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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客 作者:priest
讷讷地问道:“什么?”
周子舒却不再和他说话,只是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为什么会在好多年后,仍把一个死人的模样特征记得那样清楚,连穿得是什么,头发什么样都复述得分毫毕现呢?必然已是回忆了无数回,已经刻在心里,一回又一回地装作若无其事东拉西扯地样子说出来,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样。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种感受――也许他们偶然于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细,可这不妨碍他们生来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张成岭离开荒院――当然,还带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姓温的跟屁虫。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银庄,看看上回嘱托的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也好多了解一些事,以便在张成岭那空空的脑壳里塞些东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练功夫。
张成岭很快便发现,跟着他这便宜师父学点东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长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云的口诀,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记得住记不住,这就算是教给你了,美其名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张成岭只觉得周师父领的这个门槛实在太高了,简直比别人那的半山腰还高,云里雾里的,脑子里更是一坨浆糊了,两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样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烦,便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骂道:“你那是背口诀呢,还是上吊呢?”
张成岭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周子舒便道:“干什么?”
张成岭说道:“师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气,觉着自己受他一声师父,理当有些耐性,便勉强着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语速,自觉很有耐心地问道:“是哪里不明白?”
张成岭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小声道:“哪里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无声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究竟是脑袋还是夜壶?!”
温客行跟着在一边拾乐,见状,便上前拉开他们两人,自动把自己想象成跟在严母身边的慈父,一边自得一边臭美,乐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会不会教徒弟?多聪明的也让你骂傻了。”
周子舒道:“怎么不会,我师弟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师弟背不出口诀、练不会招式的时候,你怎么办?”
这年代有些久远,周子舒皱着眉想了一阵,才说道:“我让他将本门入门的练气口诀抄过三百遍,练不会慢慢练,再不会不给饭吃,还不会……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卧房锁上,叫他去雪地里自己领悟。”
张成岭闻言偷偷打了个寒战。温客行愣了半晌,才叹道:“令师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脚步一顿,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经死了。”张成岭和温客行都看着他,他那一张青黄的面孔看不出丝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温柔地拍拍张成岭的头,平铺直叙地道,“好好学吧,你想多活几日,便得有本事。”
然后他将张成岭丢给温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见一个朋友,你替我看他一会儿。”便运起轻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面面相觑。
半晌,温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师父说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们换换脑子,我接着给你讲上回那个红孩儿的故事的后半段。”
张成岭是个没出息的,便立刻又来了精神,两人一边往最近的一家酒楼走,一边听温客行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可怎么办呢?红孩儿想了很久,试了无数个法子,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只需一个法宝――”
他们两人一个顺口胡诌,一个十分捧场,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进一家酒楼,忽然,只听身后一个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着你了!”
温客行和张成岭回过头去,见顾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奇的是,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曹蔚宁。温客行想不通这两个货怎么混到一块去了,还没开口问,便听顾湘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道:“昨日不见了你,我便去找,结果听这位曹大哥说你和周絮将那张家的小子给带走了,他便自告奋勇地带我出来寻你们啦!”
曹蔚宁一脸傻笑,连声道:“自当奉陪,自当奉陪。”
顾湘继续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义,还十分有学问呢,我跟你说……”
温客行简直想装成不认识他们两个,拉着张成岭便往酒楼里走。
第三十四章 妖姬
周子舒再次走进银庄的时候,迎出来的便不是掌柜一个人了。
一个身材微胖,满脸福相的男子听闻他来,大步迎了出来,这人细眉细眼肉鼻头,一张脸活像笼屉里蒸出来的白花花的大馒头,看着便十分惹人喜爱。银庄掌柜的微微弓着腰,在这人身后两步的地方跟着,态度十分恭敬。
他一见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才试探似的问道:“您是……周公子吗?”
周子舒笑道:“怎么,平安认不得了?”
