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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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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途 作者:年终

    第4节

    但每次当他试图这么做的时候,那种古怪的,让他忍不住有些自我厌恶的警惕感总是会骤然出现,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心脏。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十分不喜欢。

    奥利弗不认为这种带着警示味道的潜意识是随便出来遛弯儿的——如果他们还在镇子里,那么因此维持点头之交的关系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经活得朝不保夕,可以让他送命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放任不管,让自己一直被这种微妙的惧意影响,状况只会变得更糟。

    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银灰色的眸子。尼莫却没有跟他对视,他紧盯自己的衣角,像是对自己衣角上的缝线产生了无穷的兴趣。

    奥利弗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或许尼莫·莱特对自己的“不协调”并非一无所知。

    奥利弗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他自认胆量勉强只算中等偏上。可此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无视了胃部因为危机感而愈发明显的绞痛——终于成功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尼莫讨厌别人询问他的过去。

    他真的只记得皮肤擦过沙砾的触感和黑暗中的那几颗星星,或许还有隐约的歌声。边境森林里至少有一打物种能让人把自己忘成个痴呆,遗忘本身不奇怪,事实却摆在那里——一个小孩子从边境森林中存活了下来。

    但老帕特里克·莱特并不在意,他乐呵呵地收养了这个孩子。每年都会有穷人或者娼妓把无法抚养的婴儿丢进边境森林,偶尔活下来一个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老爷子如此声称,并如此坚信。

    他给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取了名字,悉心教导。

    “火。”他指着蜡烛上跳动的火焰,“不能碰,会受伤。”

    尚年幼的尼莫似懂非懂地盯着那团火光。正巧另一边的孩子弄翻了汤碗,老人起身去拿抹布和糖果——尼莫趁机把手指伸进了火焰。

    很温暖,他想。

    凑在一旁的女孩见了,学着把手指伸了进去——随即她大哭起来,尼莫吓了一跳,赶紧抽回了手。

    女孩指头上的燎泡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于是尼莫忍不住在没人旁观的时候又试了一次——这次他感到了被火焰灼伤的剧痛,同样被指头上的水泡折腾了几天。之后他学乖了,尽量远离老人说的一切危险——他甚至不用亲自试验,每天都有别的小孩现场演示花样受伤。

    “危险的东西不能去靠近,感到害怕了就要迅速逃走。”老帕特里克意犹未尽地讲完了今晚的恐怖故事,对瑟瑟发抖的孩子们总结道。

    “什么是害怕?”尼莫很煞风景地举手提问。

    老爷子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一只巨大的死蜘蛛,配上夸张的表情。“瞧瞧这个——”

    孩子们的尖叫声更大了,而尼莫接过死蜘蛛,下意识往嘴里塞。

    老人赶忙把蜘蛛夺了回来。之后一段时间内,老帕特里克似乎找到了个有趣的课题——他变着花样吓唬这个话都没学利索的小子,但这从边境森林活下来的小屁孩很有一套,他似乎生来没有恐惧这种感情。

    直到某一天。

    老帕特里克带着孩子们去森林边缘采摘浆果,不幸遇到了只变异蛛犬。那东西鬼魅般从灌木中滑出,将锋利的前脚向其中一个孩子戳去——老人没有犹豫,直接反身一挡,颈侧被狠狠划了道口子。

    血登时就流了下来。

    尼莫看着流动的血液,发现自己似乎第一次领会到了什么叫“恐惧”。老人可能会死,他突然有了这么个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认知——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个事实让他两脚发软,胸口堵得厉害。他冲上前去按压伤口,想借此停住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液,可毫无效果。别的孩子早就嚎成一团,他终于也按捺不住开始掉起眼泪。老人吐了口气,拍拍他的脑袋,扮了个有气无力的鬼脸。

    危险的东西不能去靠近。尼莫想,那么他该害怕那些危险的东西。

    老帕特里克发现自从自己受伤后,尼莫·莱特变得“正常”了。他开始害怕恶魔,害怕刀刃,害怕夜晚,鬼故事一吓一个准,让人很没有成就感。

    是的,从那以后他似乎真的和旁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但尼莫自己很清楚——他认知的先后还是没有变,他需要先知道什么是危险的,然后去恐惧它。他甚至为此专门去镇上的图书馆打了份工。

    不知为何,他缺乏自动意识到危险的能力。长久以来他把这个归结为单纯的迟钝。但最初感受过的那团火焰就像一根刺,他无法把它从回忆里拔出去。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认知包裹得严密又牢固,可它却老是在尼莫不注意时刺他一下——提醒他有这么个漏洞在,提醒他丢失的记忆背后有着可能存在的异常。

