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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客 作者:priest

    舒心头一紧――这是债主来了。

    叶白衣丝毫不客气,在他看来,吃饭喝酒这种俗务,是要他赏光的,既然是他赏光,应该是对方诚惶诚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气,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顾自地招呼过店小二,噼里啪啦地报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对周子舒说道:“要吃什么你自便,不用拘谨。”

    周子舒眼神诡异地看着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拘谨了?

    他有些怀疑这位古僧后人是故意来讹自己的,就他刚刚点的那些东西,别说是两个人,恐怕就是两头猪,也够喂了。

    叶白衣见他没有要加菜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伤,胃口定然不会太好。不过我劝你能吃的时候多吃点吧,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诡异了,心道这东西若不是古僧后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当沙袋揍都不过头。

    正这当,又有一个人大喇喇地走到他们身边,也不请自来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这叶白衣,说道:“阿絮,我说你怎么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踪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别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点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站起来,丢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温客行便转过头来,不知为什么,竟真有些咬牙切齿似地问道:“他是谁?”

    “他是……”周子舒才要说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话到了嘴边,忽然觉得万分不明所以,心里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个,便面色古怪地顿住了。

    叶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对温客行点点头,说道:“我叫做叶白衣。”

    温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去,才要说话,便听叶白衣又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烧了那张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着酒杯的手徒然顿在半空中,温客行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叶白衣,就像是盯着一个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种说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杀意。

    周子舒一凛,皱起眉来。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来,被他杀意所激,吓得手一抖,盘子便要掉下去,电光石火间,小二只觉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闪,那险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稳稳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连一滴菜汤都没洒出来。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没能完全看清他的动作。

    叶白衣竟是这样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后人,那那位传说中的长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后浸出一点冷汗,发觉天窗关于那位神秘极了的古僧的估量,原来并不准确。

    温客行的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股子煞气收了回去,打量着这白衣的年轻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仅仅是皮相嫩,真实年龄绝不止如此,要么,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这人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片空白,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的时候,就像是个假人,叫人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也很难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到他,像是比邻而坐,却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似的。

    叶白衣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其他两个人的激烈反应,自顾自地闷头吃东西。随着饭菜一道道地摆上来,周子舒和温客行两个人的表情再次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这位古僧后人,简直是个绝世饭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虽然并不粗鲁,可那风卷残云的架势,绝对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下箸如飞,筷子所经之处如蝗虫过境,不给敌人剩下一颗粮食,本来不饿的周子舒,和明显没心情吃饭的温客行,就在他的带动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尝尝这家酒楼做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战况惨不忍睹,盘碗皆空的时候,叶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弯起一个不大明显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对周子舒道:“多谢款待。”

    说完,也没别的表示,直接站起来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觉得,单是能养得起这么一个吃货,长明山古僧就是个人物!

    温客行忽然开口道:“他刚才说的话……我并不是要……”

    他话音顿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胸口好像有些闷,飞快地抬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摇摇头,恢复了一惯的模样:“这是古僧后人?我瞧他倒像个白皮蝗虫。”

    周子舒端起酒壶,把壶底的一点酒给自己倒上,也并不纠缠放火那个话题。

    他当然知道,温客行若存心要杀张成岭,就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放火,还专门挑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去,所以与其说他有恶意,倒不如说他知道些什么,提前去放了个警告。

    问题是,叶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他忽然想起了点别的事……周子舒将手探进怀里,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头问道:“那个……你银子带够了么?”

    温客行同他面面相觑。

    【卷二 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二十六章 七爷

    那绿树浓荫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鸟雀穿行。连绵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绵延,无穷无尽。

    这里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说几百年的古树下,摆着张小桌,一个十来岁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做着他的功课,他年纪不大,却定力十足,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没有抬过头,好像什么都打扰不到他一样。

    小桌旁边横着一把躺椅,一个男人在上面闭目养神,却是中原人的打扮,广袖长袍,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旧书。

    男人脚底下有一只小貂,没人理会它,它便十分无趣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这时,一个南疆武士手上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进来,见此情景,不由放轻了脚步,默默地等在一边。

    躺椅上的男人闻声睁开了眼,这人约莫二十五六,长了一双总是带着些许笑意的桃花眼,顾盼流转间,竟是个绝世好看的人物,小貂灵巧地蹿到他怀里,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扫着他的下巴。

    那武士恭恭敬敬地将信递了上去,说道:“七爷,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爷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接过去,有些兴趣缺缺地打开,然而只看了一半,整个人便直起身来,眼神也清醒过来,说道:“是他?”

