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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花间老 作者:薄荷小夏
得阵脚大乱,可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斜,众人猝不及防,几乎都要摔倒在地,而此刻船舱外传来的惊呼声更是让早已乱成一片的众人惊惧不已。
“船尾失火了!锚具松了,我们的船飘离海港了!”
“这怎麽可能?!这是新船,还没有试航过?是谁把它开离海港的?!”
谷崎怒喝一声,推开了前来报信的人就往驾驶仓那里走,然而整个船都在剧烈地颠簸,摇摇晃晃的船身像是随时会裂开一样,而周围充斥的高温更是加重了众人的焦虑和不安。船舱里的苍井好不容易扑灭了兼人身上的火,刚把几乎昏厥的人背起来整个船又开始剧烈地摇晃,
“究竟是怎麽回事?!”背上的兼人全身上下都被烧著了,好在发现得及时,烧伤不算太严重。但此时此刻苍井已经没有闲心去担忧兼人的伤势,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艘船不但已经驶离了海港,更是被一片火海包围著。他昨日曾对川泽说过,今日是顺风,最适宜海船航行,没想到的是就是这阵顺风,竟将他们送向了黄泉之都……
如那黑衣人所言,这一代的海域上已经被人铺上了一层油,只要稍有火星,整艘船就会燃烧起来。加上今日的风势的助阵,不消片刻火势就从船底蔓延上来。
刺鼻的糊味和呛人的浓烟让人几乎不能呼吸,整艘船里的人都开始疯狂地逃命,无论苍井喊得如何声嘶力竭都无法安稳下已经混乱的人心。在这种情势下,几位贵族出身的主事早已没了平日里从容的风度,他们保养得血色红润的面孔煞白了一片,高声的怒骂也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无法辨别。
“白水大人,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主人一定把你平安带出去!”
似乎已经预见了某种可怕结局的苍井在满是绝望的面孔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用手护紧了背上的人,踏著被火烧得滚烫的甲板艰难向前走。这时候混乱中有人拉住他,
“苍井大人,船舷那里有备用的小船,你们先……”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熏黑的脸突然就失去了神采,一道刀刃的寒光从苍井眼前划过,那人直直地倒在他的脚边,血从他的後背蜿蜒出来,刺目得让人心惊。
“谷崎大人你……”
苍井大惊之余,声音已经有点不自觉地颤抖,谷崎却不容他多说什麽,迎头又是一刀砍来。苍井背著兼人闪避不及,右边的肩膀立时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向一边倒去,谷崎见势正要再补一刀,不料被烧坏的横梁忽然砸了下来,将他与苍井隔在两边!
“你们!”
倒在地上的苍井稍稍一动就感觉到腿部碎裂一般的剧痛。他用手臂掩护著白水兼人,原先绝望的眼睛里如今满是仇恨。
要想从这里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搭上拿艘小船。可是,他们显然不想让自己与兼人离开这里,又或者可以这麽说,他们是要用这两条命太换他们的生机。越多人知道那艘小船的存在,他们逃生的机会就越小,
“下贱的奴才,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麽可惜的,”
看到苍井的腿已经被倒下的横梁压断,谷崎苍老却阴沈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笑容。他将手上染血的刀丢在一边,与身边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离开的人一起走向船舷的位置。
“啊!”
被烧焦的横木重重地压在苍井的腿上,而越来越浓烈的火势将一切的人声吞噬进去。此时,他护在身下的白水兼人忽而动了一下,苍井自知大劫难逃,现在看到兼人醒来,悲伤之余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白水大人!白水大人你醒醒!”
苍井被浓烟熏得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用剩下的那只可以活动的手摇晃著尚未清醒的兼人。
“白水大人,您快走,这船刚出海港没多久,主人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营救,你去甲板上,快!咳咳……”
苍井已经无法把话说完整,断腿处血如泉涌,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是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从地上挣扎著爬起来的兼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然而他却不肯走,苍井看到他返身爬回到自己面前,拼命想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横木。本来他之前在船舱里就已经被折磨得不轻,现在身上又挂著伤,如此之差的身体状况怎麽可能推得开著沈重的横梁?
“你走吧……咳咳……苍井求你了,你若有事主人会难过一辈子……”
兼人的坚持让苍井无可奈何,那时候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兼人眼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紧紧抓著兼人的手,一再地恳求他离开,可是铁了心的兼人根本不去理会他。
“白水大人……你,你走吧……啊!”