    可他明明不在意。

    尼莫死死盯着衣角,想把那团烛火从脑海里赶出去。奥利弗的提问又把它点燃了,它变得明亮,长出张让人厌恶的丑脸,声音听上去很像灰鹦鹉。

    “你是不正常的。”它说。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正在沉思的尼莫几乎汗毛都炸了起来——

    “如果让你不愉快了,我非常抱歉。”奥利弗说,声音坚定,碧绿的眼睛微微闪着光。“我知道我最近的表现可能有点奇怪……是的,你身上确实有些怪事在发生。”

    他的手心还有点汗意,手却很稳,没有发抖。

    “无论如何,我不会因此真的害怕你。”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

    第12章 天才和怪物

    “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啊?”红发青年摆弄着胸口的锡章,大大咧咧地坐在树枝上。他的身前凭空浮着数十块巴掌大的光屏,无数活人或是死人的影像在上面闪烁。“喂,芬里尔——我跟你讲话呢,这种破地方随便来个三流佣兵团就震得住吧。”

    方才宣讲规则的男人皱了皱眉。“别抱怨了,索恩。一季就这么一次,签运不好而已。”

    其中一个光屏突然熄灭,索恩咂了咂嘴。

    “那个萨维奇又弄死了一只监视虫。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个有意思的传闻——据说去年地平线邀请过她?”

    “是这样。”芬里尔似乎不愿多说。

    “来点料嘛,我要无聊死了。你们是老熟人吧?加入地平线的话可以直接从国王那里获得正式身份——这不是黑章的最终目标吗,她为啥不愿意?”

    “不清楚。”芬里尔冷淡地说,“我们谈不上熟,我只是不巧主持过几次她在的测验。”

    “她会不会是那种——”确认光屏恢复正常后,索恩比了个不妙的手势。“那种坑死新人取乐的人?她得参加了二十多次测验了,这说不通。”

    “不喜欢大组织的人并不少。”芬里尔警觉地打量着四周。“闭嘴吧。”

    “你在护着她——哎哟。”索恩啧啧道,“看上她了?”

    “不。”芬里尔抽出弯刀,逼退了打算撞上来的巨蛇。“我只是知道她不是那种人。”

    他记得很清楚。

    安·萨维奇第一次参加测验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混在一群十来岁的孩子里面。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测验中谈不上少见,准是哪个城镇又遭了灾。年轻的芬里尔并没有在意她——当时的他和此刻的索恩一样,负责监察官的工作。

    这群小孩子会成为第一批牺牲者,他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可那个栗色头发的少女无疑是个天才,战斗意识,魔力水平都称得上一流——完全够她这种等级的测验中保命。可惜安·萨维奇想要的不止是保命,她领导着孩子们组成队伍,共同抵挡恶魔的袭击,居然还做得有模有样。然后很自然的,无数的求助声向她涌去。她的队伍不停壮大,时间也离测验截止越来越近,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芬里尔至今记得当时的景象。

    测试的组织者可不是傻瓜,自然预料过这种万众一心合作过关的做法。过分聚集的人群会吸引事先放出的西摩尔蠕虫前来捕食——它巨大的身躯碾过充满希望的人们,留下一地骨骼和血r_ou_混合的残渣。

    那一期活下来的只有安·萨维奇一个。

    第二次在测验里遇到的时候,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救援的人数,但她错估了蠕虫的饥饿程度。第三次她直接去攻击蠕虫。然后用血的教训证明它确实是测验组织者准备好的,货真价实的实力天花板——西摩尔蠕虫的实力在中级恶魔中算是非常顶尖的那拨,老练的高级佣兵也要在道具充分的前提下,彼此紧密配合才能弄死它。

    而她没有昂贵的道具,没有心意相通的队友,永远只有一个人。

    第四次,第五次……直到十八年后的现在,她依旧出现在这里,只不过——

    “她那两个队友长得可以啊,她的小白脸?”索恩还在饶有兴趣地观察萨维奇所在的那一组,“看上去没有一点战士的味道,她真的能忍受那两个累赘?”

    “如果换了你,你在这种地方护不住两个普通人?”芬里尔难以忍受地捏了捏眉心,“我要开始重新考虑你的入团申请了。”

    索恩猛地闭了嘴。然后不到五秒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次开始兴致勃勃地实时播报。芬里尔叹了口气。

    “这期有‘英雄’出现了,哎呦。”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集结的人还不少,正向萨维奇那边去——有好戏看啦。”

    尼莫不是没想过找机会和奥利弗聊聊。他确实在为自己身上一系列异常担忧,但敞开心扉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作为两个成年人认真严肃并有技巧地把话说开。他不希望他的状态影响到他们的计划——如果成为黑章混日子算是计划的话。

