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87)
岳定唐知道他生得好,只是此刻才有了更真切的认知。
就像一束烟花在夜空骤然炸开,哪怕稍纵即逝,亦会在眼前留下长久的残影,久久不散。
天地光阴,逆旅过客,无数往事在他们身上一一上演,可最终,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岳定唐曾经遗憾过,怀疑过,担心过,甚至试探过。
但到头来,从在密道里再度看见他,从确认两人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开始,他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这人还活着,一切就都云开雾散,重现光明。
这样不行。
岳定唐忽然道。
太显眼了,容易引来宵小之徒,要是被人盯上,我们还得想法子摆平,那样更麻烦,这一路我们低调为主,决不能出任何事情。
老袁摩挲下巴,觉得也有道理。
但他这细皮嫩肉的,本来就好看,顶多把脸色涂黑,再做丑反倒容易让人注意到他过于高大的身形,这也不是好事。
岳定唐道:可以不必刻意做丑,但可以让他看起来胖一些,再把额头弄宽一点,肤色弄黑一些,眉毛可以再黑一些,口脂就不必了。
我试试吧!老袁灵光一闪,对了,眼镜!
他弯腰翻箱倒柜地找。
奇怪,眼镜被我放哪去了?
这副行不行?
岳定唐掏出兜里的银框眼镜递过去。
他有点近视,但不深,平时习惯性戴着,今天为了演好自己柴房伙计的角色,就把眼镜摘下来放身上。
老袁回头看一眼,不行,太时髦了!
岳定唐:
老袁继续翻找,头也不抬。
要黑框眼镜,你那一戴上去更突兀了,我想让他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又不会显得特意有了!
他还真就翻箱底翻出一副黑框眼镜,塞给凌枢。
赶紧,戴上试试!
凌枢:我怎么一戴上去就头晕?
老袁:正常,这是老爷子的老花镜。
凌枢:
老袁:事急从权,没别的了,你就往下拉一拉,用眼角余光看,别盯着镜片看,火车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
眼睛不舒服,凌枢不得不微微眯起,黑框眼镜后面的他少了那份明亮锐利,的确不那么扎眼了。
老袁又把他的假发整理一下,挽了个髻,看上去就像个上过学堂,有点文化的女子。
到时候就这么说,咱们扶灵去北京,你们是我内侄,跟着同行,去北京城定居。他指着岳定唐,你呢,已经收到了某中学的聘书,准备去教书。
手指又移向凌枢:你家里是书香之家,你自己也读过书的,你同丈夫一道,去照顾起居。
凌枢:
他确定自己是掉坑了。
而且还暂时爬不出来。
凌枢破罐子破摔,凉凉道:那我这一路是装哑巴啊,还是怎么着?
老袁一挥手:随便你,别露出破绽就行了,大衣穿上,别露了喉结,是了,耳环,你还没戴耳环!
凌枢:有言在先,我不打耳洞,那些上过学堂的女子,也有不打耳洞的。
老袁:你虽然上过学堂,但性子还是有些传统,否则绝不会穿这样长的袍子,你别怕,我这儿准备了夹耳朵的耳夹,用不着打耳洞,我自己也得戴。
说罢他拿出一副珍珠耳夹,翘起兰花指往自己两耳一夹,左右看看镜子,满意道:这不就完事了,来,轮到你了。
凌枢:
岳定唐也被老袁稍作改变,同样是把他那份出身富贵的气质一压再压,尽可能往平凡靠拢。
瓜皮帽换成文明帽,文质彬彬倒还是可以保留的,也算本色出演。
事不宜迟,三人将箱笼东西悉数收拾一下,便匆匆启程下山。
花了些银钱,打出金家的招牌,又有金副市长给的通行证,轻松就入了城。
金家早有人开了小门等着他们,金副市长没有亲自出迎,老袁他们反倒安心一些,否则就太容易让人生疑了。
随同出行的两名金家人,虽然都跟了姓金,但实际上是汉人,一个大约五六十,一个年轻点,但也有三四十了,几人商量一番,老袁就扮作老金的妻子,小金则是老金侄儿,这样五人就都沾亲带故了。
时间差不多了,五人乘车前往火车站,棺椁则单独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在金副市长的安排下,棺材被单独安放在一节车厢里,而且就在凌枢他们的三等座位后面的车厢,一般宵小看见棺材,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特意去翻找。
一切都很顺利,凌枢他们各自拎了一个行李箱,就像所有离家远走的旅人那样,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直到坐下的那一刻方才长松了口气。
这年头火车没有座位排序,都是先到先得,几人上来得早,特意寻了靠近货厢的尾座。
老金拿出几个苹果分给众人。
来来,先解解渴,我带得多,这一路你们要吃什么都给我说。
小金是个诙谐爱开玩笑的,闻言就道:叔,来个满汉全席吧!
