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255)
校尉是有品阶的武官,可校尉跟校尉也是不同的,同在巡城衙门,程泾川就是很正式的六品校尉,领差事有俸禄,李有福却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说是校尉,不如说是捕快头目。
差役捕快是下吏,贱籍,子孙后代都不能科考。
李有福每月饷银是衙门发的,不从户部走,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基本要被克扣一半。
下吏差役拿不到钱是怎么养家糊口的呢,就去盘剥百姓。其中税吏最凶狠,他们有几十种捞钱办法,最常见的就是大斗小称,收缴粮税时不看重量,只看容器,造大斗把粮食堆得冒尖还时不时抖落一些在地上,朝廷定下的百斤税粮他们能收上来一百二十斤。
税吏固然缺德可恨,税吏自己其实也有一肚子怨气。
他们捞来的钱,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自己,其他的还是要交给上头,就是扣了他们口粮饷银的上头。
我们就是一条狗,放出去咬人,回来摇尾巴,才能活下去。李有福的祖父就是一个税吏,临死前放心不下自己一家,吃力地握着儿孙的手说,今天狗有食吃,明天就可能被杀了烹肉。我们在外面作威作福,做尽了损阴德的事,我们真正捞到什么好处了吗?
李家人对这番话很不满,什么叫狗,哪有这样自贬的。
唯独李有福忽然想起衙门里几个同僚因为没收齐赋税,去年秋日以横征暴敛扰乱民治的罪名斩首了,百姓听闻处死酷吏高兴得像在过年,烂菜叶子臭鸡蛋砸得囚犯满头满脸,囚犯的妻小无助地哭嚎着。
他们的家被抄了,身无分文,瑟瑟发抖。
过了没几天这些人也不知所踪了,也不知道他们是被卖去了工坊,还是窑子。
李有福难以释怀,因为收缴赋税一年比一年难,大部分土地都在权贵名下,小部分还归了寺庙,这些人都不用缴税,只剩下少得可怜的百姓,把人逼死了也榨不出几斤油啊!
税吏做得太过,可能被江湖人除暴安良,横尸乡野;心慈手软吧,就是收不齐粮交不了差,全家横死。
李有福悲恸地上前握住祖父的手,大声道:损了阴德,脑袋悬在腰带上,不知何日即死。得来的好处就是祖父养活了我们一家,让我们不至于像那些农户沦为流民做工累死,或者冻饿至死。可这不应该是我们本来就有的好处吗,我们为官府办差卖命啊!
李父闻声大骂:那些刁民,只会在地上刨食,怎么能跟我们
他们是牛、是骡子,被鞭打驱赶着终生劳作,我们则是猪、是狗,吃得比骡马牛好,也不用干费力气的活,可是当我们没用或者养得足够肥之后,会怎么样呢?李有福当时悲从中来,大哭道。
快死的李祖父忽然笑了,他放心了,因为儿孙里总算有个脑子清醒的。
李祖父楚朝时就在宁泰衙门里当差,经历了宁王就藩、楚朝覆灭、宁王自立等等一系列变故,顶头上司至少换了十轮,他还是好好的做着税吏,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会看人眼色,没那么贪心。
不要太贪要做有能耐的,别人离不得的猎犬
李祖父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就咽气了,他是个聪明人,可也仅只如此了,想不出更好的出路。
税吏太招人恨,还招人眼(家里有钱)。
李有福想方设法地去做了捕快差役,并且有意识地结交本衙门甚至其他衙门的小吏差役,他慢慢发现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后就赶上了机遇。
他学了真正的武功,做了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大小是个官身了,不清楚他官衔的人还以为他是统领呢。
昨晚宁王薨了,半座城都被闻到了浓烟,比起惶惶不安的李家人,李有福恨不得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今日巡街的时候,他甚至有心情去想客云来的招牌菜。
李校尉辛苦了。叫住李有福的老吏笑呵呵地说,这是去哪儿?
高老客气。李有福拱手,他一整夜没睡,却看不出半点倦意,武威坊那边不太平,约莫是陈家养的私兵,我得去看看。
老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老吏笑着冲其他巡城兵丁示意,然后慢吞吞地上了一头骡子。
走!
李有福一挥手,众人立刻跟上。
宁泰城从没有这么安宁的上午,铺子没开门,没有敲诈勒索的地痞,没有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
武威坊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了,李有福手下这些兵丁,不是
跟陈家私兵硬扛的,他们只负责封锁路口,抓住想要趁机闹事的人。
里面不断传来厮杀喊叫,李有福忍不住皱起了眉。
校尉,咱这算不算跟了叛逆作乱?有个兵丁不安地凑过来问。
李有福抬眼,发现打其他人虽然没问出声,但都忧心忡忡的。
叛逆也好,造反也罢,关咱们什么事?巡城衙门只负责抓凶犯恶徒,我们都挨不近出事的地方呢!李有福故作轻松地说,不管谁做了新的宁王,为了安抚民心,还得给兄弟们一点好处呢!
