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弦 作者:越罗

    赤衫怨（一）

    次日清晨，段崎非和穆青露二人各自骑了马，背了行囊，起上路。戚横玉和司徒谦君将他们送出东郊便先行回庄，只留司徒翼和韦三秋直送到官道旁。

    段崎非将包裹系在马鞍上，自己斜斜背着霁虹枪，穆青露路都在劝说：

    “小非，把裹枪头的布拆掉嘛，这么亮丽的枪被你包成灰秃秃的，好可惜。”

    不论她如何劝说，段崎非只摇头不允。他初学骑马，不敢过分纵缰，牢牢握住缰绳，跟在司徒翼和穆青露身后，与韦三秋并辔而行。

    听得司徒翼路千叮咛万嘱咐，眼见将至大路，司徒翼又问：“露儿，我给你的信都还在吧？”

    穆青露道：“昨天你写好后不是亲自盯着我收起来的么？”

    司徒翼道：“……我总不太放心。再让我瞧瞧你的小背包。”

    穆青露本想反驳，看了看司徒翼，居然温顺了些，乖乖解下包袱，从马背上递过去。

    这边司徒翼正检看，那边段崎非好奇，低声问韦三秋：“难道是翼师兄昨日写了很……咳咳……么？”

    韦三秋瞟了前方眼，道：“咳……不是那种。想来少庄主给在洛阳城的些知交朋友写了信，让大小姐带着，到了洛阳万有事也好方便投奔。”

    “哦。”段崎非脸上红，心道翼师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行事可高明不少，自己的前路果然如四师叔所说，颇为漫长啊。又耳闻司徒翼道：“还好，都还在。你们切记，到了洛阳，倘若真遇上甚么十万火急的事，定要去找‘摧风堂’主人洛涵空帮忙。就算没紧要事，如果有机会遇上他，也定要代替我和他打个招呼。”

    段崎非问：“洛涵空？”

    司徒翼颔首道：“对。‘摧风堂’是洛阳乃至河洛地区第大门派。涵空和我在童年时代便因机缘相识，成为知交。两年前洛老堂主过世后，涵空便执掌了摧风堂，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刚强勇敢、极有决断。老堂主刚过世那阵，北方武林中不少门派见有机可乘，蠢蠢欲动，都想争夺摧风堂的龙头老大地位。涵空见此形势，当即决定亲自出马，以其家传“摧风掌”，震动江湖，大半年内逐平定了河洛地区整整十场武林动乱。如今摧风堂不光在河洛武林，甚至在北方武林中也极有名望。”

    段崎非点头道：“谢翼师兄指教，我记住了。”

    司徒翼方才略略放心，拿眼瞅了瞅穆青露，道：“露儿，这些信件盘缠我看还是交由小非保管罢，你背背衣裳什么的就好。”

    穆青露大是委屈：“为什么！为什么！”

    司徒翼道：“你又路盲又粗心，晃来荡去，容易弄丢东西。小非可仔细啦。”勒马回身向段崎非道：

    “小非，这些就拜托你了。须记沿途低调为好，莫要轻易向人说出师承门派。”

    穆青露插话：“就算嘴里不说，动起手，人家不就看出来了么？”

    司徒翼道：“不准随便和人动手！小非啊，看住露儿些，别让她到处强出头，实在为难的时候硬拖她跑路也行啊。”

    段崎非点头道：“翼师兄请放心。”

    穆青露甚觉面上无光，闷哼声，伏在马背上，不去看他二人。

    司徒翼柔声道：“露儿，别生气，其实我真想陪你同去。可是三师伯明言只许你们二人上路锻炼，师父也不准我与你们同行。”他叹息声，又道，“我见小非临行前特地把霁虹枪用黑绸布包了起来，便知道他稳重细致、不爱招摇，想来不易有失。你听我的话，路乖乖跟着小非，早点平安到洛阳，好不好啊？”

    穆青露依旧伏在马脖子上不瞧他们，低低应道：“嗯。”

    另三人诧异地互望眼，司徒翼奇道：“咦？竟然从善如流了？好难得。”翻身下马绕到另边去看她的脸。

    穆青露狠狠把头别，道：“看什么看！”段崎非和韦三秋瞥之下，却见她双眼红红，神情悲伤，兀自死撑着不让司徒翼见到。

    司徒翼轻轻叹道：“露儿，我不看jiù shì 。勇敢些，等你回来。”说罢举手握住她捏缰绳的小手，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莹白的手背上。

    韦三秋赶紧推推段崎非，二人勒马头，从旁绕过去前行回避。

    缓缓行了程，忽听背后马蹄得得，回头看，穆青露正扬鞭策马追上来。双妙目还有些微红，却没有掉泪。她纵马跑近，见二人呆呆伫立，扬手朝段崎非招了招：“小非，出发！三秋，后会有期！”

    段崎非见她驰势极快，立时答应声，挥动马鞭，直跟上去。韦三秋在后面喊：“路保重！”段崎非在奔马背上回头，只见司徒翼的身影仍遥遥立在原地，越来越小。

    段崎非赶上穆青露的马儿，侧头问：“青露，没事吧？”

