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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 作者:周而复始
井流言的拙见,‘一人传虚,百人能实。’今日喧哗,三日后定到达沸点,那时,大局也就定下了。如此一来,离婚期也就不远才对,言家不想在婚事的安排上任由萧府摆布。”瞄着装模作样的萧泓,这个混蛋,看上去面相忠厚,居然借着言家的漏洞浑水摸鱼,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真可恶。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言家三少对话,三少话中显有凌厉和斜视过来的目光让萧泓识趣得转移开话题,道:“对了,今日之事,我很抱歉……”
“不用。”当即回绝的言耀辉微微而笑,“今日之事,是我们言家期盼已久的大好消息,庆祝还来不及,哪里敢用得着萧公子的致歉?”
此话是反话吧,萧泓小心了,虽然三少是言家最和善的一位,但和善的人一旦恼了起来,远比不和善的人要有魄力。
摆下笔墨的言耀辉取出宣纸备用,抬目看了一眼一付谨慎之色的萧泓,道:“自萧公子惹出这些无端的是非开始,言家所担忧的只有士林们堆积起来的理法。现在集士族子弟和士林之名的众家公子们肯应声而出,愿意以打诨之意抵消以往言家对各位大人们所犯下的大不敬,耀辉真是谢谢了。”
“你看出来了。”听了这话,萧泓叹息一声,一直都在时局中的言氏果然看得清明。
今日,京中公子们连成一气,在外人眼中看来,似乎是在向言家栽赃,若当真如此去看,那就太短视了。他们如此作为,意义重重。一来是在附和已然明明显显的圣意;二来以此相抵言氏曾和众位大人们所结的小怨;三来也借此声浪为朝廷转移开刑部大狱发生的毒杀士林儒生的骇人听闻的大逆事件,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考量,这些已然不再重要了,无论是心有灵犀还是懵懂,基本上都怀着法不责众的算盘,心照不宣的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点,全部参与进朝局这盘大局之中来。
“自然看得出。言氏能在京中平白攒下偌大的清誉,缘不过是有人愿意帮衬,愿意借势于言氏而已。依仗微才而玩世,早晚得被射影之箭射穿。这个道理,言家子弟记得都很牢。”言耀辉道:“萧公子的话问完了吗?可以开始了吧。”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三少能给与回答。”直观不可糊弄的言家三少,再看看面前的笔墨纸砚,把握不准的萧泓小心询问,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
“改变什么主意?”专心研磨起墨汁的言家耀辉顺口回了一句。
“改变坚持要和我坚壁开关系的主意。”这一点萧泓一要弄清楚,这样他也好确切知道言家的意思。
瞅着萧泓一眼,言耀辉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远不足以让王上为你开无故之端,现在改变这个说法和想法了吗?”
“不改。”萧泓回应声中有些了悟。
“那不就是了么。”言耀辉哼了一声。他和萧泓之事本就不是‘无故之端’。这个“无故之端”,王上为江暮和言家小六开下了。
昨日,江暮的一席话,让言家父子茅塞顿开,也总算解开了为何言氏能在京中处处遇“贵人相助”,举步维艰。这个原因居然在于受王上之命,坚守在北方和数百年经营的士族门阀抗衡,在塞外前沿掌控民生,将塞外部落动向传报于朝廷的江氏身上。难怪江夫人对亲家毫不隐瞒她对朝廷旨意的不屑,要不是觉得江氏着实太不容易,言茂真想举起椅子狠砸江暮一顿。
当然,最终下定这个决定的,还是按照受外祖父之托,特地前来的珍娘所安排好驿使在今日直至午后,以外祖父病危之名的家书毫无送至的前兆,着铭文专程去讨要,邮驿居然一口否认曾有过这封家书的存在。
将这些事情全部综合在一起思虑之后,言家父子也就清楚该如何去做了。
既然不会再有所周旋突破的可能,那么需得当机立断,为自身谋求最大的利益平衡为重。
第八十二章
“耀辉,倘若您认为我是因为洞悉了王上对江暮另眼相看,才以恋慕之名纠缠于你,以此获得几十年后才有可能得手的莫须有前程,萧泓决不能接受您对我真情的曲解,更不能接受您对我品行的质疑。”正视言家耀辉,萧泓肃然,三少太冤枉他了,对朝廷而言,江氏的存在是双刃剑,若不是为了想与耀辉促成百年之好,哪个愿意和江氏搭着关系。
“为一己之私情恋慕于三少这样好男儿,我此生愧对了您清誉,肆以忠以敬相待,明月可鉴。若是非得舍去本心,萧泓自愧枉为这一世做人。”言到此,萧泓觉得委屈,“您可以无视于我,也可以怨怼于我,但绝对不可以将我爱慕之本心如此曲解!”
