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公主府。</p>

    自从中了‘惑心’以后，舜英犯病的频率多了，身体也日渐憔悴，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p>

    萧怀离走进来。</p>

    舜英正恹恹的半躺在榻上，抬眸看见他。</p>

    “今日怎么想起过来了？”</p>

    萧怀离在她身边坐下，道：“方才陛下下了旨，册立苏姑娘为后。”</p>

    舜英扬眉，嘴角微微上扬。</p>

    “唔，早该这么做了，喜欢就抢过来，磨磨唧唧的一辈子也不别想抱得美人归。”</p>

    萧怀离不说话。</p>

    舜英侧眸看着他，“怎么了？不高兴？”</p>

    萧怀离眼眸低垂。</p>

    “帝尊墨玄来了，广尧真人也在路上，还有燕绥…”他道：“陛下一意孤行，会树敌良多。”</p>

    “燕绥…”舜英默了默，眼神微微一暗，嘴角勾了几分笑，“他最好是别插手，否则…”</p>

    萧怀离皱眉，轻叹道：“舜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苦执念不休？”</p>

    舜英半撑着头，懒散道：“她也死了十余年了，你忘得了？”</p>

    萧怀离眼神有片刻的游离。</p>

    舜英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支持晔儿的。”</p>

    萧怀离笑一笑，只是笑一笑。</p>

    “那是因为，我知道，不曾得到过，陛下是不会甘心的。可若这个女人注定不可能属于他，而且还会让他万劫不复，我不觉得我该继续助纣为虐。”</p>

    舜英哈的一声，妖媚的目光里闪烁着嘲讽。</p>

    “萧怀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风亮节了？不会是还没睡醒吧？”</p>

    萧怀离也不在意她的讽刺，脸上笑容未变。</p>

    “你也不想，他走上我们的老路，不是吗？”</p>

    舜英眼中闪过一抹阴戾。</p>

    萧怀离继续说道：“你处处相逼，好容易看见他走到今天，总不希望毁在一个女人手上。”</p>

    舜英沉着脸，“所以，你想让我劝他放手？”她又是一声冷笑，“凭什么？”</p>

    “不。”萧怀离摇头，“你劝不了他。”</p>

    舜英嗤笑一声。</p>

    “既然如此，你还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萧怀离，别在我面前假清高，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p>

    萧怀离神色平静，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苟延残喘在这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你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看似活得肆意潇洒，心里可有半分快活过？就算陛下今日得偿所愿，你能保证他就真的快活么？囚着一具驱壳，会比得不到更痛苦。”</p>

    舜英继续讽笑，眼神却慢慢暗淡了下来。</p>

    萧怀离的曾经，她自然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会感同身受，才能彼此慰藉。</p>

    “陛下孤注一掷，可你我都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不可能阻止他。但是，为避免酿成大祸，你应该，袖手旁观。”</p>

    舜英冷着脸不说话，似乎在考虑，又似乎在衡量。</p>

    萧怀离知道，舜英虽然性格偏执强横霸道，却非鲁莽急躁之人。</p>

    她懂得权衡利弊，懂得利益得失。</p>

    所以他不再多言，只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p>

    “阿离。”</p>

    舜英忽然开口叫住他。</p>

    萧怀离嗯了声，却没回头。</p>

    舜英掀开被子下了地，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背影，道：“晔儿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玉初。”</p>

    萧怀离扬眉，半回头，道：“因为他是燕绥的侄儿？”</p>

    “没错。”</p>

    舜英高傲的扬起下巴，神色睥睨。</p>

    “若晔儿留不住她，那么…我会杀了她。”</p>

    萧怀离并不意外她有这样的反应。</p>

    “你还是不甘心。”</p>

    舜英自嘲一笑，眼神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忽然道：“当年我帮你杀了那个男人的时候，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p>