    穆青露抿了抿嘴：“没事！来比比谁的马儿跑得快！”

    段崎非道：“我不和你比。青露小姐最勇敢最威武了。”

    穆青露嗤的声，放缓奔势，破涕为笑：“原来你也会说好话哄人。”

    段崎非道：“不是好话，确实如此。青露，我很佩服你，离别时刻，你竟然忍得住没有哭出来。”

    穆青露甩甩长发：“堂堂女侠，不能随便哭。”她侧过头扫了段崎非眼，见他满脸钦佩，不禁面有得色，“我要是掉了眼泪，以后huí qù 了，万被他笑话，就世都抬不起头来啦。所以硬忍也要忍住！而且，本女侠三岁之后就没哭过了！”

    段崎非惊道：“真的！打架败了也没哭过么？”

    穆青露昂然道：“不哭！败了就huí qù 苦练，卷土重来！”说着，清叱声，马蹄疾翻，竟无点尘土相随。

    段崎非佩服地望着她，身下马儿撒蹄，他差点滚落。见她奔势又加快，赶紧道：“侠女师姐，等等我。”催缰绳快步跟上。

    二人第次结伴远行，心中很兴奋。穆青露先前还有些忧伤，被段崎非路哄劝，过了正午便渐渐好转。两人说说笑笑，时不时策马疾奔，这日太阳初下山时竟然行了七八十里。段崎非见路边恰有间小小旅店，便向穆青露道：“青露，今晚宿在这里，怎么样？”

    穆青露道：“我对吃和住没什么讲究，你决定就好。”

    段崎非点点头，二人系好马，径直进了旅店。

    店堂很狭窄，柜台后只有个小二在看管。那小二平素看惯了满面风尘的行路人，陡然见到他俩这般人物，吃了惊，忙起身招呼道：“两位——大侠可要住宿？”

    穆青露大为兴奋，捅捅段崎非：“嗳，听呀，他叫我们大侠呢。”

    段崎非不应她，对小二说：“我们只是普通过路人，借贵店投宿晚。”

    小二道：“是是……不知客人想要甚么样的房？”

    段崎非道：“两间最便宜的。”

    小二愣了愣，拿眼瞟瞟穆青露，赔笑道：“女侠，我们店虽不大，但也有几间干净舒适上房，房型好，位置又背朝大路，依小的看来最适合女侠静修了……”

    他兀自还想说下去，穆青露已大喇喇接话：“好，就要两间上房。”

    小二赶紧应道：“好咧。”拿笔翻开册子便记。段崎非急道：“喂……”他见小二装作没听见，忙向穆青露道：“师姐，这上房……”

    穆青露道：“怕甚？又差不了少银子。”

    段崎非道：“但……”小二已填完册子，抬头笑道：“女侠说得对，上房每间每晚也就几十文钱，对您老人家来说不算啥。”说罢招呼二人上楼。

    段崎非进了自己屋，四下瞧瞧，所谓上房，也就门窗、桌两椅、外加几个杯子脸盆，毫无出奇之处。正边整理边叹气间，穆青露在隔壁笃笃敲了几下墙，问：“小非，听得见不？”

    段崎非惊道：“上房的墙怎能如此薄？”

    穆青露道：“不是挺好？晚上睡不着还可以聊天儿。”

    段崎非道：“师姐，依我看以后住普通房间就行啦。这银子花得可有些冤枉……”

    穆青露响亮地问：“翼哥哥不是让你管钱吗？我们带了少银子？二百两总有罢？”

    段崎非手抖，盆子咣当落在地上，忙道：“师姐又说笑，统共也没到十两。”

    “吓？”穆青露大惊，“才这么些？！我过来瞧瞧。”yī zhèn 脚步声。

    段崎非待她进来，把门窗关严实了，拉她到桌边坐下，小声道：“青露，出门在外不可随意露财。”

    穆青露方才恍然大悟：“哦，对。昨天翼哥哥还反复关照我来着，是我不好，却忘记了……对了，真的不到十两么……”

    段崎非口中道：“嗯。”却从怀里摸出些银票，在她面前展了展。

    穆青露喜道：“我就知……”自觉失言，忙闭了嘴。段崎非松口气，忍不住道：“师姐原来还是可雕的。”

    穆青露佯怒道：“说什么呢！”段崎非笑着拱手：“向师姐赔罪。”

    穆青露转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儿：“难怪进了这里，你都不唤我名字了，只叫师姐。我可算明白啦。”

    段崎非道：“你不诧异就好。只要没外人，我还唤你青露。”

    穆青露道：“没关系的。对了……我听说四师叔昨日教了你新步法，可都记住了？”

    段崎非道：“口诀记住了，但四师叔说还需勤加练习。还说要想走得纯熟，没两个月恐怕很难。”

    穆青露道：“嗯。而且就算走熟了，也不等于能从容对敌。回头我陪着练习练习，你用新步法同我对招，进展就会快很。”她凑近段崎非，极小声地道：“我今晚另教你种功夫，如何？”

