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阿雪,阿雪,你就当娘欠你的,是娘对不起你呜呜呜
腔调陌生,但这句话的内容,却叫季雪庭微微皱眉。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低头,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千年前那个号称祸国殃民的贵妃娘娘的头颅怪异地镶嵌在尚未完全长好的婴孩的身体上,如今正如同猫一般用手指钩着季雪庭的衣襟,攀在他的胸口。
你爹走之前,你就应了他的心愿,当这个皇帝吧!阿雪,求求你了你爹年纪大了,他禁不起折腾的
那只怪物稚嫩的腔调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千年前贵妃因为恐惧而沙哑的喃喃低语。
三千年前
理国皇宫之内。
昔日容光焕发,貌若天人的贵妃娘娘,仿佛一夕之间就老了。
几根白发从戴歪的发冠之下散落下来,搭在她的脸颊旁边。多日来的恐惧忧虑让她真实的年龄渐渐显露出来,那张脸是这般灰黄,干枯。
季雪庭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痛哭不已的母亲,却觉得那哭声仿佛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乱局之中,宫人们大半都逃了。
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如今竟然连点灯的人都没有,而也是一直到这个时候,季雪庭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住的这间宫殿哪怕在白日里,也是这般幽暗,幽暗到血一般的残阳透过雕花窗棂射进来,映着宫中那些错金布银的摆件陈设,也添不了半点光晕。
季雪庭听到自己怔怔地开口,问着面前的母亲:那些人不可能放过留在宫中的皇帝的父皇他怕死我就不怕了吗?
听到这句话,贵妃瞬间哭声更盛。
这怎么办我知道对不起你,我知道大家都对不起你,可是,可是真的没办法了。你知道你父皇的,他那般年老体弱,我们带出去的三万精兵乃是最后一点指望,只要太子争气,南面称王,最后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贵妃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可那都是季雪庭早就已经想清楚了的算计,如今听来,也只是叫他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一些。
是啊,他的父皇定然是要逃的,趁着叛军尚未抵达京城,就这么带着精兵,带着女眷、金银财宝和心爱的大臣一路向南,总归还能有几日安稳日子过。
只不过,若是那样,他就必须要退位,皇城之中必须要有一位理国皇帝替他拖住叛军注意力。
而这个人当然不可以是他最为满意的太子,因为到了南面,他还需要有人替他平定乱局,掌控残兵这件事有且只有太子可以做到。
于是,替他去死的这个人,就只剩下季雪庭。
毕竟他的其他几位皇兄之前光顾着与太子相斗,或被流放,或身死。
所以
我知道的,娘,应该的我哥比我厉害。
季雪庭面上无泪,只是说话时有些哽咽。
他比我靠得住。
贵妃失声痛哭。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这么多年来一直躲在你和皇兄的庇佑之下逍遥度日,如今也到了该报恩的时候了。娘,你别哭了,没事的,当皇帝就当皇帝吧,好多人想要当皇帝都当不上呢只有一点,还请阿娘务必答应我。
季雪庭勉力向着面前的母亲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件事,绝不许让皇兄他知道。季雪庭抽了抽鼻子,他够苦了,不要再让他为难了。
唉
三千年后的幽岭密林之中,季雪庭对着已经滑落到他身前的贵妃叹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原本的喧嚣人群早已消失。甚至连那缠人至极叫人头痛的天衢,也早在不知不觉中不见。
在他身边的,只有幽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
就是那些密林中的树木,看上去姿态却颇为微妙,细看之下,宛若无数扭曲的人形缠绕而成,树根与树根之间,甚至依稀还可以看到先前所见的村民衣裳和娃娃。
这倒是有些失策了,显然有人十分了解天庭仙人们的行事规范,方才那些扰人耳目的小把戏,应当就是为了逼人摒弃五感以神念探路,实际上却刚好可以扰乱神念,将人引到这种地方再行杀招。
这种无聊的戏码,唉,对我真的没什么作用。那位九华真人难道没有与你们说明白吗?