压住腿的横木被搬开的一刹那,揪心的疼痛让苍井差点昏厥过去。兼人抓住他的手臂,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苍井的一条腿已经无法行走,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兼人的身上。兼人站起来的时候腿也已经软了,摇摇晃晃地支撑著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用尽最後一点力气往外走,
“船,船已经……”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而说话的口吻,说话人的表情都让苍井吃了一惊。他疑惑地望向这个正扶著自己一起逃亡的男人,忽然间眼睛就湿了……
“白水大人,你……”
“轰────!”
苍井的话音刚落,巨大的倒塌声在海面呼啸的风声里将两人最後的生息彻底淹没。再也没有什麽比死亡更加静寂,湛蓝的海面,仿佛只有这里在上演著一场默剧,惊慌失措赶来的人刚刚好看到了这一场默剧最後的高潮。整片的火海里,那艘华美而精致的商船伴随著无数生命的消逝而最终沈默於海底。海面上成功逃生的人木然地望著那艘驶向死亡之国的大船,悲旋著的风里还夹杂著三月的落樱,在绮丽的死亡中告别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变得清醒起来,这曲曲折折的一生里,他爱过的,爱过他的,他恨过的,恨过他的那些人,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明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他想抓住什麽,可是原来什麽也不曾抓住。
但,至少他曾经努力爱过他们,
他曾经试图用死去报复他们强行施予的爱情,到最後他才发现,最不想看到的,是他们伤心难过。
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第一次在八重樱下看到你的时候吧……
原来从那麽远的时候,缘分就已经注定了,
可惜,没有来得及对他好好笑过一次,
还有那个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无论嘴上怎麽苛责,可是对他,心底终究还是保存著一份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温柔……
他忽然觉得累,一切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他仿佛透过周身嘈杂的声音听到了他们的哭喊,但是渐渐就远了,远到像是梦以外的声音……
缘生缘灭
千叶得知海港出事时,人还在柳生家的茶庭外。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得到的消息却是因为今天是樱花祭的第一天,所以柳生一早就赶往神社祭祀先祖,根本没有派人送过信,更不知道千叶会到这里来。刚刚听到这件事时千叶的态度还算镇定,因为他知道柳生一向如此,拐弯抹角地在耍他玩,然而当白水家的下人一脸惨白地奔到他面前的时候,有那麽一瞬间千叶有种天昏地暗站不住脚的感觉。
他知道,他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大事……
海港那里很乱,乱的不止是局面,更是人心。浓烟滚滚的海面上,巨大的商船还没有沈底沈入海中,然而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昭示著它无法挽回的命运。
那麽船上的人呢……
“给我去找!就算把整个船翻过来也要找到!听到没有!!”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的海面上金色的波浪在微风里灼灼地闪著光,不久前他还亲手为船舱里的人合上窗户,好让他安心地睡个好觉,才一转身的功夫,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什麽都没了……
“我不信……”
千叶浑浑噩噩地坐在小船上,他远远地就能看到沈船的方向浓烟密布,川泽嘶哑的吼声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海上是那麽突兀和刺耳。他不知不觉中收紧了握著船舷的手,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指甲在船板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深痕。
“我不信,我不信……”千叶的嘴里反反复复就是这麽三个字。他不信,他当然不信,前一刻他还抱在怀里憧憬著一起走完一生的人,怎麽会就那样被永远留在了那艘新船上?不可能的,不会的,当初那麽艰险他都逃过来了,怎麽会就……
“千叶大人……您还好吧?”
下人不安地看著千叶苍白的面孔,他好像失血过多的人,下一刻就会死去一样。千叶愣了许久才缓过神,目光空洞地望著那艘即将沈没的大船。他想起来,那一次他和兼人在船上决斗也是这样的,失控的火势里,他抱著奄奄一息的男人想就这样永坠无间。恨也好,爱也好,都随著一场火灰飞烟灭。而现在,同样的场景摆在他的眼前他才终於知道那一刻川泽的心情是怎样的,
太痛了,以至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说,要等他回来的……
“白水大人,谷崎大人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在那边的船上,另外的……”
千叶靠近时只听到了这麽一句话整个人就想突然被点燃了一样,已经频临崩溃的川泽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冲向前来报信的人。他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失控的千叶,就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即使一个眼神也是能杀人的。
“什麽另外的人?兼人呢?你们找到他没有?你们找到他没有?!”
