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37)
他眉宇间写满对何幼安的厌恶,不假掩饰。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也根本不会提起自己跟何幼安的关系。
凌枢再看梁夜。
典型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刚才从教室一路跑出来到这里,就已经气喘吁吁,很难想象他能爬上何家二楼窗台去放死猫。
至于第二次,雇人去行凶,也不像梁夜这种胆子能干出来的事情。
既然梁家已经彻底败落,
他缓缓开口。
据说你平日深居简出,根本不与任何同学交好,他们不可能同情资助你,你的成绩单我也看过,表现平平,不会有师长伯乐于千军万马中发现你赏识你。那么,你上学的学费,又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梁夜:是我远房表叔寄给我的!
凌枢:叫什么?何方人士?何种身份?
梁夜瓮声瓮气道:我不知道!是我哥去世之后,他才写信过来,询问我等近况,说是父母生前曾经帮助过他,所以他要资助我完成学业,直到成家为止,他自称常居北平,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晓得,无法去信,但他会定期来信,每次都寄了一些费用,足够我租房生活读书。
凌枢: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你哥在世的时候,他不来信,你哥去世,梁家无依无靠,他就正好冒出来,还不计回报给你金钱,又从未透露姓名住址,简直如同菩萨再世神仙下凡,你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梁夜怒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看那些信件,我都保存着!
凌枢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如梁昼沦落到那个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何幼安再如何不好,也不可能押着他进烟馆赌馆。
将自己过错归咎于别人,素来是最无用的那等人。
基本没有烟瘾赌瘾,他这辈子,成就也有限。
我来告诉你吧,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远房表叔,哪家远房亲戚会这么无私无欲一心付出资助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家族后背,还不让你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那些钱,全都是何幼安假托身份,寄给你的!
梁夜:一派胡言!
凌枢似笑非笑:你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何幼安的恩惠,宁可自我欺骗真有什么远房表叔,这样就可不欠她的人情,让自己心安理得,两不亏欠。
梁夜面露难堪,依旧想强言狡辩,可惜他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最终也只能说出你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诸如此类的话。
凌枢基本可以肯定,梁夜并非谋划几次死亡威胁的人了。
哪怕他有这个学识,却没有这份勇气,他心不够狠,又贪恋现下,拒绝承认何幼安,又无法不依靠她而活。
这样一个青年,看似接受新式教育,成为大学生,实则也不过是靠吸亲人血而存活的可怜虫。
在何幼安被沈十七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梁夜却在安逸地读书,徜徉于知识海洋之中,怀抱梦想,憧憬未来,固然梁昼死得很不光彩,但对于梁夜而言,他的人生,还有着大好前景。
起初,在发现何幼安还有过一次婚姻时,凌枢难免也像一般俗人那样,生出各种猜测想象,甚至觉得何幼安美丽的外表下面,是不是隐藏不为人知的险恶。
然而梁夜的事情一出,反倒更像是间接为何幼安印证了清白,梁夜越是厌恶她,就越是让人为何幼安惋惜遗憾。
凌枢敢保证,何幼安结过婚一旦曝光,顶多只会让她短时间内备受非议,但当众人了解过背后的故事,舆论就会立马翻转,转而同情起她,在时下号召新时代女性解放的口号下,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只要稍稍加以引导,报刊立马就会大肆宣扬何幼安有情有义,追求自由的精神,若是运作得当,她的事业非但不会受影响,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凌枢叹了口气。
梁夜惊惧莫名看着他,像是生怕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诛心的话。
但凌枢想的是,梁夜这边毫无结果,那就只有从江河那边入手了。
鹿同苍的得力臂膀,人称心狠手辣的江河,会不会是突破口?
