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63)
岳定唐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切只是凌枢的错觉。
窗外景物飞逝,在黑暗里沉沉浮浮,光影浮掠,看不分明。
只有远处山影朦胧,亘古不变,熟悉而又陌生。
这条路,他的确曾经来过。
当时
火车里有充足的暖气,尤其是一等车厢,客人们可以在暖洋洋的车厢里,透过挂着冰冷夜霜的窗户,观望窗外初春的寒意。
但凌枢却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微微发抖,尤其是牙关,咬得很紧,像被冻着,又似苦苦忍耐什么痛苦。
梦境深处,他还在更冷的冰天雪地里,熬着寒冬,一点点挪动手指,将麻木到刺痛的知觉强行拉回来,身体僵得久了,从肌肤到骨髓,全部失去痛感和对冷暖的察知,慢慢地,连血流和呼吸也会冻住。
他身旁的秦老三,就是这么没的。
秦老三是个粗豪的东北汉子,三句话不离骂娘,成天骂骂咧咧不拘小节,乍听还夹枪带棍,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找凌枢的茬,两人还动了手,他以为自己制服小白脸轻轻松松,谁知被凌枢反将一军,从此之后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但他真心服气一个人之后,就会将那人当作朋友,秦老三腰际有个弹坑,正是帮凌枢挡子弹挡出来的。
后来
后来,他就在凌枢旁边一动不动,怎么叫都再也没有回应。
凌枢无法就地安葬或带走他,只能任由秦老三永远长眠在冰雪之下。
冰雪之下,还有许多像秦老三这样的人。
岳定唐发现凌枢一边发抖,一边居然额头上沁出细密汗水。
他轻轻去推对方肩膀。
没动静。
凌枢嗯了一声,停止颤抖,但牙关依旧咬得很紧,连腮帮子都微微鼓起。
放松。
岳定唐在他耳边低声道,伸手在他后颈捏了一下。
凌枢的表情陡然放松下来。
岳定唐掏出手帕,将他额上的细汗拭去。
手到途中,忽然顿住。
岳定唐想起临出门前,自己接到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二哥岳定晋打来的。
那个电话也让这趟旅途变得不再仅仅是奔丧那么简单。
目光落在凌枢平静的睡颜,岳定唐面上浮现些许复杂。
但几秒之后,情绪如风抹平,很快恢复如常。
他收回手帕,揣进口袋,合书闭眼,也开始养神。
希望此行,平安顺利,速战速决吧。
奉天者,奉天承运之意。
这座满清入关前的都城,被前朝统治者赋予格外的眷顾和寓意。
如今虽已改朝换代,几经更迭,奉天城依旧人口众多,车水马龙。
非要说有所不同,那大概就是多了许多金发碧眼的俄国人,还有身穿和服,或者虽然身着西服,但一看就是外国人的面孔。
奉天站外面,人潮丝毫不比北京上海少半分,权力交替和战争爆发似乎没有影响这座城市的繁荣,拉黄包车的,拉货的,站在屋檐下等着接活儿的杂役,嘴里叼着烟走来走去貌似衣冠楚楚实则等待机会下手的小偷们
唯独没有说好前来接他们的关家人。
凌枢打了个呵欠。
倒不是睡不够,而是长途旅行之后的疲惫,甭管睡多久,这种折腾的疲惫短时间内都缓不过来。
岳长官,老岳,我说您大驾光临,亲戚之间那么多年没见,关家怎么也得派一辆小汽车来接吧,黄包车可不够格!
岳定唐看了半天,摇摇头。
关家的人没有来接。
凌枢瞌睡虫飞了一半。
怎么回事,可别是让咱们两条腿走去关家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受不住!
岳定唐:关家来信,说会派车派人来接,接送的是关家老五关诗之,还附上了他的照片,但我没看见他。
凌枢:是不是约好的时间没到?
岳定唐看了看表:时间刚好,我们再等五分钟,没等到人就自己去宾馆。
五分钟过去,他们非但等不到人,还受到不少人的注目。
毕竟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在暗潮汹涌的奉天城火车站门口站上半天,这本身就是招眼的存在。
不大不小,但足以让他们在有心人那里挂上号。
饶是修养耐性颇佳的岳定唐也有点站不住了,他拎起脚边的行李箱,随手招了两辆黄包车,让车夫将他们送到本城最大的宾馆,悦来栈。
两人在悦来栈休息用餐,大半天没有出门,岳定唐托人去给关家送信,一直到隔天早上,才有一名自称是关家主事的中年男人上门拜访,说是奉关家几位老爷之命,请岳家少爷过去。
凌枢和岳定唐满以为自己会看见满目桑麻白布戴孝的情景。
结果他们错得离谱。
凌枢站在关家大门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
岳定唐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无言以对,竟不想再往前一步。
第81章
关家很热闹。
用人来人往形容已经感觉过于平凡了。
如果非要让凌枢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应该是庙会。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乌泱泱的脑袋分作两边扎堆,有的人拿着名帖在排队,有些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还有的围在门口左右两个小摊子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这可不就跟庙会一样么?
