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71)
岳定唐:大表舅,容我考虑考虑。
大老爷点头,也不啰嗦:那我就先走了,你别考虑太久!老二给你说什么,你最好什么都别信,他那人惯会空口说白话,吹牛不上税的,八成会说要买你的佛塔,可让他具体拿钱,他又拿不出来,还不如我开的条件实在,你自己好好想想,别犯糊涂!
送走两拨人,岳定唐忍不住长出口气。
凌枢幸灾乐祸哈哈一笑:这还只是开场白,戏肉还在后面,你别急着叹气。
岳定唐:我想闭门谢客了。
凌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一口气听他们把条件都说完,再作打算。
第三拨客人很快上门。
是四老爷和美貌青年伊万诺夫。
四老爷只是引路人,真正与岳定唐做交易的是伊万诺夫,他提出的条件比前面两个人更加优厚。
蒙古的战马买卖?
岳定唐重复一遍他的话。
伊万诺夫点头:不错。
岳定唐道:你身在奉天,如何能决定蒙古的战马买卖,从你的外貌来看,似乎也跟蒙古人不搭边。
伊万诺夫微微一笑:我与德王有些交情,不止战马,牛羊也都可以,我听说岳家在南京政府说得上话,如果加上我这条门路,以后既可以在朝中说得上话,又能给自己赚钱,何乐不为?还请岳先生好好考虑下。
他中文造诣极佳,这一口中国话几乎听不出任何外国口音,要么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要么是有专人教导。
岳定唐:我不明白。
伊万诺夫:岳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岳定唐:这座佛塔对你的吸引力有这么大吗?你所允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佛塔本身的价值了,我就算答应,恐怕也答应得很不安心。
伊万诺夫笑了。
美丽的人笑起来格外好看,伊万诺夫的容貌早已超越性别,即使换上女装,也不会有人感到突兀。
您很冷静,见到这样大的利益也没有失去理智,与您做买卖我很放心。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早些年,德王委托我帮他寻找一座七层玲珑塔,说是他的传家之宝,若干年前因故遗失,我在中国往来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看见与他描述相类的佛塔,虽然未必是他要找的那一座,但我愿意尝试一下,也算成全我与德王的多年交情。
岳定唐:您对朋友的深情厚谊,实在令人感动,不过此事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伊万诺夫颔首:那自然,兹事体大,您慢慢考虑,只需在离开奉天之前给我确切的答复即可。
俄国人起身告辞,四老爷不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拉着岳定唐的手絮絮叨叨一番,顺带还赠送他两句吉言,无非是说岳定唐命格贵重,一辈子就算不是大富大贵也是不愁吃穿,是典型的清贵之命,佛塔相赠有缘人,一定会好心得好报云云。
听得凌枢也忍不住凑热闹。
四表舅,您也给我看看呗?我的命又如何?
你?四老爷嘴角抽动,很想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
我之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少年遭逢大劫,已是劫后逢生。
凌枢笑道:您只说了过去,没说未来啊!
四老爷面无表情:保家仙在休息,我没法给你看,改日请他老人家下凡,你再约吧。
凌枢疑惑:那您怎么能给老岳看?
四老爷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观你一生虽有劫难,总能得遇贵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任何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贵人,记得对他恭敬点,凡事多请教,别把贵人给得罪了,你一辈子就平安无事了。
凌枢:这么说,岳长官就是我的贵人了?
四老爷一脸高深莫测:你觉得是就是,觉得不是就不是。
凌枢受教点头,恍然大悟。
那我觉得,二老爷应该也是我的贵人,我们这一来,拜他老人家所赐,才有驴肉锅子吃,还有暖炕睡。
四老爷气得七窍生烟,心说我不也是出现在你身边的贵人吗,怎么没见你说?一顿驴肉锅子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凌枢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没看见,在那掰着手指数,从关家人数到伊万诺夫,愣是把四老爷给漏了。
伊万诺夫早就看出来了,凌枢耍四老爷玩呢,为免对方真把人给气死,他寻了个借口把四老爷带走,临走前给岳定唐留下一句诚意十足的话。
岳先生,我明日再来拜访,凡事好商量,请你好好考虑,若你同意,我马上可以去信德王,拿到他的亲笔书信和先期款项,以作诚意。
这两人终于走了。
确切地说,又被凌枢气走一个。
岳定唐斜睨他一眼。
后者完全把今天当成看猴戏消遣了,心情还挺不错,嘴里哼着小曲。
岳定唐:关家的人全得罪光,你还挺乐呵?
