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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客 作者:priest

    大半夜,张成岭仍一点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边比划着。温客行沉默地坐在一边,脸上没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着什么似的。

    忽听一边早睡着了一般的周子舒轻轻地问道:“你姓温……当年的‘圣手’温如玉是你什么人?”

    温客行整个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睁开眼睛,盯着他的侧影看了一会,再开口,语气已而郑重了不少:“久闻温如玉温前辈圣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剑’与其妻神医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时,救人无数,后来一同归隐,再没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第二十三章 故事

    温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带了一点说不出的悲意:“如今竟还有人认得他的剑法么?”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无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来,秋明剑退隐,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对夫妇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了。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温客行――温客行坐在火堆旁边,肩背微微弓,眼神悠远而安静地看着张成岭笨手笨脚地练着他父亲当年教过他的剑法,竟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平和恬淡来,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温如玉应该有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听温客行忽然开口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微微有些嘶哑,听起来闷闷的,还带着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萦绕在他的喉咙里,缠缠绵绵地不肯出来。

    烈火烧着柴禾,“噼啪”作响,张成岭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过来问,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见这歌声,不知为什么,忽然便顿住了脚步。

    当年平王播迁,家室飘荡之时,传说周大夫行役路过宗周镐京,看见了那旧时宗庙宫室都已经破败如斯,朱颜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郁郁,触景伤情而生了这一首悲歌。

    伤怀于盛世已死的一场繁芜,伤怀于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闻歌而心意活动的张成岭又是在想什么呢?他还只是个孩子,可他恐怕这一辈子,都再没勇气回去看那江南张家一眼,那曾经承载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时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几片破瓦片、烂红泥,须得他用一辈子来背负。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将腰间酒壶摸下来,仰头灌了一口,辣味冲头,几乎呛得他落下泪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温客行似乎带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自嘲一般,反复哼唱着这两句,眼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就像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一样。

    他求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再说话,温客行的哼唱渐渐轻下去了,张成岭抱着那随手折的树枝,像是抱着一把绝世好剑那样小心翼翼,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往上翘着,眉头却死死地纠结在一起,不肯打开。

    周子舒就爬起来,将外袍脱下来,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据说横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着,没有一招是那十八式里的,可细想,那秋明十八式千变万化,却又都全出自这三招其中。温兄……真是青出于蓝。”

    温客行同样压低了声音,坦然道:“他剑法肯定远不如我,不过他的医术,我也一窍不通,也就会包扎个伤口、知道伤风了要捂出一身汗来罢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剑法你竟这样清楚,还知道些什么?”

    周子舒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堆旁,将领子拢起来,半只手缩进袖子里,指尖烤着火,慢慢地说道:“江湖中有医毒不分、神秘莫测的巫医谷,也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神医谷。听闻神医谷并不以武功见长,却没人轻易招惹他们,令慈谷女侠乃是神医谷谷主的关门弟子,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蜀中第一美人,后来忽然传出消息说嫁人,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温客行闻言轻轻地笑起来,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打听这种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么,就这点能耐了。”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温客行才低声说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某种说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听见他的歌声和叹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么似的,便忍不住带着些安慰他的意思,轻声说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极少见的好人,神仙眷侣,游弋江湖,随后又相携隐居,若是我能有这样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愿意了。”

    温客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晚太过宁静,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声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人说他们一声好。你说……什么才算好人呢?人又为什么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说话,忽然听见张成岭那边有了一点动静,少年的呼吸一滞,随后频率就变了。周子舒没回头,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梦,一时惊醒了。

    张成岭也没言声,只是默默地窝在那里,抱着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树枝,听着。

    这么一来,周子舒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会,才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当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会尽可能地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只有你对别人好,打心眼里不愿意害人,做好事,别人才会对你好。只有做一个好人,你才会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在一起,愿意对你好。你想,若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些?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听得几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摇摇头。

    周子舒没言声,只是往火堆里添着柴禾。温客行低下头,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摇了摇头,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慢。

    终于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躺了下去,面对着星辰灿烂的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说得有理……阿絮,你说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温客行又自语一般地问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怜之处么?”

