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82)
岳定唐:这么多珍宝,就是不留给子女,放着以后等哪个子孙出息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老袁哂笑:国破家亡,哪来的财富,就算坐拥金山银山,也得守得住才行!与其流落到关琴之那几个不成器的手里,被他们辗转变卖,或者送给日本人,还不如运回北京。老爷子听说故宫那边为了避开可能到来的战火,已经开始把所有东西都分批运送南方,就让我带着它们一起过去找大部队。他说这两口箱子的东西,要是能跟大部队会合,以后等国泰民安再拿出来,那才算是真正给后代子孙积德,留下福荫!
要说岳定唐对关老爷子没有半点怨念不满,那是不可能的。
这老头儿千里迢迢把他从上海喊过来,为的就是利用岳家来让这个局变得更完美。
得到佛塔的岳定唐成了头号靶子,当所有人都将羡慕嫉妒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老袁正拉着两箱真正的宝贝在暗度陈仓。
老头不仅坑未曾谋面的表侄孙,还坑自己的亲生儿子,任凭几个儿子互相滋生矛盾,彼此看不顺眼,甚至引狼入室,来了俄国人,又来了日本人。
但岳定唐又拿这老头没办法。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就算岳定唐现在在他坟前破口大骂,人家也不会死而复生。
而且说到底,老爷子竟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他的几个儿子未必理解他,就算知道真相,说不定还要怪老爷子便宜了外人。
最理解他的人,反倒是愿意冒险运送珍宝的老袁。
先把箱子抬上去再说,再待下去,我怕那女人没把我打废,我得先冻死在这里!
老袁没好气将箱子合上,不再让凌枢流连欣赏了。
两口箱子有些分量,三人又都是残兵败将,合力抬了半天,才终于把箱子抬到上面去。
庙门紧闭,再生上一堆火,把水煮上,放点青稞面和卤好封坛的牛肉,总算有了些温暖的烟火气。
凌枢躺在稻草堆上,脸被火焰照得通红,从地狱到人间走了一遭,渡尽劫波之后,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等岳定唐看到坛子里的食物煮得差不多,想把凌枢叫起来吃东西时,就看见他睡得正香,轻声喊也喊不醒了。
算了,你别叫了,让他睡会吧,给他留点醒了再吃。这次要不是我把人拉进坑里,他也不会伤成这样,是我这当兄弟的对不起他。正好,我也有点事想问你。
老袁用勺子把大块卤牛肉舀到碗里,递给岳定唐。
青稞面和着卤牛肉煮熟的味道也许称不上盛宴,但在当下,却是难得的美味了。
老袁没有兜圈子,他盯住岳定唐,开门见山就问:我们要是把这批东西运出去,你会不会阻拦?
岳定唐也痛快给了答案:不会。
老袁咄咄逼人:那你跟日本人到底有没有牵连?
岳定唐:岳家也许有人有,但我没有。
这个回答就比较耐人寻味了,老袁愣了一下,撇撇嘴。
我最讨厌跟你们这种爱兜圈子的文人打交道了,什么话都云里雾里,不肯说明白。那我问你,那天你明明怀疑凌枢,为什么还要任凭伊万诺夫他们杀人盗宝?
岳定唐:我当时只知道他对我有所隐瞒,也猜到你们可能认识,但我不知道你们的具体计划,只想着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那天晚上我被他下药迷晕之后,是被大老爷他们喊醒的,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老袁沉默片刻:我让他把佛塔偷走,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想到伊万诺夫会冒出来,差点就功亏一篑,可能还会害你性命不保,这事我给你赔不是,当时他为了保护你,特地制造一些动静引来众人,伊万诺夫他们才会匆匆逃离。
岳定唐挑眉:他给我下迷药,差点就把我害死,你这意思,还让我别怪他?
嗐!