听了这话,言家耀辉板下了脸,这些话说得也太暧昧了!何况,他何时说萧泓是为了前程“恋慕”于自身了,要是能将这个可能性成立,言家只需将其定位在仇家上,无需存有慈悲,予以扳倒就是,又何至于有现今这些麻烦。
看着烛火下神色沉静的言家三少,陈词之后旁坐一侧的萧泓有些儿谨慎。沉下脸色的耀辉绝不比竖起指尖的言家小六亲近和善,看来昨天对出言戏谑江暮是错误的,反噬其身的前兆已然升起。
不对啊,短暂的停顿之后,言家小三抬目盯向一脸委屈之色的萧泓,有点来火了。人世间,阴阳合德为天道之轮,男子间婚配为伦理难容,明知道前途艰难,还一再纠缠着他不放,不知惭愧自省,居然还拽起来了!萧泓当真以为他还会被蒙骗的么。
昨日在偶听江暮一席之谈,言家父子对大局顿有醍醐灌顶之感。也清楚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下定决心置萧泓于不覆;二是借用这次稍纵即逝的难得机遇,和萧府达成一致婚约,共同借机将满京暂时开不得口的士林贵胄们全部拖进来,打消掉未来存在的群起指责和弹劾。
当然,虽对提出打断萧泓一条腿的小六做了训诫,暗下,心存不甘的言茂还是认同了幺子的想法。在“存善”和“歹意”的心绪摇摆中,为了说服自己的良心,决定仔细梳理了一遍所搜集得来的萧泓的成长史,只要从中找出一款可以打断萧泓腿的罪行,言家家主也是可以狠一把的。
将所寻找出的资料整理显示,萧泓虽生在贵胄之门,自幼拜学名家,志向在守卫疆土的他自幼即为京中贵少中异类,少年起即得王室器重。至于萧泓挂在嘴边让人心生敬重的卫国戍边的志向,据查,也并非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得刻意栽培,萧泓常有策对上呈,前年岭南官风不正,致使本就艰苦的岭南百姓暴乱,也数度请往岭南辅以地方吏治民生,虽得嘉许,却未得放行。在萧泓而言,除了没有实绩之外,再无其他可以挑剔之处,这就是为什么萧泓害了相思一事传出,会在京中引起震荡般的躁动原因所在了。
对所知的萧泓前半生梳理之后,于是,总结得出萧泓唯一的“污点”就是为了男子而害了“相思”这件事上。
“将一位性情稳重,前程无量的名门公子折腾成‘相思缠身,意举癫狂’,是言家小三的不对。”这就是京中大人们真实的内心独白。
对这种最终的结论,言家父子皆颜色难定。
本就为此愤愤不平,现在,萧泓居然还想将自己个儿揽上身的麻烦转嫁为是言家的错,吸了一口气,言家耀辉暂且忍下这口气,这次邀抄着现局后动的萧泓过来,不过相争,若是萧泓识趣,相互都好说,要是萧泓还企图以静制动,坐享其成,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回视着萧泓,言家耀辉道:“萧公子,似乎您误会了什么。”
误会?