    安本来就没有什么成为同伴的意思,可奥利弗要是因此离开就是两回事了。不管怎么看,自己都是比较不妙的那个——恶魔信徒在哪儿都不受欢迎,而他对外界的认知又仅仅来源于书本。更何况奥利弗本身的罪名并不是无解的,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亏他之前还义正辞严地宣布“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他自己才是更不想被丢下的那个——刚才那句质问般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然而他完全没想到奥利弗的行事风格如此的……直接。他露出个有点抽搐的微笑,试着抽了抽手,发现对方握得死紧。

    “谢谢。”他不再试着挣扎了,“我真的没有觉得被冒犯。这种情况下会有疑问也是人之常情,我才是要抱歉的那个……呃,手,奥利弗,你的手。”

    奥利弗郑重地松开自己的手,然后达成了什么重大成就似的瞪着它们。

    “我不会走的。”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至少在你搞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之前,我不会走的。”

    “我的老天啊。”安忍无可忍地出了声,“要我帮你们弄个房间吗?”

    “这是求婚吗?”灰鹦鹉说,“我的人类知识储备告诉我这是,你们要结婚了吗?”

    尼莫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我们不——”

    他的话被不远处的惨叫声干脆地打断了。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皱起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贴上了shi冷的石壁。

    “这边有躲避的地方!”外面传来的声音很是年轻,“快——快往这边,都跟上!”

    “妈的。”安十分不淑女地骂了声,“麻烦来了。”

    她握着猎矛就冲了出去。尼莫和奥利弗对视了眼,小心翼翼地跟上。

    “立刻解散你的队伍。”他们刚钻出缝隙,就看到安用猎矛指着一个看着落魄又狼狈的年轻人。“或者离这里远点。”

    “我不能!”青年嚷嚷道,“他们都受伤了,没法一个人继续测验。放着不管肯定会死——”

    “那样说不定还有几个走运的能活下来。”安那种冰冷的语气再次出现了,尼莫咽了口唾沫。“你们的人数已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西摩尔蠕虫会干掉所有人。”

    “你又不知道这次一定会有,我买过情报,他们每次准备的恶魔都不一样——”

    “很遗憾,我知道。”她轻声说道,“解散还是滚远点,自己选一个。”

    尼莫扫了几眼青年身后的队伍,发现他们之前遇见过的那位年轻母亲——她的孩子依旧被牢牢地绑在她胸口。她本人则面色苍白,一条袖子上染满了血渍,看起来有些恍惚。

    安和青年还在继续交谈,而一只蝎尾狼趁机从林中蹿出,向人群奔来。伤患们像惊恐的羊群一般尖叫着奔散,向他们心中的英雄挤去。年轻的母亲反应慢了半拍,甚至下意识转过身——

    尼莫发现之前和奥利弗的约定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这会儿他们两个一同冲了出去。这个时候逆着人流前进可是个技术活,尼莫被不顾一切冲来的伤患们撞得打了好几个趔趄,差点摔倒,灰鹦鹉赶忙飞离了他的肩膀。而奥利弗根本不敢在人流稠密的地方拔剑,两人只能凭体格优势努力向前挤——好歹赶上了。

    然后他们发现“赶上”这个词并不算确切,那只蝎尾狼并没有袭击人的意思。

    它也是来逃命的。

    “混账!”安在人群中吼道,拼命将涌上来的人推开。而青年此刻已经被挤到有点慌神儿。“快散开!”

    这个时候叫喊永远没有用,她把猎矛往地上一撑,漂亮地跃到空中,踩着伤患们的肩膀或脑袋向那两个傻瓜冲去。

    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伴随着树干折断的声响,将近十米高的怪物从土里探了出来。它过于巨大,尼莫和奥利弗只能看清它的正面——黑色的滑腻表皮上嵌着张硕大无比的圆形巨口,里面一圈圈全是尖利的牙齿。

    蝎尾狼这会儿和那位母亲一同和谐地逃起命,只剩他们两个傻乎乎地站在了最前线。

    奥利弗反应得快些,他下一秒便出了剑。巨大的冰刺从怪物嘴中爆开——可惜它真的太大了,奥利弗这一手造成的伤害远远没有挑起的怒火大。怪物愤怒地甩甩尾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呼出的口气堪比一阵飓风,那味道让尼莫差点来个喷s,he性呕吐。

    “逃吧!”尼莫当机立断。“我们不可能干得过这个鬼东西——”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赤红的光丝从土中钻出,将他们和他们身后挤成一团的人牢牢围住,凭空造出一个立方体状的牢笼。

    “什么都别碰!”安在他们身后厉声喝道,“现在还来得及——快过来!”