    周子舒道:“不错。”

    温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径自点点头,随后一本正经地点评道:“阿絮,我发现,就算你不是个美人,也越来越对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这是正经了没片刻光景,又要故态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撑起一边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脸看着周子舒,说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那一对老头子和老太婆了,以后就跟着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携隐居,还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凑合凑合,你说呢?”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道:“对不住,我介意,温兄你实在太高看我了。”

    温客行就笑起来,然后在“美人你何苦遮着脸,哥哥我心焦意难掩”的猥琐小调里,欣赏着周子舒气得撅断了手上拨拉柴禾的木棍,还发作不得,只得装聋作哑的模样。缺德地将自己的快乐毫无负罪感地压在别人的愤怒之上,只觉心情畅快极了。

    第二日一早,张成岭抱着周子舒的袍子过来,递给他,小声说道:“谢谢师父。”

    周子舒接过来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庄。”

    张成岭脚步一顿,仍是默不作声地跟过来,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温客行冷眼旁观,便安慰道:“你师父已经决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眼下就住在高家庄里头,你不如就跟在赵大侠身边,随时可以去找他。”

    然后他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头,闻言回头道:“我几时说过要留下和这群人混在一起的?”

    温客行伸手蹭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不留?”

    周子舒皱眉道:“不留。”

    温客行看了张成岭一眼,又问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识地随着他看了一眼张成岭,只见那小少年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脸期冀,又不敢太明显,一见周子舒看过来,忙抿抿嘴,做出一脸坚毅状,周子舒下面的话便自动没了音,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拍张成岭的头,感慨道:“阿絮,你觉得我们像一家三口么?”

    周子舒于是走得更快了。

    温客行便真把自己当爹了似的,一脸慈祥状对张成岭道:“左右没事,路还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成岭乖乖地点点头,便听温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话说那五行山下,有个妖孩,名叫红孩儿,与一帮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当然,他其实心里十分看不上这群东西,只觉他们一天到晚无事生非十分讨人嫌……”

    他竟似对此道颇为精通,周子舒在前边走着,听见温客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竟哄得张成岭那傻小子也跟着一惊一乍的。发现这姓温的混账还有点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红孩儿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亲乃是一条大白蛇精,人称白娘子,因私自下凡,与凡人私通,被一个叫做法海的老和尚发现,压在了华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红孩儿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联系一干神仙阻挠,被他一一击溃,可谁知那原先洞中众妖精也反了水,要置他于死地。”

    周子舒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张成岭却听得紧张兮兮,问道:“那为什么?”

    温客行便说道:“这其实是个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过是个略有道行的凡人罢了,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被人当成了妖精,压在华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来,那红孩儿父母岂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个凡人?”

    张成岭傻乎乎地听着:“哦,凡人……我还是不明白……”

    温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子舒闻言心里一动,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念头,却没来得及抓住,又飞快闪过。只听张成岭问道:“那红孩儿死了没?山劈开了没?”

    温客行想了想,反问道:“我还没编到那呢,你觉得呢?”

    张成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肯定打赢了一群妖精,将他娘救出来了,最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温客行补充道:“嗯……也可以,不过这似乎有点太没意思了,十个话本九个里都这么讲,那……不如就让红孩儿从此变成个凡人,再也不能腾云驾雾了吧?”

    张成岭“啊”了一声,觉得这结局有些遗憾,又说不出哪里遗憾,他抬头看了一眼温客行,觉得这位前辈人很好,也十分好说话,便生出了亲近的心,试探着道:“前辈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温客行终于找到了忠实听众,觉得这小子十分给面子,很是上道,于是打开了话匣子,先后讲了“猫头鹰和一碗红水”、“姜子牙大战白骨精”、“崔莺莺怒沉百宝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庄。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宁,此君见了张成岭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哟小少爷,你跟着这两位爷跑哪去了,赵大侠找你快找疯了!”

