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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头上远远可以看见樊醒的身影,他手里拎一盏玻璃风灯,像是在等人。
    返航的只有兄妹俩,陈意不停窥看樊醒,但樊醒并没开口问余洲的下落。只是在看到陈意手上拿着余洲背包的时候,目光变了一变。
    让开。陈亮低沉地吼。
    樊醒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要杀他呢?他在或不在,对你们没有任何影响。反正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离开雾角镇。
    陈亮脸色变了又变,愤怒与嫉恨交杂,他一把抓住樊醒衣领,拔高声音:闭嘴!
    樊醒忽然挥动右手。他动作快得完全无法被肉眼捕捉,陈亮一声大叫,捂着眼睛滚下石阶。
    给我。樊醒伸手对陈意说。
    陈意下意识往后一缩,樊醒更温柔,也更坚决地说:我不伤害你,我只要他的背包。
    陈意抖着手把背包给他,扶起陈亮,匆匆走了。
    背包防水,拉链死紧,樊醒对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感兴趣,拿出褐色封皮的手记后随手把背包扔进了海里。
    小雨渐渐停了,几滴雨水落在手记上,很快便蒸发干净,手记没有被沾湿。
    樊醒微微一笑。这笑渗着邪气,他本来就出挑的容貌更显出几分不似人的异样俊美。
    但笔记本如同被胶水糊上,无论他怎么掰弄、翻动,都打不开。
    樊醒脸色突变,不禁抬头,看向被黑雾笼罩的大海。
    他震愕得失声笑出来,只有他能翻开?
    被卷入海洋深处的余洲,徒劳地舞动手脚,抓挠自己的脖子。
    他喘不上气,只凭着最后一点儿氧气维持清醒,但随着下落,他已经憋不住了。张口吐出最后一口氧气,咸腥的海水仿佛瞬间充满了他整个躯体。
    海底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余洲双足落到了平面上。这是一片荒凉的大陆架,除了那些白色头颅一样的东西它们是微微散发蓝白色光芒的水母。
    水母在巨大的漩涡里随着水流游动,它们似乎来自海洋深处的一个孔洞。
    肺部残余的空气正不断随着不自觉的痉挛和喘息,化为气泡排出体内。余洲的手脚如同冰块一样不受控制,沉重地拉着他随着水流往更深的地方去。
    水母们围绕在余洲的身边,他看见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的孔洞,白色头颅般的水母从孔洞中慢悠悠飘出来。这里似乎也是漩涡的尽头。
    在看清那个孔洞的瞬间,余洲本能地激烈一颤。
    那并非孔洞,而是眼窝。
    水母的亮光中,大得看不清全貌的巨兽骸骨静静卧在水底。
    余洲撞在巨兽的牙齿上。巨兽的皮肉已经被海洋生物吃光虽然除了水母之外,余洲看不见任何的海洋生物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长满了水生植物,茎叶随水流疯狂摇摆。
    死了不知多久的巨兽,用骨头打造的眼窝,静静凝视余洲。
    余洲在因窒息昏死过去的前一刻,黑色小瓶子从衣兜里落出来,在巨兽的牙齿上砸碎了。
    碎片在水中四散,那僵死的不明生物轻飘飘地浮起来,被水母的触丝牵引着,往巨兽的口中漂去。
    像鱼,也像壁虎,它从余洲眼前经过,干巴巴的一小条。
    余洲忽然张口,把它吞了下去!
    怪鱼顺着水流进入余洲的胃部,像冰一样沉重。
    余洲四肢僵直,他不能动弹,海水流经他的皮肤就像岩浆滚过大地。他不停地被撕碎、被捣烂,被冰和火内外折磨,无数闪亮的光线从他眼前掠过,交织成灿烂的网。
    他落入无穷的网眼,被无数发光的尖柄刺穿。
    风雨声、人声、鸟鸣与水声,世上千百万年前有过的一切声音,密密匝匝,震动他全身皮肤骨骼。血液像要从血管里爆发出来,余洲徒劳地张开嘴巴,他太痛太痛,全身感官都被重锤细细砸过一遍似的。
    下个瞬间眼前一片漆黑,他站在一条完全无光的狭长道路上。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浓稠的黑暗淹没他所有感官。
    他的思绪似乎活了一瞬间,心想:芝麻糊?久久喜欢吃。
    他饿了,很快又满足。疲劳瞬间侵染全身,但下一瞬间又精神勃勃。
    所有的感受都转瞬即逝,堆叠在一起,狂喜、痛苦、悲哀、麻木。他死了一万遍,第一万零一遍地活过来。
    余洲受不了了,胃部抽紧,张嘴呕吐。蓝白色的、仿佛头颅的水母从他喉咙、鼻孔、耳朵和眼睛里冒出来。它们就像人类的灵魂一样轻无重量,不断、不断地从余洲身体里奔涌而出。
    漆黑的空间被水母照亮了,水母成为惨白的眼球。余洲尖叫: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水母,触丝无限伸长、伸长、伸长
    在极高之处,有一道苍白的裂缝,像树根一样伸展开。有什么要落下来了,光芒瞬间大盛,冷冷的空气混杂雪沫,在黑色的空间里纷飞。
    强烈的光线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余洲猛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正常呼吸。
    余洲仍然在水里,但他双脚踩在海底,就像踩在陆地上一样稳当。呼吸顺畅,他甚至睁开了眼睛,咸涩的海水没有刺激角膜,他自如得仿佛从小就生长在水里。
    眼前是巨大的黑色骸骨,静静卧在海沟之中。白色的水母正围绕自己漂浮舞动,粘滑冰凉的触丝缠着他的手指,很亲昵。
    余洲靠近骸骨,他的手被水母牵着,放在了骸骨上。
    海底地面忽然震动。黑色的骨头动起来了。
    高塔下,雨水积攒而成的水洼小小一汪。两条黄狗在水洼里跑来跑去,古老师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两条狗玩耍。
    他像所有坐在街边晒太阳的老人一样普通。
    姜笑把玩手里的小刀,走到他身边。柳英年和渔夫帽一前一后,三人呈三角形把古老师围在当中。
    听镇上的人讲,雾角镇里有人饲养了一头怪物。姜笑说,古老师,你听过这个传言吗?