你好自为之吧,一码归一码,不说图报,起码得感恩,别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枢拍拍梁夜的肩膀,双手插兜,离开树下。
他寻思着这会儿岳定唐应该还在上课,也不知当年那个爱跟自己争强好胜的少年,现在为人师表,是个什么模样。
岳定唐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摁了一下鼻翼,继续讲课。
讲台下面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
大学先生的地位超然而备受尊敬,尤其是岳定唐这样留洋归来的佼佼者。
再者他讲课也并不死板,总能引经据典,随着讲解顺带讲一些故事,学生们闻所未闻,求知若渴,恨不能将他每句话都记下来。
更何况,岳定唐风度翩翩,不同于垂垂老矣的学究,三件套一穿,在那笔挺一站,不知有多少学生是在认真听课,又有多少是在走神。
有个人从后门进来,悄无声息。
门边正好有个空位,那里视野差,许多来旁听的学生宁可坐在中间的走道上,也不想呆在那里,因为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
但岳定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鬼鬼祟祟坐下的凌枢,抽了抽嘴角。
刚才这个问题,我想问问同学们的看法,当今中国想要崛起,最需要什么样的精神,你们怎么看?
自然是专注!
一名学生当仁不让站起来。
放眼世界,日本先有维新后有富强,原先不过蕞尔小国,而后竟能打败满清名列世界第四的水师,一跃成为列强之一,追根究底,全因他们能放下身段向西方学习!反观我国,如今倡议效英美有之,效德法有之,亦有提倡向东洋看齐的,东学一块,西学一块,今日看英美,明日看德法,最终不伦不类,高不成低不就,以致有今日境况!所以依我之见,今日中国若要崛起,当有专注学习的精神,不学则已,要学就学最强的英吉利!
依我看,是骨气才对!
不,是和平,国内老打仗,什么时候和平了,才能谈强大!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岳定唐用教鞭遥遥点了一下凌枢。
坐在靠门边的这位同学,你也来谈谈吧,
我?凌枢指指自己。
岳定唐点头。
众多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凌枢身上。
凌枢心道,姓岳的肯定是想看他出丑。
他慢吞吞起身:先生真要我说?
岳定唐:你随便说说便是,这个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看法,也不需要非得本专业的同学,才能作答。
凌枢笑道:那我就说了,依我看,是最需要岳先生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认真精神,凡事最怕认真,只要认真起来,别说学习列强,就是赶英超美,也指日可待吧?
众人听出这里头的调侃戏弄之意,都哄堂大笑起来,心想是哪个学生这样大胆,还敢当众调戏先生。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冲他眨眨眼。
鼎沸人声反倒成了陪衬和舞台。
两人像在调情,暗潮汹涌,静水流深。
岳定唐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少年,神采飞扬,朝气蓬勃。
时光流转,还能再次重现,不啻幸福。
与此同时,岳定唐在市局的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又打到了外面的秘书处。
对方辗转联系到学校,好不容易在岳定唐下课时找到人。
岳先生,我的女佣出事了!
何幼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很紧张。
第48章
可怜婢子生,朝暮为卿死。
这就是第三封信的内容。
我记得。当时你担心牵连你身边的佣人,所以给她批了假,让她回乡下探亲。
但她还是出事了。
何幼安露出一丝苦笑。
凌枢他们当初在听见第三封信的内容时,就猜测凶徒目标是不是在何幼安身边的人。
何幼安自己则更加直接,她想到了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女佣。
这名女佣跟着何幼安的时间最长,也最合她心意,何幼安的作息习惯乃至许多细节癖好,她都一清二楚,对何幼安而言,这名女佣就像她的半个亲人,无法单纯用主仆和雇佣关系来衡量。
在收到威胁信之后,何幼安就破天荒给那女佣放了一个三个月的长假,让她回乡下探亲,还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钱,让她去百货公司购置东西,也算衣锦还乡。
女佣虽然跟了何幼安之后也算见过世面,但她家里人却没有,她也知道,自己在大上海随便买点东西回去,也足够乡下亲戚们惊叹不休。
由于何幼安经常去新新百货,女佣也就认准了新新百货,揣着女主人给她的钱,在里面大包小包买了不少,可出来时,却出了意外。
女佣手里提的东西太多,在下台阶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后脑勺正好重重磕在台阶上,当场就血流遍地。
钱小姐在就医途中就已经严重昏迷了,送院不久就宣告不治,我们也很遗憾。此事并非发生在百货公司内,论理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但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我们还是会为钱小姐的后事尽一份心力,还请何小姐节哀顺变。