    小貂只觉得那信纸在眼前晃来晃去,便不老实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爷拎住脖颈,轻巧的丢到了一边的少年书桌上。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爹,是谁呀?”

    七爷没直接回答,站起身来,在原地走了两步,一边慢慢地将信纸折起来,一边不着边际地说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说过,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还记得么?”

    少年路塔似乎挺习惯他这爹说重点之前必要东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说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长钉子一样,没什么道理,只是人活着,就是得折腾。”

    七爷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对一边云里雾里的南疆武士说道:“阿怖常替我去找你家大巫,问问他是不是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怖趁嫒荽糁偷乜醋潘,问道:“啊?”

    七爷才要说话,只听一个人轻笑了一声,慢声道:“你又怎么闲得紧了,要折腾些事出来?”

    来人一身黑衣,手中拿着一根权杖,那权杖也是乌黑不打眼的模样,阿怖臣了,却忙低下头去,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渊,不要老欺负厚道人。”

    七爷将折起来的信递给他,笑道:“你猜猜是谁光临了我家的铺子,这可是位稀客。”

    大巫并不是很感兴趣,却也接过来,只哼了一声道:“不是大庆皇帝就行……嗯?是周庄主?”

    七爷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小毒物,我们去一趟中原吧?老朋友有事,自然该两肋插刀是不是?”

    大巫看着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嘴上没言声,心里却默默地觉得,此人分明是想过去看热闹,顺便插朋友两刀的。

    周子舒这会还不知道他自己交友不慎的下场,他在烦恼一件比较现实的事情――比如叶白衣这个吃货忽然驾临,导致他没带够饭钱。

    和温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以后,周子舒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温客行若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他只觉得自己十分遇人不淑,遇见这两个东西,一个是绝世饭桶,一个是绝世蹭饭桶,简直是一对神物。

    温客行发觉周子舒目光不善,情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小声道:“我卖笑不卖身,你千万不能把我押在这里。”

    周子舒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温客行道:“既然是你请客,我建议你可以卖身抵债。”

    周子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子他娘的又不是大姑娘,卖身你买么?”

    温客行立刻眼睛一亮:“买,我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去当铺当裤子也要买!”

    周子舒压低了声音:“你现在能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去当铺当裤子,先把饭钱给了么?”

    温客行默然半晌,终于道:“阿絮,我看咱们还是跑吧?”

    周子舒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他虽然一直靠劫富济贫的勾当发家致富,可仍然一点良心尚存,实在觉得吃霸王餐这件事有损德行,再者……他看看眼前温客行那张无耻的嘴脸,绝对有些丢不起这个人。

    这一扭脸,忽然看见酒楼大门口进来一个人,周子舒立刻来精神了,叫道:“顾姑娘,真是太巧了!”

    顾湘正往里走,闻言才看见他们两人,立刻大惊失色,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她却没有温客行快,一转身,温客行已经在她面前了,温言细语地问道:“阿湘,你跑什么?”

    顾湘脸色铁青地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主……主人,奴婢我……只是走错门了。”

    温客行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来,安慰道:“不妨,你来便来了。”

    顾湘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自家主人简直非奸即盗,她逃脱不得,只得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上来,战战兢兢的样子活像是要上断头台的。温客行将她带到两人饭桌处,问道:“你带钱了么?”

    顾湘立刻将全身的铜钱碎银子元宝金叶子银票全都拿出来了,温客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财大气粗地叫道:“小二,结账!”

    顾湘心有戚戚然,心想,怪不得那算命地说她要破财免灾呢,阿弥陀佛。

    大约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温客行于是又带上了顾湘这个跟屁虫,没再轰她。周子舒走在前面,琢磨了一会,忽然回头,直接了当地问道:“温兄,你那夜烧了张家小鬼的房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湘大惊失色:“主人,你竟然杀人放火?!”

    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夜观天象,发现那小鬼将有血光之灾,非要以火攻之,才可以度过去,便日行一善了。”

    他话音才落,见周子舒和顾湘都一脸鄙视地看着他,便又补充道:“我做好事从来不留名姓,你们不必这样崇拜。”

    顾湘道:“主人,你能给我观观天象不?”