送信人的胳膊被千叶死死抓住,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痛得叫出声来。那麽大的力气,也许真的能把人的胳膊生生扭下来。他想到这里忽然间吓得什麽也不敢说了,
说什麽,能说什麽?船早已经烧得七零八落,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未必……
“千,千叶大人……”
看著面前的人抖如筛糠,千叶好不容易找到焦距的目光一下子又涣散了。如果不是川泽在後面扶著他,他可能真的会软到在地上。
“没有找到人你回来干什麽,滚!”川泽一手扶著千叶一手将面前的人猛地推出去。他阴冷的声音里带著颤音,只有极度压抑感情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在听到海港出事的那一瞬间,只有川泽自己知道表面镇定的他,内心早已经被拉扯得四分五裂。他还记得自己临走前转身看了兼人一眼,那个人就那麽安安静静地在船舱里望著他,满心期待地等著他们两个回来,然後呢……
“废物!”
川泽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与其说是在骂别人,其实更像是在自责。在白水家重兵重重的海港上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废物是什麽?继而他又自嘲一般看了看满身污渍的自己,不久前他刚到海港,看到那艘被困在火海里的船,想到那个自己最爱的男人还在那里受著煎熬他就不顾一切地亲自驾船过去救人,他甩掉了所有的随从,像是打算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放弃掉一样冲进去,然而很快他又被更多的人强行地拉出来,那多双手拽著他,拉著他,求著他,好像他一死整个世界都会崩塌一样。
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如果船上的那个人死了,他的世界才是真的崩塌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可是到最後都没能摆脱他们的桎梏。他被一群人守著,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一队队的人进去,再抬著数不清的焦黑尸体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找不到这个结果至少不是最坏的。也许下一刻活著出来的,就是他的兼人。
时间就像是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在他心头割过,滴著血的疼……
你叫什麽名字?为什麽不理我?
……我又不认识你
你敢这麽跟我说话?我是千叶家未来的主人,我问你话,你就要答,知不知道?
……
你再不理我,我让人罚你咯?打板子怕不怕?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疼的哦?喂,你笑什麽?
……我没笑……
明明在笑,你怕痒是不是?哈,我知道了。
别,别摸那里,好痒……
还想跑?你跑不掉啦,让你不理我……
……
他站在原地沈默地看著那两个消失在花影里的小小身影。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他追过去,想拉住那两个越跑越远的孩子,他看到其中一个人似乎发现了他,笑著转过脸,满是稚气的面孔却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心神,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想把那个孩子抱回到自己怀里,可是他轻轻一碰,那孩子便在花影中无声无息地消失,然後他看到自己一个人站在八重樱底下,从未有过的孤独像一种慢性毒药,让他的胸口一点一点疼痛起来,
兼人,兼人……
那个名字就如同一个刻毒的诅咒,每念起一次,心就胀痛一下。到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也许就会死吧……
想到死,他忽然间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於打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期望。
“千叶?”
是谁……
“千叶!千叶!!你没事吧?”
眼前的一切像幻境一样骤然消失,黑暗像是宣纸上的一团墨迹慢慢的扩散,直至覆盖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在剧烈的摇晃中猛然从梦境里挣扎起来,怀里紧紧抱著的被子滑落到地上,他看见身边有个模糊的黑影,本能地伸手想抓住那道影子,
“兼人!是不是你?你回来了是不是?”
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千叶在触到对方冰冷的双手时,心里的最後一丝侥幸和自我麻痹也终於消失殆尽。他木然地看著床褥边逐渐清晰地面孔,疲倦的感觉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是我,千叶。”
川泽轻轻地叹了口气,早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靠著墙滑到下去。今天是他把呕血昏迷的千叶送回到千叶家的别馆,嘱咐了下人们要好好照顾他,没想到半夜里仆人突然跑来告诉他千叶不见了,他想他一定会在这里,赶来後山就听到他在噩梦里的哭喊声。
在兼人的尸体被抬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时瞎的,聋的,什麽都不想听,什麽都不想看。然而一切都是那麽真实,他不敢去看那具已经烧焦残缺的尸体,他拒绝承认那是不久前还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的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在被拥抱亲吻时会流露怎样的表情,他的身上还残留著对方身体的温度,一切的记忆都是那麽清晰,他怎能相信躺在这里的这个就是他的兼人?!