老金哈哈一笑,指着自己:满汉全席没有,老汉倒有一个!
窗外,几名西装革履的人簇拥中间戴礼帽的人匆匆走过,像是赶往一等车厢。
凌枢若有所感,自言自语:可别是姓宋的也跟咱们一列火车吧?
话音刚落,老袁和岳定唐几乎异口同声
你闭嘴!
第114章
三等车厢不比一二等车厢,这里永远是嘈杂的,混乱的,连司乘人员的脸色都常年阴云密布,雾沉沉暴雨将来,与他们来时一等车厢的舒适享受天壤之别。
一等车厢也并非永远安静,总有些人自诩不凡破坏规矩,岳定唐就曾见过一名暴发户,刚落座就大声嚷嚷,嫌弃座位不够软,车厢里太闷,吃饭的时候还要了许多道菜,吃不完也要摆在桌上,就为了炫耀自己有钱。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比起三等车厢,那边起码还是可以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
不能看书,就只能睡觉或发呆。
火车颠簸摇晃,不舒服却容易让人瞌睡。
凌枢有伤在身,昨天也没睡好,坐定一会儿就迷糊起来,脑袋一点一点,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滑下去。
岳定唐伸手帮他往上推好。
对面的老袁和老金低声交谈,火车铁轨当啷作响,噪音甚大,他们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睡不着,转头朝向外面无灯无火的远山轮廓。
即使时间紧凑,下山前,岳定唐还是抽了半小时去祭拜老爷子。
因为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
这场旅程之始,本就是为了老爷子的后事而来,结果阴差阳错,波折重重,居然直到离途将至,他才能正正经经出现在关老爷子墓前。
在岳定唐出生之时,岳家和关家早已断了往来,所有音信不过是母亲生前的只言片语,零落破碎,他对关家没有任何感情,关家对他想必亦是如此。
但老爷子生前布下的一个局,却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母亲生前,从不后悔自己离家远走,但终其一生,不能回来,不能认祖归宗,她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我过来,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阴阳相隔,一笔勾销,所有恩怨,就当过去了。
他当时如是说道,敬了老爷子三杯薄酒,又磕了三个头。
岳定唐对老爷子的观感很复杂。
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现在也许他会跟老狐狸坐下来,闲话家常,博弈交锋。
他不喜欢被当作棋子,却不能不佩服这老头,神来一笔,把多年未曾谋面的岳家人拉来,安在这个棋局里,成为关键一子。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想必能为关家做更多,也许还能让关家东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
关老爷子一去,照老袁的说法,关家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关三爷。
他不爱搭理其他兄弟,整日闷在屋子里做木工,不是因为笨嘴拙舌,而是懒得看见关家那一幕幕荒诞混乱的戏码上演,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
时局如此,他无法放下关家,又无法救关家于苦难,只好装疯卖傻。
清醒的人,总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这次珍宝能顺利从关家运出,其中也少不了关三帮忙,但他不愿意跟着老袁一道离开奉天。
关三对老袁说,这里是他下半辈子的根,人离了根,去哪里都没法活得长久,其他兄弟都不靠谱,不如让他守着这宅子,有他在一日,关家就还在。
老袁劝不动,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岳定唐看来,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哪怕明知是独木小桥,而非阳关大道,也总会有人一意孤行,正如他母亲当年,正如关三。
有些人中途后悔,还会回头,或者改道,有些人却宁可一路走到头,无论对错。
就像,从前的他。
肩膀忽然一沉。
岳定唐侧首,凌枢直接歪到他身上来了。
他没有推开对方,反是调整坐姿,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
凌枢的左手轻轻握着右手手腕。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岳定唐注意过,对方好几次都有这个动作,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年右手中了枪伤的缘故,每逢下雨天手腕总会酸痛无力,凌枢就这样习惯性捏着右手,好像在给自己按摩。
伴随夜色渐深,火车一路在郊野疾驰,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再吵闹的人也需要片刻歇息,耳根子得以安宁少许。
火车一声长鸣,穿越时空,与八年前的光阴重叠。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是轮船的汽笛,提醒乘客们,船即将起行,请所有还未上船的乘客抓紧上船。
他就是那个还没上船的漏网之鱼。
他在等人。
周围熙熙攘攘,有挥泪送别亲人的,有恋人即将分隔两地不肯惜别的,如他这样的家世,来送行的人就更多了,有看在岳家面上的政府官员,有爱护他的学校老师,还有不少男女同学。
少年岳定唐举目四望,却没有在前来送他的人里,找到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
定唐,你在找谁,杜蕴宁吗?交情不错的老同学道,她说要来给你送行的,不知道怎么现在还没来,说不定是凌枢不让她来呢,我看你也别等了,快上船吧,别误了时间,去了法国记得给我们写信啊,别忘了老同学!
