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231)
宿笠五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爹没回来,家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娘眼睛通红的回来了,整夜痛哭不止。穷人家里只有一口锅有时连柴火都要借,想披麻戴孝都没有多余的布,更买不起。
他甚至不知道爹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累死的,也有可能在路上被车马撞伤而死。
他的生身母亲,一个妇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是无法养活孩子跟自己的,回乡更不可能,没有盘缠只会饿死在半路上。
便只能自卖自身,去染坊为奴。
染坊的活又苦又累,日夜不歇,汗流浃背。
心善的染坊主还好,知道体恤做工的人,然而还有更多的小染坊为了能更便宜的价格把布卖出去,索性不用做工的人而是买奴仆。买人的价格只是雇工三个月的钱,却能使唤三五年。
每年冬日一到,染坊的奴仆就一批批的病倒,气虚体弱,拖几天人就没了。同时冬天亦是贫民最难熬的季节,许多人活不下去愿意自卖自身进染坊。他们何尝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日子,可是不为奴的话,这个冬天都熬不下去,家人也都要饿死。
宿笠七岁的时候,娘也没了。
死的时候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女子枯瘦干瘪的脸上满是恐惧。
很久之后,宿笠才明悟,去染坊是他的母亲唯一能找到活路,别处又怎么能容她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孩童?说是自卖自身,其实连卖身钱都没拿到手,都用来打点讨好染坊的小管事,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一点给孩子。
小染坊给这些奴仆的吃食就不多,再有管事克扣一番,每天的口粮连一个成年女子都吃不饱,还要加上孩子。
他的母亲身体很快就垮了,在染坊里连三年都没有活到。
这女子本来盘算着,在染坊里苦熬五年,那时孩子就十岁了,放在穷人家里当大人使唤了,想办法卖给铺子里做学徒或者卖给别人家里做个小厮都行,这孩子小时候长得不坏,一定能找到活路。
染坊的管事贪钱,如果不是念着孩子长大之后还能捞一笔卖掉的钱,未必肯容她一直带着孩子。
结果她这么早就她不敢死,更不想死。
挣了一夜的命,死死地抓着儿子,最终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咽了气。
尸体就被抬了出去,当晚染坊的小管事叫来了人牙子。
这一日一夜的工夫,宿笠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在被人牙子带走的时候,他甚至是感激的,因为人牙子不仅点头同意买了他,还给了他一块饼。
那是快要饿死的时候,吃到嘴里的一口饼。
宿笠被人牙子带着卖到了荆州,当时世族豪强韩家有个六代单传的独苗苗,宠得无法无天,六七岁的年纪,就折腾到家仆苦不堪言,身边小厮遍体鳞伤。韩家直接在人牙子手里一口气买了十个小厮,全部给了家里的小公子,随他怎么折腾。世仆为了争地位抢着往小公子身边凑,可是小公子发脾气的时候要打人要踹人要折腾人的时候,就是外面买来的小厮遭殃了。
宿笠身上的伤痕吓人,不是因为他受到的欺负最多,而是他活得最久
不管受什么伤,发热多久,最后都能熬过去。
然而他越是不容易死,小公子就越发的没轻重,打其他小厮十鞭子,抽他就是五十鞭子。
其余奴仆狗仗人势,也要踢打他。
慢慢的他再也爬不起来,整天都在养伤,他住在阴暗的地窖旁边,小公子读书了被看管得严格,脾气上来没处发就带着人过来把宿笠一顿打。因为打别人会死,打这个不会死,免了被长辈唠叨。
打多了也没意思,就火烫、钝刀子割。
没人跟他说话,宿笠逐渐连话都不太能说了,他不知道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在韩家待了五年多,感觉却比后来活的几十年都要漫长。
阿颜普卡出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很像宿笠父亲忽然不见的那天,也很像母亲咽气的那一日。
这个西凉人,自称姓费,是以流亡的北地世族的名义出现的。
他带来了一匹千里马,还要跟韩家做一些生意,而韩家掌握了荆州的军马贸易。
宿笠在那一日爬出地窖,扒在低矮的窗户边看天空,阿颜普卡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孩子有极好的练武根骨。
后来的事,宿笠已经很少回忆了。
