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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 作者:月下贪欢
我顿了顿,打开了。房里一片昏暗,窗帘是拉上的。这边的窗户比我那里要小,即使拉开窗帘,进来的光线也不多。我走进去,打开它,丁点的光照进来,整间房间看上去有点朦胧。这里的气味也是非常的模糊,带着一股子陈旧。是向来的总是在母亲身上闻到的味道。我看见她时常穿的那件深蓝的毛线衫对折了铺在床沿,就把它拿起来。这件已经很旧了,母亲总是舍不得丢。
上面有个扣子快要脱落,大概母亲放在这里,准备晚上回家缝补。我放下它,坐到床沿,一眼瞥见床边柜子上的几张照片。我怔怔着,一时说不清心情,可去拿起来其中一张。
真正很久远的照片,上头不只我和母亲,还有父亲。我们一家三口站在湖区公园的杨柳树下。照片里的天气非常好,我们三人全部面带笑容。完全想不到在隔天以后父亲就此告别了我们。
我呆呆地看了半天,才放下照片。可是走不开,全身没有力气似的,我躺下来,还是难过。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看父亲的照片,客厅里也并没有挂上父亲的遗照,也忘记母亲在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我仔细地看着,对上面那正在壮年的男人感到无比陌生,好像不觉得这是父亲。
已经过去很久了,然而一想起来当年父亲骤世的痛苦马上鲜明起来。
这痛苦掺杂了正在持续的一种恐惧,我不愿意想那些,却怎样也阻止不了去想。胸口翻滚着一股酸,劲头往上冲上来,刺激着鼻子和眼睛。我紧紧闭着眼睛,却控制不了泪水不停地流出来。
哭着不知道过去多久,就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在周围始终安静,连在睡梦中也是悄无声息,一片空白。突然我醒来,呆了一下,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其实也不响,不过公寓小,墙壁薄,又只隔着一个客厅。说话的人就在客厅里,一男一女,听上去是方微舟和李阿姨。他们交谈没有很久,隐约就听见开门关门,似乎李阿姨回去了。
房间点着一盏台灯,橘色的光线微弱,还是照出整个房间的样子。我又躺上一会儿才清醒了,竟在母亲的房间睡过去了。倒是本来我穿在身上的大衣脱下了,连带手表鞋子也除去,是盖着被子好好地睡在床上。我翻过身,摸到了枕头,半边还是湿凉的。我极力压下心头的悲伤,立刻也不愿意睡了,就起来。
我到处找不到手表,却看见床下放了拖鞋,便穿上出去。刚刚打开门,马上看到方微舟。他正走来,见到我,像是怔了一下。他道:“刚好要喊你起来了。”
我道:“几点了?”
方微舟道:“快要七点钟了。”
又一个七点钟,我迟疑地问:“晚上了?”
方微舟道:“嗯。”又说:“刚刚对门的阿姨拿来吃的,先吃一点吧。”
我想不到自己睡了这样久,本来想下午要去医院一趟。我摇头:“我不饿,到医院去再说。”
方微舟却道:“不行。”
这口吻有点严肃似的。我这才仔细看他,他还是昨天那身样子,这时衬衣袖子卷了起来,梳的发型也不算整齐了。听见他又说:“吃完饭以后,再去医院也不迟,加护中心要八点半才能会客。”
我不说话。他上前一步,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萧渔,我们吃过饭就去。”
我看着他,心头一动,点了头。
方微舟拿开手,道:“去洗洗脸吧。”
我点头,就去了浴室。不照镜子不知形容,简直憔悴。本来没有睡,又哭过,两只眼皮略微浮肿起来,眼眶里冒出一丝丝的血红。我用水把脸泼湿,冰凉的水珠沿着脸向下流到脖子,领口都湿透了。我并不在意,拿毛巾擦过脸,匆匆出去。
走到餐桌边,方微舟已经坐下了,他看来,不过没说什么。他把盛好饭的碗放到我面前。我便坐下来,拿起筷子。这桌上也没几个菜,样式也普通,李阿姨大概是做饭顺便多做了拿来。
从来在这张餐桌上吃饭,无论几个人吃,母亲也总是布得满满的。我又有几分悲从中来,还是忍耐住。我并不肯在方微舟面前掉泪。况且一个大男人为这样的缘故就哭起来算什么,
方微舟突然道:“不要光吃饭。”
我顿了顿,一个菜就被挟过来到我的碗里。我朝方微舟看去,他缩回了筷子,不过还是看着我。他道:“吃完了就去看阿姨。”
这语气真有几分哄的意思,我呆呆的,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只有吃菜。倒是我才发觉到他身上带着烟味,大概一整天抽了不少的烟。我更加说不上心情了。
吃完了饭,方微舟去收拾,他让我去洗澡换一身衣服。这之后我们才出门,他突然说:“叫车子坐吧。”
我不理解,他又说:“明天我要进公司去,也要回家一趟。”
我顿了顿,便点头。记起来了,明天除夕,无论是谁都一定要回家团聚。我看看他,道:“我……”
方微舟不让我说下去:“车子你留着用,我晚点搭高铁回去就可以了。”又道:“不过你这两天没睡好也不要开车了,叫车没多少钱,不要省这个。”
我不说话,可点头。
去了医院,没有等多久便可以进去探望母亲。方微舟一样陪着我进去。不过一天,母亲病况其实没有多少进展,照顾母亲的护理师还是向我说明护理的事项,同样鼓励我和母亲说话。她帮忙找来医师,抽血的结果在下午便出来了。医师的说法也还是千篇一律,不过抽血的数值倒是好了点。
我静静地听完,望着母亲,终究忍不住问出来:“我妈,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医师道:“老实说,这个我们不能完全保证什么时候,但是比起来,你母亲虽然症状很严重了,可是救治即时,脑部没有损伤,心脏的部份做了修补,只要动脉压力持续降下来,情形还是乐观的。”
我非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什么时候会醒来?”