    周子舒道:“我们偶然间见着这孩子一个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别,还……”

    他话还没说完,曹蔚宁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错过大新闻了,快走,那边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

    第二十四章 鬼面

    周子舒兴趣缺缺,别说是打成狗脑袋,就是打成猪脑袋也不关他什么事,他现在唯一想干的事,就是找个酒楼,把他那喝空了的酒壶灌满,然后找个窝昏天黑地的睡一觉,以把自己满脑子的红孩儿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荡干净。

    便使了个巧劲,轻轻挣开曹蔚宁,解释道:“咱们还是先得把这孩子送回赵大侠那里的好。”

    曹蔚宁一拍脑袋,说道:“是是,把这码事给忘了。”

    他转过脸看了看张成岭,不大会掩饰情绪的脸上浮现了一点古怪的悲悯之色,竟叹了口气,拍拍张成岭的肩膀,说道:“小小年纪的,倒是难为你了,以后可得多加小心啊。”

    张成岭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温客行却反应过来,插嘴问道:“怎么,那些人还在吵吵关于琉璃甲的事?难不成他们怀疑张家的……”

    他扫了张成岭一眼,语音顿住。

    曹蔚宁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便口无遮拦地解释道:“这等时候你们竟还乱跑,昨日可热闹极了,那封晓峰一提到‘琉璃甲’三个字,当场简直便炸开了锅,高大侠和慈睦大师两个人才勉强压住了场子。有不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华山掌门于丘烽第一个站起来,质问赵敬赵大侠是不是吞了张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害得他儿子惨死。”

    曹蔚宁想了想,语气跟背书似的平铺直叙道:“于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子,简直专程来洞庭号丧似的,快要失心疯了,峨眉、崆峒、苍山等门派,平日与华山派交情不错的,这回都站在于丘烽那边,硬是要赵家庄外发生的事给个说法,还有封晓峰一帮子煽风点火,闹哄哄争吵不休,最后你一拳我一脚地揍起来了,还有人要高大侠就鬼谷中人为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给个说法。”

    温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兴趣地看着曹蔚宁,心道这傻小子怎么一天不见,嘴皮子变利索了?

    曹蔚宁干咳一声,道:“这是我师叔他老人家说的,具体怎么回事,其实昨日闹哄哄的,我也没听明白。”

    难怪跟背书似的……

    周子舒忽然转过脸去,问张成岭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先是被烧房子,又有人买通毒蝎对你下手?”

    张成岭茫然地看着他,傻愣愣的摇摇头。

    周子舒对天翻了个白眼,实在看不得他这副蠢样子,便不再理会他,对曹蔚宁说道:“还劳烦曹兄将他送回赵大侠处,多谢。”

    言罢转身走了,分明没兴趣去凑天下英雄乱成一锅粥的热闹。

    张成岭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抿抿嘴。

    忽然只觉头顶抚上一只手,一抬头,正看见温客行对着他笑,便讷讷地说道:“前辈。”

    温客行道:“你可知他为什么对谁都人模狗样的,偏对你这样没耐心么?”

    张成岭低下头,小声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温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没有‘太’笨,他不跟你文绉绉人五人六地扯淡,说明他愿意和你亲近,又不好意思说,我瞧他是害羞呢。”

    张成岭一愣:“真的?”

    温客行笑眼弯弯地望着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经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骗你。”

    ――那人身上的内伤,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里有意无意隐没自己形迹的习惯,那身功夫,还有那江湖陈年旧事都如数家珍般的模样,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么逃过那鬼见愁的七窍三秋钉的制裁呢?

    温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数日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重点不是那人怎样逃过七窍三秋钉,而是他知道该如何逃过七窍三秋钉――

    他想,自己恐怕还真的是跟上了一个大人物。

    张成岭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一边不明真相的曹蔚宁感慨道:“我虽然一直觉得,二位同为男儿,这样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来,人之一生,如有这样一个只言片语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岂不比神仙眷侣还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罢还径自摇头摆尾地念叨:“有道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么他说不出了,只觉得那句话就在嘴边,死活想不起来,十分尴尬,便支吾过去,末了还点评道,“这位杜甫先生写的诗,虽晦涩难懂了一些,细细品之,还是十分有深意的。”

