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13)
那种感觉刻骨铭心。
人刚刚置身冰雪里是不觉得冷的,看惯了小桥流水,细雪柔风的南方人头一回见识到冰天雪地的浑厚雄壮,除了叹为观止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但这种感觉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全身就会被冰冷渗透,从本来就不厚的衣裳,到皮肤肌肉,再深入骨髓,让人终于明白,那种冰寒彻骨的冷,不是形容词,而是一种状态。
手放在外面超过五分钟,就开始麻木得发疼,但还是不能缩回兜里取暖,因为手里还握着枪,也不能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脚让身体暖和起来,还得努力让自己隐藏在冰雪里,让自己与冰雪融为一体,直到可以开枪的那一刻到来。
头晕目眩仿佛时空颠倒,在错觉与真实之间来回切换,即使身体还躺着,也很难控制思绪的飞奔混乱,凌枢忍不住皱起眉头,重新闭上眼。
你醒了!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点激动,但有点小心翼翼,生怕高声一点就会让他旧伤复发。
凌枢没有睁眼,手朝凌遥的方向抬起。
手背传来微微刺痛。
你别动,打着吊针呢!
凌遥连忙制止,刚握住他的手,又赶忙放轻力道,稳稳将其按在床上。
你现在能说话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这是另外一个男声,悦耳低沉,但不是全然的浑厚。
像雪水融化后的冷澈,带着理性的冷静沉着,无法轻易被外物所撼动。
凌枢终于睁开眼睛。
他的动作很慢,但明显能让人看见他的不适。
病房里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催促着急。
他们看见凌枢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慢慢转了一圈,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凌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然后她听见凌枢说出那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的话。
你们,是谁?
凌遥顿时腿软,要不是岳定唐及时扶住她,她能直接往后栽倒。
小弟!
凌遥泪眼汪汪,刚出口就泣不成声。
岳定唐沉下脸色,扶凌遥坐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凌枢神色茫然,摇了摇头。
凌遥禁不住捂嘴扭头。
之前医生就和他们说过,病人脑部受创,醒来可能会有短暂失忆的情形,但听见这样的可能性,跟亲眼看见是两回事,凌遥感觉自己从凌家崩塌之后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冲击,顿时有些经受不住。
你叫凌枢,凌冰的凌,北斗七星的天枢。这位是你姐姐,名叫凌遥,遥远的遥。
医生说你头部被木棍击中,脑袋还缝了十几针,一时半会可能会记忆有些混乱。
现在也不着急,等你好些了,再慢慢回忆。
岳定唐面色和缓,语调很慢,生怕对方听不清楚。
可惜凌枢的表情依旧迷茫。
那你,又是谁?
他望向岳定唐。
我是岳定唐,岳飞的岳,我们家三男一女,男丁都以朝代命名,我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家兄,分别是定秦和定晋。家姐岳春晓,你以前也见过的,她对你印象很好,还让你有空去我们家吃饭。
岳定唐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详细解释自己名字的来源。
凌枢疑惑:岳飞是谁?
岳定唐:历史上一位有名的抗金将领。
凌枢: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岳定唐叹了口气:我们是中学同学,以前交情特别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那种,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你都让着我,考试的时候还非要给我看答案,有一回我迟到了,你还帮我作掩护,不让先生知道。后来,你问我借了五百大洋,说是要去红粉窑子见见世面,我二话不说就给了,就算后来你一直没还我,我也没问你要。
凌遥止住哽咽,蓦地抬头。
什么红粉窑子?什么五百大洋?
岳定唐神色沉重:大姐,现在凌枢都成这样了,咱这些先不提,以后再说,那五百大洋我不也不急用的。
凌遥:不行,五百大洋不是小数目,我不知道这小混账还背地里跟你借过这么多钱,你等着,我先回家拿钱,凑也要凑出来还你!
凌枢:
岳定唐起身作势去拦。
大姐,要不这样,你看现在手头拿出多少方便,随便还一点就行了,剩下的等凌枢好了再说,您别着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凌家现在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我不能让别人说凌家连钱都赖着了!
还个屁!