“请您直言。”面对色泽温婉的三少,萧泓沉静回应。
“是我说话太重视礼数,没能将真实意思传达,是我疏读经纶了。”将准备好的宣纸推在萧泓面前案上,姿态谦逊优雅的言家耀辉道:“致信中,说请您过来商议事宜,仅仅只是客套话,剥开多余的客套,意思就是:我不是请您过来商量事情,而是要求您按照我的意思,写下我所想要的墨宝。”
看看眼面前的笔墨纸砚,再看看烛下沉着脸色的言家耀辉,不清楚言家想要他什么墨宝的萧泓很清楚,再怎么想也绝不可能会是好事。
“让三少对我品性有如此曲解,萧泓深以为憾,回去当自省其身,请容萧某暂且告辞。”危机十足的萧泓起身施礼,踏步往外去。
端着茶杯,言家耀辉瞅着夺步而逃的萧泓,这个家伙察觉得不妙就想溜?把他言家的帖子当成什么了。
未迈出门槛,萧泓自己停住了脚步。
借着月色,半圆的院门半蹦着窜进来个举着一炷香的少年郎,闪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厢房外站住了的萧泓,上翘着嘴角笑得欢噗欢噗,撒腿跑了过来。
看着将双寰改成马尾的铭文从身边穿行而过,萧泓陡生出寒意,这小子怎么在这?真的不妙了。
“三少,老爷亲自点好了一炷香着我送过来,老爷嘱咐我跟您说,为免得萧公子耍滑打诨,只需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说话办事就行了。”铭文向三少禀告着,一边将手中的一炷香插入台案上的香炉中,回身瞅着回身看过来的萧公子继续笑,笑得及其不怀好意。
“铭文,你转告萧公子知晓,在一炷香之内不完成我的要求之后的后果。”静坐着的言家耀辉吩咐着。
铭文挺胸而出,“老爷嘱咐下来,在这柱香熄灭之前,萧公子还没有完成三少的吩咐,我就立即往萧府,向拜见萧大人的少主、六少禀告萧公子夜潜言宅,企图对三少无礼。一得了我的禀告,少主将立即赶回,六少转道去敲伸冤大鼓,六少的姨母大人则立即求见于永固王妃来做主。”
笑眯眯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萧公子,铭文好心好意得提醒,道:“您不用动其他心思,虽然我们少主不在府中,但留下防范您的人手充足,按照少主向老爷再三保证的原话:‘只要没有以死相搏的理由,在一炷香之内,我本人也不能徒手突围出包围圈。’而这一炷香的时间,足以是在我去向萧府报信后,少主所反折赶回的时间。”
紧盯着摇头晃脑的铭文,萧泓回身回视靠着不远不近的院门边手握刀柄而立的黑虎,淡淡肃杀气息由此蔓延开来。
毫无疑问,只要他将生出劫持铭文的意图行于现实,那么立即就可崩盘。
看着萧泓,再瞄瞄燃着的香,已经将之前吩咐好的策略全部应答转告了萧泓的铭文道:“我们老爷要我转告您,这是看在您是国之栋梁的份上,不得已给您、也给言家最后一份妥协的可能,您要是认为咱们家在和您发狠着闹着玩,那您就不妨走出此院度试瞧。”摆着发尾,铭文跑了。
被威胁了,被彻底得威胁了。
思绪转换千万次的萧泓退回来,没等张口,坐着一直就没动的言家耀辉点着桌面上的笔墨纸砚,“萧公子,请吧。”
第八十三章
话已到此,再推辞就显不诚了,萧泓回身。
看案上笔墨纸砚,再抬眼看向墙上挂着的素琴。虽小居处于偏处,其一方素琴,亦非寻常。
世家公子自有世家的教养,书匣琴囊,本乃士流天性所学。取下素琴,至于案上,伴着一注清香上的红点袅袅青烟徐徐飘摇。
琴音峥嵘,借此显志。萧泓调弦拨音。
这是一古曲平沙落雁。士流多半以《古音正宗》中“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为琴意正解。
一曲古曲在急骤声中渐缓,直至止去声息,从意境缠深处跳出,萧泓长舒一声,欣然看向言家耀辉,“多日未成抚琴,今日一曲却不显褪色,琴音如我心,天地可鉴。”
“性不解音,弦徽不具。”言家耀辉扫视着自我陶醉的萧泓,哼,言家子弟忙于市井生计,哪有时间去琢磨音律,品位如此风雅之韵,萧泓找错知音了。
萧泓微笑,言家耀辉此言出自《晋书?陶潜传》,下言则是:“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雅趣同心,一点而透。指尖流年,锦色无端,怎敌得浅笑凝眸。面前之人,如何让人不恋慕?
