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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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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有行 作者:虹影

    第 12 章

    康乃馨俱乐部的总部设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段,掩映于一幢幢洋式楼房中间,它所有的房间全是大长方形的双屋窗,正厅屋顶装饰着各省的省花,与这城市其他的夜总会、舞厅、酒吧没什么大差别。灯光暗到恰如其分的程度,靠东边的阳台上,夜,展开一幅移动的画卷,翻卷着泥沙的江面上,渡船、货轮、驳船、拖轮总在呜咽,船上的灯光映在水里,景色像黑白电影旧片子一般摇晃。

    这是返回总部全体会合的日子,当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俱乐部大门,侍者迎了上来:“都准备好了,二姐。”她们和我们一模一样装束,一身长过小腿的夜礼服,有点像这城市昔日闻名世界的旗袍,但下身左右开衩到胯处,后背裸及脊柱底,领子开得很高,肩稍稍垫高,袖子结束在胳膊肘子那儿。质地柔软,色泽分别是康乃馨的红、黄、橘、白、大红、淡红、粉红等等,袖口和下摆是康乃馨牙齿形的,走动时,身体的一些部位若隐若现,好像非要人明白不可:这世上,惟一的花朵是康乃馨。

    我径直推开名字叫“婴儿”的房间。这房间为会议厅,有时兼娱乐所用。我之所以挑中“婴儿”,不在于它奇大,而是我喜欢这间房子墙上的一幅巨大油画,子宫中的婴儿用牙齿、指甲、脚趾、眼睛,用他所能有的全部抵制抗议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大块的亮色,像天光一样洒下来,照着一枝猩红的康乃馨。这房间的怪诞氛围,始终让我感到舒适平和。

    半敞开的门,传来姑娘们在大楼其他房间发出的尖叫和笑声。离全体会合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坐了下来,想静一静心。正欲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水,发现一个方方的匣子摆在那儿。

    我拿在手中,我不想打开。这个匣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一认识我,古恒就送给我这种礼物,一打开,就会跳出一个酷似古恒的头,而且录音机开始叽叽咕咕说话。凶残而可笑的脸、椭圆形的脑袋,拖着弹簧头颈——一个纸人,名号竟然叫“上海王”,他张开的口,白痴一般重复:毁灭吧,毁灭吧,毁灭吧!

    “这一切仍是为你积蓄灵感和经验,或者说,提醒你应该重操旧业,回到文学写作上来。”昨天古恒戴了副墨镜,煞有介事地看着马路对面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

    “怎么可以用毁灭来完成小说?”但我心里感到一阵紧张,他正在猜我的动机,最后让我承担他想让我负责的一切。

    这是那晚留下的最优秀的脱衣舞男,那个男人,他必须跳舞。那个男人今晚嘴唇紧抿,目光飘渺,一件件越剧里状元的冠服,在他的手中打着旋飞出舞台,如片片云被风吹落到观众席中。在吟哦似的二胡声里,那个男人漂亮的脸蛋,与他手臂肘部的动作的灵敏舒展形成协调的统一。

    舞者在一把椅子上环绕自己,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身体,他必须表现出渴望女人的种种欲望。康乃馨俱乐部的女观众不会嘘叫,不会抢接衣服,不来西方女性那一套。她们冷面看着,满心轻蔑,男脱衣舞表演使全体会员进入对男性的优势状态。

    门警通报说有个打着绿油纸伞的男人要进来找我。不必问,我就知道这人是古恒。类似这种表演都是俱乐部高薪请来,从不让外人,更不让男人看的,而古恒专挑这时来,而且敢闯入康乃馨总部,是凑巧还是有意?我生气地想。“好吧,”我说,“让他进来!”

    古恒看到一屋穿着设计绝妙、做工精湛的服装的康乃馨会员,一震,但即刻镇定,或故作镇定状,走到我的身边,将伞放在椅旁,坐了下来,餐桌上一盏高悬的玻璃吊灯正照在他头上,使他的脸格外阴森。

    我找不到债主。古恒说。

    我“哦”了一声。

    舞男绕着一个椅子在表演,椅子长出一只肌腱虬盘的手臂。

    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哪里。顿了顿,古恒带着怀疑的口吻说,你们该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吧?

    我说,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借口?你如果还自称有良心,就别上这儿来。

    古恒目光扫了一下台上,就避开了,他拿起桌上的枇杷清酒,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妖精有意拔掉多余的眉毛,精心勾画了眼线,但未戴耳坠项链手环,几天不见,她好像老了许多,特别是她挑了件淡橘色的康乃馨服,衬得她的脸更加憔悴而且疲倦。隔着好几张椅子,也倾身向前,朝古恒举起酒杯。古恒装做没看见似的。她晃了晃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寥寥几下掌声。那舞男再三弯腰表示谢谢。音乐又响起。舞男重新穿了一套行头,背过身。古恒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支烟,点燃,然后去了阳台。

    板鼓声持续着热烈又伤感的节拍,有人开起玩笑,说一百个被割阳具还差一个数,就一个,就圆满完成了今年的指标。猫眼睛向阳台瞟去,开玩笑的那人做了个怪相。

    “把他清理掉,咱们这里不允许有男人进来!”有声音叫道。

    妖精忽地站了起来说:“在这儿动手有忌讳,最多把他赶出上海。”

    “不行!”猫说,“这个男人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罪恶滔天,不惩罚不足以平民愤。”她的煽动得到了一片应和声。债主走了后,会员中的温和派失去了最主要的发言人。

    我知道我不能不说话了,但我头脑里想的却是,不管古恒现在是否对我怀有感情,但以前他有过一段真诚的日子,或许现在也有,我看了一眼妖精。妖精眼里一副可怜的求情,她是要我保他。我觉得不能拿古恒这么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认为自己可以对他动手,但别人不能。于是我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我慢慢地说:“这个人背景复杂,应当成立一个专案组仔细审查。”我又顿了一下,决定押上我的全部分量。“我亲自担任组长。”我的话音刚落,全场嘘叫起来,我知道我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感。

    “男人的身体结构就没有感情这个细胞,二姐,你怎么到这个时候突然聪明起来?”

