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40)
凌枢忽然笑出声。
我说岳长官,您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三番两次地问我,究竟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那段经历感兴趣,孜孜不倦,非要追求一个答案?
岳定唐:我对你的转变很感兴趣。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忽然变得得过且过,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变故,我希望找到问题的根源,帮助你,重新成为以前那个凌枢。
凌枢:那你先让我老爹死而复生吧,他活过来了,我们家就什么都有了。
岳定唐:我说错了,你不仅有上进心,还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家道中落,不足以让你心性大变,更何况凌老先生也非横死,是寿终正寝,你们后继无力,凌家人走茶凉,也是必然的结果。你身上的种种谜团,让我怀疑
他故意顿住,拉长了语调。
但凌枢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他甚至微微睁大眼睛,期待岳定唐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岳定唐有点失望,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反应。
怀疑什么?凌枢饶富兴味,催促他赶紧公布答案。
岳定唐:怀疑你,受过什么特殊训练,出过任务,甚至受过重伤。
凌枢哈哈一笑:你怎么不干脆怀疑我帮日本人做事呢?实不相瞒,甄家跟汪院长交情好,汪院长又跟日本人交情匪浅,我正缺一块敲门砖,去找汪院长套近乎,不然也用不着上赶着去讨好甄小姐了。
前半句纯粹胡扯,后半句倒是颇有内容,岳定唐不禁蹙眉。
你找汪院长做什么?
我留洋了,但不是去法国,是去了美国。你没发现我英语说得还不错吗?带我去的人忽悠我,说美国遍地是黄金,当时我们家那境况,你也知道,我姐是倾家荡产才凑齐了给我去留洋的学费,我不甘心在外头勤工俭学几年,回来还未必能混上个差事,就在轮船上临时加钱,跟那人去了美国。
后来呢?
结果自然是被骗了,美国不说遍地黄金,只要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就会受到歧视,排华法案令他们更是寸步难行,我在唐人街打了几个月零工之后,就寻了个机会回国,但又不敢回家去见我姐,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把她给我凑的学费挥霍所剩无几,所以又去云南四川等地闯荡几年,加入过马贼,也混过袍哥。你不是好奇我的右手怎么废的吗?那时候学人家火拼,被打伤了,右手手筋断了,提不了重物,瞄不准东西,所以就换了左手。
他说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真亦假来假亦真,连岳定唐一时都有些分不清了。
两人四目相对,凌枢娓娓道来,没有半点磕巴犹豫。
岳定唐问:那后来你怎么回来了?
凌枢满不在乎:幡然悔悟了呗,某一日忽然就醒过神来,想起还在家里等我的姐姐,我这条命被我挥霍没了不要紧,要是我姐知道我不光没留洋,还跟人家去混袍哥,最后一无所成,怕是要伤心死了。
岳定唐:袍哥和马贼,虽说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但没少刀口舔血,他们能让你说走就走?
凌枢嘿嘿笑道:自然不能,加入时我便留了个心眼,用的假名,装独眼龙,常年戴个眼罩,又乔装改扮一下,凭我大江南北闯荡的阅历,连美利坚都去过,洋鬼子都揍过,区区马贼,还在话下?假死远遁,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早就以为我死得透透,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岳定唐:这些跟你和汪院长套近乎有何关系?
凌枢:现在中国遍地列强,连上海都被分成三块,人家都说,南京政府,明面上是委员长,实际上却是英美日俄,其中又以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已经占了东三省那么一大块肥肉,汪院长既然跟日本人走得近,若能搭上汪院长,不啻多一条人脉,说不定哪天就能从日本人那里捞点好处,怎么能说没必要?
他分析局势头头是道,却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旁观一出滑稽剧,事不关己,冷酷无情。
自己能相信他的话吗?