    段崎非被她吐气如兰地问，不知怎地脸居然红了，问：“什么功夫呢？”

    穆青露浑然不觉，道：“jiù shì 我前日说过的，拂云心法，也叫拂云诀。”

    段崎非道：“啊！我正想请教来着。话说师父直没有教我拂云诀，莫非它和枪法也有冲突？”

    穆青露挨他坐下，轻声道：“我也直想和你讲讲这些。正好今晚没什么事，我们小心些在这里说说罢。”

    段崎非道：“好。不过得小声些，以免被人窥破了来历。”起来检查了门窗，复回到她身边坐下。

    穆青露道：“不妨事。我爹这脉的武功以声入门，练久之后如果有人在外头，除非他是绝顶高手，否则般都能察觉。我简单说给你听啊，当年，咱们天台派师祖曾在徒弟当中选出武学天资最强的四人，各授了本集子，每本集子里都含有三套绝世武学，分别为内功心法、轻功身法和武器技法，四本集子的武功各有不同特性成效。我爹得了《流光集》，而‘拂云诀’便是《流光集》中包含的极强劲的独门内功心法。”

    段崎非认真地问：“那另外三本集子叫什么名字呢？”

    穆青露道：“爹爹当真把你关起门来养，竟什么都不曾告诉你！四师叔的集子叫《落雁集》，取意‘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张落雁弓，百支金花箭’。看这名儿，便知道是主讲暗器的典籍啦。你昨日学的‘栖霞步法’，便是《落雁集》中独门轻功身法。”

    段崎非心中油然升起股自豪之情，复问：“那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呢？”

    穆青露轻笑道：“先卖个关子不讲，过几天你见到二师伯可以自己问嘛。”他见段崎非微微有些失望神色，安抚他道：“其实你这样也挺好——闭门苦练苦读十七年，出得门来，路见到甚么都透着股新奇劲儿。”

    段崎非黯然道：“什么都没听过，谁都不认得，总难免感觉和zhè gè 江湖格格不入。”

    穆青露道：“别自惭形秽。其实我见的听的也不比你少。我自幼跟在四师叔身边长大，和她很亲。其次jiù shì 隔三岔五见次二师伯——不过他性子和我投合，所以也很亲近。至于大师伯，据闻他闭关年，益发见不着啦。”

    段崎非道：“我曾听说二师伯爱游山玩水，收了不少徒弟。以往有过两次，我在内室中练功，听到隔壁师父房内有人大笑，我好奇探问，得知是二师伯回山探望。我当时很想去拜见他，然而都正好因为师父布置的课业紧张，没能去成。至今犹觉遗憾呢。”

    穆青露道：“hā hā，爹爹很严格，你若不及时完成课业，铁定会挨责罚。不过二师伯是个最好奇的人，你当初要在门外扯开嗓子喊声，他保证立马飞奔出来看你！”

    段崎非道：“幸好去了洛阳，就能瞻仰二师伯风范啦——对了，刚才提到大师伯，有人说他仍在天台山中，只不过深居简出；也有传闻讲他早就出外云游了。总之，我从小到大竟从未目睹他真容。”

    穆青露点点头：“嗯。据爹爹说，我从四岁后便再没见到过大师伯了。而且……”

    她神往地想了想，续道：

    “天台派武学享誉江湖，外人眼中，天台四侠的武学造诣不相上下，只是性格各有差异。大伙常以为，四人里，爹爹最俊逸，二师伯最爽朗，四师叔最优雅，而大师伯，却最……神秘！”

    说到此处，她眼底片神往：“但我听爹爹他们谈起过，其实四人当中，武功最高且最深藏不露的，当属大师伯无疑。可惜啊！大师伯深居简出，从未听说他曾收过徒弟，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学些他的武功哩……”说着长长睫毛闪动，连连叹惋。

    段崎非闻言，悠然神往。但见她流露出失望神色，心中不忍，想了想，ān wèi 道：“你虽很久没见到他，但不代表他不关心你。想想啊，我俩都毫无远游经验，但如今师父师叔却偏偏不许别人作陪。莫非有意磨炼我们？”

    穆青露咦了声，圆瞪双眼，啪地击掌：“有道理！”

    段崎非jì xù 道：“倘若真是磨炼，自然会有人在暗中悄悄关注我们。如果我们能圆满jié shù 游历，得了师父师伯们的赞赏，也许下步便能学高深的武功呢。”

    穆青露欣然道：“亏你提醒！师弟啊，那我们可定得好好biǎo xiàn ，要圆满通过‘试炼’，让爹爹他们刮目相看！”

    段崎非道：“嗯！那师姐往后还挑上房住不？……”

    穆青露坚定地道：“不住了！不如露宿街头吧，这样才显得朴实勤勉，有利于早日接大旗挑大梁。”

    段崎非失笑道：“那也不必。师姐沿途只须牢记翼师兄吩咐行事，我想便不会有误了。”

    穆青露道：“言为定，日常起居我听你的，不过练武你可得听我的。来，今晚便开始教你拂云心法。”

    段崎非道：“谢师姐！”当下二人头碰头，研习起拂云心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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