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GL)——若花辞树(43)
昨日他一连寻了四名妃嫔在康平殿寻欢作乐,以致力有不逮,伤了根本。
眼下能说话了,也能坐起,可一夜之间,便似老了十岁。
条子底下还注了一行字,陛下在三月前便曾命太医院上过助兴之药。
明苏看完,正想还给玄过,命他派人送去仁明殿。
但转念一想,她能收买太医院的院使,皇后必也能,便不再多此一举,将纸条塞入了香炉中焚了。
快了。明苏想道,第一步已成了,今日之后,陛下精力更弱,对朝政的掌握也会一日比一日地力不从心。
她想罢,并未急着出宫,仍在贞观殿中留着,以防陛下醒来,突然召见诸皇子、公主。
她召来另一名内侍,要他出宫,与府中几位幕僚一同盯着宫外的情形。
陛下病得来势汹汹,再兼太医不敢断,三皇子与五皇子必有动作。
明苏昨日入宫前便使人盯着各处,不出意外,这两日,便能将这二人暗地里的排布摸透了。
明苏便在殿中摸了本话本,看了起来。
到傍晚,紫宸殿外盯着的人回禀,中书令与尚书令入宫了。
这大抵是稍稍有了些精神,便急不可耐地要去查看,他这一病,是否有人不安分。
第二日夜,紫宸殿的太医撤了一半,守得极为严密的禁军也撤了,自外头看,紫宸殿一切恢复如常。
明苏当夜也得到了宫外递进来的呈禀,三皇子与五皇子果然有所动作,且动的皆是藏在暗处之人,连禁军与京中的防卫,他们也渗透了一些。
明苏心道,往日倒是小瞧了他们。
皇帝也在大举排查禁军与京防这两日是否有异动。
那日皇帝骤然晕厥,皇后递出宫的消息比旁人都快得多,也就给了明苏布置的时间。
而皇帝的暗探虽人数更多,但事发突然,难免顾不周全,他查到的,竟还不及明苏查到的多。
三皇子五皇子见皇帝无事,当夜便偃旗息鼓,命底下那众多卒子归回原位。
京防被渗透,皇帝查出来了,可禁军他还未查出。
明苏思索半晌,命人设法将此事透到皇帝的暗探手中。禁军与京防都要整顿。
整顿便意味着军中要生动荡,动荡她便可趁乱混些人进去。
如此一连三日,各处都在大动。直到第四日午后,皇帝方召见诸皇子与公主。
皇子们先入殿,明苏与其他公主不同,也与皇子们一批。
皇帝还躺在榻上,侍疾的是一名明苏从未见过的妃嫔,见他们入殿,连忙放下了药碗,与众人行了一礼,避到后殿去了。
众人行过礼,明苏往榻上瞧了一眼,大是震惊,皇帝眼角全是皱纹,胡须头发显然拾掇过了,却显然多了不少白发,面色是蜡黄的,一开口声音也沙哑:你们来了?
三皇子与五皇子都极惶恐,大皇子、四皇子则是事不关己。
尤其四皇子,面带病容,身子瘦骨嶙峋,瞧上去比皇帝还沧桑些。
皇帝目光凌厉,在这些人面上一个一个地看过来,看到明苏时目色缓和了些。
不出事时尚好,一出了事,便能看出谁安分谁不安分了。
皇帝自然忌惮明苏,但眼下也不得不对她委以重任,让她替他看住了明寅明辰。
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皇帝自来是不将这二子放在眼中的。二子也习惯了。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说了几句,恩威并施地告诫了三皇子与五皇子几句,皇帝便微微有些喘气,累得厉害。
他目光落在大皇子身上顿了顿,便道:你们且退下吧。
众人便退下了,公主们入殿中问安。
到了殿外,大皇子顿住了脚步,明苏见此,也就留了留,其他皇子都走了。
大皇子方缓缓地往下走,明苏跟在他身边,他们走到底下,便见前方宫道上有一身形清矍身着道袍的道士由远及近地走来。
大皇子看到他,便顿住了脚步,道:这是我府中的道长。
没想到皇帝动作竟这么快。明苏望着大皇子,笑道:皇兄今次可立大功了。
大皇子也穿着一身道袍,发上是一根玉簪。她目光一凝,望向远处道:我六岁时生了场病,病得迷迷糊糊,我的母亲位卑,请不到好太医,便去求了皇后娘娘。
明苏知道他说的皇后娘娘是先皇后,宫中提起先皇后多半称废后,因陛下下了明诏,废黜了她。很少有人会以皇后相称。
皇后娘娘人很好,带着太医亲自来看我,我很想唤她一声母后。
但母亲说,皇后娘娘没孩子,我若称她母后,其他皇子便会以为我有入继中宫之心,必会忌惮我,来害我。
我只得打消了念头。后面我病犹未愈,甚至越来越严重。
皇后娘娘也很着急,有一日,她与我道,会请父皇来看我,要我快快好起来。我那时很高兴,因为我时常是见不到父皇的。大皇子缓缓地说道。