算算日子,从送信到他们赶过来,老爷子早该下葬了,头七也许都过了,岳定唐估计只能赶过来给老人家坟前磕个头,但就算出了丧,关家也不该是如此大张旗鼓,活像过节一样的热闹啊!
瞧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有的脸上带笑,有的喜气洋洋,弄不好还真以为奉天城把庙会搬到关家来了。
凌枢左右瞅瞅,迈步先去了左边那堆人群。
大爷,这是排什么呢?
他探头问前边戴着双耳棉帽的老年男人。
对方神秘兮兮。
你外地来的吧?
凌枢:诶,对!
双耳帽:你运气不错,遇上今天黄太爷爷出来开堂口的日子,喏,看见前面那人没有,手里拿着纸笔,等会儿他走到你身边时,你跟他要一张,写自己的生辰八字,然后揣着,等轮到你了,就赶紧跟黄太爷爷问你想问的事。
凌枢:???
等会儿,大爷,这户人家,不是姓关吗?
嗐,你这孩子,怎么说了都不明白,那是黄太爷爷,保家仙,懂不懂?问事避祸驱邪消灾,灵验得很,关四爷有仙缘,黄太爷爷才选了他,我邻居来问过一回的,可灵验了!
凌枢:
问了半天,他终于差不多搞明白了。
所谓的黄太爷爷,正是黄鼠狼成精,附身在有缘人身上,通过他们行善积德,来修炼积攒道行。
也就是说,关家四爷,被黄鼠狼附身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出马仙!
这双耳帽大爷还给凌枢列举了关四爷的种种灵验神奇之处。
譬如说,有家小孩夜夜啼哭不止,每到半夜不仅哭闹还会胡言乱语,自云家住城郊某处,乃前清举人,不幸蒙冤而死,如何心有不甘,那户人家吓个半死,四处求医找人,就是治不好,可拉到关四爷这儿一瞧,隔天就恢复原状,活蹦乱跳了。
又譬如说,前些年,某户人家出了命案,丈夫死了,疑凶是妻子,但妻子百般狡辩喊冤,警察又找不出证据,准备草草结案,妻子的亲朋好友中有人找到这里来,求关家四爷出面,关四爷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他带着疑凶的亲友半夜去疑凶丈夫坟地里撅尸,施法之下,竟令尸体从阴间还阳,开口说话,道出实情,原来真凶是丈夫的弟弟
咔嚓,咔嚓。
双耳帽说得眉飞色舞,凌枢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瓜子,分给对方一半,两人就这么对嗑闲聊。
大爷看这小伙子很顺眼,主动提出让他跟着自己一道。
凌枢一口答应,不吝嘴甜。
大爷您可真是好心,都说东北人爽快,我这会儿算是见识到了。
双耳帽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你来奉天这是做生意呢,还是怎么的?
凌枢:走亲戚,朋友家亲戚有白事,我跟着朋友过来给长辈磕个头。
双耳帽:哟,那你对你这朋友不错,还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是世交吧?
凌枢吃一颗瓜子:差不多吧。
双耳帽:你朋友亲戚家在哪,找到了吗,这奉天城没我不熟的地儿,你们要是找不到,可以问我!
凌枢:找到了,这不正串门呢吗?
你这怎么在串门?
双耳帽先是疑惑,而后抬手指着头顶关家牌匾。
这?关家?
凌枢笑嘻嘻:可不就是关家吗?
双耳帽:
凌枢:我给您说,我这朋友,可是关家的近亲,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老爷子去世了,我朋友代表家里头过来瞧瞧,听说关氏家大业大,豪门高户,如今一看,果然非比寻常,我说大爷,瞧您这反应,怎么没有半分羡慕?
双耳帽:我羡慕个屁!这关家都乱成啥样了,你自己瞅瞅,家不成家,上下不分,关家老爷子刚下葬没多久,家门口就跟庙会似的,像样么?