一曲琴音将决意之心转述告知,将素琴挂于墙上,萧泓回转坐下,将挪于一旁的笔墨纸砚铺摆妥当,提笔蘸着言家耀辉研磨好的浓墨,坦然道:“需要我定何笔墨,请自吩咐。”
吩咐不敢,只不过由不得萧泓作主罢了。言家耀辉道:“您放心,违君道、子道的笔墨,言耀辉决不会劳烦……”
“多谢体谅,除此之外,和离一书,我也是决不能写的。”相比于江暮改名换姓入赘杨氏宗谱,目前,已然是占得天大便宜的萧泓坦然且凝重。可想而知,要是他在未婚前被指示预写下“和离书”,他铁定没活路了。言家行事不拘是真,江氏不知轻重则为虚。不拿着这个找茬,算他白活。
拒写“和离书”?看着萧泓,言家三少轻轻一哼,静寂的厢房,烛光随之动荡一下,萧府大公子的心肝儿也随之振荡了一下。
“您想得太多了,该写的时机,我自己会把握。”
萧泓哑然,没错,和离书可不是他写了就算的,是他想得太多了。
那就好,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笔墨,皆可斟酌。
那么,言家希望他写下什么墨笔?
“三份谢罪书,一份呈于朝廷,一份于兵部,一份于士族,其外,再写一份‘遗书’,内容您自己斟酌。”
啊?谢罪书?遗书?萧泓看着三少,“王上久不理朝,谢罪书只能在阁部,此时呈递谢罪书,并不适宜。”这几日已经喧闹非常,再搅合其间,并不是明智。
回视劝解着他的萧泓,言耀辉道:“是请您斟酌的谢罪书,用于辅佐我将来有可能呈递公堂之上的和离书,以便衙门老爷判决之用。”
萧泓再次哑然,这么说,还没成亲,他就得斟酌出自己不足处的谢罪书,以作为将来言家耀辉呈递和离书的辅助书证?
“三少,太过分了吧。”
“哦,是吗?将来之事,那个敢定得千秋万载?我保留些自保的筹码,为过分吗?”言家耀辉挑着眉峰,道:“萧公子,您需记住,婚事办得再如何冠冕堂皇,最终承担千万人凛凛之色的是我言耀辉。”
“是我自私了。”萧泓肃然,当即蘸了浓墨,提笔书写言家指定的四封文书,其中‘遗书’用笔最多。大势以显,秋至将至,此去前程漫漫,南蛮边荒暗箭无眼,若得不幸,孤身在京的言家耀辉前程容不得被桎梏。
风动香灭,靠着院门的铭文进了来,言家耀辉将阅览过的四封书信递交于铭文送与父亲细审,不妥处,还得返工。
第八十四章
据以往经验,萧泓行文缜密,想必父亲也不能挑剔出不是。
不等铭文返回,言家耀辉将言家所定的安排和萧泓“商议”,萧泓也识趣得再不敢提出异议,片刻交代完毕,没了话的言家耀辉坐在原位等着铭文折回。
门扉外,半轮月镜随云飘而飘摇,掩映得画窗外芙蓉木影摇摆不宁,端起翠色清茶细品,萧泓借着烛光看向身侧言家耀辉。
感觉到视线,言家耀辉侧目回视。碰触着视线,淡然颔首,继而转目看向门廊外月影。
情不足则多仪。萧泓明晰此个道理,只是自扬州一别,恋恋难舍,忽忽萦绕,再也由不得自身,心意再不收敛,凭心凝望。
目视在纷扰如乱丝中犹自从容的言家耀辉,萧泓心中陡生一番意境,心中有触,伸手将先前摆放一侧的笔墨纸砚取来,铺开宣纸,敛气定神持笔凝神,点蘸徽墨,润泽湖笔,提腕一笔挥就两言。
萧泓定了什么,言家耀辉也懒得去窥探,无非是些风花雪月的词藻罢了。
久久等不得铭文过来,想必父亲欲借细审找茬挑剔的打算遇上了瓶颈,时辰不早了,得着萧泓赶着回去。临行,言家耀辉有话要叮嘱。
“照例,三日后,今日挑起的舆论将至沸点,言家和众位大人们小怨也将和解,此事就此终了,待得时机,自然有大人出面促和。”言家耀辉道:“形势已然渐成定局,你再搅其中,不但与人留有轻浮之想,更连累得言家有妄之名,请您明晨速速回大营去。”
看看案上两行字,萧泓欣然点头。当初他急转回京,全是源于风华楼一事,久居京中,他最清楚士林势大骄狂,若不能将其待扬的声息尽快压下,后患无穷。当然,在戒备森严刑部大狱发生鸠杀儒生,则是谁也不曾预料的。借着此事,让他逮着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倒实实在在成全了他。
“明晨,我立即出城回营,不得招,再绝不回京。”萧泓看着意态清冷的言家耀辉,悄悄将案上笔墨轻轻推于耀辉面前,以示鉴赏,偏生言家耀辉抬眼向前就是不看,惹得一心想要讨好的萧泓只得恬着脸道:“有件事,我想再问一回,三少可有喜欢的人?”
