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91)
司机从后视镜觑了一眼,岳定唐微微沉下脸色。
他还当四少爷定是要生气了,谁知后者说出来的话却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童言无忌,张口就来是什么毛病!
敢情是因为凌少爷最后一句话?
凌枢嗳了一声:不就是随口开个玩笑,值得当真!
岳定唐心说你怕是还未正确认识到自己的乌鸦嘴功力,他冷冷道:往后这种话,再说一次,扣你一次工资。
凌枢双手一摊:反正我一个月也没多少钱,扣吧,管吃管喝就行。
岳定唐拿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完全没法子。
这厮在大江南北闯荡一圈,丢掉了少年的骄傲和高高在上的尊严,换来一身雷打不动的死皮赖脸,足以在沙砾尖石的崎岖山谷里滚一圈都不带掉半点屑子的。
岳公馆灯火通明。
大门敞开着,周叔早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许久,见车开近,忙让人将院子的两扇铁门打开。
四少爷,凌少爷!
他笑容满面迎过来,显然对两人平安回家这件事情表示出了极高的情绪。
周叔辛苦了!
岳定唐冲他点点头,摘下帽子递给旁边的仆人。
老管家也早就习惯他这样内敛含蓄的表现。
不单是岳定唐,整个岳家上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他们并非不尊重老管家,只是不会表现出过于张扬的举止。
相比之下,凌枢的动作就夸张多了。
他直接上前给了老管家一个熊抱。
周叔我回来了!想我了没有啊?
扬起的调子从清寒夜里传开,就像一颗石头落入平静的池塘,激起阵阵涟漪,也让水池下面沉沉昏睡未知春天到来的花苞惊醒。
想。
老管家不觉笑意变深,也抬起头拍拍他的背。
凌少爷瘦了。
当真?凌枢转了个圈,问老管家,瘦了多少,明显不?
老管家心疼道:怎么不明显?后面都摸见骨头了,这是出去一趟遭了什么罪啊!
凌枢:完了完了,那我姐见了肯定得唠叨一整个月,我耳朵没了!
先进门,别堵在门口。
岳定唐的声音从他们耳边飘过,凌枢直接被顺带拎了进去。
老管家一笑,跟着入内。
饭菜都准备好了,我掐着你们回来的时间让人做的,刚刚上桌,还不用热,汤也备了两份,有四少爷您最爱喝的笋尖汤,也有凌少爷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凌枢撒娇:我也爱喝笋尖汤,您只留了一份吧?
多留了多留了,都够喝的,敞开肚皮吃个痛快,不过也不能吃多,免得晚上不克化闹肚子。
老管家亲自给他们盛饭舀汤,看见凌枢狼吞虎咽,心疼的表情越发流露。
这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吃慢点,别噎着!
也没吃什么苦,就是受了点伤,主要是这里的菜好吃,很久没吃的,难免想念!
凌枢头也不抬扒着饭碗,两腮咀嚼,连带吐字也含含糊糊的。
但周叔还是听明白了,他吓了一跳。
还受伤?受了什么伤?!
枪伤,老岳胳膊中了一枪,我是腿上。
老管家倒抽一口凉气:我马上去联系医生!
你别吓周叔了。岳定唐蹙眉,抬手示意老管家,周叔你先坐下,我们回来路上看过医生了,今天才刚换过药,没什么大碍,明日再看也不迟,我们都累了,吃完饭洗个澡就先歇了吧。
老管家不放心:子弹都取出来了?
岳定唐:是,您放心吧,给我们看病的医生是我校友,医术精湛,不比岳家的家庭医生差。
老管家叹道:凌少爷整整瘦了两圈,可见你们在外面吃了许多苦,这段时日先在家好好养着,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凌少爷今晚也在这里歇下吧。
凌枢咬筷子抬头:那我在客厅沙发躺一宿就行。
老管家:什么客厅沙发!我都把客房收拾出来了,你就在客房睡。
凌枢无辜道:可刚才岳长官说要看我表现,才决定让不让我睡房间。
老管家看向岳定唐,一脸的不赞同。
岳定唐:
这家伙连他房间都睡过了,他说什么了?还装大尾巴狼!
偏生周叔还吃这一套!
你想睡哪就睡哪,还用得着问我吗?
