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2 章
女子有行 作者:虹影
第 2 章
妖精很自然地与我常来常往,最后走入我这个圈子也是自然而然的。被我拉入这个圈子的,可以说不少是当年的情敌。谈不上对男人如何苦大仇深,只是抱着情人的枕头,女人做了一场梦,不值得做第二场而已。
我们不对人这样,就会被人,哦——那样。
我们不善躲藏,就会遍体,哦——鳞伤。
我们无路可走,只有信马,哦——由缰。
哦,管他什么方向,都去走他一趟。
搞不明白往日第一号男子汉崔健为什么中年之后总为女人作歌,这首《他妈的,猪猡!》在体育馆一演唱,便被大街小巷的女人们叨在了嘴里,口香糖一般来回嚼。
本地报纸记者采访妖精,她扯上一大堆“新构造女性主义”宏论,最后干脆说玩弄一个你厌恶已久的男人就像做党状的大楼左右颠动,他们附在上面,像猫头鹰的眼睛。
别的大学生喝墨水,他们喝酒,而让墨水洒在纸上印成铅字,这就是骄傲的资本。大学生稚气未脱,而他们有上过越南战场的,当过知青去过边疆的,曾在天安门前接受过伟大领袖的检阅的,在煤矿挖过十年煤的,甚至有蹲过大牢的。只是没有几个人愿拍胸膛,声称自己把图书馆迷宫似的小径走遍。书容易打开,也容易关住,关住了,便再也出不来了,做学问无疑是陷阱中最无聊的一种,比中世纪的抄书匠略高明一些而已。
当然,这只不过是职业需要的自我广告,但自从作家班开办之后,大学面目全非却是事实。
校园依然绿树成荫,草地青幽,但墙上张贴着奇奇怪怪的招贴,诸如需要氰化钾复仇、高价出卖一夜之欢等等,每个角落都有纸片纸条表明校园的生机勃勃,学生开始失魂落魄,教师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游荡,甚至与学生一起出入学校酒吧,参加每晚移动的舞会,深夜不归,有意让老婆或丈夫生气。
但是,比起我的同学们,那些杂志社、出版社的编辑、主编显然活得更有趣,他们是快乐游戏的高手,懂得怎样使日子过得不同寻常,快乐嘛,就是视野宽阔,跳过人生中一切烦恼的事,包括编辑只是为人作嫁,作者一成名就扔掉对他们献媚的面具之类的牢骚和时而冒出的自卑心。只要懂得如何使用权力,政变和大革命的暴风雨之间,还有漫长的风和日丽的和平年代。如果我们尚没有再次听见“狼来了”,那么快快端坐到桌前,完成许多许多次最后晚餐中的一次吧!
我在山城雾都,乘一列特快火车,呼啸着由西向东,穿过昼与夜之间长长的隧道,来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1989年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左顾右盼月台上的接客者,竟没有一张认识的脸,也没有一双举着我名字纸牌的手。那份由电波传递的简信虽然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并没有得到我盼望的响应,月台上已空无一人,谁会前来?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旧友星散,浪迹天涯,偶然遇到故人,也不会贸然续上友情。
拖着我仅有的全部家当:一个大包装有简单的四季更换衣服,三个小包装有《入穴》、《背叛之秋》等百余册跟随我多年的当代名著,我好不容易挨出了月台和长长的通道。
火车站出口外铺着水泥方块的不大不小的广场,像个喧闹的大锅,川流不息的接送客的人,依靠行李横竖躺着、坐着、站着的男女老少,无数口腔所发出的气息,汇成巨流,压过商店喇叭里的歌曲,比这混乱的城市先一步揪紧我的心。
喧闹也罢了,尤其这当地人引以自豪的口音,其他省市的人都讨厌的口音,但本地人却为此觉得高人一等,把不操纯粹当地口音的人看成二等公民。
在人群之中,我问自己,干吗千里迢迢而来,找罪受,还是有意在罪恶的中心寻找暴风雨中的静谧?站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我的身体被口音纯正的小瘪三们搓揉着,使人有种说不出口的心动,对,入骨切肤的心动,以至于我在报到注册之后,断然拒绝住在大学生宿舍的黑暗走廊和六人房间。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在校园外一个骑自行车可以到的地方租了一间农舍。江南乡间的平淡,土墙、简陋的桌椅,每夜吱嘎响的旧木床,窗外泥土、蔬菜的芳香和肥料的臭味,我从心底感谢上天——用一个名牌大学的名义,躲避每天上路不通,永远不可能发表,发表就得过许多关,看一审、二审、三审们操着所谓的道德标准与我兜圈子,拿我消遣解闷。
不仅如此,小说中做主角的这几个人肯定要找我算账,而且小说中顺便提到的人也会对号入座,绝不会饶了我。我昔日的朋友还能剩下几个?何必与全世界为敌处处不得安身。于是我每写完一章便心灰意懒地锁进桌子最低一层的抽屉里,抽屉尽头存有几根肉骨头,引诱胃口最好的读者离开我的纸片。
白蛾,在望不到头的油菜花上飞舞,黄澄澄的花朵加强了云彩的效果,我推开敞了一条小缝的窗户,一只黑蝴蝶醒目地夹在白蛾之中,忽上忽下,一串跳跃着的线条在消失,在重现。那声音轻轻地飘入我的耳中,如海那边传来的一个警告。
不,我不必这么想。这本是你必须读的书啊,你却要把它关入阴暗的牢狱之中,最后,小说世界就像曾经存在过的历史一样整个儿消失,仅留下一片令人兴奋的空白。
这样的选择,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千万别心软,我不断地提醒自己。
还是让我们回到二○一一年的这个深夜吧。每次出动前必算卦,按照今晚算卦的结果,今夜是挑一个厌恨已久的东西开心。
山阴路的汪大评,债主说。大家齐声喊:“对!”
我点点头。
横拉在街中心的一幅塑料广告,如五光十色的幡旗,车队猛穿过去时,声音恍似白骨哗哗摇响。
“明天又是一个忌日——别吃蛤蜊。”债主认真地说。
“吓人来着。”
“信不信由你,不仅F2型肝炎爱上你,而且你的模样会变成蛤蜊。”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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