原来这迎出来的男人便是“平安银庄”的宋大当家宋平安,传说此人原先是南宁王爷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来,靠着一点积蓄经商买卖,不几年,便做得家大业大。
全国都有他的产业,一年四处奔波,谁也不知他在哪一处。不少客商都知道这位宋大当家,做起生意买卖来,十分精明,却难得的不奸,竟是个厚道仁义的,一来二去,口碑十分好,连带着路子也宽,宋家也越发兴旺发达起来。
宋平安十分激动,吩咐掌柜的打烊,又遣散了小伙计,清了场,请周子舒坐下,说道:“奴才本来在扬州附近,听见消息,便立刻赶来了,底下人可曾怠慢过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几年啦!”
随后平安压低了声音:“当年多谢周公子,把我家主子离京的消息瞒了下来,才有这几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七爷他一向可好?”
心里却想着,你家主子早点滚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烦劳公子惦记着,小人接到消息便传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说正和大巫往这边来呢,十天半月的,估计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闻言,平静的脸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这中原武林已经够乱乎的了,那祸害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真是流年不利,天灾人祸赶齐全了,嘴上却还客气道:“怎么好劳动七爷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么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闲得十分没事做,正好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主子说了,当年还曾与公子约定,将来定要替公子说个腰细貌美的南疆妹子当媳妇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戏言,戏言罢了……”
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里,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出“我却想跟你过一辈子了”的模样,便觉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钉子,怎么都不舒服,浑身不对劲。
平安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说了正题,道:“公子来问过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这些日子知道点东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随着少林方丈出现在了洞庭,还带来了一块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点头道:“是,此人不问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现,显然是听到张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转,即刻反应过来,说道:“是了,当初太行陆家并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给了泰山掌门华房龄,再算上张家……难不成,传说中的五块琉璃甲,竟在当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闻一知十,那沈慎一现身,高崇便也承认了琉璃甲,在高家庄也有一块,终于说出了此物的来龙去脉,您可曾听说过‘阴阳册’‘封山剑’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皱眉,点头道:“阴阳册我只听说过一点,不知真假,据说是神医谷的圣物,可生死肉骨,号称无病不可医――封山剑则是三十年前堕入魔道的绝世高手容炫自创,下半部是剑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领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传下,缺损不少,十分晦涩难懂,极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极大,天下莫能有与之争者……高崇的意思难不成是说,琉璃甲里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两部武学经典?”
平安点头道:“正是,据高大侠说,容炫当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丧妻之痛,然而之后魔性大发,却也是因为练功不当。容炫身死后,他们几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见两大奇功和那神医谷圣物‘阴阳册’都蕴含其中,但凡是练功夫的,没有能不为其倾倒的。他们当时只觉这东西太过危险,便将琉璃甲摔碎,约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现身江湖。”
周子舒听后皱起眉,半晌,才极缓慢地点点头,说道:“高崇是这样说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实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说道:“天窗和四季庄,关于三十年前的惨案内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详,何况你一个生意人呢?已经帮了大忙了――不过话说回来,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赵家的呢?赵敬没给个说法?”
平安点头道:“赵家家主宣称赵家的琉璃甲被盗了,不知所踪,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众人几乎要闹起事来,华山掌门像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说就是那赵敬私吞了张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说,华山掌门差点和赵大侠动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见着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赵家遗失的,偷东西的必定是当晚死了的于天杰和穆云歌两个中的一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被一个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后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温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盗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并且疑似死在了喜丧鬼手下……
周子舒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一个劲地往上反苦水,心道这件事还能再复杂一点么?
他心事重重的别过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张成岭,高崇说的话,周子舒并不全信――他以前要处理大量的真假消息,报给皇上的,必须得是去伪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后果要查证许多,全都没有破绽了,才敢上呈,所以无论听见什么,都习惯将信将疑,随时准备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进了酒楼,他一抬头便瞧见了温客行张成岭并曹蔚宁和顾湘四个人,周子舒还心道,怎么这四个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随后他发现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人各自占着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楼,才要打招呼,便听见曹蔚宁在那里大发感慨。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正派中人后院着火,大家为了这琉璃甲伤了和气,岂不闻二‘李’杀三士的故事么?只怕一场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时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顾湘很傻很天真地问道:“逝者什么?”