凌枢:这不岳长官也看戏看得挺高兴的,他说的德王,不会是那个德王吧?
岳定唐:应该就是那个德王。
两人跟打哑谜一样,却又彼此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所谓德王,全称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乃蒙古王公,实际上就是地方割据军阀之一,颇有势力,野心勃勃,在蒙古乃至东北一带都颇有名气。
且不论伊万诺夫说的德王传家宝是真是假,只要他身后代表的德王是真,那么这笔买卖对岳定唐来说,就不算亏。
最起码,比大老爷和二老爷靠谱划算多了。
这座纯金佛塔,如此精美,如今娇贵,从奉天运出城,一路不能摔不能碰,还得经过各路牛鬼蛇神,别说岳家,就是姓蒋的委员长在此,都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岳定唐很清楚这点,别人也很清楚。
所以这些人上门,无一不是冲着这点,提出条件交换。
岳长官,你心动了吗?
岳定唐拉回走远的思绪,看凌枢兴致勃勃的表情。
如果是你,你会心动吗?他问凌枢。
当然,这些人里,要数伊万诺夫的条件最为优厚,不过,他与德王的关系,仅仅出自他一人之口,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他打着德王的旗号骗你呢?凌枢摊手,不如再看看,我觉得,五老爷很快也会上门的。
说曹操,曹操到。
五老爷没来。
来的是他的同学影佐昭康。
影佐彬彬有礼,不急着表明来意,先寒暄一番,询问上海的情况,又说自己数年前曾去过上海,那里繁华不下于巴黎,令他十分向往,只可惜学业未成,否则差点就在那里定居了。
茶过三盏,犹未进入正题。
影佐看了凌枢一眼,含笑道:我有些事,想单独与岳先生说。
岳定唐:凌枢,你帮我去问问二老爷,新的客房收拾好了没有。
方才就连二老爷和四老爷他们过来,岳定唐也未曾让他回避,此刻影佐一句话,岳定唐却几乎是言听计从。
凌枢虽有些意外,也很痛快地起身。
两位慢聊。
目送凌枢背影走远,影佐话锋一转,提也不提佛塔,反是提起一个人。
不知岳先生是否认识我一位旧友,他也曾在上海久居,是个热心的慈善家,又对上海怀有深厚感情,可惜英年早逝,殊为可惜。
岳定唐:我身边似乎没有英年早逝的朋友。
影佐点头道:是我冒昧了,不过您也许认识一位姓成的先生。
岳定唐:是那位与影星何幼安一道飞机失事的成先生?
影佐:正是他。
岳定唐:有过一面之缘,也闻名已久,但不甚相熟。成先生骤然去世,当时上海报章也都刊登了,他与何小姐郎才女貌,的确是憾事。
影佐:不瞒岳先生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
岳定唐笑道:刚刚也有人这么与我说,今日受人之托的人还挺多。可影佐先生即将谈的事情,与已故的成先生又有何关系?
影佐却没笑:很抱歉,我也不愿因此叨扰您,但既然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委托我的人有两位,一位是市政公署的刘先生,他是我的大学学长,早我好几届,一位则是岳先生您的亲人,岳定晋岳先生。您离开上海之前,岳定晋先生想必与您联系过了,成先生一去,他手里的生意无人接手,刘先生和岳定晋先生商议过之后,都希望由岳家来出面,具体事宜,待您亲自去见刘先生一面详谈之后,自有结果。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您手上的佛塔,如有需要,刘先生可以以奉天市政公署的名义代为运送至上海府上,您直接让人等着签收即可,不必千里迢迢带着箱子奔波,容易丢失,生出麻烦。
岳定唐:多谢你,佛塔的事情我会考虑,至于刘先生那边,劳烦影佐先生代为转告,我明日一早上山祭拜关老太爷,下山之后就去拜访他。
影佐欣然起身。
如此甚好,那我就告辞了。
影佐走后好一会儿,凌枢背着手施施然回来。
二老爷烦不胜烦,只差没拿起笤帚赶我了,不过客房已经在收拾,今日应该是可以住进去的。
岳定唐朝他招手:过来,喝茶。
凌枢狐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岳定唐:怎么,你不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凌枢:你不说,我不问,我不是个爱打听的人。
岳定唐:我怕你抓耳挠腮,半夜睡不好。
凌枢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贫僧四大皆空。
岳定唐似笑非笑:二老爷请吃驴肉锅子的那天晚上,你中途离开,不仅仅是去解手吧?