众人闻言脸色好看了一些,说得没错,混日子换饭吃。
李有福眼尖,看到有两个人眼神闪烁,像是在思量什么,他轻咳一声:眼下局势未明,那些个陈家王家的挨个儿倒霉,俗话是说富贵险中求,可也总得有个机缘不是,我瞧着他们都悬得慌,得观望观望,兄弟们身家性命我总不能带着大家随便往上凑。
这话说得众人极是舒心,尽管羡慕权贵呼喝来去的奢靡生活,可是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烧对了热灶,估计也就拿点赏金,加官进爵是没指望的。
除非天下掉一个小郡王给他们来个护驾从龙之功,话说回来,就算有个小郡王他们最多就把人好好藏着,更多的事干不了啊!这帮大字不识的兵丁,是能做大将军,还是当丞相?没这个本事怎么把人家小郡王扶上位?
那两个心思活泛的人也打消了念头,他们原本想的是通风报信,给自己觉得很有希望的高官报信,可是从昨晚看到现在,好像确实如李有福所说,已经拿不准谁掌优势了。别报信不成,一头扎进去陪葬。
老吏悄无声息地钻进巷子,他拿着一枚令牌,靠这个很快就进入了封锁圈,被带到领头镇压陈家私兵的将军面前。
平将军,伤亡太大,请再稍等片刻,陈家不会再负隅顽抗了。老吏恭恭敬敬地说。
那将军讥讽地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厮杀声忽然中止。
只见陈家的家主被人推出来,竟是被几个家将挟持着。
畜生!你们背叛我!陈家的家主放声咆哮。
大势已去,三郡王都死在宫中了,伯父你还在坚持什么?要全家人一起去死吗?陈家的年轻人呵斥道,转身陪笑拱手道,平将军,您看
话音未落,平将军已经一刀劈了过去。
年轻人惨叫着栽倒,目光中满是惊恐,陈家主哈哈大笑,状似疯癫:死,只有死,你们还不动手吗?
家将手足无措,围住陈府的兵马已经踏门而入。
老吏面露讥讽,他收起令牌飞快地走了。
将军,那老头是什么人?一个侍卫疑惑地问道。
小人罢了。
平将军哼了一声。
老吏离开武威坊后,就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遇到不少小官小吏,有些是像李有福那般巡城,有些是悄悄跑出来打探消息的。
高老,这可怎么办?瞧着是彻底乱了啊,咱们咱们要不要看着投效?
不行,死的还不够多!老吏眯起眼睛,冷声道,你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情自然而然地成了。
对于那些打探消息的,老吏唉声叹气地扯着没边没际的话,能被斥责的,也就区区十来个人。
这些人都跟李有福很相似,曾经是差役下吏,现在混上了官身,他们眼中有一种诡异的亢奋之色。
这样的事情同时还发生在宁泰城许多个地方,像老吏这样的人,更是多达上百个。
兵营、典狱司、巡城司,甚至六部衙门,只是人的身份各不相同,对真相知道的程度不同。低阶的小官苦于无法升官,压根不懂庶务的世族权贵一个接一个做他们的上官,日子愈发不好过;兵营里的校尉小旗官们不得不忍受克扣,以及根本没什么本事的世族权贵做头领。
大部分人很快就被宁王薨了世族互相残杀,马上会空出一大片官职的消息安抚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拥戴之功,厌恶的上官失势或者死了,自己马上就能升官,这才是好消息,出什么头呢?不如表现自己的能力,万一被赏识了呢!
而小部分人譬如李有福,他们没有分毫焦虑,这显得格外反常。
早年我祖父想着,只要一家人能活下去,那些百姓是典儿卖女,还是家破人亡,管那么多做甚!李有福对自己手下一个捕快说,后者情不自禁地点头。
老吏在几条街外另一条巷子,跟一个税吏说:土地不是达官权贵的,就是寺庙道观的,百姓自己的土地越来越少,受我们盘剥的人也每年减少。上官的胃口只赠不减,年年丰收,粮赋收不上来,谁又管我们的死活?