如今韩家早就不存在了,被阿颜普卡盯上的猎物,自然没有幸存的道理。西凉人要做车马行的生意,要在城里无声无息的布置人手,不掰倒荆州根深蒂固的势力搅乱局势的话,作为外来者很难立足。
刀客摸了摸脸上的疤,他已经忘了那小公子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的记得声音。他也回头找过韩家、找过那家染坊,所以他发现韩家没了,染坊则是几易其主,已经变成了一家织锦坊,当年的管事东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想要寻亲,只剩下一个途径,那就是阿颜普卡当年提过的,在山中救了他娘的江湖前辈。
宿笠原本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多少兴趣,双亲都已去世,他又一心追寻刀法武道。
如果不是这番变故,宿笠甚至不会想到去荆州附近的山里走一圈。
在阿颜普卡留下的线索里,宿笠顺利地找到了一个渔村,发现了一个对山神种种忌讳说得头头是道的老人,这个村子不修山神庙也不好好的雕神像,那位老人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儿子。
老人不知道儿子儿媳孙儿的生死,当年一别,再未没能见。
老人在村里跟人磕叨着山神,说着建了庙有山神保佑,日子比他年轻的时候好过多了,绝口不提自己的儿子,宿笠不敢露面逼着山神庙里那个胡道人旁敲侧击地谈起,老人忽然泪流满面。
然而一转头,老人再次一口咬定,山神庇佑,他的儿孙肯定没事。
看那神情,要是有人说不回来就是死了,老人怕是要撸袖子拼命。
他在村中颇有威望,虽然打不得鱼了,但是吃穿也不愁,身边还有一个曾收养照顾的少年郎奉养他
宿笠很是惆怅,认亲是不敢的,他这副模样也没法认亲。
而且当年离村出山讨生活,一别永离再无音讯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家,
只是这家老人的儿媳怀着孩子在山里挖野菜一时失足,摔晕在山坡下,村里人找到她的时候都以为孩子保不住了,结果大的小的都没事,几个月后孩子也平安地生了下来。
事情过于离奇,才会在几十年后仍然被村民津津乐道。
那救了我娘的,究竟是什么人?宿笠十分纠结。
墨鲤想了想,暗示道:或许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如你祖父所说是山神庇佑,生来经脉有异的人也不算少。
宿笠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忽然聪明,他记得墨鲤当初一见面就说出自己身体何处有伤情隐患,把个脉就问他故乡附近有没有山,显然墨鲤知道什么。
墨鲤带刀客进了芦苇荡。
芦苇荡是非常好的隐居地,寻常人进都进不来,而芦苇荡里幸存的百姓不肯出去。
米、面、油、盐这些存量都不少,其他谷物菜蔬可以自己种植,养活这么几个人绰绰有余。孟戚装作一直待在这里,出来招呼了一声。
宿笠没把那几个战战兢兢的百姓当回事,左顾右盼的很满意这里的环境。
至于沼泽里多雨潮湿不见光的缺点?对一个常年住在地下墓穴的杀手来说,算缺点嘛?
这是药方。
墨鲤拿出几张纸。
我有病?刀客十分莫名地接在手里,然后想起被墨鲤追着开方子的悲惨过往。
他打了个哆嗦,连忙道:我没钱。
孟戚掩饰着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是这里的百姓身体不行,你看他们的模样,像是能出去采药的样子吗?你一心修炼刀法,必然没有兴趣种地耕田,有人替你洗衣做饭,缺盐取药了你出取跑一趟,不是很适合吗?
宿笠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然而还有一个巨大的难题
我不认识出去的路。
奇门遁甲不是开玩笑的,孟戚看一遍地图就能走,还能把路径给墨鲤解释一遍,刀客就没有这种本事了,他听墨鲤说了一段之后,看路径地图仍然像是看天书一般。
墨鲤:
你不认识路也敢觉得这里特别好?
刀客坦然地表示,古来闭关的武林前辈,带着干粮进去,直接拿一块大石堵住洞口,渴了就喝洞顶流下的雨水露水。这叫闭死关,不突破就不出来,宁愿死在里面。
相对而言,芦苇荡里有吃有喝还有屋子住,有什么不好?
墨鲤哑然。
孟戚摩挲着下颌,心里一动,把那个老是想逃跑的少年找了出来。
认识出去的路吗?孟戚问。
少年猛地摇头,不肯承认。
墨鲤心累地发现刚才是问刀客不认识路也敢待在这里,现在又得问这少年不认识路还敢出去。
半晌,那少年意识到孟戚三人跟之前的西凉人不一样,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父亲死的时候给他画过出芦苇荡的路,由于他没有机会走,其实也不是非常清楚。
墨鲤闻言皱眉,因为西凉人改过一部分水道,填塞泥土移种了许多树木,让沼泽地形更符合奇门遁甲的阵法。别说少年知道的图可能有错漏了,就算是正确的图,现在也不能用了。
大夫无需烦恼,过上三月自然有认路的来这里。孟戚胸有成竹地给墨鲤传音。
墨鲤先是一脸疑惑,随后反应过来:你是说飞鹤山龙脉?