    温客行道:“你将有血光之灾,除非闭嘴一日。”

    顾湘果然不敢说话了。

    他们回到白日里处置那恶鬼的地方,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恶鬼也不知去向,据说是被废去武功,刺穿了琵琶骨,锁起来了。正好曹蔚宁带着张成岭正在寻他们,便迎上来,问道:“周兄,这张小兄弟说你是他的师……”他话音突然顿住,盯着温客行身后的顾湘,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了。

    顾湘眨眨眼不明所以,曹蔚宁却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周子舒只得在一边干咳一声,曹蔚宁这才如梦方醒,一张脸红得透了,讷讷地说道:“姑、姑娘……对不住,在下不是故意唐突,实、实在是……”

    顾湘莫名其妙,觉得这小子大约是脑子不大正常。只见曹蔚宁忽然退后一步,蚊子似的道:“小生姓、姓曹,小字蔚宁,太、太行人士,清风剑派‘蔚’字辈,清风剑派掌门莫怀阳就是我师、师父……”

    顾湘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温客行道:“主人,他有什么毛病?”

    曹蔚宁家谱还没来得及结结巴巴地报完,一腔纯洁无比的少年情怀便碎了一地。

    周子舒看了张成岭一眼,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小鬼,你和我这边来。”张成岭见他竟没一见面便轰自己走,于是喜出望外,屁颠屁颠地跟上,温客行拍拍曹蔚宁的肩膀,也带着顾湘一路回房了。

    曹蔚宁只觉得顾湘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竟有一小股香风从身畔划过一般,脑子里简直化作一团浆糊,人世不知了,直到他们都已经走出了很远,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恍恍惚惚地念道:“关关雎鸠,在水一方,北方有佳人……君子好逑……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女孩子,竟有这样……”

    他痴痴呆呆一步三叹地走了,全神贯注地回去害相思病了。

    走出了好远,顾湘这才低声对温客行说道:“主人,老孟也来了,叫我和主人知会一声,下面的事……”

    温客行脚步不停顿,头也不回,嘴角往上弯起,眼角却没有笑纹,轻轻地说道:“老孟还用我告诉他该怎么做么?”

    “……是。”

    周子舒一路沉默地将张成岭带回了自己的房里,短促地点了一下头,道:“你坐下吧,我有些事问你。”

    张成岭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师父问什么?”

    周子舒想了想,问道:“那日那脸上有一块小鬼巴掌的男人,是不是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

    张成岭点点头。周子舒又问道:“你见过么?”

    张成岭摇摇头,问道:“师父,他说的是什么人?”

    周子舒翘起二郎腿,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少了一根手指,传言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也因为这个,他才确定那日被顾湘打死在破庙里的黑衣人绝不是吊死鬼。

    可那红衣喜丧鬼是什么意思?

    片刻,他才放缓了语速,异常正色地问道:“小鬼,你好好想想,那天夜里,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说的“那天夜里”,自然是张家灭门的那夜。张成岭的呼吸急促起来,周子舒将声音放得更缓:“别急,仔细想想,恐怕很重要。”

    张成岭脸色惨白,半晌,才摇摇头,带着哭腔道:“师父,你问我那天夜里不寻常的地方,可那天有寻常的地方么?”

    周子舒皱起眉来,不再逼问他,只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教你一个口诀,你回去自己体悟,自行修炼,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张成岭愣住。

    周子舒又道:“最近最好不要离开赵大侠身边,不要单独行动,不要离开高家庄,听到了没有?”

    张成岭睁大了眼睛:“师父……多谢师父!”

    周子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斥道:“少废话,记清楚了,我只说一遍,若你记不住便算了,我不说第二遍。”

    第二十七章 屠杀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那梦境却那么真实,北风刮过他的面罩,感觉不到凉,他已经在那个地方等了很久很久,很平静,脉搏甚至比平时还要慢上一点,日头渐渐从人间走过,夜色将至。

    周子舒看着这一切,早已习惯从中剥离出来,他知道如何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一个有良心、有感情的人,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只做事,不思量,才能不把自己逼疯。

    他只是托起大庆中兴江山的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手。这盛世就如同一只华美宽大的袖子,他这只手时时刻刻隐藏在那袖子里,不轻易示人,等到这个时代的战乱、腐朽全都过去,所有人安居乐业,史册翻过新的一页……

    周子舒低下头,梦里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见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样――被她的奶娘抱着,女人像一只柔弱无助的羊羔,依然尽忠职守地护着那小孩子,却满脸绝望。

    女孩扬起头,小声说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不要杀我们。”

    他想起来了,这是先帝在世时,为了给二皇子党最后一击,天窗奉命刺杀罢官出京的蒋征蒋大人一家,蒋大人的小女儿蒋雪年方四岁,异常聪明伶俐。她如果有机会长大,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惨叫划破了夜空,长剑刺穿她的胸口,然后穿过了那小女孩的身体。他并没有觉得恶心或者难过,因为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经习以为常。

    你们是好人,是忠良,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好人就不能横死街头、断子绝孙呢?