    西摩尔蠕虫并不在乎自己的午饭在聊什么,它毫不迟疑地向人群前进。尽管今天的饭前运动让人不满,餐点本身倒还算得上丰富。

    这个时候没人顾及什么面子,尼莫和奥利弗转身就跑。

    有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刚刚还在和安争吵的青年摆脱人群冲了过去,手上还拎着把破铁剑。他笨拙地向怪物冲去,铁剑的剑尖从怪物滑腻的表皮上滑开。

    “你对付不了它的!”停在后方不远处的安喊道。

    “我知道,”青年吼回来,“是我判断失误害了他们——还有你们,我至少能做点——”

    话音还没落,他消失了。怪物的皮肤似乎变成了水面,青年像是落入湖水般栽了进去。没几秒,那块皮肤上多了些r_ou_末和骨头渣。没有奇迹,没有壮烈的场景,甚至没有惨叫。他连五秒钟都没有争取到。

    另一边人们依旧在四散奔逃,有的不管不顾地撞上那些诡异的红色光丝,直接被切削成r_ou_块;有的直接崩溃了,呆坐在地,愣愣地望着正向这个方向蠕动而来的西摩尔蠕虫。

    后方是死亡,前方是地狱。没有事先警示,一切都快得毫无道理。平时坚韧而热烈的生命此刻就像桌边的饼干碎,轻轻一拂,消失得轻巧而彻底。

    第二十六次。如果这样的场景安已经经历了二十余次,那么相比而言目击一个人的死亡确实不算什么。为什么一个文明的世界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尼莫疯狂奔跑,肺部痛得像被人捅了两把烧热的刀子,朦胧不清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上下浮沉。

    这只怪物是被人事先准备好的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哭喊声要把他的鼓膜刺破。

    “抱歉。”奥利弗突然说道,慢下了脚步。“我可能要违反约定了。”

    “哦——居然还有人想逞英雄。”索恩调大了西摩尔蠕虫所在的光屏,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评论道。“看来他们真的不是安·萨维奇的宠物。”

    芬里尔一声不吭。

    “别那副表情,我也完全不喜欢这幅场景。明明刚死了一个,吸取一下教训不好……吗……”他说不下去了。

    光屏那边变成了一片雪白。

    近十米高的西摩尔蠕虫被厚厚的冰霜封了起来,光丝的牢笼融化般消失,人们这会儿可不会去好奇发生了什么,纷纷越过地上的尸块疯狂逃命。奥利弗的新剑毫无悬念地崩成齑粉,他双手撑地,艰难地喘着粗气。

    “快走——!”安的声音都有些破音了,她干脆地冲过来扛起奥利弗。“趁这个机会,快!”

    “你说什么呢,它不是已经——”尼莫努力地平复着呼吸。“已经被奥利弗——”

    他的背后传来巨大的冰裂声,伴随着一声无比愤怒,震耳欲聋的嚎叫。

    第13章 原则

    尼莫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条带倒钩的巨大舌头舔了似的。他能清晰地听见蠕虫连绵不断的愤怒嘶叫,恶心的绿色黏液从后方漫了过来,没过他的鞋底。这次奥利弗结结实实砍伤了它,它显然气疯了。

    他完全没有勇气回头。

    这时平民和战士的区别完全显露了出来。安完全没有停顿,扛着个比自己还要高壮的男人无疑是个力气活。她调整了下姿势,压低身体重心,瞬间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跟着我跑。”她又急又快地嘱咐道,奥利弗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跳下地,安腾出手来冲他脑后狠狠斩了一掌。“这东西脑子很笨,它会率先攻击更大的目标,只要跑到人多的地方,我有办法脱身。”

    “……可它会攻击别的人。”尼莫放下了刚刚抬起的脚,鞋底踏入黏液,发出让人脊背发痒的呱唧声。

    “我不想在现在跟你做什么道德辩论,那些人死定了。你有主意就说,没有就老老实实听我指示。”安琥珀色的双眼紧盯还在怒吼挣扎的蠕虫。“要么你也可以选择毫无意义地死掉,就像刚刚那个傻瓜一样。”

    逃走吧。他的求生欲望在他耳边低语。逃走吧,想活下去不是错误。安就不认为这是错的,他们别无选择,就算那些人现在还活着,一会儿也准会被蠕虫吃个干净——就算幸存下来,这场测试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安比他更有经验也更有主意,这不是他的意思。是的,他什么都——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本能和良知快把他的灵魂扯裂了。他的肺部还在隐隐作痛,心跳强健有力,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激烈地拒绝死亡。而死亡就在他身后咆哮,企图把他也变成一堆腐臭的尸渣。

    “不。”他艰难地说。

    安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他。

    “不。”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不再去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安说,利索地转身就走,而她走得并不顺利。奥利弗并没有被她劈晕,他攒了些力气,一口气挣脱下来——尽管他筋疲力尽,刚下地就来了个前跪。

    “我们观念不合。”奥利弗摇摇晃晃站起来,“萨维奇女士,你走吧。如果我们能活下来,至少我会去找……”尼莫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瞪了他一眼,奥利弗连忙改口。“……我们会去找你履行约定。”

