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68)
据说大半夜的时候,先是大老爷的妻子听见房门外有婴儿啼哭声,把大老爷给推醒了,非说外面闹鬼,大老爷不相信,但被媳妇闹得没法子,夫妻两人就起身去察看,结果还真在外头地上发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跑得飞快,大老爷执拗性子一起,非要弄个明白,就循着黑影去追,媳妇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结果一路追到库房外面的院子门口,大老爷的媳妇就瞧见那黑影朝自己迎面扑过来!
她也没看清那玩意究竟是什么,直接一屁股往后坐在地上,尖叫出声,大喊有鬼。
大老爷闯入院子,则看见库房门口居然着火了。
火势来得奇怪突然,连凶手也瞧不见影子,事后关家众人闻讯赶来,四老爷说大老爷存心烧了库房,大老爷却说自己库房钥匙丢了,肯定是被四老爷偷走的,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凌枢他们前来。
老五关诗之打了个呵欠:这有什么好吵的,没了钥匙,就直接用斧头劈开门,当着众人的面把库房开了,按照老爷子的遗嘱分了东西便是!明日我也找了一位同学来当见证人,他对古董颇有研究,可以帮忙掌掌眼。
二老爷有点不痛快了:你这是怕几位哥哥拿了假货糊弄你不成?
五老爷不耐烦道:二哥,你这样找茬就没意思了!四哥也喊了个洋鬼子当见证,你怎么光说我,不说他?要不这样,从现在起,谁也别睡了,就在这儿熬到明日午时,打开库房,这么多双眼睛互相盯着,你们自己总该放心了吧!
众人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既然老五说出口了,他们也就不用再顾忌。
二老爷轻咳:这主意也不是不行,这样吧,现在每房出一人,在这里盯着库房,在这里将就一宿,也不是不行,等到明日午时老袁从山上下来,我们就开了库房,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都没吱声,不吱声就表示默认,连大老爷这样爱找茬的人都挑不出毛病,就算二老爷不说,他也不放心离开,在这里等一夜,倒也能接受。
岳定唐道:二表舅,那我们先回去歇着了,明日再过来。
定唐你先别走,二老爷拉住他,笑道,几位舅舅让你看笑话了,但你不是外人,明日库房里的东西,老爷子遗命,也有你的一份,不如你也留下来,正好多个见证,舅舅们都信你。
岳定唐:没必要吧,舅舅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多我一个也不多。
二老爷不肯放他走。
有必要,有必要,你就听我的,我让人把铺盖拿过来,你跟凌枢歇会,想吃点什么,二舅让人做去。
凌枢呵欠连天:二表舅,这个时辰还有什么吃的?我们不想吃只有菜不见肉的饺子了。
这熊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二老爷咬着牙笑道:哪能让你吃这个呢,二表舅小厨房还有些酱牛肉和刚温好的酒,这就让他们送过来!
火是谁放的,闹鬼是谁闹的,这两个问题,在场没有一个人提起,大家仿佛忘记了刚刚的闹剧。
小小的屋子里,老大和老四各据一边,就像两个划江而治的政权,谁也不肯往前一步,更生怕退后失去自己的领地。
二老爷让人搬了一张躺椅过来,又准备了枕头和厚棉被,盖在身上,晃晃悠悠,闭目养神,倒也舒服。
老五有样学样,也让人搬了一张躺椅,就在二老爷旁边小憩,为免自己睡过去,还找个信得过的管事在旁边盯着其他人。
酱牛肉和温酒很快送过来,凌枢摸摸肚子,刚才的驴肉锅子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时候他是吃不下牛肉的,但酒还能喝一喝。
酒微甜,后劲不大,想来是二老爷酒量不佳的缘故,不过正适合凌枢,他本来就是被强行喊醒,一点小酒正好弥补未竟的睡意。
他们屋里没躺椅,一时也找不到躺椅,岳定唐就让人把整套被褥搬过来,两条被子叠上去,稍减寒气,靠着枕头,身上再盖一条,两人盘坐,一人一头,倒也暖和。
屋子里一下多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有些耐不住,不多时,睡不着的五老爷就跟四老爷说起悄悄话,约莫是在问他那些问事占卜的神通到底是真是假。
大老爷见没人理自己,闷哼一声,招来下人去做吃的,诸多动静悉悉索索,凌枢倒是借着酒意,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睡前明明是靠着柱子的,结果醒来却变成扒在岳定唐腿上,把人家大腿当成枕头了。
可怜岳定唐瞌睡里也不舒服,眉头拧起,活像被八百只章鱼压住。
寻常人见此情景,肯定忙不迭起身了,凌枢却想着能多占姓岳的片刻便宜,心安理得翻了个身,又想美美小睡片刻。
可惜这个愿望被进来的何管事打断了。
二老爷,老袁回来了!