    没人知道怪物来自哪里,但曾有人在夜间的雾角镇里,看见它缓慢拖着步子逡巡。
    那是一个气球般膨胀的人形,笨重、迟缓。它足有十米高,脸隐藏在雾里,手臂异常的长,像两根袖子拖在身体两侧,几乎碰到地面。
    它走得很慢、很重。肥胖的颈脖上系着一根铁链。铁链垂到地面,被两只黄狗叼在嘴里。
    怪物被囚禁在雾角镇已经很久很久,从雾角镇存在开始怪物就随之出现在镇子里。它被关锁在高塔上,只有夜间才能出来。
    它会逐门逐户走过,寻找还亮着烛光的地方。
    它会倾听人的呼吸声。睡着的时候绵长,醒着的时候短促。当发现有人醒着,它会举起肥硕的巨大手掌,用可怕的力道疯狂砸门。
    白天的时候,如果有人惊扰了它的休息,它会暴怒,挥动双手,像对付一只飞虫一样把人拍死。
    人们都说,这个怪物对人充满仇恨,尤其是囚禁了它的那个人。
    它是什么东西?姜笑问。
    古老师掏出水烟筒,烧起烟草。你在鸟笼里呆了多久?他反问。
    姜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广东佛山人,1981年12月3日早上,出门给家人买早点的时候,落入陷空,进入了这个鸟笼。古老师吸了一口烟,那时候还没有陷空、鸟笼这样的称呼,我是雾角镇的第一个镇民。
    姜笑静静听着。
    后来,人渐渐多了,我也渐渐弄明白鸟笼是什么东西。这两条狗也是外面来的,某天忽然出现在雾角镇里。可惜,我没法问清楚,它们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落进了陷空。古老师看着黄狗,可怜呐,没家没主,到处流落。
    姜笑:你果然是这个鸟笼的笼主。
    古老师微微一笑,烟气从他口鼻涌出,老人的脸变得模糊。
    雾角镇上所有的活物,都是落入陷空,被困在这个鸟笼里的。古老师说,所以你们找到驱散雾气的方法了么?如果在海啸来临之前解不开答案,你们也只能永远停留在雾角镇。
    柳英年一个箭步冲上来:什么意思?笼主是什么?永远停留是什么!
    姜笑:1981年到现在,进入雾角镇的人里,有几个能找到驱雾的方法?
    古老师桀桀笑了:没有。一个都没有。尝试爬塔的,不是被吃了,就是摔下来死了。你们跟陈亮陈意不是打过交道吗?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从塔上摔下来的时候,疼不疼?
    姜笑:你设置了一个没有人能解开的谜题?!
    古老师坦然:对。
    姜笑那张平静的脸变了,她失去冷静,声嘶力竭:告诉我离开的办法!
    古老师:你不是经历过许多个鸟笼吗?你应该知道,离开鸟笼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解开笼主的谜题,二是杀死笼主。
    一直沉默不语的渔夫帽忽然冲了上来,他手里是已经弹出来的美工刀,刀尖准确刺入古老师面颊。在柳英年的惊叫中,刀片划破了古老师的脸,往里更深地戳了一寸。
    古老师满脸是血,高声笑出来:好啊!好啊!杀了我吧,动手!
    姜笑在瞬间似乎抬手阻拦,但立刻又停了。渔夫帽转头看她。
    既然杀了笼主我们就能离开,你为什么不动手?渔夫帽问,笼主,笼主是什么东西?不能动?