凌枢差点笑喷:那您刚才不是还说,关四爷很灵验吗?
双耳帽:嗐,你这孩子不懂事!我说关四爷灵验,跟这些不妨碍,灵验的是黄大仙,不是关家人!关四爷体质通灵,跟黄大仙有缘,可关家其他人着实不像话,你瞧见你隔壁这摊子没有?
凌枢:瞧见了,正想问您呢,这怎么回事,难道关家出了两个仙家?
双耳帽大爷道:自然不是,这关家五兄弟,除了关四爷有仙缘之外,其余都是寻常人,只是其中关家大爷,素来沉迷佛道,镇日吃斋念佛,起坛作法
且慢,大爷!凌枢不得不打断他,这吃斋念佛和开坛做法,佛家和道家,怕是不相合吧?
双耳帽:你觉得不相合,人家自己还挺美的,这不,为了跟关四爷打擂台,关大爷不知从哪找来几个和尚道士,说是本地高僧道长,可我听都没听过,在那儿做法祈福,说是给人发平安符,写福字,还带治病喝符水的,什么乱七八糟!
凌枢:平安符卖得贵么?
双耳帽:不要钱,白送的!
他说罢,给凌枢看一眼袖口,那里露出一截黄色边角,可不正是符纸的模样。
凌枢:
您这敢情是两边下注,两不亏呢?
双耳帽嘿嘿两声:你懂什么,反正不用钱,不要白不要,万一也灵呢?当然了,我肯定相信关四爷,你可别往外说啊,万一黄太爷爷知道了,觉得我心不诚,就不给我看了!
凌枢:您想找关四爷问什么?
说到这个,双耳帽的谈兴顿时没了一半。
我家小孙子病了,怎么瞧也瞧不好,大夫说,哎,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们走投无路,我就想到这里来试试,我孙子多,但这小孙子,是最活泼讨人喜欢的一个了,老天保佑,可得让他好起来!
双耳帽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双手合十,低头喃喃自语,再没了方才与凌枢侃侃而谈的热情。
凌枢。
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凌枢扭头。
岳定唐已经从右边人堆里转了一圈回来,旁边还多了个灰色长袍的中年人。
凌枢摸摸鼻子,他还真有点兴趣瞅瞅关四爷的仙缘。
凌枢,过来。
见他没反应,岳定唐又喊了一次。
凌枢只好告别双耳帽,走过去。
你在那站半天,都聊什么?岳定唐蹙眉,刚喊了你几声都没听见。
凌枢如实道:在排队等关四爷问事。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你有什么疑难杂症?
凌枢哈哈一笑:我想问问我何时能飞黄腾达,问问我姐何时能变得温柔些,尤其是对我。
别胡闹!
岳定唐轻声训斥一句,给他介绍自己身旁的中年人。
这是何主事,几代都在关家干活的,他来接我们进去。
在岳定唐说话的同时,何主事也在观察凌岳二人。
两人身量相仿,岳家少爷略高一点,但都是渊渟岳峙,器宇轩昂的人才。
岳家与关家,早已多年不曾往来,偶有书信,也是客气疏离,应付了事。
关家远在东北,对岳家所知不多,只知道岳家在上海混得不错,虽然上一辈早逝,但岳家三位少爷,俱都是人中龙凤,社会精英,个个出人头地,风生水起。
如今一看,岳定唐的外表气度,都印证了这一说法。
相比之下,关家的同龄人,可就逊色不少。
何止逊色不少。
何主事暗暗叹息,面上却露出笑容。
岳少爷,凌先生,请随小人来!今日门口是乱了些,让自家人见笑了,昨日本该去车站接您的,但家里出了点变故,所以这
岳定唐和凌枢跟着他走侧门。
非是关家人有意怠慢,而是正门人潮涌动,挤得水泄不通,实在进不去。
内里令人视角开阔。
几进几出的院落,规格不比昔日的王府低,虽说台阶角落偶见青苔裂痕,柱子红漆也渐有掉色,但关家搬来奉天时的家底入眼可见。
只是这样的宅子,现在许多新潮人士已经不肯住了,就连岳家住的也都是独栋小洋房。
凌枢他们所到之处,有人行色匆匆,有人高声喧哗,不比外面清静多少,直至过了中庭,人口才少了一些,他们总算眼睛得了闲暇,可以好好打量这座宅子。
只是花厅里,又聚了不少人,且喧嚣声渐大,像在吵架争执,一人高声,一人嘶吼,一声还比一声高,声调起伏,好似唱戏。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