凌枢忍不住了。
我压根就没跟着姓岳的借过钱,还逛什么红粉窑子,你连你自己亲弟弟都不信,还被这姓岳的牵着鼻子走!
凌遥茫然一瞬,而后勃然大怒。
你还装失忆?!
她身后生出熊熊怒火,并作几步走过去,一把拧起凌枢的耳朵!
你翅膀硬了还是胆子肥了,你知不知道老娘有多关心你!你天天在外面闯祸,还被冠上杀人犯的罪名,还想把我蒙在鼓里是不是!这下好了,脑袋破了,人都进医院了我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看见你伤口的时候吓成什么样了!我今天就代爸妈打死你算了,让你先下去陪他们打麻将!
凌枢被吼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连手背上的吊针都开始血液倒流。
岳定唐一看情形不对,赶忙上去把愤怒的凌遥拉开。
大姐,有话好说,别激动,他脑袋刚缝针,还晕着的。
晕死拉倒,这一天天的,他没死,我得先被气死!
凌遥没好气,音调却也小了下来。
护士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凌遥的手还拧着病患耳朵,不由皱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病患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吗?
凌遥松开手,讪讪道:抱歉。
护士走过去给凌枢换吊针。
你感觉怎么样?
头有点晕。
手疼,耳朵也疼。
姑娘,我浑身都难受。
凌枢苍白着一张脸,气息虚弱,望着护士的眼神就像看见从天而降的仙女。
护士狠狠瞪了凌遥和岳定唐一眼。
家属请妥善照顾病患,不要大声喧哗,影响病患恢复,否则我只能请医生过来了。
回头对上凌枢时,又恢复轻声细语的温柔。
你别怕,他们要是再闹,你就按动床头的响铃,我们会赶过来的。
谢谢姑娘。凌枢朝她感激地笑。
凌遥、岳定唐:
好不容易等护士换完营养液,又再三嘱咐他们不能影响病人休息,这才端着药盘离去,凌遥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凌枢的耳朵给拧下来。
顶着她的死亡射线,凌枢捂着脑袋,弱声道:我也是怕你骂我。
凌遥又好气又心疼:你这样我就不骂了吗!现在大报小报全都报道了,有些缺德冒烟的,已经把你名字都爆出来了,就算你不说,还能瞒多久!
凌枢:如果之前能赶在报道出来之前找到凶手,就不需要让你知道了。放心吧,我们现在已经有眉目了。
凌遥:你现在好好养伤,我才能放心!
她还想多啰嗦两句,见凌枢扶着额头露出不适的神情,又赶紧闭嘴。
姐,我想吃橘子。凌枢撒娇。
大冷天的,谁在外头卖橘子!凌遥说完,还是道,我出去瞅瞅,你先把鸡汤喝了!
又对岳定唐道:鸡汤我备了两份,你跟小弟一人一碗,你也多歇着,别跑来跑去的!
岳定唐笑道:放心吧大姐,我胳膊只是被子弹擦伤,不妨事的,我会看着他的,您忙您的。
凌遥一走,两人就开始大眼瞪小眼。
一个房间两张病床,一张是凌枢的,一张是岳定唐的。
凌枢躺在床上,一动就头晕。
而岳定唐除了胳膊裹着纱布,连病号服都不用换,还能自由走动。
凌枢越看越是不爽。
你怎么看出我是装的?他忍不住发难。
岳定唐老神在在:医生都说你是短暂性失忆了,你还不厌其烦追问我名字的来历,连岳飞都不知道,不是摆明了在装么?我怎么忍心让大姐继续为你伤心?
凌枢哼笑,心说我想整的是你。
我拼死出来,可是为了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的?
岳定唐点点头:正是为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经跟大姐谈过了。
凌枢:?
岳定唐:等这件案子结了,我设法给你换个安稳的工作,当我的教学助理亦可。
凌枢:???
岳定唐:别露出这么感动的表情,看来你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我就放心了。
凌枢皮笑肉不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这个安排很满意?我是不会去给你做牛做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岳定唐讶异:但大姐很满意啊,她不是一家之主吗?