    安扫了眼正巧落在她脚边的剑柄,咬住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感谢您这几天来的照顾。”奥利弗低下头。

    西摩尔蠕虫终于甩脱了冰壳,正在抖身上的冰碎。安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也没有动,就那么站着,冷淡地盯着他们两人。

    “至于吗?”灰鹦鹉扑闪着翅膀,不紧不慢地说,“西摩尔蠕虫口感很木奉的!我以前经常跑到浅层吃几条。你拿了我的力量,总不能连我的零食都怕——”

    “我需要怎么做?”没有嘲讽或者无视,尼莫极为认真地发问。他紧紧攥着那根金属法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把它攥变形了。

    “对它放出敌意就行啦!”灰鹦鹉说,“我真的很吃惊,之前你贫瘠的脑袋瓜里居然连半点对抗意识都没有。”

    还对抗呢,就算蠕虫躺平任他打,尼莫也不认为自己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深吸一口气,冲蠕虫举起法杖,并真切得认定自己发了疯。蠕虫跟没看见他似的直碾过来。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后背。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很失礼。”奥利弗低声说道,“我相信你,尼莫。这不是什么热血上头的漂亮话——就在今早,你给我的压迫感可比这东西强多了。”

    尼莫慌乱地喘息着,突然意识到这是奥利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从疯狂翻飞的思绪碎片中挤出了一点儿清醒。

    如果他死了巴格尔摩鲁的力量就能回去,那只灰鹦鹉不可能从安手里保护他。也就是说鹦鹉不可能骗他白白送死。它现在一副老神在的模样,是真的认为这东西不足为惧。是的,他肯定有击败它的能力,只要他——

    只可惜他瞪得眼睛都痛了,西摩尔蠕虫还是在低吼着前进,眼看就要撞上他们。法杖的前端甚至已经触到了它的皮肤,它的牙齿几乎要戳到他的下颚。

    求你了,快点消失吧。

    尼莫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还是坚持睁大双眼,准备好为自己愚蠢的坚持付出代价。

    但无论是冰冷的吸吮感还是牙齿刺破皮肤的疼痛,哪个都没有出现。蠕虫停住了,甚至闭上了圆圆的嘴巴,黑色的皮肤上浮出数个苍白的球体,十字形的瞳孔张开,直直瞪着对它来说过于矮小的猎物。

    尼莫开始还试图靠对视积攒气势——但他很快发现这玩意儿眼睛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哪个。而西摩尔蠕虫就那么盯着它,什么都不做。紧张感消散些后,尼莫甚至试着退了两步——十字形瞳孔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着。

    一分钟。

    它瞪着他。

    五分钟。

    它依旧认真地瞪着他,尼莫开始有点儿尴尬了。

    “我说……”他刚张口,西摩尔蠕虫便一同低吼起来。尼莫闭上了嘴,它还在断断续续地吼着,声音比方才尖得多。

    尼莫试探着转过身去几秒,蠕虫跟被整个儿黏在地上似的,连身体扭动的响声都没有。红色的光丝牢笼在蠕虫被冻住那会儿就消失了,远处的人们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尼莫摩挲着下巴,有点喜悦地宣布。“……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逃跑啦!”

    他甚至转过身和正在愣神的奥利弗强行击了个掌。

    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仍然没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无言地为他们指了指方向。三人跑出一段路之后,尼莫特地回头确认了一下。西摩尔蠕虫还是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艰难的人生问题。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什么情况?!”索恩快把脸贴上光屏了,“那个黑发小子做了什么——”

    芬里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同样死死盯着屏幕中的蠕虫。“它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个年轻人什么来头?”

    “尼莫·莱特。”索恩张开五指,一张通缉令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不是游民呢……我看看,孤儿,之前在奥尔本路标镇的图书馆工作。罪名是使役恶魔攻击村庄,以及同奥利弗·拉蒙一起残忍地谋杀了派博尔·拉蒙。等等,萨维奇这是挑了两位新鲜出炉的通缉犯啊?”

    “恶魔信徒吗,他的使魔在哪儿?”