说话的人是百货公司经理,对他而言,这真是令人焦头烂额的一天。
女子在百货公司外面摔死的新闻已经上了报纸,那满地血迹也足以吓退不少进进出出的客人,说到底,此事也很难说对百货公司毫无影响,若是永安百货、先施百货等竞争对手趁机抹黑,说新新百货的风水有问题,那往后必定生意大减。
若不是看在死者的女主人是名声在外的何幼安,百货公司经理是断然不可能亲自跑这一趟,又是上门赔罪,又是主动提出赔偿抚恤金的。
凌枢:前两天下过雪,若是因此使得台阶太滑,死者摔跤,那百货公司必然也脱不开干系。
百货公司经理一听,脸色就黑了一半,还不得不解释。
凌先生,您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们了!下雪是下雪,可百货公司每日进出的客人那么多,我们必是每两小时就让人将门口积雪扫开的,便是天冷路滑,也没听过除了钱女士之外的哪位客人出此惨剧。
言下之意,是女佣钱氏运气不好,倒了大霉,才会摔一跤就送了小命。
何幼安叹道:钱氏与我虽为主仆,实则与亲人无异,此番出事,我也难受得很,暂且就不招呼你们了,抚恤金回头你们与滕老板谈便可,我一分钱都不要,会让他全数转交给钱氏家里人的。
百货公司经理巴不得早点离开,闻言马上道:何小姐大义,我们会公开为钱小姐刊登一则讣告,说明原因,并请往后客人多加留神,也会称颂何小姐对女佣的仁义。
何幼安摇头:不必提我了,你们发便发,但不要刻意抹黑钱氏,逝者已矣,请让她安息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百货公司经理连声说道。
第三封信又应验了。
目前为止的三次意外,只有第二次算未遂。
若说死猫仅仅是作弄惊吓,那么现在,就真的出人命了。
有了第三次,还会不会有第四次,第五次?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他并不想让何幼安死得那么痛快,所以一次次从她身边的人下手,就像猫抓了老鼠却不吃它,一次次将它玩弄于掌心,说不定,上次电影院刺杀事件,对方很可能没有要夺她性命的意思。
何幼安的脸色很差。
不仅沮丧难过,还夹杂挫败。
这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及时察觉并做了预防,可谁能想到还是避不开。
若是不相信女佣是活活摔死的,偏偏光天化日之下有那么多人证;
若是相信她的死出于意外,那么那封预言意味明显的信,又作何解释?
凌枢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再提起梁夜不大合适,但他心里还有些许疑问。
何小姐,我冒昧问一句,您认识梁夜吧?
何幼安抬起头。
你查到他了?
凌枢颔首:我本不该在此时提起,不过为了案件早日侦破,只能问个明白了。
何幼安平静道:你问吧。
凌枢:梁夜果真是你的小叔子?
何幼安:确实。
凌枢:你既然为他缴纳学费,为何又要隐瞒?
何幼安: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那你就知道,他对我的态度,比对陌路人还不如。对他来说,我是间接谋害他兄长,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乐意看见我,如果让他知道学费来自于我,恐怕更不会接受了。
凌枢:那倒未必,我看他心如明镜,只是不愿承认,一边从你这里拿好处,一边又瞧不起你,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去资助吗?
何幼安:我对他的好,其实只是完成对梁昼的承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梁昼对我伸出援手,哪怕他以婚姻为交换条件。但我不讨厌他,也想过洗手作羹汤的安稳日子,可惜天不从人愿,结婚没多久,他就染上烟瘾,进而又将家产败光,我就算日夜不停地做工,也还不起债务,我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张脸。
她摸上自己光洁的脸颊,带着淡淡哀伤,询问凌枢。
凌先生,你觉得,一个女人在乱世之中,怎样才能活下来?我若是有甄小姐她们的家世背景,现在我可能也高高兴兴在西洋留学,学成归国成为新时代的女性,可惜我没有,我只有这张脸了。我很厌恶它,却还不能毁了它。
以凌枢的善言,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合适的答案,来回答何幼安的问题。
所幸何幼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的婚姻并不是秘密,只是滕老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因为那样会影响电影的卖座与否。凌先生,你是不是怀疑梁夜?就我了解,他虽然恨我,却应该干不出这种事,因为他别说杀人了,连杀鸡都不敢。退一万步说,若我死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就没了着落,他既然猜到钱是我寄的,就更该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利的。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