曹蔚宁耐心地扯道:“‘子在河边曰,逝者如斯夫’,说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梦中神游,竟如同到了河边一样,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顺流而下,十分悲怆,有感而发……”
顾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还会掉书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为什么张成岭和温客行表情那么凝重了,当下表面上若无其事一般,脚底下打了个旋,转身便往外走去。
谁知竟被温客行这眼尖嘴贱的给瞧见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个垫背的,立刻激动地叫道:“阿絮,怎么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过来!”
……周子舒心道,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温客行喜滋滋地拉开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酒,无比殷勤地说道:“快来,尝尝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经不错。”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企图用目光表达对他的声讨,温客行和他对视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声道:“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顾湘见了,一边用手遮了张成岭的眼,一边苦着脸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宁红着一张脸,又变得结结巴巴地说道:“顾、顾、顾姑娘,其、其实不用羡慕周兄和温兄情深如许,姑娘如花美眷,定也会……也会有良人暗中倾慕不已的……”
顾湘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向他,问道:“啊?是么?在哪呢?”
曹蔚宁就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顾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么?”
周子舒专心致志地低头喝酒,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简直如坐针毡,只觉得呕得他舌头都麻了,有生以来第一回没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来。
然而正当这时候,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一见此人,喧闹不堪的酒楼忽然一瞬间静谧了下来――这是个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见那端着盘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便轻轻一笑,已经化身呆头鹅的店小二手里的盘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实在是太美,大多数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觉着,这是他们一辈子看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连顾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宁的袖子,小声道:“你瞧她,可别是仙女吧?”
谁知曹蔚宁只是顺着顾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小声道:“这女子目光游移飘散,相书上说叫做桃花眼,心术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后边的几个字压得十分低,以至于正盯着美人看的顾湘没注意到。
倒是温客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敢情这曹蔚宁自己不机灵,所以也瞧不惯别人目光灵动,看对眼的都是顾湘这样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扫视了一圈,随后竟径自上了楼,往他们这边走来,她一双眼谁也不看,单单锁在周子舒身上,一双含情带露的眸子简直像是只能装得下周子舒一个人一般,款款而来,在他旁边站定,弯下腰呵气如兰地对他说道:“我叫你请我喝酒,行不行?”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朵大桃花,任谁都能被砸得晕头转向,然而还不待周子舒说话,只见旁边忽然伸出一只煞风景的手来,隔在他们两人中间,温客行毫不客气地将手探进周子舒怀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的钱袋子勾了出来,光明正大地塞进自己怀里,然后镇定地说道:“姑娘,我看不行。”
第三十五章 绿妖
周子舒抬起头端详着这美人,脸上的表情相当柔和,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在下认得你么?”
那美人笑道:“难不成你不认得我,就不愿意请我喝酒么?”
周子舒笑了笑,说道:“怎么不愿意,别说一壶酒,以姑娘你这样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绝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壶好酒。”
然后他顿了顿,扫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温客行,又指着他对店小二道:“算他账上。”
顾湘还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脸上瞧见这么姹紫嫣红的神色,顿时觉得这顿饭简直值死了。
那美人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声音如银珠落玉盘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酒很快被送上来,周子舒道:“姑娘请坐。”
美人一只柔荑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声,微露失望神色,温客行却冷哼一声,说道:“是啊,这桌子可是在是有点挤了。”
那美人扫了温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连喝酒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得多,举手投足间简直无处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她的脸一样。只见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侧脸上轻划了一下,问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来?”