正是,那只傻雀养好伤后,必定会飞到这里来找宿笠。孟戚貌似一本正经,眼底却藏着戏谑地说,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宿笠把它当做送上门来的野味烤了吃了。
墨鲤失笑道:不可能。
山雀跟宿笠初次碰面,一人一鸟的眼神就差天雷勾动地火了。
不不,说错了,是如鸟投林,游子归家。
宿笠或许不会,可这些百姓呢?孟戚示意墨鲤望向那个少年,用个弹弓打鸟没问题吧。
逃入沼泽的山民的肉食来源,本来就是捕鱼跟打野鸭子。
山雀小归小,肉多。
墨鲤纠结了,这时孟戚又道:再说万一宿笠练刀练得走火入魔,又总是觉得笨雀给他的感觉古怪,他突发奇想拿山雀去祭刀怎么办?祭刀求道,沟通天地灵气,毕竟刀才是最重要的嘛!
墨鲤:我信了你的邪。
于是墨鲤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万物有灵,皆有机缘的说法来蒙骗刀客。
你说那只山雀有我有缘?宿笠一脸茫然。
有缘与你为友。
墨鲤莫名地感到牙痛,可是只能说为友啊,父子是不可能的,让山雀做刀客的爱宠他说不出口。
尽管在旁人眼里,绝顶高手身边跟着肩膀上停着一只机灵的山雀,那就是爱宠了。
宿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复杂关系,他摇头道:我见那山雀与墨大夫你甚为亲厚,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孟戚面色骤变。
瞎说什么呢你?!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蹦跶:什么所爱,它不是,别瞎说!
墨鲤:此鸟有缘与你为友
刀客:话本里隐居山中的武林高手养着的都是大雕,还懂武功
山雀:哇
嚎啕大哭,被崽嫌弃了
阿颜普卡对刀客而言,就像是人牙子跟那张饼,
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因为活着才是根本。然而人的一生又是复杂的,跟掺杂着利益与野心,救人也是有动机的。撇开动机,又确实算是救了人。
阿颜普卡之前把墨鲤当做太京龙脉的时候,还讽刺过孟戚,带着不懂外界事物的龙脉出来,再好再深的情义也要变味。阿颜普卡在这里想到的是自己,他对阿那赫多山的感激与恩情,就因为他出山之后就【懂了】,不再是单纯的小孩子。
刀客跟飞鹤山即将下线。
第273章 此惧微复畏远也
起风了。
孟戚站在窗口眺望。
树木左右摇摆, 孟戚加了一道柔劲的掌风, 让树枝分得更开。
只见天空逐渐阴沉, 浓密的云层翻滚着, 以极快的速度流向远方。
墨鲤正在屋内收拾行囊,将阿颜普卡的信件放在旁边,这些东西孟戚已经看过,不用再随身携带了。
前日夜里他们放了一把火,墨鲤担心画轴与信件被毁, 还特意取了床边的帐子将它们裹了一层,然后才用粗布打成一个大包袱。
那幔帐也不是寻常物件, 上面乍看是银线所绣的吉祥如意纹,其实是按照回文圆圈排列的梵文。
字体极小, 寻常人很难看清,更不要说认识上面的字了。
墨鲤认出是梵文, 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到西凉摩揭提寺的经卷多以梵文而书,阿颜普卡耳根后面还有组成叶子经络的梵语文身,当日就顺手把它带上了。
这会儿递给孟戚,后者仔细读了一遍,笑道:这是一件说重要很重要, 可又一文不值的东西。
是什么?
摩揭提寺的武学典籍, 天魔波旬相。
孟戚说完手指顺势一搓,轻而薄的幔帐立刻断裂化为碎片。
恰好灌入屋内的狂风一吹,顿时飞了出去,有的落进泥土, 有的坠入河中,再也拼凑不回来了。
墨鲤关起半扇窗,拿着最后一根卷轴问:这幅猛虎下山图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画圣杨道之家里夜现猛虎的传说,阿颜普卡也不会觉得太京龙脉的原身是虎。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又时过境迁,极难说出个所以然,不过杨道之这人吧孟戚琢磨着,不确定地猜测道,有些爱开玩笑,他也擅长做石雕,曾在山里寻上好的石料,做了一整套的十二生肖,每件石雕都有拳头那么大。他的手法自成一派,譬如画作人物线条衣袖极为细致,一反前人写意之态,而石雕细节处也惟妙惟肖,没有一件是呆板僵硬的。其中那兔儿一边耳朵立起一边耳朵垂落,半蹲着吃草,杨道之将这件兔雕搁在书桌的屏风后面,夜里寺庙点了灯笼,我猛地一看还以为有只兔子在屋子里偷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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