青年身边,跪坐在地上,仰望青年。
他们的眼神里有虔诚,但又不是全然的虔诚。在疯狂的狂欢中,在没有边线的享受和快乐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
姜笑溜回来:饿了,我要吃肉。
余洲: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姜笑:说什么?她把手里酒壶随手一扔,酒液洒了一地。
余洲:这个人说自己是王,说这儿是他的王国。
姜笑乐了:有的笼主还会把鸟笼做成皇宫,历险者进去了,女的当妃子,男的当太监,说不上两句话就得向他三拜九叩,万岁万岁。
余洲:
姜笑左右手各抓一大块肉:这叫皇帝癌,你们真是少见多怪。
又跟着姜笑长见识的几个男人对她无比佩服。见没人注意这边,众人顺了些吃的离开。樊醒和鱼干不舍得走,装出纯真无知的样子看别人纠缠,最后被余洲和柳英年一手一个捞着跑了。
路上余洲把房子的事情一说,姜笑当机立断:那房子不能住了。
回到房子面前,那些已经安静了的蔷薇藤蔓又开始骚动。柳英年啊啊大叫,冲回房子里拿出他的背包。
他的背包鼓鼓囊囊,鱼干窜来窜去要看:装了什么宝贝?这么大的花妖怪都拦不住你哦。
打开一看,一背包的过期饼干和过期面包。
鱼干:你们还不如吃我呢。
好在刚刚吃肉已经吃饱,姜笑又拿了储备粮,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个问题便是,住哪里。
渔夫帽顶了顶帽子:你们自己想吧,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
余洲想起这个人似乎从来不跟他们住一块儿。
姜笑这回却不放他走:这破地方这么凶险,别分开。
余洲:那你们刚刚为什么留我和樊醒在房子里?
鱼干抢答:你还有我哦!
余洲:你有什么用!
一行人吵吵闹闹,渔夫帽拦也拦不住,被众人推搡着,只得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歇脚处。
蔷薇花田外侧有一小片林子,颇宽一条河流淌过。河边有个石头砌成的小屋子,没有窗户,十分干净,足以挡风避雨。
众人就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走进石头房子里左看右看,柳英年信口胡说:这房子风水不错,面朝河流,有水龙护佑,河对面是山,这是天地屏障,消灾挡厄。
姜笑和柳英年选定了自己的位置,柳英年从口袋里掏出蜡烛,是他刚刚在屋子里顺手拿的。余洲问樊醒想睡靠门还是靠里。渔夫帽又怒了:这是我的地方,给我滚出去。
没人理他,他踟蹰、犹豫,最后自己在门口坐下了。
夜已经过了大半,东方隐隐露出稀薄日色。
山崖上有鸟儿振翅飞过,风带来蔷薇的香气,河流里有乍响水声,是小鱼扑腾。
飞星崖上的狂宴仍在继续,灯火和人声远远传来,几乎听不清。
小狗跟着他们一块儿过来,蜷在樊醒身边睡觉,把爪子搭在樊醒身上,像抱着他。
青年给的卷轴是一张请柬,羊皮纸精美漂亮,纸上一串鬼爬字,余洲一个都看不懂。
柳英年凑过来匆匆一瞅:他邀请我们参加一个月之后在宫殿举行的订婚宴。
渔夫帽在外头被蚊子咬得受不了,终于钻了进来,屋子里满是人,倒显得热闹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月?
姜笑正揪着小鱼,对着烛光观察它骨头。这儿多好啊,我呆一年都行。她说,而且帅哥这么多。
趁众人聊天,余洲偷偷从衣服里掏出深渊手记。然而手记上依旧没有任何提示。
樊醒躺在地上看他。余洲看看他,又看看小狗。它在保护你。余洲说。
樊醒闭眼:它一个狗子,有什么能力保护我。我比它个头还大。
余洲:可能它喜欢你吧。
狗子的耳朵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樊醒不再说话,抱住小狗。
樊醒和小狗成了朋友。一个小人儿,一个小动物,白天到处跑来跑去打闹,晚上抱着一起睡觉。
每次看到樊醒一副天真模样玩耍,余洲总会想起姜笑说过的事情进入鸟笼的人,形态不会再发生变化,是什么年纪就永远是什么年纪,进来时是什么样子就永远是什么样子。
但樊醒是一个例外。
为什么他是例外?他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鸟笼的规则无法限制他?还是这个鸟笼的笼主设计了更强大的规则,覆盖了鸟笼的基本定律?