老袁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直接用火堆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过了片刻才想起边上的人,礼貌性给岳定唐递过去,心说对方这豪门子弟估计也看不上这种烟,谁知岳定唐毫不客气,一下拿走三根,抽一根,收两根,把他肉疼得直抽气。
那天他去医院看你,出来的时候你那病房正好爆炸,他本来二话不说就要回去找你,是我把人给打晕了,后来在山上,他说帮我办完事之后,还要回城去找你。
岳定唐点火的手一顿。
老袁没留意,继续诚诚恳恳说道:岳少爷,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人,从来不缺朋友,尤其是捧着您,讨好您的朋友。但凌枢这人,您甭看他平日里爱偷懒,浑身上下跟没骨头似的,但那都是战场落下的病根,有些人表面上不着调,满嘴天花乱坠没句实话,又爱财又惜命,实际上比谁都要重情长情,姓凌的就是这样的。
第106章
老袁发现岳定唐走神了。
就在自己那席话说完之后,后者对着火堆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他看见岳定唐手上的烟都快灼手了,忍不住去推他胳膊一把,对方才醒过神似的,将烟灰抖落,再猛吸一口。
我记得他以前身体很好。长跑比赛,他总拿前三,我们在学校一块打球,他也是进球最多的那个,那时候一群女学生下课特意绕一大圈回去,就为了路过操场看他打球。
烟雾漫进火堆,溅起一团星火,也勾起回忆碎片。
你知道他多爱臭美吗,别人打球热了脱衣服,他非要把一套中山装穿得整齐严实,在那满场跑打满头名,就为了听那些女学生说他风度不乱。
岳定唐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现在这样,基本都是在战场落下的毛病,要么是被炮弹碎片划伤嵌进去的,要么是被子弹打的。喏,他右手的毛病,你应该发现了吧,就是当时在雪地里近身搏斗,被敌人刺刀挑伤的。他以前枪法很准,是我们那个营的神枪手,里里外外都闻名,但那次受伤之后,手就再也握不住枪了。
说实话,老袁始终觉得岳定唐让人捉摸不透。
哪怕三人现在坐在这里,劫后余生,同生共死,老袁还是不敢完全信任岳定唐。
这可能与他需要隐藏身份潜伏在老太爷身边,习惯总用猜疑的眼神儿去观察别人有关。
但自己不相信岳定唐没关系,岳定唐相不相信他也无所谓,老袁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岳定唐相信凌枢,他不希望将来因为什么误会,岳定唐就要置凌枢于死地。
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的手会废掉,没想到他出院之后,就开始练左手,从拿筷子到写字,后来还能用筷子夹青豆了,一颗一颗,我以为这也就差不多了,结果有一天,他居然跟我说,他能用左手开枪了。我心说这有什么了不得,但凡你食指还能动,谁不会扣扳机。
岳定唐眼里又多了点笑意:他看似潇洒,实则好胜心很强,从小到大都这样,考试前每次都说自己没怎么复习,实际上每天在家里都看书看到睡觉前,估计他已经把左手开枪练得差不多了。
老袁也摇头笑道:怪我当时太天真,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跟他打赌,两人就到校场上,拿着盒子炮开始打靶,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居然输了,这家伙背地里练了两个月左手枪法,小胜一筹,把我这个长年用右手的给超了!
这的确像凌枢会干出来的事。
岳定唐无声一笑,心底浮起连他都说不清的微妙感。
就仿佛,置身其中,引以为豪。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岳定唐看向凌枢的右手。
后者睡得正沉,侧身面向他们这边,右手虚垂,袖子上有些干涸的血迹,但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出这样一只手是半废了的。
岳定唐还记得,两人久别重逢,头一回见面交谈就是在监狱里,他看见凌枢用左手写字,当时心里就有所疑问,可那时候并未想到,这疑问背后,竟是隐藏血海滔天的过往。
曾经那个连手指被花刺扎到都要用手帕包扎起来的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蜕变成成一个钢铁般意志的男人。
老袁叹道:但不管再怎么精准,左手终归是左手,比不上他原来的右手,当年他那一手枪法,真是让人无不注目,可惜了!
岳定唐:他怎么会受了这么多伤?当时东北军,不是很快就不战而退吗?
老袁:说是这么说,有些还是抵抗了的,我记得那年,我们驻守长春,日军从北大营一路打过来,分明是想把东三省吞并的架势,上面还抱有幻想,以为给日本人吃点好处,他们也就适可而止了,还有的指望俄国人出手帮忙,结果呢,奉天失守,四平失守,营口失守,到了长春这边,我们不肯就地投降,整整守了一夜。
老袁的语气很平淡,这段往事之于他,之于凌枢,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现在能够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岳定唐沉默片刻:我当时在国外,看了相关报道,都说东北奉行不抵抗,所以很快全线溃败,并未提及长春。
老袁苦笑一声:只守了一夜,说出去不光彩,不提也罢,省得丢人!但那一夜,我们真的是把老命都豁出去了,可敌人的火力太强大,我们没有援军,很多人也没战意,听见旁边几个城市都不抵抗撤退,实在守不住,弟兄们一个个没了,要不是凌枢把我推开,这会儿我也没命坐在这里跟你瞎侃。
岳定唐:后来呢?