    猫止住了大伙的哄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却一点不讲情面地对我说:“二姐,你看着办吧!”

    我转过身去。我清楚最困难的时候到了。只一会儿,我回转身来,举起手,说:“好吧,让我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这时我发现古恒站在我面前,一脸的笑。

    “你笑什么?”

    “笑你们,笑你,你和她们都是一样的货色,”他走到我跟前,“你不过是借民主之名出卖我而已,你不是要制裁我吗?好,我让你看,我自己动手,自割让你们得到永世难忘的刺激。”他猛地拔出一把弹簧刀,他什么时候从我的随身小挎包里将刀取走了?他动作快得出乎意料,但我的女友们动作更快。

    不妙的是酒精和夜晚灯光的种种因素,最后躺在地毯上的是松开手枪的妖精,在妖精的身边是回忆。几乎没有几滴血,只有一声枪响之后陡然的寂静与淡淡的硝烟味,以及一把插在椅子上的刀。

    显然回忆看出古恒装作自杀,而目标是我,看来他是想用刀劫持我以脱离孤境。古恒警告过我,他有引以为自豪的“未暴露的一面”。回忆立即扑向了古恒,妖精为了救古恒,立即拔枪打回忆,已经扑翻古恒的回忆反过身来,冲向妖精,狗和人滚成一团。妖精的手枪首先击中回忆的心脏,而回忆在死之前咬断了妖精的喉管。

    我几乎心碎得昏了过去。这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内部自相残杀,虽然另一个成员是一条狗——我最亲密的肯为我付出生命的惟一的朋友。我的悲哀无人可诉说,这代价无可挽回,这场面看不见几滴血,却比任何一次残杀都血腥、冷酷。

    第十五节

    打开礼物!我将会看到那纸人的眼睛像珠子一样亮。

    好吧,现在我听你说毁灭,我说着,将方匣子拿在面前,打开。匣子里没有跳出任何一个怪物的头,只有一摞放得齐整、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

    我坐了下来,凑近一瞧,发现是一部名字叫《康乃馨之恋》的小说手稿。屋顶的玻璃吊灯,以及餐桌上的灯光照在小说上,太弱的光线使我难以辨清这部似曾相识的小说上的字迹,这个时候,在这种气氛下要我看这种东西,不是扯淡吗?

    我让她们把古恒押进来。门吱嘎一声,古恒被带了进来,他已被女人的高跟鞋踢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仍然试图保持一贯的冷漠高傲,他还真能做到神色不惊呢!待他坐下之后,押他的三个人退了出去。

    将这沓稿子放入礼品匣子里,我往他坐的方向一推,一副不屑于看的神态。当我满怀憎恶的眼光扫向他时,我感到我错了,在刚发生那场巨变之后,仅仅过了十多分钟,重新看见古恒,我非常仔细地打量他,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没有出事前那么深恶痛绝。我明白他终于成功地破坏了我们的组织,自杀式地成功了,什么动机,我却至今不知道。

    “你不看也行,你也不用看,他完完全全是按照你的小说来生活的。”

    “我的小说?”

    当然是你的小说。他边说,边从匣子里拿起一大沓纸片,身体和靠椅一起稍稍离开桌子,掏出打火机,叭嗒一声响,淡绿色的火苗一下腾起。等我醒过神来,已晚了,火焰像个猛兽,吞噬着他手中的纸片。我跌坐在椅子上,蒙了,只能看着一页页变成灰烬的小说拳曲着在风中飞舞。他嘴里念念有词:只有烧了它,才会使你完全清醒过来。

    你瞧,他们不过是幻影,他们根本不存在,一个个全是你杜撰出来的。

    哭声、叫声、呼救声从正在舞蹈的火焰中传出,围绕着我。一种钻心彻骨的痛楚,使我离座站起,企图夺回剩下的最后几页尚在匣子里的手稿,但他一把抓在了手里,接上一张快燃尽的纸,火苗立即拥抱住了手稿,而掉在地上灰烬中的残骸,还在继续冒着烟燃烧。

    早该结束了。的确应当这样。

    我的手稿早丢失了,那个放小说的抽屉里只有两根枯干发黑的肉骨头,半张纸片也没有。我忘了小说叫什么名字,内容呢?我的老天,我更无法追记!整整一年的时间竟然白费。当时,这件事使我精疲力竭,而我本人并未在小说中,无法中断别人的表演,又未在小说之上,不能去拉线落下帷幕。如果我是那个我,我会千谢万谢地说声拜拜!再见!但不是,我真是尴尬极了!

    “古恒,闹剧结束了!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可笑吗?而且这无法挽救你,五分钟之后,你就会比死还难受。”我说,“现实比我的小说走得远,你我都是过时之人,然而你比我更过时,你偷去了我的小说,你死死抓住我的小说不放,认为一切根源都在小说上。告诉你,我当初写小说时,根本不懂得这个世界,我忘了所有的情节,甚至忘了是我写的。”

    “从写到被写,是个简单的转换。”他从容地坐了下来,眼睛俯视他的杰作,一堆纸片变成气息奄奄的灰烬,轻烟还在冉冉上升。他隔一分钟就啃一下手指甲。我怎么从来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习惯呢?

    “你的生活——你只能生活在小说的想象之中。你这个懦弱的女人!我就是为了报复你,报复你当年对我抛弃你后,你所有的轻蔑和不痛苦。”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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