周子舒二话没说,站起身便跟着她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个。只听“啪嚓”一声,温客行手里的筷子断成了两截,顾湘和张成岭立刻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曹蔚宁却一脸义愤,指着那对狗男女远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温兄你对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见色……见色……”
见色忘义?好像也不对,曹蔚宁咬舌头了。
温客行转过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顺眼,遂一脸潸然欲泣状寻求安慰――于是这回换顾湘咬舌头了。
然而曹蔚宁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对温客行道:“这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唉,温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周兄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误会他。”
顾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误会,你瞧周絮那脚后跟都是冲着你的,可见他走得多勉强啊。”
这回即使是曹蔚宁也听出顾湘这话不像话了,只能又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张成岭道:“顾湘姐姐,你别说话了。”
温客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追着周子舒而去,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顾湘吞了口口水,小声道:“我家主人这是急了。”
曹蔚宁摇摇头,嗟叹道:“真是夜来风雨声,眼泪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可有什么办法呢?”
张成岭心道,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默然不语,低头吃饭。
那美人一直将周子舒带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栽了几棵梅,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美人推开一扇屋门,随后一股幽幽的暗香扑鼻而来,美人卷起珠帘,半倚在门边,巧笑嫣兮地说道:“怎么,你不进去么?”
周子舒顺着她的目光往里扫了一眼,从那打开的小门,能见到里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香塌,梳妆台歪在一角,铜镜旁挂着一件女子的长裙,胭脂盒子未曾盖上,妆奁散乱――传说中的温柔乡也不过如此。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道:“姑娘的闺房,在下一个臭男人,怎好随便进?”
美人笑道:“你这会还君子起来了,我请你进来,你也不进来么?”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说道:“姑娘赎罪,在下就是再多一个胆子,可也不敢往这烧着‘胭脂冢’的屋里钻,那是要站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你们男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怎么你都跟着我来了,这会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话说这么说,不过能活着还是活着好,活得时间长点,也能多从牡丹花下过几次,你说是不是?再说了,我可没有千万人中、叫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有,姑娘实在太抬举了,不说咱们痛快点,直接说你所图的是什么,说出来,没准……也好商量。”
美人觑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你们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还有个傻小子,一心全都扑在了那傻姑娘身上,另一个……”
她微微顿了顿:“另一个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进去以后,便没看过我一眼,眼里只盯着你一个‘臭男人’,你说怪不怪?唉,看来看去,竟只有你这么一个正常男人,我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
周子舒干咳一声,立刻后悔自己问了这问题,于是直接了当地道:“姑娘若是奔着琉璃甲来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并没有张家的琉璃甲,倒是听说昨日高大侠和沈大侠各自拿出了一块,你若有心,不如去他们那问问。”
美人微微眯起眼,将撑着珠帘的手放下,轻声道:“琉璃甲,我总会会拿全的,别管是谁手里的,你说没有,我又凭什么信你的话?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骗人的么?”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树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表情平静地盯着美人的脸看了一会,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举止,在我见过的诸多女子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这句话本来是句好话,可不知为什么,那美人听见了,脸上的笑容却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态地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周子舒摇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说,姑娘的人已经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种丽质难掩,何必执迷于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说过,面相天成,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稍有改动,便能叫人看出端倪来,我看姑娘也算手艺精湛,怎么这道理竟然不懂么?”
美人脸色冷了下来:“那你还跟我来,难不成是为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摇摇头,柔声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易容之术,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内行人门道就多了,周子舒惯于观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女人虽然风姿绰约,年纪却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脸庞颈子乃至手上的肌肤颜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简直像是真的一样,没有半点破绽,天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当年四季庄传下来的绝活――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只见这美人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和一小瓶药,将那药水倒在帕子上,然后开始抹脸,那如画一样的美丽面容便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皮肤退了颜色,五官变了形状,然后从左半边脸,剥下一片如蝉翼一般的人皮面具,简直像是传说中的画皮一样。
周子舒屏住呼吸,这女子本身长得并不丑,虽比不上她画出来的那样惊世骇俗,却也绝对算是个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边脸那诡异可怖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的话。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这女人是谁,于是脱口问道:“你是……绿妖柳千巧?”