老袁:后来我们幸存下来的一伙弟兄,个个伤重,上不了战场了,但也都不甘心就这么背个战败懦夫的罪名,干脆化整为零,去野外打游击埋伏,跟敌人周旋,从九月到十二个月,整整三个月,喝雨吃雪,打猎维生,原本三十几个人,最后就剩下连同我和凌枢在内,不到七个。
岳定唐:很惨烈。
老袁:以命换命的打法,只能是匹夫之勇。眼看东北全线沦陷,大部队往关内撤退,我们这一身伤,下雨刮风都会酸痛,凌枢肩膀后面,好像至今还有块炮弹碎片没取出来,就算再回战场也是拖累兄弟,几个人一合计,索性彻底解甲归田,之后我跟凌枢,就再也没联系了。
岳定唐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不管发表什么评论,对老袁他们来说,都是一种不必要的指指点点。
你后悔没?
他是问老袁,也是透过老袁,在问凌枢。
老袁抹了把脸,哈哈两声,颓唐尽去。
后悔什么?后悔杀敌,还是后悔抵抗?我只后悔当时没多长几只手,没多杀几个,男儿大丈夫生在世上,要是不能轰轰烈烈活一回,那这条命跟狗命猫命又有什么区别?
岳定唐沉吟:我如果早点知道
如果他早点知道,就不会让凌枢跟着自己跑一趟东北,重履故土,重温那些铁与血。
可如果没有这一趟,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现在只是后悔,自己长久以来的试探行为。
那些试探,必然多多少少,伤了对方的心。
尤其是,那一枪指住对方。
岳定唐不知道当时的凌枢是何等心情,连他自己也纷乱难言,可现在想起来,却全都只有后悔了。
像伤口流血一直泡在盐水里,心禁不住酸胀刺疼,想抽身后退已是不及。
我们见面之后,都没来得及细问近况,他回到上海去了?真成了你下属?
岳定唐听见老袁这么问。
我在市警察局兼职顾问,他是我的助理秘书,每天坐在办公室,不用出外勤,也用不着面对枪林弹雨,很安全。
老袁瞪眼:那这次还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岳定唐想起凌枢之前几次受伤,好像还都是跟自己一道查案的时候落下的。
他这种性子,说是说惫懒,你让他真休息,他也闲不下来。
老袁一想也是,顿时无奈了:怪我,不该把他拖进来,可我需要个帮手,身边也实在没有可靠的人。
我会尽量不让他再受伤。
说这句话的时候,岳定唐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见。
而好梦正酣的凌枢,还对外界一无所知。
第107章
凌枢醒来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外面放晴之后,连风也在阳光威慑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夜张牙舞爪咆哮呼号如同一场过往梦境,草木承蒙恩泽,一个个争先恐后舒展身体,懒洋洋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丝毫不想动弹。
就像现在的凌枢。
他是清醒了,身体还嚷嚷着想睡,拥着不知道谁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袍子,似醒非醒听着外面的动静。
岳定唐和老袁正在聊运输珍宝的事情。
岳定唐:金副市长那里可靠吗?
老袁嗯了一声:箱子里那其中一座佛塔,还有一套宋代孤本,就是金副市长交给老爷子的。我想,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故意钓鱼。
岳定唐沉声道:他知道此事一旦暴露,将有可能面临的风险吗?
金副市长是个满人,而且还是个屈从于淫威,在伪政权下当官的满人,就算他现在风光无限,日本人看上去也很尊重他,但这些都是表面功夫,也只建立在金副市长愿意安安心心当个傀儡的基础上。
如果满城风云的情况下,金副市长往外运珍宝的事情被曝光,只怕他的身份也保不住他。
老袁道:这人我见过几面,我说不好,但我记得老爷子对他的评价。他说金氏此人,虽大节有亏,但不失性情,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却又不希望老祖宗的东西落入异族手里,所以才想假老爷子之手,稍减愧疚吧。
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人也未必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谁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十恶不赦终归少之又少,但如果没有关老爷子,那位金副市长可能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终其一生都在庸庸碌碌奉天混日子,被当作一具傀儡牵来扯去。
那个刘先生,不是跟金副市长一派的吧?
说话的是凌枢。
他终于肯离开温暖的被窝坐起来,但还是团得密不透风,露出个脑袋,越发像个不倒翁。
岳定唐道:刘先生背后的人叫宝木寿,金副市长的靠山,则是关东军里的田中,虽然同属关东军,但他们内部也是有矛盾的,宝木和田中两人,素来因政见不合,争斗不休,宝木负责东北对上海的对接,就是之前成先生那一盘生意,田中眼红已久,却总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次汽车爆炸案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借着关东军里那位大人物的震怒之机,指出宝木手下的刘先生有失职甚至通敌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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