季雪庭心中清明,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
他口中只道无趣,手中凌苍剑却快如闪电,毫不犹豫地就朝着面前那怪物劈了过去。
那怪物倏然一闪,险而又险避开了莹亮剑光。
再抬脸时,贵妃面容早已如同被暴雨淋得消融了的泥塑一般化开。
接下来与季雪庭一番缠斗之间,那怪物的面孔时聚时散,偶尔也能勉勉强强凝成某个季雪庭熟悉的人脸,但很快那面容又会散开。
啧啧。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怪物倏然跳上一棵怪树,趴在树杈上望着季雪庭。
你这人真是奇怪
它喉咙里忽然冒出了一道陌生的话语。
既然可以参加祭典,你心中必然情怨似海可怎么半点都引不出来?
抱歉啊,我觉得你应当是搞错了。在下可是修行无情道的人,若真让你引了什么出来,那才是糟糕。
季雪庭面上笑容温和,手中剑光不断,直接将那怪树削得宛若柴火棍一般,也不管那怪树枝丫断口中不断喷涌而出的殷红血液与痛苦呻吟究竟从何而来,专心致志追杀着那跳蚤般在密林中来回窜动的怪物。
那注生娃娃原本并非什么妖邪,而是一种以应感之物雕琢而成的引子,所以此时此刻,真正与季雪庭对招的,不过是某样东西附着在它身上的神念抑或是分神而已。
不多时,怪物便渐渐落了下风。
不过,就跟许许多多的话本中说的一样,越是到了这时候,这种反派就越是要怪笑出声,再行保命之术。
哎呀,是我失策了,我早该想到季仙君这等人,对自身过去之事早已知悉甚多,确实无法引得你动情动念这样,不如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天衢:早先这种动摇神念的幻境中我还有一席之地的
反派:可是九华真人说过了,想要动摇季仙君的神念,让你上没用。他对你是真的没啥感情。
天衢:
反派:他对他哥可能还反派卒
第66章
听到那怪物的低语,季雪庭忽觉背后爬上了一股阴森的冷意。
他暗道一声不好,身形猛然拔起向后掠去,可他还是慢了一瞬。
那是眼睛。
无数双眼睛在怪物语音落下的一瞬间霍然睁开。
在那些眼睛睁开之前,它们不过是环绕在他们周围的大树上生出的树瘤与节疤,可现在,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澈,或哀怨,或狂喜的眼睛直勾勾地对准季雪庭,每一道视线都有若实质,丝丝缕缕附着在季雪庭的身上。
电光石火之间,季雪庭猛然想起了在榆口村调查陈氏之事时,土地老儿曾经说过的异象在娘娘庙的各处都生出了活生生的眼睛,而寻常人一旦与之对视,便会发狂而死。
这便是那些眼睛了吧。
这么想的同时,他忽然若有所觉,在他背后
季雪庭猛然举剑向后,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猝不及防对上了凌苍剑剑身上映出来的一双眼睛。
下一刻,季雪庭眼前倏然一闪,然后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季雪庭的视野在短暂的一黑之后,瞬间映入了另外一片景象。
眼前不再是阴森怪异的幽岭密林,而是一处破旧幽暗的夜间庙宇。
沙沙
沙沙
淅淅沥沥的雨声自破庙的门外传来,夹杂在雨声之中的,还有更加清晰的呜咽声,沉重的呼吸声,训练有素的轻盈脚步声,兵器出鞘时的破风之声,当然,还少不了兵刃从肉体中抽出时特殊的湿润摩擦声。
轰隆一下,伴随着一道雪亮的闪电,庙宇中的景象顿时清晰地显现在了如今季雪庭的面前。
猩红的血色笼罩了季雪庭的视野。
数十名护卫与仆从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已经尽数被杀,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将整座破庙的地板都染成彻底的猩红。
而从尸体倒下的姿势来看,一直到死,他们都在努力保护着位于墙角的一对母子。
尸体的周围站着一些男人,高大,训练有素,手持长刀,面罩黑布。
他们手中的兵器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又是幻境?