老管家笑道:你瞧,四少爷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只管睡就是了。
凌枢:周叔,等会儿我想用肥皂洗洗脸。
老管家:家里有,我给你拿。
凌枢:我老觉得脸上的胭脂还没洗干净。
老管家:你抹胭脂干什么?
凌枢委委屈屈:回来路上老岳让我穿女装,与他假扮夫妻,不穿就不让我上车回来。
老管家看岳定唐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古怪了,只差没明着问他是否有何隐疾怪癖。
岳定唐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就知道女装这个事情,姓凌的根本没完。
第四卷 姐夫的秘密
第120章
为什么要穿女装,这就得从他们避开宋先生的耳目讲起。
说到宋先生,难免要说到那批随着老夫人被运到北京的珍宝。
岳定唐还真怕凌枢口不择言,直接把事情和盘托出。
虽然老管家是自己人,但此事关系重大,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知道得太多,对听的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一碗热汤之后,最妙是来上一盅温好的酒。
无须度数多高,桂花酒或青梅酒最相宜。
对旅途疲惫的他们而言,一壶小酒最能舒经活络,将困倦丝丝牵逗起来,又让身体得到彻底的放松。
凌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在关家的见闻,讲述关家几兄弟的荒唐,把蛮不讲理的老大,热衷古玩实则一窍不通,志大才疏的老二,锯嘴葫芦的老三,装神弄鬼的老四,还有留洋归来,看似清高,却也对关老爷子分家产无比上心的老五形容得绘声绘色。
老袁开库房的那一幕在凌枢嘴里,变成娓娓道来的故事,成功转移了周叔的注意力。
有凌枢在的饭桌,人再少也是热闹的。
老管家这辈子见过的人事不少,像关家这样荒诞不经的也不多见,直接听得入了神,等凌枢讲完半天,才叹了口气。
其实大少爷说得对,你们本不该去这一趟的,平白遭了罪不说,夫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岳定唐放下汤碗,用餐巾拭嘴。
也不算白去,起码了却了母亲生前的一桩遗憾。
还挽回了整整两箱的珍宝,免于流落洋人之手。
那些珍宝能不能称得上国宝,别说老袁不晓得,他和凌枢同样也不懂鉴别,只是关老爷子生前甘冒如此奇险,大费周折就为了保护这些东西,加上它们的来历本就不凡,或许有朝一日后世记载这一段历史,也会将关老爷子护宝的功劳写入其中,不枉所有人的辛劳奔波。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还是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家里的时候总想着出外闯荡,可一旦在外面流连久了,却又开始想念起家。
这是一个疲惫时能随时放松休息的港湾,在这里无须勾心斗角生死搏斗,不必担心身边的人会谋害自己,会有关心他们的家人准备好热饭热汤让他们消除长途跋涉的风尘。
对凌枢而言,这虽然不是他的家,不过他住下来也毫无负担。
自己给自己找心理负担,那这个人肯定活不长久。
他素来不会自寻烦恼。
周叔自然不会让他真去睡客厅沙发的,早将客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枕头全部晒过换上新的,鼻子凑上去还能闻见阳光的味道。
岳定唐下楼一趟,手里就多了两碗冰糖炖雪梨。
周叔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他们在外边受的苦全部消除,炉子上煮的东西就没停过,原还亲自要上楼给凌枢送,岳定唐不忍他一把年纪还要天天爬上爬下,顺手截过来。
一碗放在自己房间里床头柜上,一碗端过来,他敲了好几下门,才听见里面懒洋洋传出一声。
进来。
倦意浓重,估计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岳定唐推门而入,果不其然看见四肢展开毫无形象仰面趴在床上的身影。
他一见就蹙起眉头:压到伤口了,别这样睡。
凌枢毫无反应。
岳定唐走近,发现对方洗完头甚至都没擦干,就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洇在枕头上。
起来。
岳定唐吐一口气,觉得无法忍受。
果然在外面将就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回到家看见对方如此随意就开始挑三拣四了。
凌枢含糊回应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动也不动。
岳定唐忍无可忍,终于亲自动手,从浴室里拿出干净毛巾往对方脑袋上一盖,开始上手揉搓。
左边一点,对对,就是那里,风池穴再按按
凌枢得寸进尺,对他略显粗暴的动作不以为意,居然还享受起来了。
岳定唐无语。
这真是个天生的大少爷。
要是凌家家境还没没落,这厮估计依旧是个娇生惯养,玫瑰花刺扎一下都会吹半天气的主儿。
要是凌枢当初拿着姐姐给他的家产去留洋,说不定会在异国他乡与岳定唐见面,因为留学生的圈子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岳定唐就会知道对方没有跟杜蕴宁结婚,也会知道凌家的事情。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彼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依靠岳家给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未接触到那广袤精彩的世界,还未练就处变不惊的本事和见惯波涛的境界,更没有相应的身份和能力,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尽可能将对方容纳在自己的羽翼范围内。
也许,现在相逢才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揉着揉着,他发现手下的脑袋任凭揉扁搓圆,完全失去挣扎。
再一看眉眼,还真彻底放松睡过去了。
岳定唐摸摸对方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第二天醒来也不会头疼了。
这个时候,他本该自然而然起身关灯悄声退出。
但他看见床头那碗还没被动过的冰糖雪梨。
岳定唐伸手,轻轻掐住凌枢一边脸颊,薄唇凑近,在他耳畔吐出热气。
明天发薪水了,三百大洋。
????