鱼干虽然是被余洲唤醒的,但它总是缠着樊醒。樊醒去哪儿它就跟着去哪儿,一人一鱼老是吵架。
在余洲看来,鱼干也非常可疑。
雾角镇中,古老师是一心寻死,所以才会设计一个只有杀死笼主才能离开的谜题。他绝不会设置一个漏洞,让鱼干成为破题的核心。
而陈亮、陈意只知道海上有漩涡,却不知道漩涡之下是什么东西。
余洲有一个猜测:鱼干,或者说那条巨大的黑色鱼形骨骼,不是雾角镇鸟笼的东西。
它是存在于鸟笼之外的,某种笼主无法驾驭的力量。
余洲,我想去看我们那个房子。樊醒抱着狗子跑过来。
余洲被他打断思路:那你去啊。
在这里要逗留一个月,姜笑天天找人玩耍,柳英年跟着居民研究如何种植、采收和加工蔷薇花。渔夫帽成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就拎着兔子野鸡回来。
只有余洲,被樊醒这个小屁孩子束缚,天天带娃,哪儿都去不了。
樊醒仰头望他,小脸又乖又纯真:我好累,走不动。
余洲:
樊醒眼泪汪汪,可怜巴巴:抱我。
这人虽然变小了,虽然刚开始有脾气又别扭,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成两人相识时的性格。姜笑说樊醒一早就瞅准余洲性格软,好拿捏,樊醒听了也不反驳,还要往余洲怀里再钻一下。
余洲弯腰把小人和小狗一同抱起,往山腰走去。
这里天气晴朗,偶尔会下一两场小雨,滋润土地。头顶永远蓝天白云,空气里永远弥漫花香,蔷薇花开了又谢,但一茬接一茬,似乎永远不会衰败。
一切美好得过了头,让余洲觉得不可信任。
为历险者提供的房子被蔷薇藤蔓裹得愈发严实,只留下门窗通道。一个少女在院子外探头探脑,余洲认得是前几天带路的那个人。
在今日灿烂的阳关下,余洲忽然发现少女手臂上有红色的斑纹。斑纹仿佛花瓣,圆圆的小小的,布满了少女的胳膊。
你怎么了?余洲问。
少女吓了一跳。她掩住手臂的痕迹,有些害羞:春天时候会长这样的痕迹,有点儿痒。是不是很难看?
余洲:是生病了吗?
少女笑了:怎么会呢?我们这儿没有人生病的。
樊醒抱住余洲脖子,上下打量少女。少女手里拎着篮子,沉甸甸的。余洲要给她帮忙,少女反倒把篮子往余洲手里塞:这是给你的。
篮子里装着小瓶的花蜜和酒,还有新鲜蔬菜与做好的熏肉、面包,满满当当。
鱼干趴在狗子头顶,看看篮子,又看看余洲。樊醒微微一笑,忽然在余洲怀里挣扎。
余洲把他放到地上,他抱着狗子,攥着想看戏的鱼干,跑到了一旁,把空间留给余洲和少女。
余洲抓耳挠腮,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应对。
没什么人主动对他好,又想到姜笑叮嘱别喝酒,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少女把篮子放到地上,忽然凑近,在余洲脸上一吻。
鱼干的笑声戛然而止。它的鱼鳍胡乱挥舞,又兴奋又慌乱:哇!哇!
樊醒抓它次数多了,熟能生巧,一把攥住:亲的又不是你。
鱼干把鱼鳍放在胸口如果它有一颗心的话糊糊涂涂地说:好奇怪,好奇怪!我好像能感受到余洲的情绪。他好开心,我也好开心哦。我要飘起来了,樊醒!
樊醒扔了鱼干,在外套上擦手。鱼干游回余洲身边,少女已经转身跑开了。
这里的人都这么直接吗?余洲喃喃自语,还是头一回,有人对我这么好。
鱼干:我也想被女孩子亲亲。
一人一鱼看着少女小跑离开的背影,半天不说一句话。
余洲:我更想被男孩子亲亲。
鱼干:不是人也可以,我想被任何东西亲亲!!!