    张成岭和温客行一起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好半晌,温客行才说道:“清风剑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宁脸皮薄,感觉被人这样夸奖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笑道:“哪里哪里,师父他老人家说了,咱们武林中人,读书也没用,又不指望谁去考状元,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练好了才是正理,我也不过读过两天的文章,不求甚解罢了。”

    温客行觉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绝妙了。

    两人将张成岭送了回去,赵敬险些急疯了,拉着他问东问西,温客行冷眼旁观着,觉得赵敬这老东西,虽然也狡猾得很,对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关心的,便悄无声息地转身要走,才一转身,便觉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温客行脚步一顿,转头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对上的瞬间便目露凶光,一副很想扑上来的疯狗模样,温客行见曹蔚宁正毕恭毕敬地跟他说话,心里猜到,这便是他师叔――清风剑派出了名不是东西的老刺头莫怀空。

    莫怀空一边听着曹蔚宁嘴碎舌碎三纸无驴地说话,一边顺着他的指引对着温客行的方向看过去,先是觉得这人竟有几分眼熟,之后那幽深的眼眸竟让他有些心惊的感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时诧异,刚好看见温客行挑起嘴角对他笑了笑,耳畔听见曹蔚宁感慨他和另一个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声,心里感觉这姓温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好东西。

    于是转过头呵斥曹蔚宁道:“你还没完了么?”

    曹蔚宁说了一半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得令闭嘴,简直恨不得把两片嘴皮子缝上。

    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饱喝足,正靠在酒楼栏杆上小口小口地喝着他新打的酒,忽然只见一个人进来,对邻桌的几个人说了什么,那几个人立刻便结账走了。周子舒挑起眼皮,发现酒楼中瞬间少了一半的人,便随便拉住一个少年,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传来消息,说高家庄捉住了一个鬼谷的恶鬼,要示众呢!”

    周子舒自己微微皱起了眉,高崇捉住了一个青竹岭的恶鬼?如今他已经不怀疑那鬼众们是重入江湖了,他本人就已经见到了两只,可鬼谷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恶鬼们在人间都是难以立足大奸大恶之人,才进入鬼谷寻求庇护,这样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便不怕么?

    难不成那“琉璃甲”中还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让鬼谷倾巢出动,让那高崇高大侠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甚至在这时候用这样一个笨拙的噱头,来转移人们的视线?

    周子舒一边想着一边走,下楼的时候,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个人,他嘴上说着“对不住”,一边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僧后人,便是一愣。

    心里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原来他竟也是要吃饭的?

    古僧后人道了句“不妨事”,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动道:“我听那清风派的小兄弟说起过,阁下便是那位护送张家后人去太湖的吧?你见过我,我叫做叶白衣。”

    他从不像高崇那样喜欢和人高谈阔论,基本上处于一种不干己事不开口的状态,十分没有存在感,也不知为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违和感。

    周子舒一愣,不知为什么这人会忽然找自己搭话,便驾轻就熟地应付了他一些场面话。

    叶白衣却没理会,只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会,下一句又冒出来:“我见你气息凝滞,举止沉重,像是已经快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为什么一个快死的人会有你这样的精神?实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觉得这位兄台多半是在长明山待得时间太长了,跟着他那师父修出一身仙气,所以不怎么会说人话。

    叶白衣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能活多长时间,三年?两年?”

    周子舒只觉这个话题,他是点头也不对,摇头更不对,便僵硬地笑了一下:“叶兄好眼力,不愧是……”

    叶白衣耳朵上似乎长了个过滤网,直接把他懒得听的废话都过滤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说完,便径自道:“天人将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还能活蹦乱跳吃喝玩乐,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时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这么多这样的人物――”他说着说着还就转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远去,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他说道:“你若有闲,不妨来请我喝酒。”

    ――好像请他喝酒是给对方极大的面子一样,周子舒默默无语。

    他跟着大多数人去高家庄围观了一下传说中的“恶鬼”,其实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见了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绑着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游街示众的感觉,那恶鬼上身裸着,特意露出腰上那狰狞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个如假包换的正品。