    “据说是这只灰鹦鹉。”索恩把另一个光屏扯近,“第一次见这个品种。但是按理来说,外表越接近正常动物,实力应该越低才对。能够压制西摩尔蠕虫,怎么说也不可能是普通恶魔了。我说芬里尔,那会不会是……”

    “不会,莱特没有异化。而且我见过对阵恶魔术士的西摩尔蠕虫,在对方放出敌意后它直接逃跑了。这只可没有什么逃的意思,那只鸟估计是什么新品种的中级恶魔吧。”

    “我还没见过恶魔术士呢。”索恩低声嘟囔道,听上去有些痛心。

    “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的。”芬里尔眯起眼,看着光屏中忙着逃跑的黑发青年。“各种意味上来说,他们都是纯粹的疯子。”

    树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芬里尔向下瞥了眼。刚才一直致力于袭击他们的巨蛇终于放弃了,它懊丧地下了树,迅速对上一只路过的短腿兔。

    它立起上身,嘶嘶地吐着蛇信子。而兔子似乎吓破了胆,在原地瑟瑟发抖,哀哀地低叫。

    他怔了怔。

    不,应该不可能。芬里尔猛地摇摇头,像是要借此把那个荒谬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那个拉蒙也不差。”索恩还在念叨着,“放出那么大力量之后还能站着,如果不是他的剑碎了——”

    “索恩,让虫子过去,好好看看他的剑。”芬里尔突然说道。

    说实话这有些强人所难,现场的冰屑混着尘埃和蠕虫喷出的黏液,在里头找出金属碎片的难度堪比从稻草堆中找针。好在他们运气够好——剑柄没有被绿色黏液淹没,虫子带着大无畏的ji,ng神把最清晰的影像传了回来。

    “……看这个断口状态,剑身大概变成粉末了。”索恩说,“可惜,如果是质量好点的剑,说不定能发挥出——”

    “不。”芬里尔拧起眉,“索恩,你不是剑士,你不明白。剑被力量本身破坏和无法承受力量而破坏完全是两回事。”

    “怎么说?”

    “前者比较常见,如果招式破坏性比较大,剑很容易被损坏。力量先被激发,然后从外部破坏了剑身……通常都是这种情况。”

    “这难道不是吗?”

    剑柄上还沾着些金属粉尘,在阳光下泛起细小而美丽的光辉。芬里尔从光屏前退开,表情开始变得慎重而严肃——索恩很清楚,他们的团长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准是有什么倒霉事儿将要发生。

    “拉蒙的情况是另一种——剑士的力量太强,剑身的材料因为承受不住而从内部崩毁,发出的招式只代表材料本身能承受的极限。奥利弗·拉蒙不是因为用尽力量而虚弱,他是被自己没有成功输出的那部分力量反噬了。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索恩摊开双手耸耸肩。他不是战士,很难迅速地理解这一大段解释。

    芬里尔叹了口气,细细体会这种久违的感觉。他早过了会因为他人的优秀而动摇的年纪,但要亲口说出的事实还是让他有种微妙的挫败感。

    “如果完全撇开战斗技巧不谈,只谈力量大小——只要奥利弗·拉蒙那把剑不是纸糊的,那么他的力量绝对在我之上。”

    “我清楚安·萨维奇的行事风格,她找这两位年轻的通缉犯合作肯定是为了省事——他们还没来得及被其他黑章组织拉拢,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野心。他们两个本身有点实力,看上去也不像是充满攻击性的类型。如果我想要独自行动,我肯定也会选择这样的黑章队伍挂名。”

    “有点实力……哈,我想她现在应该也发现了,她这次捡到了两个如假包换的怪物。”

    第14章 黄金吊坠

    在虬根盘结的树林里狂奔并不是什么轻松事,看似结实的地方可能堆满腐烂的叶子,更别提那堆蛛网般恼人的藤蔓。安跑得如履平地,奥利弗因为身体还没恢复,跟随得很是吃力。而尼莫在第五次被树根绊飞之后,逃命的热情没了大半——要不是融合了恶魔血r_ou_的身体足够结实,他踩上的树叶坑也足够把他的脚踝扭伤个十次八次了。

    他深切地怀疑自己和那两人不是同一个物种。那两个家伙天生多长了只眼似的,能透过厚厚的苔藓和枯叶看清哪里最好下脚。

    尼莫龇牙咧嘴地试图爬起来继续跑,然而脚腕被纤细结实的藤蔓绕住,一时无法挣脱。他下意识朝后看了看——西摩尔蠕虫还静静地停在原处,远远看上去仿佛鼓起的黑色脓肿。

    “嘿——你们两个!”法杖沾了些蠕虫黏液,牢牢地粘上了不少泥土和碎草屑。他把它当作手杖拄着。“等等我——”

    奥利弗先停下了,他扶着树干喘了会儿气,受伤的左腿没好利索,伤口微微渗出血来——亏他这几天动作利落全无异常,尼莫还以为安用了什么厉害的治愈术。

    “摔伤了吗?”奥利弗显然不打算在乎自己的腿,他刷地向尼莫伸出手。

    尼莫抽了抽嘴角。他并没有什么讨厌他人碰触的洁癖,可此刻他就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奥利弗在有意增加身体接触的次数。上次他感受到这种氛围,还是瞧见孤儿院的小崽子们争相撩拨邻居家看门恶犬的时候。

    可等他的目光从对方渗血的左腿一路瞄到那双温和的绿眼睛,一想到它们前几日目睹过什么,尼莫还是忍不住心软了。横竖自己又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两个男人没什么好矫情的——他顺从地伸出脏乎乎的爪子,靠着奥利弗站稳了脚跟,然后用法杖去戳那些恼人的细藤。

    尼莫刚把脚脖子上最后一截藤蔓抖掉,抬头就看到了安复杂的眼神。

    噢,这可够尴尬的。这几天他真的迫切需要一本《化解尴尬的三百种方法》,他怎么能因为那本书封面太丑而一直懒得翻开呢?