岳定唐内心浮现疑问。
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竟然也无法肯定。
如果凌枢所言是真,他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他的枪法和身手,自然也能解释得通了。
一个人在经历那么多之后,少年老成,雄心壮志被磨灭,一心一意只想混日子,贪嘴偷懒,小奸小滑,似乎也都能说得通了。
曲终却未人散。
岳定唐没松手,反是更凑近些,一字一顿。
你小心,占便宜不成,却玩火自焚。
凌枢嬉皮笑脸:这不是有岳长官罩着我吗?出了问题,找你便是。放心吧,除了沈十七,你见我至今何时与旁人冲突过了?不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么。
岳定唐冷哼,蓦地轻轻推开他,手指虚空点点凌枢。
甄家舞会鱼龙混杂,沈十七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比他难对付的更不知凡几。你,给我安分点。
凌枢假模假样敬了个礼。
是,长官!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关于南京大学的表述,文中地名历史虽然遵循现实,但是大学并不是,包括岳定唐所在的大学,也是虚构的名称,为了明确表述,把南京大学的名称修改了一下,鹅鹅们不用跟所有现实大学对号入座。
第52章
年节刚过,Paramount Hall开张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
上海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人都不一般。
政府里当差的,道上混的,有时候路上遇到个人,形容普通,泯然于众,说不定他叔叔老婆二姑子的邻居,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但能在上海开舞厅,自然更不平凡,否则今天小混混来收个保护费,明天又有些警察来找茬,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开舞厅的不一般,能开像Paramount Hall这样的超级大乐场,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开张当天,吴市长亲自到场致辞,青帮大佬也亲自过来捧场,有眼色的人一看便知,这老板将黑白两道都打点好了,是绝对不能来找麻烦的,否则定会撞到铁板,头破血流。
Paramount Hall这个名字终究太洋气了,没多少普通百姓能记得,取而代之的是百乐门朗朗上口,连那些留洋归来的千金小姐们,也懒得再去嚼它原来的读音,与众人一样喊起了百乐门。
岳定唐去南京出差开会了,为期三天。
这三天里,凌枢简直如同放出囚笼的老鸟,今天约程思去吃个饭跳个舞,明天不请自来,跑岳家蹭顿饭即便岳定唐不在,但岳家人也不可能不放他进门,有他在的岳家总是不寂寞,凌枢半点不见外,也没有食不语那些习惯,一边吃还一边和老管家絮叨最近的市井奇闻,老管家很喜欢凌枢,岳家伙食没因为岳家主人们不在,就有所下降,老鸭汤还是那碗老鸭汤,葱油拌面也还是那碗葱油拌面。
但没了岳定唐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试探,话里藏话,笑里藏刀,凌枢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睡觉都能哼段小曲儿。
甄小姐的生日宴就设在新开张不久的百乐门。
那天傍晚凌枢抵达时,门口早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小汽车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后面看不见,门童负责迎宾开门,弯腰弯得后背都快直不起来了,手也已经麻木了,可见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甄家的人脉,也由此得以窥见一斑。
比起旁人大张旗鼓地出场,凌枢显得低调毫不张扬。
他既没坐车,也没买礼物,两手空空,低调到近乎寒酸。
幸好那张脸还能看,甄家的人验过请柬甄家之后,便让他进去了。
此处自从建成后,凌枢还未光临,平日经过,只知外表富丽堂皇,光鲜亮丽,里头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如今进来一看,方知别有洞天。
五彩斑斓的玻璃灯泡装饰下,偌大舞池熠熠生辉,这里是全上海唯一装有弹簧地板的舞场,许多人以能进来跳一支舞为豪,就连小费也跟别处不是一个档次的。
中央大物池周围又错落分布各种中小舞池,平时都是被分别包场的,但今天,整个百乐门只为了一个人服务。
那就是甄丛云。
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甄家能请来的人,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可能发生什么穷小子鱼目混珠偷摸进来的情况,更不可能出现通缉犯突然在这里被认出来的乌龙。
凌枢饶有兴趣地想,估计全场所有人里,最寒酸的应该就是自己了。
他拿了杯香槟,躲在角落里,逍遥自在,又如观察众生的隐者,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自得其乐。
如果岳定唐在此,就能看出凌枢这是想躲懒了。
主角甄小姐还未露面,客人依旧陆续入场。
嘿!凌枢?!
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凌枢回过头,居然瞧见上回在领事馆宴会上偶遇的老同学林鼎康。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鼎康脸上有些不可思议,随即又发觉自己问得不妥当,赶忙笑道,可以啊凌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林鼎康是领事馆翻译,虽然想单独拿到请帖不太够格,但跟着美国人一道进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既然上次凌枢能跟着岳定唐参加领事馆的宴会,这次有岳家的面子在,参加甄小姐生日宴,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理所当然认为凌枢肯定是跟着岳定唐来的。
定唐呢,怎么没瞧见人?林鼎康四处张望。
凌枢:他去南京开会了,我一个人来的。
林鼎康半是歆羡半是玩笑:他待你真不错,以后要是饭碗砸了,我也来投靠你们,你可千万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请柬是甄小姐亲自给的,凌枢见他误会,也不解释,只是笑笑,与她闲聊起来。
你没带女伴过来?