医师看看我,道:“最好的情形就是这两三天,如果过了这两三天没有醒,我们再来谈谈另外的治疗方向。”
这意思当然懂了,我不再问了。
会客时间很快过去,我与方微舟离开加护中心。刚刚在里面,方微舟一言不发,他当然也听见医师的话,这时出来了,我突然有点怕听见他说任何的安慰。谁说也能够敷衍过去,可是在他面前,我没办法,整个忍不住要非常依赖他。
我马上开口:“你坐几点的车?”
方微舟道:“不急,我和你回去以后再出门。”便看看我:“阿姨在加护中心有专人照顾,有任何情形马上会处理,也会联络你。”
我沉默一下,道:“我知道。”
方微舟道:“你现在不休息好,等到阿姨醒来,转到普通病房了,你要怎么照顾?到时要阿姨来担心你。”
我看看他,没有说话,不过与他一齐下了楼。到医院门口,那边有个时钟,已经晚上快九点半了。他现在陪我回家,又出来,真正不知道要几点才去车站搭车,况且先没有买好票,今天小年夜,等买到票回了s市又更晚。
我道:“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去车站吧,不然回去很晚了。”
方微舟却不肯,十分坚持。我和他争了两句,还是与他坐一辆车,先到我家,他不上楼了。一坐上车,空调吹过来,吹得我整个又疲惫起来。向后靠着椅背,我望着一幕幕经过去的夜景,脑中空荡荡的。
车厢内非常安静,我不说话,方微舟也沉默,他一路上看着手机,似乎回复了好几个讯息。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了,方微舟让司机等一等,和我一块下车。他道:“好好睡一觉,明天精神好了再去医院,记得不要开车。”
我默默地点着头,听他又说:“今天我转了一笔钱到你的户头。”
我霎时一怔。
方微舟看着我:“你刚刚把钱都领出来了,没有多的钱可以周转,这段时间都要花钱,先用着,明天我也怕没时间帮你去一趟银行把钱存回去,就要拖过年了。”
我欲言又止,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头。
方微舟也安静了一下子,说:“假如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道:“嗯。”
方微舟看看我:“我走了。”
我点点头:“嗯。”
方微舟便上车了。
车门一关,很快开出去,那车尾灯渐渐地遥远,只剩下一团朦胧,慢慢完全看不见了。我突然很受不了这时的心情,可是怎样的心情又说不清。我站了一会儿,才掉头上楼。
刚刚出门前没有关灯,一开门,到处通亮,雪白的光却分外显出这满室的安静,隐约有股萧索似的,生生使这个家变得大了,更加空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然而怎样也看不进去。倒不是因为想着母亲病情的缘故,也没有人,却感到气氛压抑似的,坐不住,简直不想待在这里。
当年父亲昏倒被发现送到医院,已经太晚,根本不能救了,那天早上母亲带着我到学校去,父亲监工的地方有个工人知道我家电话,大概打过去找不到人,在父亲办公桌上看见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我穿了学校制服,就联络学校。我去班级教室,母亲到教职办公室,那边的职员刚刚接到电话。
母亲没有过来找我,马上就去了医院。
当时我九岁,正在爱玩的年纪,周围的同学都一样,下课时间一定不肯在教室,只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也要跑到距离教室很远的地方玩。我毫无知觉地过了整天,到了放学,照例要到教职办公室去等母亲一块回家。我不会忘记那天,母亲站在办公桌前,在她身边围着几个人,而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喊她,大家朝我看来,那神态也不知道怎样形容,后来每次想起来都受不了。
以后的时间真正不知道怎样熬过去的。父亲后事全靠母亲一个人处理,我只知道当时父亲做事的公司给了一笔微薄的抚慰金,其余全部不清楚,连伤心都是不清不楚的,慢慢才感到的痛苦。看着父亲的照片,仿佛还能够听见他的音容笑貌,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真正的见面。我的童年也仿佛死了。
父亲走后半年,遇上都市更新,母亲买下房子,除了本来的教职,又多找了两个事做,假日也要上班,我常常需要一个人在家。长年下来,我感到非常抗拒,放学总是在校园流连不走,出了学校也是拖拖拉拉地才回去。
初中的时候,班上同学忙着读书考试,我常常逃课,考试成绩也不好,结交的都是结狐群狗友。当时的男导师知道我家的情形,大概出于一种体谅,不曾到母亲面前揭穿我的劣迹,在背后开解我。他倒是真正的关心,他在家里开设补习班,也免费让我到他家去补习。
通常补习完已经九点半了,算起来非常晚了,然而回家里也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却换成了母亲一人天天在家,会不会她也有过想逃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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