在他们身后,覆盖在屋子上的蔷薇花藤上,花苞越来越饱满,终于渐次绽放。
那是从未见过的浅灰色蔷薇。
蔷薇开得极快,不过几分钟时间,所有花苞全部开放,迎风晃动。
花枝垂到地上,花瓣落到小狗的耳朵上。
小狗没见过这样的花。它嗅了嗅,张开口,吃下一朵。
樊醒忽然大喊。余洲和鱼干回头,小狗已经倒在地上。
它周围那丛浅灰色蔷薇花被啃得七零八落,小狗口里都是花瓣,它正在呕吐,从口鼻中流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鱼干恢复正常,听柳英年给大家伙儿讲故事。
故事里有一种吃的,叫仰望星空。
鱼干:哦!这名字真好,一定是道美菜,和我好配哦。
渔夫帽在地上给它画出仰望星空的样子。鱼干沉默了。
当晚柳英年鼻尖被鱼干的小牙齿咬出一排印子。
第12章 蔷薇汤(4)
小狗在樊醒怀里咽气了。它走得痛苦,四爪一直抽搐,余洲怕它把樊醒挠伤,想让樊醒放下来。
但樊醒不肯。
他抱得很紧,怔怔看小狗的眼睛。小狗难受时呼哧呼哧喘气,樊醒摸它的耳朵,听见小狗呜咽一般嘟囔。谁都听不懂它说的话。
小狗肚子不再起伏,樊醒摸它的时候,肚皮下忽然有东西蠕动。
余洲一把拉开樊醒,就在樊醒松手的瞬间,无数手指粗细的藤蔓从小狗腹中穿破射出!
血泼了樊醒一身,猩红色藤蔓在小狗尸身上舞动。
鱼干吓得吱哇大叫,余洲立刻抱起樊醒拔腿就跑。
樊醒不停回头,藤蔓没有再动,在阳光里化作灰尘被风吹散。
他没有小狗了。
余洲鼓足勇气回到那房子前,把小狗的尸体收殓好。
他没有带樊醒,只是叮嘱鱼干看好樊醒。他记得樊醒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只小狗,但几天相处下来,石头房子内外总是充斥着小孩清脆的笑声。小狗也中意他,睡觉时、玩耍时,总要紧紧跟在樊醒身边。
小狗的尸体很狼狈,甚至不完整。余洲把少女赠予的酒、蜜和食物拿出来,捡起小狗,小心放进篮子里。
回到樊醒身边,樊醒抬手要拿篮子。
别看。余洲说,我先把它洗洗干净。
现在的樊醒一点儿也不像孩子了,他沉静开口,没有一点儿悲伤:我来洗。
在石头房子前的河流里,他们一起把小狗洗干净了。
破开的肚子用布包好,等春风吹干它的毛发,它就像盖住被子入睡一样安详。
它会活过来的。余洲摸摸樊醒的头发,别忘了,在鸟笼里死去的活物,都会在这里复活。对小狗来说,这里很好,很适合它。
余洲把篮子放进水里,顺流而下。他们都不知道这条河流淌向哪里,目之所及曲曲折折,都是山壁。
樊醒起身顺着河岸走,余洲和鱼干跟着他。谁都没说话,走了大半天,看到河流的尽头出现一处小小落差,篮子随水流掉进了一个湖中。
湖面积不大,周围被山包围,是无法跨越的高峻山峰,峰顶直插云端。
小狗和篮子在湖水里打转。
樊醒走累了就伸手要余洲抱。余洲手臂倒算有力,一路抱着樊醒,汗都没出多少。把樊醒放下来之后,樊醒踏进了水里,鱼干连忙咬住他头发往岸上拖。
它眼睛好圆。樊醒忽然说。
余洲坐在湖边,樊醒贴着他坐下。
我变小了才知道,原来小孩的视野是这样的。樊醒用手比划,很低很低,平时只能看到你们这些大人的腿脚。他说,跟我说话的时候,只有你会蹲下来。
余洲并没发现这个细节。他只是下意识地,用对待久久的态度来对待樊醒。
你蹲下来的时候,和我一样高。樊醒看着渐渐漂进湖中心的篮子,我蹲下来的时候,和它一样高。
余洲一声不吭,心里却有点儿恍然大悟。
他甚至明白了小狗为什么要在睡觉时作出保护樊醒的姿态。
这是在陌生世界里,两个小东西彼此之间的理解和珍惜。小狗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小狗只会追着樊醒跑,用黑色的圆眼睛看他,在入睡的时候固执地抱着樊醒。在小狗眼里,樊醒比它更孱弱,它要保护他。
做小孩真有趣。樊醒笑了笑,最弱小,最无知,人人都会低头俯视你。偏偏又最稚嫩,最天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得到原谅,不会有人责备。
余洲: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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