看到这一幕的千叶当场就发了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男人这样可怕又可怜的一面。那是一个人彻底崩溃时只求一死的样子。川泽想如果那个时候不是自己打晕了他,也许千叶真的会当场死掉……
那麽自己呢?
川泽靠坐在墙边,不是靠著那一点仅有的支撑,他想自己恐怕连坐都坐不住。
他的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了。
这时候床褥上的男人轻轻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的面孔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那样就可以感受到对方活著的气息。是的,如今仅有在这里还残存著他活著的气息。
“千叶……”
川泽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发出了点声音来打破这该死的沈闷。可是对方仍然执拗地把头埋在被子里,拒绝著外界的一切。被子隆起的地方在轻微的颤抖,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人。
川泽起身,慢慢地将那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房外轰隆一声,炸耳的春雷带著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兆撕破了眼前的宁静,被子里的男人忽地将川泽推开,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屋外,
春夜的雨并没有寒意,但是千叶却好像是在严冬里失去了保护的幼兽,颓然地跪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瑟瑟发抖……
孽
转眼间到了六月,临海的兵库岛又到了一年中最多雨的季节。满眼望去早已不复昔日满目粉樱的绚烂,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灰白的人影偶尔穿梭於寂寥无声地海港周围。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潮水涨的很厉害,莫说是寻常船家,就是像白水,千叶这样的大商户都不敢轻易派船出海。阴翳潮湿的多雨天让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先生,你又来拿药啦?”
轰隆隆的一阵雷声刚过去,药铺的门就被人敲开来。瘦瘦小小的药童从门里探出一只小脑袋,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之後才笑嘻嘻道,“药都准备好了,就等先生来呢。”
门口站著的人一身淡色的简易和服,看上去是普通人家出生,可是那孩子对他似乎十分尊敬,热情地把他请到药铺里去。那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沈默得近乎有点冷漠,
“老师都嘱咐我啦,说这种天气腿伤不好养,药要常换才行,万一闷坏了,那腿就完了。”
小童在药柜前喋喋不休地说著,而那寡言少语的男人在进了药铺之後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眼前的刘海并不长,但是眼睛始终埋在阴影里,瘦削单薄的身形却有种不同一般的气质。小童在抓药之余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仿佛这个每次都在同一个时辰准时出现又从不多话的男人身上有著一种莫名的魅力。
“嗯,我知道了,这些是药钱。”
他从小童的手里接过药,丢下了一些钱便要离开。小童一路将他送到门口,门外有是一阵闷雷,看来马上又有一场大暴雨了。
“先生把伞带著吧,淋湿了又要病了。”
就在小童急急忙忙把伞递到那男人手中时,原本死气沈沈的道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穿著武士服的人飞奔而来,小童吓得手一抖,险些把那伞掉在地上,
“你家先生呢?我家主人病重,让他赶紧去瞧瞧!”