    “萨维奇小姐,我们……”他在那股子压迫感中下意识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此刻活着就是胜利,他没什么好道歉的——他不认为安会真的在乎他俩的死活。“我们成功地逃掉了,和那些‘死定了’的人一起。”

    安把嘴巴抿成了紧绷的直线。尼莫忍不住缩了缩脑袋,生怕女战士来个愤怒的临时毁约,选择最初的三千金币。

    可她并没有。

    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把它缓缓吐干净。随即用仿佛耳语的音量回应了。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虽小,语气却足够郑重。

    尼莫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怀疑它出了什么问题。奥利弗则永远比她快一步——

    “为什么?”奥利弗问道,他脸上的柔和表情淡了些,显然对安的做法仍旧有点介意。

    “不为什么。”安提高了音量,大大咧咧的感觉回来了一点。但尼莫总觉得她脸上还是留了丝没能及时掩饰的悲伤。“干得漂亮。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是了,接下来我们还是得一起走,总得有人开这个口——假设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走的话。”

    这是打算放过他们的意思?

    奥利弗转过头丢了个询问的眼神,尼莫微微点头。

    “我们活下来了,所以约定仍然有效。”奥利弗对安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么跟上我。这才刚过中午,我们还有一个晚上要捱。”安果断地转过身,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喂,萨维……安。”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叫住了她。“我刚才的话不是想要否定你或是怎样,但你确实犯了个错误。”

    安回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在昏暗的森林里,她的眸子看上去接近金色,如同野兽的双目。

    “那位……呃,”尼莫尴尬地磕巴了下,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死去青年的名字。这让他的气势刚冒头就蔫了下去。“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出去,我……我可能就跟你一起逃了。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尼莫自认不是什么圣人,更不算什么英雄。他活得过于平凡,所见识过的血雨腥风几乎都来自于书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甚至都不觉得这事关什么大义。但那个年轻人轻易地死去了——他所保护的人们正忙着奔逃,永远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而目击者之一对此都评价只有“毫无意义”。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难过。

    不是出于怜悯或是幸存者的内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该告诉她这一点,那位死者值得他这么做。

    “没意义的事情就是没意义。”安平静地说,回身继续前进。“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

    “我——”尼莫刚想开口,却被奥利弗一只手拦住了,他冲尼莫轻轻摇了摇头。

    “诺埃的‘恶魔酒馆’,你知道多少?”奥利弗自然地跟上安的脚步,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你说的是‘曙光’吧,是有这么个地方。一般酒馆可不会欢迎恶魔信徒——准确地说,哪儿都不欢迎他们。”安踢开面前枯死的草团,“它的老板有点意思,这年头没几个人敢在教廷跟前宣称自己中立。久而久之这里所有的恶魔信徒就都往那边扎堆了,我们一直在打赌它什么时候完蛋。”

    “然后呢?”尼莫忍不住cha嘴。

    “然后如你所见,这么多年它依旧开得红火,可能老板有点背景吧。”安耸耸肩。“怎么,你开始对自己的同胞感兴趣了?”

    尼莫想象了下满满一酒馆裘德,发自内心地感到心虚。“不是,我就问问。”同胞这个词让他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我怀疑那只鹦鹉说了几句真话,搞清楚点总是好的。”奥利弗缓缓说道,“万一哪天审判骑士打上门,我们可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难得你还知道这个。”安讶异地看了奥利弗一眼,“说起来,那只鹦鹉呢?”