    周子舒正对着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无声无息地搭上一只手,温客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呲着一口白牙谄媚地对他笑了笑,说道:“寻了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没理会,只指着那杯五花大绑的人问道:“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唔?”温客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颇为不以为然地说道,“腰上刺上恶鬼的纹身,表示从此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事谁去弄个假的出来?不过也可能是这倒霉蛋得罪了谁,被人陷害,扔在这里示众。”

    他说得轻巧,可周子舒却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一种颜料是一种叫做“阴司草”的植物叶子磨出来的,只在鬼谷才有。

    比如并不是每一个进了鬼谷的人,都能变成恶鬼活下来――就好比不是每一个蹬腿翘辫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轮回或者化身厉鬼,说不准便魂飞魄散了。那是个人吃人、鬼咬鬼的极恶之地,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进去了,便须得提防所有人,强横过所有人,才有资格活下来,得到这么一个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带着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奋,华山派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要将此人活活烧死了。

    他忽然转过身,排开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第二十五章 白衣

    温客行对他的兴趣明显比对那吊着的恶鬼大,一转头见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来。谁知那明明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好像凭空晃了一下,便不见了,温客行脚步顿住,目光从茫茫人海中扫过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颗水滴钻进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温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扫了一圈,发现那人竟真的,就这么大喇喇地从自己眼前不见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还有一点不明来由的愤怒滋芽而生。

    原来这个人随时可以消失――即使温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随时消失不见――只要他想。

    他是从天窗的天罗地网中落出来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鱼。

    周子舒甩开温客行,却是去了一家银庄。

    洞庭乃至江南一带,最出名的银庄有一个非常平实的名字,叫做“平安银庄”,生意做得颇为红火,却并不过分引人注意,从未曾想过插手别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于这草长莺飞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头看了银庄的招牌,推门进去,里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里面请――您是兑银票还是……”

    周子舒越过那伙计,直接找上掌柜的,低低地一笑,轻声道:“我想求你家宋大当家的帮忙办点事,麻烦您替我联系个管事的。”

    掌柜一怔,抬起头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谨慎地开口问道:“您是?”

    周子舒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爷的故人,姓周。”

    “七爷”两个字一出口,那掌柜的脸色立刻一变,肃然起敬,忙几步走出来,亲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却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道:“您请您请,小人即刻便传信于宋大当家的,不过大当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几日?”

    周子舒点头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气气地让了掌柜一回,掌柜的诚惶诚恐忙摆手道不敢,继而又问道:“周爷,您的事,是亲自与大当家的说,还是眼下先叫小人去办?”

    周子舒想了想,问道:“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听说过‘琉璃甲’这一号东西呢?”

    那银庄掌柜愣了一下:“这……小人倒有些耳闻,周爷说的,莫不是那五块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点点头:“正是。”

    银庄掌柜思量了片刻,摊开一张纸,写下“琉璃甲”三个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并不周详,若是周爷不在乎等上几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着他,见这掌柜的不过三四十岁,一脸精明,说话滴水不漏,语速不快,出口前必经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离开京城以后这么多年,在这边的势力能有多大,现在看来,恐怕也不仅仅是银庄那么简单了。

    他喝了一盏茶,便离开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领,也要靠别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为了保住张成岭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头上的一天――不过说回来,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张成岭和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简直是无事忙。

    可人这一辈子,却是总有那么几回,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没好处,却忍不住多管闲事。周子舒想着,大概就是缘分吧?不然怎么江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见那小东西呢?

    他溜溜达达地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逛游着晒太阳,饱览了一番洞庭风光,直到日头偏西,才心满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楼,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心想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于奔命,就是算计着让别人疲于奔命。

    旁边有个小姑娘拉着琴唱曲子,人也水灵,声音也水灵,怎么看怎么美,一曲罢了,楼上楼下所有人都连声叫好,周子舒看着她就觉得赏心悦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她的盘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抿嘴对他一笑,福了一福,轻声道谢,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一个人,来人理所当然、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来让你请我喝酒了。”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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