    萧怀离一愣。</p>

    或许这世上唯有和那个女子有关的一切，才能让他有那么丁点的反应。</p>

    当年他全家被斩，他落入象姑馆为人欺辱蹂躏，却未曾想过报仇。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孽，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活该。哪怕被舜英解救以后，也未曾想过要报复。</p>

    后来，舜英抹去了他的曾经，杀光了那些与他有关的所有人。</p>

    他没资格谴责她的冷血无情，也没立场去装什么仁慈宽良。</p>

    他不曾杀人，手上却已染满鲜血。</p>

    那么多年，那些事已经在他冰冷肮脏的血液里发酵，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p>

    舜英脾气不好，偶尔暴怒，会对他冷言讥嘲或者羞辱见她，却不会揭露他的伤疤。</p>

    今天，是第一次。</p>

    他眼神里蒙上了一层雾，像是那年冬日的清晨，飘下的，薄薄的雪花，掩盖了冰冷的尸体，却无法掩盖温热的鲜血…</p>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p>

    舜英却笑得邪气。</p>

    他慢慢走过来，盯着萧怀离的眼睛，说：“阿离，其实你最大的错，就是不够了解女人。”</p>

    “嗯？”</p>

    萧怀离不解她为何又话音一转说起这个。</p>

    舜英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眼神迷离似雾，轻轻说道：“那个男人，淑她的青梅竹马不错，却并非什么情郎。”</p>

    萧怀离浑身一震，瞳孔也跟着一缩。</p>

    “你说什么？”</p>

    他素来温和儒雅，波澜不惊，此时语气却仿佛平静夜色里划过的惊雷或闪电。</p>

    猝不及防的震惊失色。</p>

    舜英仿佛很满意他失态的模样，笑得越发魅惑。</p>

    “你这么聪明，怎的就不知道，女人惯会口是心非呢？一个离家多年不知归期的男人，纵然她有期盼，也会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所有的耐心和温情。更何况，又有你这么一个对她以往青涩的男人守在旁边？她怎可能无动于衷？”</p>

    “我告诉你她为何拒绝你？因为她担心连累你。她觉得你自己出身太低配不上你，她甘愿赴死，是因为不愿耽误你的前途，她想让你对她死心，更或者是恨。”</p>

    她语气低柔，带上了笑意融融，三分讽刺五分漠然，还有两分，不知是同情还是伤感。</p>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心甘情愿的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而你的父母，死于那个男人的嫉恨报复。”</p>

    “他恨你抢走了他喜欢的女人，所以他要让你生不如死…可是没想到我将你从泥淖里救了出来。他不甘心，所以想用真相刺激你，可惜被我给拦了下来…”</p>

    她又低笑了一声。</p>

    “知道吗，萧怀离，你该悔悟的不是连累了你的家人。而是，你没有能力保护你的女人，才酿成了悲剧。”</p>

    猝不及防的真相让萧怀离脑子一空，他掰开舜英的手，慢慢抬头看着她。</p>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p>

    舜英不会骗他，也没有必要骗他。</p>

    可是为什么，要隐瞒他那么久，那么久…</p>

    舜英看着他一瞬间惨白的脸，他素来温和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些别的情绪。</p>

    “告诉你？”</p>

    她呵呵轻笑，转身慢慢的走着，用垂地纱幔半掩自己的容颜，眸光横波荡漾，娇媚如水。</p>

    “告诉你了，睡来陪我一起苦，一起痛，一起沦落地狱？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满腹才华却心如死灰没有太大野心的男人，去辅佐晔儿？这样的人，天生骄傲不易低头，可只要一低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你瞧，这些年，你不是对晔儿忠心耿耿么？否则，今日你也不会来这里对我说这些话。”</p>

    萧怀离抿着唇，脸上最初那种复杂难言疼痛至极的表情已经渐渐淡漠。</p>

    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静儒雅，只是语气带了点萧索的味道。</p>

    “那么，今天，为什么告诉我？”</p>

    “因为…”舜英慢慢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许你，自作主张的毁了晔儿的计划。也不允许你，自以为是的放走那个女人。”</p>