凌枢:别大姐大姐叫得亲热,那是我大姐。
他气得头昏脑胀,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往旁边一歪。
颈子被稳稳扶住,后背多了一个温暖的身体。
行行,是你大姐,不是我大姐,工作的事以后再说。案子有一些新发现,等你好了再说。
岳定唐还真怕他当场昏倒在医院,害自己又被护士一顿骂,竟是难得的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 凌枢:娘的,姓岳的天天坑我。
岳定唐:呵呵,你只是想坑,没坑成功而已。
第17章
什么新发现?
凌枢原是已经躺下了,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又重新坐起。
岳定唐也不废话,直接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把枪和几颗子弹。
事情发展到现在,非但凌枢被牵扯进去,连带他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对方摆明不想让他们查出什么端倪,可今晚对方既然没能把他杀了,这步棋已经作废,反倒是让他们肯定了自己调查的方向。
枪和子弹都是对方落下的。
凌枢将枪接过来。
M1906,俗称掌心雷,轻巧玲珑,携带方便。据我所知,南京那边的要员,乃至一些女士自卫防备,也都喜欢用这款手枪,时下购买渠道主要通过洋行进口,价格虽然贵一点,但很容易购买,没什么问题。
岳定唐微抬下巴。你再仔细看看。
他这样说,必是有什么发现。凌枢认真起来,拿起几颗子弹,一颗颗看,再放下,又拿起枪,不一会儿,就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枪本身完好无损,也许没用过几次,起码还有九成新。
不过凌枢发现在扳机,有一些黏着的黑色粉末。
他用指甲略略一抠,抠下几许,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色变。
凌枢望向岳定唐,后者点点头。
竟然是公班土。
他们之前搜查杜蕴宁房间的时候,无意间在她的床底下发现了烟土碎屑。
也正是这种公班土。
太多的巧合,就成了必然。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今晚这两个袭击我们的人,很可能也是引诱杜蕴宁抽大烟的人?
岳定唐道:杜蕴宁曾经对大烟深恶痛绝,因为她的祖父和父亲,就是沉溺烟瘾的人,祖父还因此惨死,她本人也是上过学堂的新女性,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去碰这些东西。
凌枢自然而然接下去:婚后,袁冰也许一开始也迷恋过她的美貌,但好景不长,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袁冰袁大少最喜欢带舞女出去玩,外面还养着几个如夫人,即使杜蕴宁穿金戴银,不愁吃穿,内心也绝对不是快乐的。她越沉迷那些荣华富贵,内心就越空虚,在洪晓光的引诱下开始抽大烟,就能理解了。
岳定唐:至今我们还不知道洪晓光那伙人究竟图谋袁家什么,但他若能彻底控制杜蕴宁,也就不难实现他们的目的。
凌枢:他们为什么不从袁冰下手?此人性格软弱,贪图美色,不是更好攻陷吗?而且他作为袁家的主人,他知道的杜蕴宁也许知道,他不知道的,杜蕴宁也一定不知道。
岳定唐: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尝试过?
话音刚落,两人都是一怔。
四目相对,似乎想到什么关键之处。
这时敲门声响起。
两人只好暂时中断交谈。
岳定唐将子弹和枪都收起来。
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岳春晓。
她挎着包,手上提着个篮子,后面还跟了一名男佣,双手都提了餐盒。
你们没事吧?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过来。
她放下水果篮子,目光从岳定唐身上扫过,确定他浑身除了外伤之外别无大碍,最终将视线停在凌枢那里。
你就是凌枢吧?还记得我吗?
凌枢笑道:春晓姐,怎么不记得?从前我和杜蕴宁去岳家作过客的,你还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小点心,那时候我还跟岳定唐夸你。
他头上和脖子都裹着纱布,身上套着病号服,偏还笑得一脸温软,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格外惹人怜惜。
岳春晓原就喜欢他,眼下见了真人,发现比记忆里的还要好看,当即被他笑得心都塌了一角,怜爱之情瞬间爆发。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医生怎么说?我看这医院也不咋的,要不我找人给你们换一间吧!
她上前察看凌枢伤势,越看越是心疼。
好端端的,还把脑袋给弄伤了,以后留下伤疤可如何是好?你现在头晕不晕,能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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