“……”再次听了这句,惹得言家耀辉侧目不已,若他要是有,自塞北归来直接成亲了,就是寻不出一位可以同结连理共御言祸的女杰,才和萧泓叨扰得这般没形。
“在扬州遇见你之前,我也没有。”凝视耀辉,萧泓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得撕心裂肺。耀辉,能不能将从未曾动过的心,信我一回,与我一回。”
“你莫甜言蜜语,我自有把握。”言家耀辉别开头去,哼了一声。
借着月华,跨过院门的铭文嘟着嘴巴过来了,“老爷吩咐,请萧公子回了吧……哎,还有一张?”传递老爷吩咐的铭文一眼瞧着三少案前还铺着一张纸,白纸上显有墨痕,难道他之前遗漏一张没交与老爷么?连忙探手取了案上白纸,这才注意着其上只有十个字,并非书文。
眼眸一扫而过,铭文随口念了出来:“‘珠藏泽自耀,玉韫山含辉。’……”隔了一下,他恍悟,“噢,你在写我们家三少!”话音未落,嘴快、脚快,手也快极的铭文连忙举着向没寻着短处责备萧公子而正烦恼着老爷告状去。
不想扯坏自己生平得意墨宝,萧泓阻拦不及,眼瞅着铭文一溜烟消失在院门外,心下反生出些感慨来,应该是塞北一行见了不少场面吧,铭文在跑了的过程中居然没发出幸灾乐祸的告状嚷嚷,可算是长大了一点点了。
珠藏泽自耀,玉韫山含辉?
耳畔听得真切,再看一溜烟没有影的铭文,言家耀辉摇摇头,琴书、诗乐双成的萧泓一厢情愿以为他也精通琴棋书画么?真真笑话了。
此次,铭文折返得甚快,在萧泓与言家耀辉告辞跨出门向院门会儿功夫,铭文一溜烟儿折返了回来。
瞧着火撩撩得冲进来的铭文小脸儿上堆满幸灾乐祸的笑意,萧泓情知不妙,立于阶前送行的言家耀辉瞧得都觉得乐。
对着萧府大公子呵呵笑了再笑,铭文陡然将手中的素纸展开高举过头,其上有老爷挥毫书写的四个大字--竖子可恶!笔锋苍劲,落笔洒脱,笔意酣畅淋漓。
看着这跃于纸上的四个大字,如言伯父在耳际呵斥,顿生倏然的萧泓狼狈不堪。看着铭文高举的父亲手书的这四个字,再如何持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也觉快意,掩了笑意,言家耀辉背转过身去,让声息平缓,这才催促着道:“萧公子,您请赶快回吧。”
院门内角芭蕉暗影下,按刀而立的黑虎慢慢压下高举着的纸追着萧泓前头跑的铭文的手臂,夺回折叠起交与了三少。
挨了言家伯父的斥责,萧泓垂头丧气往外去,言伯父对他成见日深,往后需得好生孝敬扭转印象才有得安稳了。
靠着院墙外的江氏侍卫们向安然出了来的萧公子抱拳作着客套,他们对这位来时春风得意,去时沮丧颓然的萧公子深表敬意,想要娶得言家少爷,就得划出天大的辛苦,况且,往后难处多着呢,将来谁后悔,万事还说不定呢。
“送”萧泓离去,言家耀辉和铭文往了父亲暂居处。
总算在最后酣畅得骂出了一句,以疏解心中恼火,言茂精神陡好。
不等吩咐,铭文端来了个入冬所用的熏炭雕花铜炉放置在案下,快手快脚取来火烛,言家父子将案上散落着萧泓的手书点燃,火苗滢滢,没会儿落入铜炉内化作灰烬。