他平日里话少,看着像是沉迷炼丹,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皇室中多瞧不起他,也无人与他往来,这些话,自然他也不曾与人说过。
隔日,父皇果然来了,我很高兴,可父皇一入殿便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曾走近了看我。
母亲很惶恐,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伺候,我也很害怕,可身上实在难受,我想父皇能抱我一下。
于是便出了声,结果父皇却只是冷冷地朝榻上瞥了一眼,说了一句,再吵,就将你们母子逐出宫去。
我那时不知道逐出宫是何意,但想来很是严重,便不敢说话了。
也不知为何,那句话,那一瞥,随我长大,不仅未忘,反而越来越清晰,使我越来越害怕。
之后许多次宫宴上,父皇当着众人的面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我都不觉高兴,反而时常想到病中之事。
大皇子说着,明苏并未打断,只静静地听。
他说完了,笑道:很奇怪,不过是被看了一眼,骂了一句,那句话兴许是吓唬孩子的。
可我却忘不了,后来母亲没了。父皇也不伤心,她下葬的那日,是雨天,我记得很清楚,她葬在皇室陵园里,葬得很偏僻,墓碑也做得潦草,像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宫人一般。
我难受得厉害,回了宫,只觉无处容身,便想寻父皇,向他讨个差使。结果,父皇在顺妃宫中,与她一同饮酒赏雨。
大皇子说到此处,便停下了。
明苏也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过世,父亲却在与人饮酒作乐,换了谁,都不好过。
半晌,那道长已入殿去了,大皇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除夕之宴,我知道你是有意为之,但皇后娘娘待我很好,你又是她膝下长大的,我便帮你这一次。
明苏行了个礼:
多谢皇兄。
大皇子朝紫宸殿看了一眼,道:道长法号无为山人,在我府中七年,有些本事,的确能炼出使人身强体健的丹药。
但那丹药只有数日之效,数日之后,便会厌食乏力,需再服一粒。服食日久,还会越来越依赖。
明苏道:皇兄用了?
我只服了数回,察觉不对,便寻了只黄狗来试药。
大皇子说道,无为很懂事,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还有些把柄在我手中,能使他乖乖听命。
明苏听到这里,明白大皇子的用意了,他是交易来了。
皇兄要什么?明苏笑道。
大皇子问道:你能给什么?
明苏想了想,道:追赠你的母亲太妃之位。
大皇子面露霁色:那便多谢皇妹了。
说罢,扬长而去。
明苏目送他远去,并未离去,而是吩咐了身后的侍从两句,自己去了边上一处亭子里等候。
大皇子今番之举,与其说是与她交易,不如说是投诚来了。
先以往事拉近距离,再以母亲之事引她怜悯,最后抛出筹码,以示他之诚意。
至于能给什么,想必她不论许诺什么,大皇兄都会接下。但观他听闻许她母亲尊位的神色,可见他是满意的。
陛下这一病,众人都慌了神,先前谁都不靠的,也不得不做个抉择。
大皇子占了个长字,明寅明辰都容不下他,反倒是她这边,不大在意这个。
明苏有些好奇,大皇兄拿住了无为的什么把柄,能使他乖乖听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派去的内侍来禀:道长自紫宸殿出来了,陛下将他安置在了万方殿。
万方殿在前朝后宫的交叉处,有一道门拦着,入不得后宫,不会惊扰妃嫔。那处倒是合宜。
明苏道:再去看着。
又过半个时辰,那内侍回禀道:五皇子殿下已去拜访过道长了。
明苏这才起身,往万方殿去。
她到时,五皇子已走了,几上的茶盏还未收拾。无为手拿拂尘,起身见了个礼,明苏看了看他,见他瞧上去很年轻,竟看不出岁数。
殿下来了。无为说道。
殿中之人都已退下了。无为笑着道:殿下安心,小道说了习惯道童服侍,陛下便未指派宫人。
明苏道:道长如何取得陛下信任?