岳定唐含糊应了一声,面上微微笑着,眼睛还在搜寻。
轮船汽笛再度鸣响。
管家周叔催促他快点上甲板。
杜蕴宁终于出现。
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来到面前,额头还有薄汗,海风吹散鬓角散发,平添几分温柔。
同学们自然而然为她让出一条通道,还有细心的男同学帮忙拦住冲撞的路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定唐,听说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让家里仆人做了些点心,你拿着路上吃吧!
她将手里的小篮子递过来。
上面还覆着帕子,边角绣有杜蕴宁的闺名。
岳定唐道谢接过,心里也奇怪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惊喜。
你怎么来得这么急?
杜蕴宁含糊其辞:嗯,有点事耽误了。
岳定唐察言观色:跟他吵架了?
杜蕴宁勉强一笑,没有回答,但表情足以说明答案。
少爷,该启程了!
周叔再三提醒,甚至有些急了。
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多说一句的闲话。
岳定唐只得提着行李箱和篮子,转身走上舷梯。
等他再回身,人已经在甲板了,与诸多站在岸上的故人,中间隔开一道浅浅的海湾。
故人未散,周叔还在港口,用关切的眼神传递叮咛。
老同学们也在朝他招手,杜蕴宁是黑白照片里的一抹亮色。
但她的音容笑貌,在几年之后却逐渐模糊。
岳定唐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到底在等什么,却一直难以忘怀那份遗憾。
也许他只是选择性,刻意地忘记了。
第一次见到凌枢,是在下课后的教室外面。
教国文的老师在跟一名面生的少年说话。
岳定唐第一感觉是,那人生得真好看。
出身环境让他见过许多漂亮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岳定唐自己也生得不赖,但那人依旧能让他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对方的漂亮,已经超越岳定唐见过的绝大部分人了。
后来那个少年被领到自己前面那张桌子,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岳定唐也才知道,他姓凌名枢,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和一个挺特别的名字。
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上中学的家庭条件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凌家岳定唐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两家一个主商,一个主政,涉及领域又没有什么交集,仅止于长辈们认识罢了,小辈之间是谈不上什么往来的。
凌枢挺爱说话,举凡天文地理历史,乃至世界各国大事,他都能侃上两句,而且不是瞎侃,说出来的话颇有见地深度,在当时的岳定唐看来,起码是个大学生的水准了。
他自己不爱说话,也懒得听旁人啰嗦,却很愿意听凌枢多说两句。
但两人之间的渊源,不是始于谈天论地,而是一场打架。
有一回岳定唐路过学校外面,看见凌枢在殴打同学,皱起眉头过去阻止,谁知凌枢打红了眼,连他这个劝架的都不放过,挥起拳头就揍过来,岳定唐被打出血性,两人很快扭打起来,被老师发现,呵斥拉开,叫回办公室,每人关禁闭写检讨叫家长。
岳定唐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只有文质彬彬高高在上的份儿,何时因为跟同学打架斗殴被老师处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哪怕后来他知道凌枢只是帮同学出头打抱不平,也难以消除这份怨气。
记仇这种性格,必定是与生俱来的。
在那之后,他没少给凌枢使绊子。
比如辩论比赛,两人明明可以一队,他非要去另外一队,跟凌枢同台打擂,结果因为凌枢那一队有个女生拖后腿,在辩论时紧张过度,急得面红耳赤,最后落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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