陈府大院。
平将军对自己的亲信说:差事办不好,粮收不齐,税吏只能愈发残暴。百姓为了活下去,抛弃微薄的田地,去寺庙跟达官权贵家做佃户。税吏做尽恶事却没命活,这样的小人,疯起来当然可怕?他们巴望着世族权贵死一轮,土地被收缴,这样他们就又有十几年好日子可过。
王宫之中。
程泾川看着眼前的人,淡然道:江南太平,添丁赠口再所难免,土地却只有这么多,佃户必须百般讨好田庄的管事,拼命侍弄土地,才能来年续租。做不了佃户,就沦为流民,全家横死,那些田庄的管事比土皇帝还要嚣张。江南富庶至此,每年依然新增无数枯骨,风行阁连通各大商行知晓天下诸多消息,总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就是你下令在城外屠戮几大世族的理由?因为他们名下的土地最多?
说话的人一身读书人打扮,瞧着寒酸,目中凛然。
裘秋阁主,只要百姓都能安稳地种地,天下无私田,这些纷争岂不迎刃而解?
程泾川站起来说,达官显贵,世族豪强哪个愿意交出手里的土地呢?所以他们只有死,我当然杀不尽这些人,却可以摧毁他们。既然要与天下为敌,就建立一个新的天下。
第302章 、如障遮目
屋外守着两方人马, 冷眼相对, 气氛僵硬。
仿佛下一刻就会打起来。
这里是王宫, 不敢说固若金汤, 起码对江湖势力而言,是陌生危险的。
况且秋景只带来了两个心腹,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宫,没有惊动外围的侍卫。
只是程泾川谨慎地在自己身边布下了诸多防卫,其中包括从风行阁调派来的高手, 所以她一现身,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阵混乱。风行阁的人面面相觑, 除去尴尬,还有强烈的不安。
秋景的心腹将他们牢牢地看住了, 防止这些人去通风报信。
王宫的屋子没别的,就是足够大, 加上内殿屏风外殿窗舍的阻挡,饶是武功再高,也很难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禁卫军还沉得住气,江湖人就不行了。
老罗,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一个扮成侍卫模样的山羊胡男子, 冲着常年跟在秋景身边的心腹说, 少主不是在北边吗?
对方半点不买账,冷着脸说:是阁主,风行阁没有所谓的少主。
哎,老罗, 你讲这个就没意思了。外人称裘先生,咱们称什么?山羊胡眼珠一转,狡辩道,我们叫恩公、老主人,因为裘先生跟少主都对我们有提携活命之恩,要是没有风行阁,咱们兄弟不是在江湖道上黑吃黑,就是立个小帮派为一点点银钱打生打死,别说成家立业,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老罗不搭理他,山羊胡愈发来劲,提高声音道:我承认,少主有能耐有手腕,把咱们风行阁做到了今日的显赫声望,可是做人不能忘本,风行阁最初的人手是哪来的?周转的银钱是谁出的?难道不是裘先生?
他走到老罗面前,趾高气昂地说:裘先生不喜我们称呼他为恩公,可是我们不能忘了这些,少主怎么了?没有裘先生,她她能有今天?!
山羊胡原本打算说几句难听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裘先生毕竟只有一个女儿,且不比儿子差。
尽管山羊胡打心眼里觉得女子合该在家里绣花缝衣做饭,可是直接说出来就彻底得罪秋景了,没准还要得罪裘先生。
老罗忍着怒火,拳头捏得骨骼都发出了脆响。
山羊胡自认为占理,得势不饶人地进逼一步:老罗,兄弟多年劝你一句,裘先生与程校尉雄才大略,他们要做的可不只是卖卖消息混个江湖这么简单,少主固然了不得,可她毕竟是个女人。
旁观的禁卫军有些诧异,他们能站在这里,自然也是极得信任的。
裘先生不是没有儿子,女儿也在多年前病死了吗?不然还能轮得到程泾川?
他们的想法很普遍,是这个年头绝大部分人的观念。
不问能力高低,父亲的东西就该是儿子的,没有儿子,女婿跟学生也成。
顿时有些人望向屋子的眼神就变了,程泾川至今没有成亲,难不成是
无怪乎三郡主的青睐,人都不当回事呢!
禁卫军自以为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风行阁的人却真的打起来了。
老罗一拳砸在了山羊胡的脸上,就仿佛捅了马蜂窝,院子里齐刷刷一片拔刀抽剑的声音。
你!
山羊胡跳起来就要动手,却被一个黥面老者推到了旁边。
好了,像什么样子?!
这黥面老者颇有几分威望,他一出声,两边暂时消停了
然而这黥面老者却是程泾川这一边的,他捏着个精巧的鼻烟壶,凑到近前闻了闻,方才慢条斯理地说:混江龙话说得难听,他不应当这样冒犯少主,可理是没错的。少主再有能耐,她也是裘先生的女儿,如果不是裘先生深明大义,她能做出今天这番成就吗?她有好根骨,识人断事皆不输男儿,为人子女,不应叩谢父母所赐之血肉,教导养育之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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