    然而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悠长悠长,有个人说,杀人偿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锐地疼痛起来,猛地睁眼坐起来。

    下一刻,他慢慢地弯下腰去,捂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惨白的手指攥住被子一角,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在一阵又一阵忽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里,茫然地想着,周子舒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这一宿,周子舒没有睡好,温客行没有睡好,连叶白衣也没有睡好。

    温客行没有出房门,只是对着窗户静静地坐着,顾湘站在一边,这大字不识一箩筐,写个墓碑都要闹笑话的女孩子一张脸上满是肃穆,她望着窗外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暗淡的夜空,沉默得像是一盏诡谲的美人灯。

    窗子没关,凉风卷进来,掀起顾湘的衣角和长发,将小桌上的一本春宫图翻得稀里哗啦地响,温客行忽然极缓极缓地笑了,轻轻地说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

    顾湘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只见这男人脸上带着某种说不出释然、甚至有几分疯狂的笑容,在没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样,便敬畏起来。

    温客行伸出一只手去,凭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棂的风:“我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这些魑魅魍魉、这些不该在人间的东西,全都滚回他们的十八层地狱去。”

    他另一只手抓着一张纸,顾湘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纸张上,那上面勾勒出一个鬼面,笔法不很是稚嫩,像是个孩子的涂鸦。温客行起身点燃烛火,将那张纸放上去,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诚。

    叶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为什么,忽然便从梦中惊醒,他那细眉细眼中,没有刚睡醒的人的迷茫,依旧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抬起手,将脖子上挂的一个小挂坠掏出来,把玩着。仔细看的话,那小吊坠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缩小版的山河令。

    叶白衣合上眼睛,自语道:“长青啊,我总有不详的预感,你说你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想着,这世上如果没有山河令,没有鬼谷,没有琉璃甲,没有天窗,会不会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还有尸体。

    九具尸体,就扔在高家庄不远的地方,围成一圈,中间以血在地上写了一个“鬼”字,足有两三丈的长宽,整整堵住了一条街,传说就在白日里处决那恶鬼的地方。

    周子舒赶到的时候,尸体身份已经辨认得七七八八了。恶鬼众们非常公平,尽量做到了叫各大门派雨露均沾,八大门派加上一个高家,总共九具尸体,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应俱全。

    高崇的一个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这人不如邓宽那么优秀扎眼,反而很是沉默寡言,只是帮着招待一些到来的宾客,跟谁也不多话。高小怜已经哭得晕了过去,高崇眼下却也顾不上他这掌上明珠了,只让邓宽在一边陪着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师身边挨个检查尸体。

    有一根丝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干血死的,有尸首分离的……每个人的死法竟然还都不同。

    周子舒听旁边一个人轻叹了口气,说道:“青竹岭鬼谷倾巢而出了。”

    他偏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正是叶白衣,周子舒讶然地发现,这吃货脸上竟然隐隐笼着一层说不清明的悲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观音像。

    周子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叶白衣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聋么?”

    周子舒就转过脸去不讨没趣了,叶白衣却拍拍他的肩膀,丝毫不见外地说道:“晚上你出来一趟,跟我去一个地方。”那语气竟和前一天晚上周子舒招呼张成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决定自己在这姓叶的小子没学会说人话前,不理会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点完以后他觉着后悔极了,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这惹事的脑袋拧下来,心里盘算着若是现在将这所谓的古僧后人杀人灭口,会不会好受点。

    忽然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怎么遇害的只有这些人?按说聚在这里的,都是声讨鬼谷来的,恶鬼们昨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大家都没有防备,可是怎么只挑了这几个门派的人杀?有知情的给个说法,这是鬼谷要在与整个江湖为敌么?他们不能这么傻吧,图什么呢?还是诸位有什么瞒着的事?”

    高崇闻言站起来,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看起来不怎么精神,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邓宽忙在一边扶了他一把,高崇推开他,摆摆手,缓缓地将目光放出去,从八大门派悲愤的脸上扫过,又望向那些各怀犹疑着窃窃私语的人。

    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样,将别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他们看着这个武林中近二十年来传奇一样的男人――他头发花白,表情肃穆,缓缓地开了口,喃喃地说道:“这是血债。”

    然后高崇低下头去,盯着那九具尸体看了许久,声音猛地拔高:“血债啊……我高家庄的血债,所有名门正派的血债,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债!”