    海面上忽然卷起了狂风。海水暴涨,风雨声震耳欲聋,仿佛大海沸腾。
    吼声惊雷般响起!
    一具黑色的巨兽骨骼冲破漩涡,活了一般腾空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吐了:好臭。
    第十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学会了网购,开始一箱箱往家里回购。
    余洲:吃完螺蛳粉不要亲我!!!
    第7章 浓雾号角(7)
    那是一条只剩骨头的黑色怪鱼!
    骨骼构成的鱼身足有百米长,蜿蜒如一个风筝的骨架,在布满雾气的惨白天空里游动。它没有鳞片和血肉,但张口嘶吼时,又确确实实是巨兽的悲鸣。
    那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会手脚发软:它不仅震动心肺,甚至让人霎时间脑海空白。
    怪鱼生有独角,身侧有四处鱼鳍,随着鱼鳍骨头缓缓扇动,它越升越高,吼声像烈风掠过雾角镇。紧随其后的,是高达数十米的水墙海啸提前来临了!
    怪鱼的身影掠过高空,在樊醒眼中投下极长的影子。
    樊醒:?!
    他像被定身一样呆站,眼看着那怪鱼从天顶滑过。怪鱼两个眼窝黑洞洞,头上生有独角,余洲正死死抱住那独角,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雾散了!余洲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把雾驱散了!!!
    骨头怪鱼出海的大动作不仅制造了海啸,它扇动的风也同时吹散了笼罩雾角镇的黑雾。
    雾角镇的天空从未如此干净透彻,在苍白里透出一种含糊的蓝。
    黑雾像水流一样往反方向流淌,阳光头一回照射在雾角镇的屋舍上,破旧的房子显得更加颓败。镇上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人们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你!樊醒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角镇里的鸡鸭猫狗乱跑乱叫,浑身皮毛直竖,居民倒是冷静得过分。阳光炙烤他们青白色的脸庞,他们一言不发,眼看水墙愈发逼近也不躲避,只是静静站立在屋檐下看樊醒狂笑着跑过去。
    狂涌的海水已经冲上了码头。风挟带着雨轰然而来。
    骨头怪鱼降低了高度,掠过樊醒身边。它的骨骼被水生生物啃噬,坑坑洼洼满是小洞,樊醒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时,怪鱼扭头用空洞的眼窝盯着他。
    快上来!海啸就要来了!余洲死死抱住那根独角,冲樊醒伸出手。
    樊醒没有去握。他看余洲的眼神里有惊愕、嘲讽和不可思议的复杂情绪。
    樊醒!!!余洲喊得声音都破了。
    樊醒抓住余洲的手,随着怪鱼的去势跃上怪鱼背脊。他也学余洲抱住那根独角,忽然一笑,出手捏住余洲的脸:你活着?
    怪鱼游经高塔,余洲顾不上细想他的话,连声大喊:姜笑!柳英年!
    地面三个人之中最先窜上鱼背的是渔夫帽,柳英年最后一个。他回头招呼,大雨瞬间泼湿他的脸庞:古老师!快上来!
    姜笑按住他肩膀,微微摇头。
    大雨中,两条黄狗惊恐乱叫,咬着古老师裤脚往高塔里拉。
    古老师岿然不动,他皱巴巴的脸在风雨中扭曲得狰狞可怕。迎着狂风与海水制造的大雨,他疯狂大笑,朝着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的浪头走去。
    带我走吧!带我走!他嘶哑地狂吼,求求你,让我死吧!
    怪鱼扇动鱼鳍,奋力升上高空。
    水墙在最高点倒塌了。
    海水彻底淹没雾角镇,无数头颅般的水母,与雾角镇镇民、猫狗和各色杂物,一起在水中浮沉。不过眨眼的数秒钟,雾角镇地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高塔。
    在高塔的顶端,果然立着一架巨大的风车。
    余洲抱着独角,其余人各自抓紧鱼背骨头上的突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下方的雾角镇。
    升到极高处才看见,雾角镇周围没有陆地,无论怎么远眺,周围都是茫茫的蓝黑色大海。雾角镇是这浓稠黑水般的茫茫大海里,小小的孤岛。
    雾角镇和镇外的树林,连同这小小的岛屿,像被彻底擦去一样在海洋上消失了。
    那被怪鱼暂时驱散的黑雾,在烈风消失后,又慢慢聚拢到海面,阻隔了视线。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漩涡仍然存在,黑雾源源不断吐出。除了雾角镇被海水淹没,一切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怪鱼在天空盘旋,摆脱海底的桎梏,即便瘦长的尾巴只剩骨骼也摇摆得轻快愉悦。余洲这时才在光线下看清楚怪鱼的模样:它骨骼的形状很像鳗鱼,但比鳗鱼多了四条长而柔软的鱼鳍,以及头顶的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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