一时之变在瞬息,这几份精心斟酌过的文书算不得筹码。若是当真拿着这些寻事,言家才是自寻作践。况此次给萧泓下套,本意就是借此一窥萧泓进退之功。
言茂将搁置一旁那张写下“珠藏泽自耀,玉韫山含辉”书笔递交于耀辉收了,用噗玉形容小三涵养,算得萧泓有点悟性。
第八十五章
琴音显志,行书显学,萧泓用此暗诉志不在官爵名利,言家父子也领会分明。想也知晓,以萧府家道之兴,辅以萧泓所学,取得功名只是朝夕,全无必要舍近求远,择以性命相博的兵戎之路。
将萧泓所书烧了,也是言家的底气,将来若当真拿着这几份文书行婢妾之事,言家才是自寻作践。此事早已由不得他人,一时之变只是瞬息,何以息谤?无辩就是。和制肘的力量一再相碰触后,先动着的言家安静下来,静候变数。在世为人,太过教条,不知妥协,皆不是做人的道理,后退一步,未尝不是往前进了一步。
挨了言家伯父的呵斥,受得些打击的萧泓隐着身影转道出了后侧门。
今夜,不知有多少眼珠子盯着萧府夜宴,萧泓自然不愿留下话柄,绕着路,掩着身形往回走。没曾想,一路遮掩往前,沿途四下里居然没几个人影。
看着最近一直都处在深幽寂静意境中的广巷,萧泓扫视左右,奇怪了,怎么四下里皆没个人影?今儿个还没过,难不成京中有了其他热闹瞧了?
推开预留着没栓的侧门,挨着门边专候着的小厮连忙挑亮了灯芯,侧举着为大公子引路。
和府门外一样,府内也清静得不闻一点喧嚣,萧泓顺口询问道:“客人还在厅间?”
提着灯笼迎着路的小厮连忙回应,“江少爷江少夫人给老爷、夫人和杜夫人行了礼后就回了。夫人在花园子设宴,请众位夫人赏荷。”
萧泓一怔,止步询问道:“几时回的?”
听了大公子发问,小厮驻足复诉道:“进了门行完礼,当即就回了。”
今日为款待贵客,萧府上下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哪里料得,贵客进了三重门廊,在正堂拜会了老爷夫人后,当下就告辞了,前后不足一盏茶功夫,待得出了门,先前不远不近守着的各府家丁们也随之一哄而散了去。倒是府内应款待的客人来了就走,而“闲暇着”“顺路路过的”赖拜访萧夫人的别家夫人却来了好些位,此刻,都一并请在花园子赏荷。
江暮和言家小六拜会萧府后当即回去,此举不但杜绝失礼的声名,也不沾亲近的讹传,对言家、江家、萧府皆甚为妥当,了悟其中妙处的萧泓却有些沮丧,原来言家借铭文之口诳了他以此试探他进退器量,一想到自己矫情十足姿态,顿生惭愧。
走出后廊,入耳琴筝隐隐传至,穿梭在花墙下,顺着声息看去,花园灯火如炽,请在园内女眷们笑语莺莺。今日半壁月轮掩映,正是蹬亭观晚荷的大好时节。
沿着花园子外墙绕过,萧泓和出院门的胞弟迎了正面。抽了得空,溜出花园子的萧二公子连忙施礼礼让一旁。
源于萧泓自幼求学在外,性情也谨慎,年纪相差不大的兄弟间严厉多于亲昵。如今,胞弟将要继承家业,萧泓也予以礼遇,邀着一同往父亲的书斋去,同行的会儿寻着话随意聊,今日的话题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今日拜访的言家小六,胞弟好奇已久,今日见得了,感觉如何?