    萧怀离沉默。</p>

    “阿离。”舜英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她双手再次环上他的脖子，眼神迷蒙，道：“我们两个追寻一生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如今，不要再让晔儿，重蹈覆辙。”</p>

    萧怀离平静的，将她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一寸寸掰下来，然后握在自己手心。</p>

    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笑。眉眼弯弯如春水，艳若好女的容颜瞬间变得炫目魅惑。</p>

    “好。”</p>

    这般温柔的音色，于舜英而言已习以为常。可此刻听起来，不知为何竟让她心里有些不安。</p>

    “阿离，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p>

    “当然。”</p>

    萧怀离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容颜，笑得更加温柔。</p>

    “我会如你所愿。”</p>

    舜英看着他温柔的眸光，却觉得看不懂他，也看不透。</p>

    “阿离…”</p>

    萧怀离已扶着她往床边走。</p>

    “你还在病中，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p>

    ‘惑心’没有解药。虽然不是什么剧毒，却日日的摧残着舜英的神经。</p>

    死不了，时间久了却会让人崩溃疯癫。</p>

    舜英那么极端的女人，直到今日还好好的不曾疯癫成狂，算是一个奇迹了。</p>

    从公主府出来以后，萧怀离去了吏部。</p>

    ……</p>

    休息几日以后，苏浅璎身体好点了。这一日，雪停，她便入宫去了。</p>

    宁晔正在养心殿里处理政务，听闻禀报后，有些讶异。</p>

    “让她进来。”</p>

    “是。”</p>

    须臾，苏浅璎走了进来。</p>

    她仍旧穿着厚厚的狐裘大衣，手里的暖炉都没放下，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p>

    宁晔看见她，眼神温和了下来。</p>

    “身子不好，真的还出来走动？”</p>

    她从前一年四季都衣衫单薄，仿佛不知四季为何物。如今却是两个极端。</p>

    “天天呆在屋子里难免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p>

    苏浅璎抿唇，慢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p>

    宁晔深深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p>

    “我还以为，你现在恨极了我，不愿再见我。”</p>

    苏浅璎也笑。</p>

    “恨一个人太累，倒不如选择漠视。”</p>

    这才是最伤人的话。</p>

    宁晔眸光微暗，语气淡漠了下来。</p>

    “璎璎，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也不打算回头。”</p>

    “我知道。”</p>

    苏浅璎笑容未改，“你有你的固执，我有我的坚持，没有结果的话题，我不想与你争执。不过既然我都来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p>

    “从十年前我与你偶遇，到今天，你五次救我性命。第一次是在天熙幽州，第二次在天熙盛京城外，第三次在符焰谷幻境之中，第四次在你的太子府，你替我压毒。第五次，你解了我体内的血砂。”</p>

    “其中有三次，一次我并不需要你救，一次是剃你皇姐环在，还有一次是你有目的为之，所以我不觉得我应该承你的情。”</p>

    “算下来，我只欠你两次。”</p>

    “十年前幽州血案，还有符焰谷幻境之中，你喂我喝了你的血。”</p>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多了几分凌然之气。</p>

    “你不经我允许下旨封后，这是你欠我的。两两相抵，我还欠你一命。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定、如数奉还。”</p>

    宁晔一直静静的听着她的剖解和分析，等她说完，脸上才露出笑容来。</p>

    “算得那么精确，璎璎，你是准备与我划清界限么？”</p>

    苏浅璎笑笑。</p>

    “有些事情咱们心照不宣，我不想多说。言归正传--”她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个罐子，“我曾和昭华有个约定。如果她比我先死，我会将她的骨灰洒向西北的天空…”</p>

    她将那装着凤昭华骨灰的罐子递过去，眼神淡淡忧伤。</p>

    “她已经死了，你不至于，连她最后的微末遗愿，也要拒绝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