第89章
白天起,关家陆续来了客人。
也有为老爷子守灵,从山上下来的。
老袁就是其中之一。
据何管事所言,这老袁还不是一般的下人,老太爷生前身边都有老袁的影子,他不仅仅是长随,更是保镖和心腹,传说老太爷对老袁,比对自己几个儿子还要信任,什么事情都不避着他,就连死后开库房,也让老袁在旁边盯着当个见证,库房里的每口箱子,都上了锁,除了老袁,谁也没钥匙。
岳定唐这才知道,他几位表舅眼巴巴等着老袁回来,不是因为手足友爱恪守对老爹的承诺,而是为了老袁手里的钥匙。
除了老袁之外,还有几位之前没见过的外客。
伊万诺夫一进门,就被关家大大小小投以注目礼。
虽然奉天城里不乏外国人,但更多的,还是同样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洋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不是没有,像伊万诺夫这样英俊出色的年轻人,大家却从未见过。
他的头发是金棕色,在阳光下闪烁近乎金子的色泽,白皙皮肤,浅蓝眼珠,关家人没听过外国童话,也不知道伊万诺夫身上无一不是为了英俊王子这个词量身订造,他们只觉得这个洋鬼子跟以前那些肥胖酒槽鼻的不太一样,家里女眷忍不住多看几眼又几眼。
伊万诺夫不仅没有眼高于顶,还彬彬有礼,提了两瓶酒当礼物。
对这位体面的客人,四老爷倍觉面上有光,逢人就介绍伊万诺夫长年在中国做生意,是自己的老朋友,人品优秀,出身高贵。
四哥,你一辈子都住在奉天,晓得什么高贵不高贵?俄国早就灭亡了,跟前清一样改朝换代了!他们末代皇帝全家都被绞死毒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贵族,都是些亡命之徒罢了!
老五一进门就听见四老爷的出身高贵论,立马嗤之以鼻出声反驳。
四老爷冷笑:老五啊,你别出去喝了两口洋墨水,就以为能跟家里脱离关系了,要真论起来,咱们家也是大清贵胄,遗老遗少,祖上出过多少大人物,你想当新时代的顺民,也得看人家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老五:四哥,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你啊,管好自己就够了,你跟大哥别天天吵,咱们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大老爷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这边动静,闻言立马跳起来,怒发冲冠,活脱脱一只炸毛公鸡。
老五你个不孝子,爹去世的时候没见你回来尽孝,爹两腿一蹬,你立马就回来争家产,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摸摸自己良心,还热乎不,会不会疼!
老五:大哥,你别没从四哥那里占到便宜,就来挑我这个软柿子捏!那时候我还在轮船上,怎么赶回来?魂魄离体飞回来吗?那你怎么不做做法,你不是成日里弄那些神神道道,说自己有多虔诚吗,需要你大显神通的时候,你就不行了?
都给我闭嘴!
二老爷大喝一声,总算将两人声音都压下去。
平时吵吵闹闹就罢了,今日有客人在,又是开库房的大日子,你们能不能消停点,等开了库房分了家,想怎么吵就怎么吵!老袁呢,老袁来了没有?
何管事忙上前道:二老爷,老袁去请三老爷了,有他出马,三老爷肯定会过来的!
二老爷冷哼:老三今日还敢不过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他转向岳定唐:定唐,你今日就先别上山了,等库房里的东西分完,你临走前,再去给老爷子磕个头,也一样的。否则库房一日不开,关家人心不定,老爷子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岳定唐颔首。
关诗之凉凉道:二哥好大的威风啊,这是一家之主的派头了?
二老爷语重心长:老五,我知道你们谁也不服谁,包括我,我是老二,这事本不该我出头,我也不是什么一家之主,无非是让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说两句罢了。老爷子生前口口声声,要我们手足友爱,同心同德,如今他老人家还未走远,在天上看着咱们呢,为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咱们能不能把脾气都缓缓,先把要紧事办了?