听了长兄询问,二公子雀跃起来,代替“闭门思过”的长兄服侍在父母身边的他借着时机见得传闻中言家幺子,由不得赞叹声声,“与传闻丝毫不差,乖巧娇怜,行止温婉娇怜。这般颜色,在世间早晚要出事,果然嫁了去才是妥当。”
乖巧?温婉?说得是言家小六?慢慢拢着衣襟,萧泓侧目和胞弟对视了一眼。
“大哥,怎么了?”
“……,好眼光。”收回目光,萧泓往前走。算了,乍乍看不清言家小六真面目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胞弟一人。
先前被扮乖的言家小六深深刺激了一下,之后介于江氏来了就走的爽快劲,萧大人敏感的情绪也随之缓和,回避女眷,用了餐后,一如既往在书斋临帖以育涵养。
得以内仆通禀,他有些意外,萧泓也这般快就回来了?搁下笔,询问道:“言家找你如何说的?”
得了兄长“对看不清、理不顺的任何事情,只需要看着、听着就行了”的训教,萧府二公子自动退立一旁眨着眼睛旁听着。
将和耀辉之间的玩笑话隐了不表,亦没将言茂避而不见的事说出来,含蓄两可,萧泓道:“伯父寻我过去斥责了一番,着我明日速速回营,京中再出任何事端,也不许再寻机返回。”
听了言茂呵斥了自家长子,听了心下大不甘的萧大人瞪了萧泓一眼,心下稍盘恒,也知萧泓此举着实该责备,沉声道:“就这些?没说其他?”
萧泓道:“伯父说他对京中人皆不熟悉,一旦圣意顺着民意随之而下,大局即定,请哪位大人出面保媒,就需要我们萧府用心了。”
保媒?这么说,是谈妥了?媒人嘛,不二人选,一定赖着永固王爷了,不然,还有别位愿意掺和不成?
“言家应下了?”摆摆手,先将媒人人选的事撇在一旁,被言家折腾得怕了的萧大人向萧泓确认着。
昨日起,言茂责令言家小三出家的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不管此事是真还是假,这种局面下,言家小三断不能为了回避此事选择出家,不然,言家、萧府陷入流言蜚语再难自拔,而一再促成此事的背后那些位为此失去颜面,一旦生起是非,后果断是了不得。如今,正值士林理亏,错过了这个时机,再难寻这样的好时机了。
萧泓直言道:“父亲,言家是明眼人。几番计较下来,早已心中有数。”
听了这话,萧大人难语,最近一桩桩一件件事端陆续涌出,天欲祸人,先以微福矫之;天欲福人,先以微祸之。究竟是福还是祸,谁有能知晓,不过,言家把握住这个时机,确实再明理不过了。
“父亲,此事缘由是我,反让耀辉承担言祸,您莫生出怨怼,冷了耀辉。”辞别之前,萧泓向父亲请示。冷了耀辉,就等同没了情份,别以为言家还会再妥协一回。
“现如今,再如何撇清,在外人眼中,言家萧家也是一家子人。”从塞北起就一直盯着言家小三找茬的萧大人看得清楚,行事百无禁忌的言家就属言耀辉最为沉稳敏炼。临喜临怒看涵养,逆境顺境看襟度。往后萧泓远行,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回得来的,言家小三定能帮次子一把。最主要的是,和言家这样的人家结怨,那绝对是自寻烦恼的下下策。
父亲的话让萧家兄弟心领神会,天色不早,向父亲辞别,各自回了。送别兄长,选了个空地儿,仰望半月星空,萧府二公子虔诚祈祷明天行事如意,再也别生出额外是非。
第八十六章
两更后,萧府后园雅乐稍止,意犹未尽的各位夫人们乘轿离去,萧府内华灯渐灭,内城恢复了原有的静寂。抬眼看,半轮月华涌动,将内城雕楼画栋浸入暗色之中。明日起,又将是个怎样喧嚣的日子,需得拭目以待。
晨光稍出,没心思酣睡的萧大人早早起了来,随之起身的夫人亲自服侍着夫君穿戴衣冠。
看眼前自幼青梅竹马顺其自然结作夫妻的夫人眉角的细纹,萧大人好生感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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