绿妖柳千巧,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她身负千张画皮,精通魅惑之术,最爱化身美人勾引年轻男子,吸人精气将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实在太变化多端,竟也没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这回,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为了封山剑,是为了阴阳册。”
她变化多端,可自己那张脸却是一辈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爱美天经地义,一个普通女人,为了一张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惊的事,何况是她。
精于易容术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颗心,而执着于皮相,千万张面具换来换去,自己都时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是美是丑,那不是离疯魔不远了么?
周子舒摇头道:“张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声,手中亮出一把短剑,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过来,周子舒一旋身侧过让开,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却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弹出一圈刺猬一样的针,都泛着蓝光,随后一团雾气从她袖中冒出来,周子舒急忙缩手,闭气连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闪,已经不见。
只留下一句话道:“你等着吧!”
周子舒叹了口气,陡然对前路心升忧虑,今日有绿妖,明天又是谁来呢?张成岭这个人,简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烦了,怪不得高崇赵敬那两个老狐狸那日那么由着自己把这祸害带走。
他转身往外走去,才推开院门,忽然侧面伸出一只手,动作如电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缩肘,撞了个空,随即变招,侧掌劈过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闷哼一声,不依不饶地扑到他身上,嘴里叫道:“谋杀亲夫……”
周子舒一脚将他踹开,双臂抱在胸前,皱眉道:“温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药了么?”
温客行呲牙咧嘴地捂着肋骨,一副要断了的模样,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竟当着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着她到这种地方幽会,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脱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栏院鬼混的时候了么?”
这话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点连舌头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气糊涂了,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
温客行先是怔了怔,随后笑嘻嘻地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自打我决定缠上你以后,可再没有碰过别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谷主厚爱,实在对不住,我可没决定缠上‘谷主’你。”
温客行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倒是――不过,你可以随便幽会,我也可以随时听墙角。”
周子舒问道:“温谷主,你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么?”
温客行大言不惭地说道:“该无耻时,就得无耻。”
周子舒低下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头的手指又给捋平了,谁知那五根手指头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拼命往一起凑,并且十分蠢蠢欲动地想在眼前这人脸上来那么一下。
他于是强迫自己不去看温客行那张脸,七窍生烟地转身就走――居然连钱袋子都忘了要回来。
第三十六章 不悔
角落里有一个老叟,店小二好心,并没有赶他走,老人的身体像是缩过水,一脸褶皱,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稀疏的须发凌乱,双手合什,跪在地上不停地对过往的人作着揖,旁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
张成岭眼睛瞧着他,满耳朵都是曹蔚宁的高谈阔论:“……有道是菊花香自苦寒来……”
“不对啊曹大哥,菊花是秋天开的,秋天有那么冷么?”
“咳,吟诗之人多半无病呻吟,不事稼穑,都是一帮闲来无事在书房里吟风弄月之辈,分不清菊花是什么季节开的,也实属正常嘛!”
“哦,果然是一帮要闲出屁来的书呆子,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
曹蔚宁和顾湘两个人讨论起风花雪月和诗词歌赋来,实在是能把人给逼疯,张成岭忍耐再三,终于听不下去了,便摸出几个铜板,走下楼去,俯身放到那讨饭的老人碗里。
老叟絮絮叨叨地念叨道:“善人哪,谢谢善人,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你……”
张成岭抿起嘴,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爷保佑了他一辈子,就那一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没瞧见,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爷保佑,坏人却能凶狠地活下去,这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便坐在了台阶上,自然而然地默念着周子舒教他的东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着念着,像是小和尚念经一样,便走了神,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心想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呢?师父回来第一件事肯定又是骂人,谁让自己那么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疯狂地生长着,几个月以前刚到赵家庄,赵敬才叫人给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经显得小了,裤子短了一截,在脚踝以上可笑地晃荡着。
张成岭便低下头,伸出手指捏着自己的裤脚,卷起来又放下――心里想道,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谁还不想聪明点,早点学好了本事,早点给家人报仇呢?
他想起年幼的时候,教他武功的师父向他爹告状,他爹只是摸着他的头,赔着笑脸对那师父说道:“您多担待吧,五根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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