这话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五老爷终于不吱声了。
几人说话时,岳定唐作壁上观,看见关家兄弟几人,各怀心思,心口不一。
二老爷刚说完这番话,老大立马就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好似二老爷抢了本该由他说的台词,风头都让对方出尽了,反倒将自己沦为丑角。
四老爷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至于几位老爷带来的客人。
岳定唐的目光落在五老爷关诗之身边的青年人身上。
此人约莫比关诗之大上几岁,一身西装三件套,白手套捏着一根文明拐,文质彬彬,嘴角含笑,是个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绅士,在上海北京或国外,岳定唐对这样的打扮并不陌生。
对方察觉岳定唐的注视,大大方方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
您好,敝姓影佐,贱名昭康,是诗之的同学。
一口流利的官话,几乎与中国人无异。
岳定唐与他握手:影佐先生看起来比我五表舅还大一些,中国话也说得很好。
是,我年少贪玩,不肯上学,到了十几岁才知奋进,家父为我请了中文和英文老师,我学习几年之后,就去了英国学习,遇见诗之。这次与他一同回国,听说他父亲病重,我特地跟着他一道回国,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想到,
影佐叹了口气,惋惜之意流露无疑。
没想到老爷子还是走了,诗之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连日来亦十分难过,我只能陪伴左右,稍作慰藉。
岳定唐:影佐先生有心了。
影佐微微一笑,却并不显得刻意,笑容悲悯而不悲苦,令人望之心头一酸,顿生亲近倾诉之感。
有这几个人在,凌枢的在场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三老爷来了!
不知谁先说了一声,围在门口的关家下人连忙左右分开让出通道。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院子。
一个须发皆白,满面沧桑,乍看像六七十岁。
一个面容斧劈刀凿一般,长长的鱼尾纹从眼角拖开,似要游弋到鬓边,只是右边嘴角往下有一大片灼烧疤痕,生生把整张脸给毁了,加上此人目露凶光,眼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开,竟无人敢与他直视。
但,也仅限于关家的人。
起码二老爷四老爷带来的客人,还有岳定唐凌枢等人,非但不生憷,还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在他们观察此人时,此人也在审视院子里的外人。
岳定唐发现,对方的目光在凌枢身上,比其他人多停留了一两秒。
而凌枢
凌枢好像愣了一下,随后朝对方点头笑笑。
此人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像是从来不认识凌枢。
这位是我们关家三老爷,这是老袁,老太爷生前的随从。
何管事介绍道。
关三老爷居然比大老爷二老爷还要显老,这样貌形容,说是关老爷子,估计都有人信。
二老爷似乎注意到众人的讶异,便多说了一句。
老三身体不好,不喜见光,常年在院子里琢磨爱好,之前很少出来见客。老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定唐
三老爷摆手,沙哑着嗓子打断他。
不必了,先办老爷子交代下来的正事吧,我那还有个木工活儿没做完。
关三谁都不打招呼,进来就摆出六亲不认生人勿近的架势,二老爷有些尴尬,又没人给他圆场,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
走走,我们进里屋说。
里屋就是昨夜凌枢他们将就一晚上的屋子,躺椅被褥都已经被收走了,里头摆上一些桌椅,供主客落座,二老爷当仁不让上了首座,大老爷见状眉毛一扬就要发难。二老爷抢先一步,在众人面前说话。
老袁,你且过来,你坐我右首。今日我们速战速决,大哥的钥匙丢了,如今钥匙不够,开不了库房,昨夜我们商议之后决定以斧头凿开,老袁你觉得如何?
老袁望向大老爷:钥匙如何会丢?
大老爷没好气:白日里被老四推搡两把,晚上就发现钥匙对了,那把钥匙天天随身带着,怎么会丢,你应该问老四!
四老爷腾地起身!
老袁抬手:四老爷稍安勿躁,现在且慢追究,既然钥匙丢了,就照二老爷所说,用斧头劈开库房吧!
二老爷一拍大腿: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人,上斧!
两名身强力壮的下人拖着两把斧头很快过来,对着库房大门就是一通狠劈。
奈何木门过于结识,两小伙子劈了半天,也只是将门劈开一条三指粗的裂缝。
两人却已累得气喘吁吁。
影佐喝了三壶茶,上了一趟净房,忍不住道:不如用炸药炸开。
万万不可!二老爷道,唯恐伤及库房内的贵重物品。
若是金贵的瓷器名画,炸药威力大小控制不好,就全毁了。
影佐想想也是,不吱声了。
一上午就在关家下人轮流的卖力中流逝,为了让他们尽心,二老爷还自掏腰包分头打赏了些,他也知道如果问几个兄弟伸手要钱,恐怕又是没完没了的扯皮,再想想老爷子可能给大家留下的好东西,咬咬牙就当割肉出血了。
凌枢看着二老爷那一脸精彩纷呈亦觉有趣,目不转睛看得起劲。
岳定唐忍不住戳戳他的腰,动作很隐蔽。
凌枢扭头。
岳定唐压低声音:收起你那一脸看戏的表情。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