听到这话,那接过伞的男子忽而愣了愣,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降一边骑在马上的人,然後又默默把脸转到一边。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又十分隐秘,所以骑在马上的人并未发现他神色里的异样。倒是那小童,听说他家主人病重,马上啊了一声向屋里跑去。
“唉,成天这麽折腾,我看千叶家也保不住了。”
跟随的人在後面议论纷纷,那男人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听著,握著伞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可不是,要我说那个柳生崇明根本不是好人,偏偏主人在这时候病倒了,等於是把千叶家白送给他了嘛,这可怎麽是好。”
“得了吧,你们也不去瞧瞧那边的白水家,都斗成什麽样子了,到底是主子太年轻,根本压不住那几个老家夥。我听说那个白水川泽现在根本放手不管了,成日待在後山里不知道干什麽,反正啊,自从那次樱花祭出事以後,咱们这里就没太平过。”
“呵呵,反正轮不到咱们管,”
众人正无关紧要地聊著天,药铺的掌柜已经被小童拖了出来,看得出是刚从床上给拉起来的,还没什麽精神。不过等老人家缓过神来已经被一队人拽上了马。这一切发生得都如此突然,从他们出现到他们消失在街尾都像是他看到的一场错觉一样。
“哗啦──”
这一场雨到底是下了下来。他默然地站在街中心,被雨打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病得很重吗?千叶……
他抓著药包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在寂寥的雨声中,朝著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吱呀──”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临海的一间简陋民居。小小的一间房子经过修葺之後勉强可以住人,只是每当海风汹涌的时候就能听到破败的木板在幽幽作响。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有客来访,不过知道他住处的人如今也就只有那麽一两个人,所以他毫无避忌地拉开了房门,阴暗的房间里果然赫然立著一道人影,
“兼人,你回来了。”
男人从屋子外面走进来,还带著一身的湿气,那站在黑暗中的老人见状苦笑了一声向他走来,
“身体也好了也不能这麽折腾自己,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两个给救回来。”
老人边说边笑地走过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他这声叹息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的内容,有些话不必明说兼人也是懂的。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麽事就算只听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可以知道个大概。所以对於介木的来意他心里大致是明白的。
“这两天白水家乱得很,我看暂时不能把苍井接回去了,”老人若有所思地负手走到窗边,外头正下著瓢泼大雨,偶尔有两个急著躲雨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屋外头是一片寂寥的冷清,似乎真的很适合养病和隐居,
“嗯。”
过了许久兼人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坐在幽暗中,目光里有些情绪闪烁不定。介木回头看了他一眼,极隐秘地笑了笑。这个老人惯看世事,有些事有些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未必能逃出旁观者的眼睛。
“唉,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时候,”
两人的谈话一度因双方的沈默而中断,在兼人出神地想著别的事情的时候介木突然怎样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兼人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都是这样,只是今年的雨似乎格外的多。”
“我看也是,从前也不像现在这样心烦,也不知道是今年的雨季太长,还是我老了,见不得这些冷冷清清的场面。”
介木显然话中有话,兼人这次终於了然了,他走到窗边,把拉开的纸窗猛地一声合上。介木难得看他闹脾气,不觉有些新奇。
“既然见不得,不看便是了。有些事既然我们做不得主,便由他去好了。”
“呵呵,这话真不像我认识的兼人会说的话。”
介木饶有兴趣地看著兼人那张鲜有表情的冷脸。这个人他从小看到大,表面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可内里却不见得。
“你认识的兼人已经死了两回,也该学聪明点了。”
心里早就已经乱作一团,偏偏白水介木还在这里步步紧逼。兼人抓起矮桌上的药就想逃离这让他尴尬的气氛,可介木就是不依不饶,
“你所谓地学聪明一点就是躲在这里避而不见吗?”
“……”
介木的话让兼人揪紧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痛了起来。他知道这扇门外面千叶在病榻上残喘,川泽也在煎熬中迷失。他以为自己已经脱身出来,他以为可以靠著一场意外的死亡终结三个人的痛苦,但原来不行。
他放不下他们,日复一日地念著,痛著,像是不可治愈地恶疾。
禁忌之爱,悖伦之恋,这份感情终究不容於世。他原想忍住一时之痛便能保住他们两个,然而却把他们两个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不久前哪些人的话犹在耳边,他记忆里的千叶只病过那麽一次,他无法想象一个缠绵病榻的千叶是什麽样的惨状,更无法想象终日把自己锁在後山的川泽会是什麽模样。
是他毁了他们两个……
禁脔
入夜,连绵的阴雨到了傍晚才停,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清凉的海风从海岸边吹来,街边的酒馆小店又开始热闹起来,暧昧的灯火里尽是来往走动的人。然而天边的阴云并未彻底褪去,看来明日这雨还要接著下。