无为回道:小道取出一枚丹药,一剖为二,我服其一,陛下服其一。
之后,不必说,自是见效了。
明苏便笑了笑,果真有些本事。再看他的行事,可见来前大皇子便与他吩咐过了。
第一回相见,明苏并未说什么深入的,只是闲谈了几句,无为也知此,跟着闲聊。
几句之后,明苏闲谈道:前几日相国寺避雨,听那主持说了番魂魄与躯体分离的话语。这是佛家言论,道家可也有相似之论?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说平日里道听途说来的趣事,无为自也不疑心,笑道:有。魂魄与躯体本就可分离,平日里修为修的是躯体,待得辟谷,躯体便干净了,进一步修体魄,直至躯体不老,体魄不坏,也就长生了。
明苏听罢,接着问:可若人已死了,躯体已损,用不得了,魂入黄泉,可能招得回来?
无为道:能
明苏再问:如何招回?
无为笑道:这便难了,要将黄泉之人招回,须得阎王放人。且大张旗鼓地招回又如何?
一缕轻魂,已躯体可附,何况魂魄是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到头来,还是得回去。
明苏便有些茫然,她也反应过来了,招回来,她也留不住。
她又说了些旁的,什么狐狸精,什么书生,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事,招魂混在其中也就不起眼。
倒使得无为暗自道了一句,皇家可真有意思,为父的想长生,为女的想的竟是些灵异鬼怪之事。
明苏告辞了。
她往淑妃殿中去,一面走,一面想招回来留不住,又有什么用。
她想了一路,最后,却又想,招回来,说句话,道个别,约个来生,也是好的。
哪怕说不了话,见一面也值得。
到了淑妃跟前,她便将此事说了。
淑妃大惊:人死不能复生,招魂一说,如此荒谬,你竟相信?
明苏奇道:我为何不信,此说十分有理,必是真的。
淑妃瞠目结舌,道:你便如此信那道人?
明苏笑:第一回相见,我如何能信他?我连大皇兄都不信,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以免他来个黄雀在后。
口说无凭,一直不往来的人,说几句几句亲近话,掏几句心窝子,她就信了?笑话
淑妃一听,倒是舒了口气,道:那你如何就信招魂之术?
招魂之术,很有道理,那道人未必行,但依儿臣看天下之大,必有能人,招魂必是可成。
淑妃还是不懂,可明苏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淑妃只觉她是魔怔了,或是叫什么魇着了。她想了想,再问:那你看长生可否?
不可明苏想都未想,若有长生之人,为何闻所未闻?何况人的躯体本就是要老的,如何长生?
秦皇汉武富有天下,都未能长生,可见此道不通。但招魂不同,招魂是令故人归来,看过一眼,说几句话,也就罢了,与死而复生是两回事,是很可行的。
淑妃听罢,总算明白,为何求长生,求仙道如此一看便是荒谬之论的话却有许多精明强干的皇帝相信了。
不是他们糊涂,而是人一没了指望,哪怕是极其微渺的希望,都会紧紧握住,一丝不放的。
淑妃顿觉心酸,想,也好,让明苏有个指望,她也能高兴些。
那你别轻忽了正事。
明苏笑得明朗,好似三月天里的太阳,明朗得近乎耀眼:母妃放心,她回来,若见我因她荒怠,必会生气,我要让她安心。
淑妃便点了点头,说到别处去了。
父皇动作真是快,才几日,便想起皇兄的丹药来了。明苏说道。
淑妃道:你是还小,不知老病有多可怕,他快五十了,多少皇帝在这岁数都见先人去了。
他还如此放纵酒色。身子岂能不坏。偏偏平日里又是耽溺享乐惯了的,要他收敛,当真是难,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重获青春。
明苏一想确实如此,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明苏便告退了。
淑妃见她走了,回了寝殿,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只盒子。
她看了那盒子半日,方打开了,里面是封书信,信中只短短的一句话:保全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纸还很新,墨也未洇开,只是那人当时写得急,字迹潦草。
宓儿不在了,明苏很想她,想要剑走偏锋,求告于道术。这很荒唐,可也算是个寄托。
淑妃轻轻地说道,像是在与心爱之人说说她们的孩子近日的状况。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明苏降生那日,先皇后就抱着明苏坐在床边逗弄。
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没忍住,与她道: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
那人没有答话,一晃十余载,直至她危难之时,为了劝住她,留住她,方给了她这样一封书信,答应了她当年的请求。
这是她求了大半生的事,可如今却成了一道枷锁,紧紧地锁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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