没有,你也是?无妨,今夜百乐门的舞女也都被甄家包下来了,待会儿会陪宾客跳舞的,不收小费,你看上哪个,过去搭讪便是,只要人家乐意,就算不付出街钟都没什么问题,哈哈!
那是谁?
凌枢忽然指着门口进来的一行人道。
林鼎康:那是甄家的老四,甄爱农,就是甄丛云的四叔。
凌枢:我是说他旁边那两个。
林鼎康哦了一声:是日本领事馆的人,一个是参赞佐田三木,另一个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佐田的秘书。
凌枢:甄家果然能耐大,领事馆的人来捧场,青帮大佬也来了,就算待会儿南京那边派人过来,给甄小姐庆生,我也不稀奇了。
林鼎康笑道:可不是么,这些人抬抬手,就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甄小姐生辰,弄得排面这么大,那些可不是等闲就愿意来的,听说甄小姐尚未婚配,也无男友,要是今晚能让她一见钟情,说不定能当上甄家的乘龙快婿,那可真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他侃侃半天,才发现凌枢根本心不在焉,一半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这里,不由循着对方视线望过去。
穿着酒红色旗袍的美貌女人,正挽着中年男人的臂弯,两人喁喁私语,脑袋几乎挨在一起,状若亲密。
女人的容貌委实出众,已然超过这里的大多数同性,以至于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都会停留三秒以上。
咦,那不是何幼安吗,她也来了?她旁边的男人居然不是沈十七,那是谁?
林鼎康从没见过那位成先生,认不出来是正常的,凌枢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何幼安跟成先生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落在不远处的角落。
在那里,也站了个人。
跟几分钟前的凌枢一样,形单影只,不与旁人交流接洽。
没有人主动近前和他攀谈,就像隔着一道无形屏障,把他和周围的人都隔开来。
凌枢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就在楼梯口往上几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又不显眼,正适合观察认人。
他看见那个人,也正盯着何幼安所在的方向,面无表情,不似善意。
对方浑身上下,都散发绝非善类的气质。
那人是谁?
凌枢抬起下巴,示意林鼎康去看。
站在酒柜旁边的那个。
林鼎康定睛细瞧:好像是鹿同苍身边的人,叫,叫江什么来着?
凌枢:江河。
林鼎康:对对,江河!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杀人不眨眼,虽然他很得鹿同苍信任,能耐也不小,但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少与这人打交道的好。
隔着人群,对方似乎感觉到凌枢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往这边看。
林鼎康赶忙收回眼光,转身低头喝酒,故作无事。
凌枢却没有躲闪,反倒还遥遥朝江河举杯致意。
江河看了他一眼,冷冷转开,半点回应也没有。
你们认识?林鼎康忍不住问。
之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凌枢耸肩。
林鼎康无语,觉得他心真大。
出于老同学的情分,和交好岳定唐的关系,他又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去年轰动一时的无头尸案吧,据说死者就是得罪了江河,才会被他命人砍头分尸的,至今也没人敢追查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平时跟在鹿同苍身边,就是负责干那些鹿同苍不方便出手的脏活累活,手上沾的血,不是一星半点。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晓得了。
说话间,门口一阵骚动。
许多人纷纷抬头,望向动静来源。
先是门童开道。
然后是星光闪烁,华丽曳地的裙摆。
最后才是被许多人簇拥着翩翩入场的甄丛云。
人群自动自觉让开一条道,令她畅通无阻,接受目光洗礼。
甄丛云泰然自若,没有半分局促羞涩,显然早惯了这样的场面。
她直接走上中央舞台,只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话。
今日是我生辰,感谢大家赏光到来,祝各位尽兴而归。
说罢打了个响指,现场静候已久的乐队立马奏起音乐。
嘉宾们没有动。
所有人都在等她开舞。
她进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而在场也多的是年轻俊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