    他似乎气息有些不稳,慈睦大师手中攥着念珠,“阿弥陀佛”了一声,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超度这些枉死的人。邓宽忧虑地看着他这年迈的师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觉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会,再抬起来时,已是老泪纵横,他指着高家庄死了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我这徒弟从小没爹没娘,投入我门下,便随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辉。不爱说话,这帮孩子们欺负人家,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闷……”

    他似乎想笑一笑,没笑出来,高家庄的几个女弟子哭声简直止不住了。

    高崇顿了顿,接着道:“我这小老闷是个好孩子,诸位中的不少,这些日子都见过他,蔫头巴脑,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可是真是个好孩子啊,任劳任怨,从来不跟人红脸。他家里还有个奶奶,不是亲的,小时候把他捡回来带大,现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么认得人,唯独看见高辉这孩子,还能有点反应……诸位,你说叫我怎么和她交代呢?诸位英雄好汉,你们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几句说辞,让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四下静谧得像是没有一个活人一般,高崇那么大的一个老爷子,站在中间,作揖着质问所有人――我该怎么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连混蛋如封晓峰,都闭了嘴,说不出话来了。到了这份上,谁若是再多说一句用不着的,何止就不是人,简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门华青松第一个叫出来道:“这群鬼东西们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后听凭高大侠差遣,绝没有二话!便是百死,也要为掌门报仇,为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报仇!”

    泰山掌门横死,眼下群龙无首,华青松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分年少冲动,他却不知,他这一开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沉默了,几大门派纷纷站出来,表达了立场。

    当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给死了的几个人办了一场隆重无比的丧事,整个洞庭上空都飘着一股子阴沉沉的死气,前几日繁盛的车水马龙,忽如其来地便被压抑了下去,如临大敌。

    高崇是个有本事的,原本各自为政的人们似乎忽然就一致对外起来。

    当天晚上,周子舒送走了又偷偷跑来的张成岭,迎来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叶白衣。此人大大咧咧的半夜连身夜行衣都不穿,艺高人胆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户,便说道:“你,跟我来。”

    周子舒白日杀人灭口的想法没来得及实现,此时后悔不及,只得跟着他出门了。

    温客行的屋子就在他隔壁,早听见那边的动静,便皱皱眉,双臂抱在一起,脸色十分不好看。

    顾湘倒挂在房梁上,原本闭着眼,此刻被他吵醒,于是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主人,你一开始说周絮这个人来历神秘,深浅难测,怕他坏了你的事,这才跟了几日,怎么现在不怕他坏事了,还老盯着他?”

    第二十八章 古僧

    温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恶声恶语地说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他口气竟少见地十分恶劣,顾湘微微一愣,眼睛睁大了,一闪身从房梁上翻下来,她从小跟着温客行,知道这人纵然大事上说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开玩笑的,平日里顾湘与他没大没小地玩闹惯了,从不见他翻脸过,也不知这是怎么的了。

    顾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轻声道:“主人这是……”

    温客行闭上嘴,好一会,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可还是觉得心里烦闷得很,便轻轻地靠在窗户边上,叫那冷风吹着,不去看顾湘,只是无甚语气地说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兴趣,男人在我眼里,便该是只有长得好、能上床的,和长相不好可杀的?我便不能有那么一两个能说说话的朋友?”

    他本意并不是想威吓顾湘,可顾湘一时不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反而更胆战心惊了,只得讷讷地道:“是,奴婢说错话了。”

    温客行才想说话,看了一眼顾湘懵懂的样子,便又把话给咽回去了,只觉得跟她说话也是鸡同鸭讲,没趣得很。那一刻温客行竟觉得有几分迟来的委屈,这些年,他们一个个见了他,不是怕,便是觉着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又几个能在夜色里,坐在篝火旁听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说几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问道:“阿湘,你觉着我疯么?”

    顾湘一怔,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的,并无愠色,才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温客行扭过头去,嗤笑一声。

    顾湘想了想,却又补充道:“你疯我也跟着你。”

    “你跟着个疯子做什么?”

    顾湘搜肠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愿意念书,也没人逼她学这些劳什子的东西,便乐得自由,如今只勉强认识几个字,这才发现人肚子里还有有点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只剩下一句话,便脱口道:“疯子就疯子吧,我就是觉着,跟着你比跟着别人强。”

    温客行看着她,半晌,轻轻地笑了。

    顾湘被他那微许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经大脑地又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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