凌枢: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去买银针,给你试毒。
岳定唐:你用来试毒的那根银针,其实是银楼里的银钗,所以你缘何会刚到关家,就觉得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还特地跑了一趟银楼?
凌枢摸摸鼻子:实不相瞒,我是瞧见一位漂亮姑娘,一路追着她过去的,谁知道她进了银楼就没影了,我又不好显得孟浪,只能随便买点东西。怎么,岳长官良心发现,想帮我报销?
岳定唐听着对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嘴角越来越平,最后抿成一条直线。
他知道凌枢在说谎的时候有很多不自觉的小动作。
这些小动作,在上学时就已有之,经过许多年,许多都被凌枢强行改掉了,但依旧有不少细节留下来。
譬如说,一根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动作很轻微,不仔细看,不会看出指尖一动一动的碰触。
在意识到岳定唐的视线之后,凌枢立马停止不动。
可这样一来,反倒此地无银了。
岳定唐看着他笑了,意味深长。
凌枢也笑了,人畜无害。
凌枢,我觉得,你留在我身边,真不是个好选择。如果我是你的敌人,就会选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绝不会顾念什么老同学的旧情。岳定唐半真半假道。
凌枢笑道:可你不是我的敌人啊,岳长官,我只是一个靠着你混吃等死的小秘书而已,您可千万别把火撒我身上。我坦白,我真是遇见个漂亮姑娘才会去的银楼,那姑娘我到现在都记得长相,要不画出来给你瞅瞅?
岳定唐:我怕你画出个何幼安,然后跟我说见鬼了。
凌枢:您真会开玩笑。
岳定唐:影佐认识成先生。
凌枢很惊讶:那他是对何幼安的死起疑了?
不管他真惊讶还是假惊讶,岳定唐直接撂开前面那些试探,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你认识老袁。
不是疑问,没有反问,而是陈述。
凌枢否认得很快,脸上的无辜也很真切。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说你回国之后去了四川云南等地闯荡,但你的口音里却没有受到当地环境的影响而稍稍改变,反倒是连本地乡音,也消除不少,这说明你的确出去闯荡了,但不是去四川,也不是去云南。
你口口声声嗜钱如命,却把何幼安给你的酬金,都留给何立心那孩子。我还知道,你暗地里依旧在调查陈友华的死,你在怀疑什么?何幼安的事情不是告一段落了吗?
今天所有人在场时,老袁看见你,跟看见别人的反应不太一样,他愣了一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了。
岳定唐看着他,渐渐变得严厉。
凌枢,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跟老袁,到底认不认识?
第92章
午后熏风,懒洋洋掀不起一丝涟漪。
与凌枢此刻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的神情没有因为岳定唐的话而浮起任何波纹,双手依旧撑在圆桌上,嘴角微翘瞅着岳定唐,眼睛一眨不眨。
岳定唐还能从那黝黑的眼珠子里瞧见自己隐隐约约的倒影。
凌枢的眼睛无疑很漂亮,眼尾拖长,像极了春天里那一片嫩绿的柳叶,带来桃花荡漾的多情。
他的确是个很多情的人。
岳定唐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
彼时是少年时候的读书岁月,中学里外面经常有人溜进来偷听老师讲课,那是个家境很不好的穷孩子,因为家就住在学校边上,老师们从小看着他长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拦,那孩子不仅生得不好看,个子也矮,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学生们逮住就要一通嘲笑捉弄,有时候是言语奚落,有时候是拿点吃的引诱他低头服软,丑孩子被欺负得不行,后来渐渐地就没来了。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家里捉去干活了,又或者受不了精神和尊严的双重折辱,一怒之下不再踏足学校一步。
很久以后,岳定唐才知道,那孩子不再来学校,是因为凌枢每周都会把自己的学习笔记拿到那孩子家里给他抄写,顺便给他讲解这周的学习内容,凌枢甚至还去找各科老师,给那孩子多要了一份课本和卷子,让那孩子在家也能跟上进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