“咳咳……咳……”
千叶家的别苑深处有一幢很不起眼的小屋,典型的和式建筑掩藏在浓密的树影中,小筑里不时传来喘息和咳嗽的声音,仿佛里面住著的人已病入膏肓,
“大人的身体还需小心调养打理,药物虽能减缓身体上的痛苦,但要治本,恐怕得另寻他法。”
下人们恭恭敬敬地把老大夫送出门来,可房里的咳嗽声一直没有中断。老大夫听到那一声声令人揪心的声音,拧紧的眉头一刻也没有松开。
待到下人们尽数退下,小筑里就只剩下一脸阴沈的柳生崇明与靠在软塌上气息奄奄的千叶迦木。看著那张原本w丽动人的面孔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苍白消瘦下去,再不复昔日的凌厉,而只显示出一种不堪一折的柔弱风情,柳生崇明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心疼他,还是在怨恨他,
心疼他不知道爱惜自己,更怨恨他宁可抱著执念折磨自己也不肯向柳生家屈服。
“再这麽下去,怕不久後我就该来参加千叶先生的殡礼了。”
柳生冷哼了一声,握紧的手很想施虐性地抬起千叶那张病得发白的面孔。眼前的人依旧眉目如画,可美貌之外更添了几分病弱的风致,这让柳生不由想起几月前所见的千叶。那时的他还用苦无抵著自己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自己。不过区区数月的时间,他就已经落入自己的掌控,而且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他想到这里,忽然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品尝自己胜利的成果。
“生死有命,不劳柳生先生费心。”
这样的炎热的季节千叶的床上仍铺著薄被。他的额上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淋满了汗水,手心里也尽是冷汗。这样的一个夏日,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暑气,反而有种冷得透心的感觉,
这恐怕是大限将至了吧。
千叶在心底苦笑,自己这副模样去见兼人,只怕他也会瞧不起自己。
“不劳我费心,呵呵,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还少吗?”千叶的回答显然激怒了柳生崇明。自白水家出事以来,他原本应该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将白水与千叶两家收入囊中,然而他没想到失去了兼人的千叶会憔悴如斯。他只想把千叶逼到绝境然後屈服於自己,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会要了千叶的性命。
想起那日他听闻千叶病危自己充满赶到这里,看到的就是在病榻上仍死死抱著兼人遗物不肯松手,似是要与他同去一般的千叶。那时的他拒绝一切治疗,更遑论进食汤药。整个千叶家因为这场变故而摇摇欲坠,本该在那时就下手将千叶家收归旗下的柳生崇明却把所有的注意里转移到如何救活这个男人身上。
他觉得这像是他与千叶之间的一场较量,或者说是一场新游戏。他的手上紧紧握著主控权,而落在网中的千叶就犹如一只濒死的蝶,扼断他的生机并不苦难,但在一旁看著他垂死挣扎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柳生先生这般劳心劳力,无非是觊觎我千叶家的家产,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之前我决定与白水家联盟就已经等同於把千叶家交付予白水川泽,如今千叶家的生死已与我无关,柳生先生若是还执迷不悟,大可以杀到白水家,看看那几个老家夥愿不愿意忍痛割爱与你共享海上商路。”
千叶本就虚弱至极,现在一口气说了这麽一大段话实属不易。他话一说完,喉头便一阵腥甜,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却依然无法阻止口中涌出的鲜血。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怎麽,事到如今你还想置身事外?”
柳生忽然猛地拉开千叶染满了血的手,细瘦的手腕被他这麽紧紧一握像是随时就会断掉一样。千叶没有力气挣扎,当然也是懒得应付他。久病的身体本来就疲乏得很,像这样和他坐著说话已经十分勉强,更不用说反抗一身功夫的柳生。
自那人离开之後,他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好像都失去了兴趣。整个人一下子就没有支撑,生也好,死也罢,他都不在乎了。
看著千叶近乎黯淡的眼眸里一丝光也没有,柳生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手劲很大,对千叶更是没有手下留情。这时的千叶才慢慢有了点反应,他被迫抬起自己的头去直面柳生的愤怒。但这一切让他觉得好笑。柳生到底在执著什麽。他想要的,难道不是唾手可得麽?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想知道这张脸上还能不能出现别的什麽更有趣的神色。”
柳生阴晴不定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阴鸷的笑容。他的手指在千叶的面孔上暧昧地来回滑动。这样的触碰让千叶心中一颤,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干脆地向柳生的脸上挥了一巴掌。
很轻,但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这一声依然鲜明得有点刺耳。千叶的眼中终於恢复了些许曾经的神采,游离的思绪以这种受辱的方式被拉了回来,而他的这一巴掌却让柳生莫名兴奋起来。他像是发现了什麽宝物一般死死盯著千叶,
那是一种让人脊背发寒的目光,即便是千叶也不可能泰然处之。
“好,好,这才是我认识的千叶先生,”
他一边叫好一边却用力抓住千叶挥出去的那一只手。手臂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他弯折到身後,挣扎中千叶身上那件贴身的单衣微微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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