凌枢蓦地睁眼,从床上弹起来!
岳定唐坐在床边,冷静镇定。
凌枢:明天发薪水了?
岳定唐像看傻子的表情。
明天才月中,怎么可能发薪水?
凌枢:那我怎么听到三百大洋?
岳定唐淡定:你在梦里听到的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枢斩钉截铁:我不可能听错!
岳定唐:既然你醒了,就把这碗甜汤喝了,周叔的心意,不能浪费。
把碗递给他,人施施然走了。
凌枢:
他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听见了?
凌枢在岳家整整待了一个星期。
这七天里,因为旧伤未愈,没有去警局报到,反正去了也是闲坐着,换药看伤又有岳家的家庭医生上门,他也不敢回家,不然被其姐看出面容消瘦外加一瘸一拐,可能另一条腿也要被打折。
岳定唐起码还要去学校上课,凌枢直接就在岳家生根发霉了。
他也不无聊,每天就拉着周叔,给他表演十八般武艺。
今天是《西厢记》,凌枢也用不着旁的帮手,他一会儿学崔莺莺娇滴滴宛转蛾眉,一会儿跳到对面变成愁眉苦脸的张生,一会儿又扮作俏皮活泼的红娘,时而捏着嗓子,时而低沉粗粝,把周叔逗得乐不可支,凌枢自己也玩得挺乐呵,就连岳家下人们都觉得有趣,不用干活的时候就围在旁边看,还给凌枢喝彩。
后者就越发来劲了。
直到岳定唐下班回家。
岳定唐不像凌枢这么闲。
警局固然大多数时候没什么事,他却还有一个专业的学生,这次在东北耽搁的时间太长,远远超过本来请假的时间,他除了得回学校销假之外,还得多上几节课,把之前学生们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甄家听说他回来的消息,也很快找上门来。
还是甄书蓝。
岳定唐一看见他,就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去东北之前,甄书蓝曾就其妹甄丛云失踪的事情过来,希望他们在东北如果看见甄丛云,就帮忙联系甄家。
但甄书蓝还不知道,岳定唐他们不仅在东北遇到甄丛云,对方甚至还伙同俄国人想要杀人盗宝,最后却死在他们手里,被甄丛云拿走的缀满珠宝的佛塔,甚至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岳定唐自然不可能告诉他真相,只说他们根本没有遇到甄丛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是还在东北。
甄书蓝也没表现出格外的怀疑。
罢了,其实拜托你们此事时,我也觉得希望不大,舍妹的性情,我自己最了解,她太任性了,以为全天下都围着她转,这种性格在甄家还有我们宠着,去了外头根本就行不通。
一边说着,甄书蓝露出苦笑。
父亲大发雷霆,宣布以后甄家就当没有她这个人了,她跟柳家的婚约,也另外找了个妹妹替代。
岳定唐沉默片刻:我很遗憾。
他是惯会说这些场面话的,平淡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端倪,但毕竟甄丛云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甄书蓝也没有半点怀疑。
哎,不提也罢,此番叨扰了,等舍妹结婚,我们会向贵公馆送去请柬,届时还请你和令兄拨冗光临,喝杯薄酒。
岳定唐:一定,甄先生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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