这个念头不过从季雪庭心头一闪,他便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轻声笑道
【非也,非也,季仙君,这可不是幻境,此乃我以洞见之法所窥探到的一段有趣往事。这可是三千年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季仙君,你不妨好好看看,毕竟此事与你可是息息相关啊。】
季雪庭心中毫无波澜,只觉无趣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些时日遇到的人为何都这般健忘,好似完全不记得他乃是修行无情道飞升的仙君,无论爱恨情仇,往事究竟与他相关又或不相关,对他来说都已经是无须在意的一些小事而已。
【嘻嘻,季仙君,那可说不定,你确实是在修行无情道,可若是你心中当真无情,又为何还要特意去修它呢?】
那声音随即又道。
察觉到自己所念所思如今尽在那怪物的掌控之中,季雪庭当即凝神,再不想其他,而与此同时,他面前三千年前的破庙之中,又有了别的变故。
你们疯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面对这群静默如鬼怪一般的敌人,痛苦而恐惧的沙哑吼叫从纤弱的妇人喉中传出。分明就只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妇人,可如今在身后孩童的面前,妇人却彪悍得宛若一头受伤的母兽。
季雪庭控制不住地多看了她两眼,隐约从妇人的面庞上看出一丝奇怪的熟悉感。
紧接着,他便听到那妇人一边护着身后静默无声的孩童,一边喊道
吾乃晏家当家夫人,我的丈夫乃是晏家族长,而我的孩子乃是仙人转世,你们今日做出这等丧心病狂追杀之事,来日定将遭受我晏家百倍千倍的报复!
以昔日晏家权势之盛,他人即便是有滔天刻骨之仇,听到这番威胁,多少也应当有些动摇。
可如今站在晏家夫人与幼子面前的这群黑衣人却一动不动,宛若未闻。
他们静默如铁,神色肃然,不发一语。
也只有其中一位头领模样的人看上去多少还有些反应。
他叹了一口气,径直上前,动手前甚至还对着晏家夫人行了礼。
实不相瞒,晏夫人,我们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您家这位转世仙人。黑布之上的眼睛转而望向了夫人身后的男童,这位莲华子于我家主人而言十分有用
说话间,那武功高强的头领猛然探出双臂,一把拽住了被护在母亲身后的孩童,将他猛然拖了出来。
你干什么
母亲,我无事!
那孩子面容生得十分秀丽端正,面颊上还残留着孩子特有的圆润。
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如今遭逢变故却显得格外镇定端凝,丝毫没有慌乱。
晏夫人发现孩子被拖出去时,吓得几乎崩溃,眼看着便要扑过来与人鱼死网破,幼童却将手放在身后轻摆叫她冷静下来。不仅如此,被拖出去后好不容易站稳,男童还能偏上几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母亲挡在了身形之后。
点火罢,待会儿动手时还是要小心点。
与此同时,在首领的吩咐之下,黑衣人中有人燃起了火把。
闪动的火光之中,孩童银色的眼眸如同某种小兽的般反射出荧荧的光。
那正是年幼时的晏慈。
而此时此刻,他目光澄澈,眼神锐利,并没有目盲。
我愿以三千金与夜明珠一串买你们这些人的手下留情。
对上凶神恶煞的蒙面杀手,晏慈面色苍白,肩头也有些微微颤抖。
他绝不是不害怕的,可神色却依旧镇定。
他仰着头与那小头领冷静地谈判道:而且若是你们能放过我与母亲,待我归去之后,我可对天发誓,此生此世,绝口不提此事。我们两方就此别过,再不相干。有了这些钱,你们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成为一方富户,从此免去这□□夺命,刀口舔血的差事。这样难道不好吗?
噗
那首领听得扑哧一笑,顺手便将晏慈手中装着金丸的布袋与他从颈间褪下的那一串龙眼大小的珠子纳入怀中。
小娃儿倒是生得一副好口才,说得我都心动了。
只不过即便收了这些东西,他望向晏慈的眼神依旧格外冷漠。
只可惜啊,你身上有东西是我们主子点名要的东西,若是不把那东西带回去,我们连命都守不住,要钱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要什么?
晏慈目光一闪,佯装镇定地问道。
而黑衣人轻笑一声,转身从下属那里取来了一口箱子,打开之后,他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怪,雕刻了无数细细符文的勺子一般的东西。
你的眼睛。
他冷然说道。
你们敢你们试试看!你们敢碰我儿眼睛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听到这句回应,原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的晏家夫人忽然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疯子一般扑向了晏慈,想要将他护住。只可惜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身后看守着她的人以一把长刀直接贯穿。
噗
一捧殷红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瘦小的妇人从刀上摔落下来,几乎连内脏都要流出来的伤势之下,她竟然还在地上爬了好几步。
真儿[这里是对字归真的爱称吗?还是说就是小名呀?],别怕娘护着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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