    尼莫赶忙四下张望,结果别说鹦鹉了,连根普通的鸟毛都没找见。他愣了会儿,甚至犹豫了一秒自己该感到解脱还是担忧。巴格尔摩鲁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太久,他已经了习惯了身边不时响起的讽刺和挤兑。

    “不用太在意。”安笑了下,“它知道你在哪里,总会找过来的。”

    “可万一它被干掉了……”

    “噢,那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想不会。”安停下了脚步。“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毫无概念,不是吗?就你刚刚的表现来看,这个林子里不存在能伤到它的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直视着那个年轻人银灰色的眼睛。可她没有发现惊讶以外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狂喜,甚至没有小心翼翼的期冀。这让她生出几分不期然的焦躁。

    “你知道怎么控制一只西摩尔蠕虫吗?如果是地平线的佣兵,那么至少需要三位。一个法师维持法阵,另一个负责大范围法术攻击,战士得配着附上一级冲击术的钝器。拘束法阵画好至少需要五个小时,还要准备好至少二百斤的新鲜水象r_ou_,好把它引到法阵中心。顺便补充一点,地平线是目前排名第一的佣兵团。”安的语调中带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拉蒙小子的能力还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至于你……我当时没有察觉到任何法术波动,你没用法术。就算那只鹦鹉是顶级的中级恶魔,这也太夸张了。”

    说着她从腰包里摸索一阵,攥紧的拳头缝隙间露出金属的闪光。安将手里的东西朝尼莫扔去,尼莫下意识双手接住,低头去看——

    熟悉的吊坠正在他的掌心泛着黄金特有的光泽。

    “我从奥尼那边买了过来,这东西对你来说挺重要的吧?毕竟是奥尔本首都才有的稀罕款式。一般我不会去探究队友的出身,不太礼貌,我知道。”安伸手揉了揉额角。“但现在我不得不。我用这个买你一个问题——你对你的身世到底知道多少?”

    尼莫没有多说什么,他小心地翻出藏在身上的画片,将它轻轻地嵌回吊坠中的画框,然后把它大大方方亮了出来。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他说。

    安走近来看,奥利弗则挣扎了几秒,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那是一位姑娘的画像,笔触ji,ng巧而细腻。可惜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陈旧还是保管不善,颜料多多少少变了点颜色。画上的年轻女孩不是什么顶级美人,但也称得上清秀可爱。她没有摆出流行的娴静姿势,而是扮了个俏皮的鬼脸。她的头发像是亚麻色,微微打卷,眼睛的颜色则实在分不出是蓝是绿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母亲,祖母还是别的哪位女性亲属。”尼莫说,“这是我被发现时身上唯一的东西。”

    “我怎么没有印象?”奥利弗有点惊讶地盯着它。

    “因为帕特里克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我的嗓子眼里抠出来。”尼莫痛苦地答道。

    安研究了好一会儿那张小小的画片,显然没发现任何线索。

    “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她有点挫败地说。“你没有试着找过她吗?”

    “没有。”尼莫果断回答,“我说过,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如果运气到了自然能相遇,不遇见也没什么,我有我的亲人。是的,我确实很珍惜它,但那只是因为……它证明我可能不是被遗弃的。”

    没人会在弃儿身上放这么贵重又带着线索的东西。它证明至少在某个遥远的瞬间,他曾被真正的亲人爱着——至少他如此相信。

    安拿起吊坠翻了翻,从它的壳子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

    “火焰永不熄灭。”她艰难地识别着字迹,“署名……不行,署名磨损得太厉害了。”

    “我没找到那句话的出处。”尼莫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些。信息量是有点小……你需要找零吗?把它算进法杖的欠款也行。”他眼巴巴地望着吊坠。

    安好笑地摇摇头,把吊坠还了回去。“算了,”她说,“好好收着吧。”

    “不问些别的吗?”尼莫并不想欠她太多人情,一副可以把这些年的经历交代个底朝天的架势。

    “不用了,既然你……”

    她话还没说完,黑光乍现,安猛地把两人往身后一挡。

    那只灰鹦鹉正美滋滋地向他们飞来,随处乱放着法术,飘飘忽忽像喝多了酒。它靠近尼莫,尼莫以为它又打算停到自己肩膀上,于是挪都没挪。没想到这畜生伸出爪子就挠——他的肩膀瞬间开了道不小的口子,它把坚硬的鸟喙往伤口里狠狠戳着,那种被什么东西刺入血r_ou_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次尼莫有了经验——他直接扯住灰鹦鹉的身子,狠狠一拽。鹦鹉啪地摔到了地上,口中还露着长到不自然的紫黑色舌头。

    “还是不行。”它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说,把舌头慢慢收回嘴巴里。“还是拿不回来……我明明吃饱了!难道我得去吃个上级同类吗——”

    尼莫把吊坠小心地收好,没有管那道伤口——它在奥利弗和安的注视下迅速愈合,只留下渗透衣服的血迹。

    “现在我确定了。”安狠狠地叹了口气,“普通恶魔信徒恐怕还不行……你需要一个专家。”

    第15章 最后一课

    灰鹦鹉被藤蔓捆成了个纺锤,看着可怜兮兮的。

    它似乎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毕竟谁都不认为正常藤条能困住一只中级恶魔。可它就那样老实地晃荡着,一声不吭,两眼发直。

    “专家?”尼莫把灰鹦鹉在法杖顶端挂牢,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藤蔓碎屑,试图继续话题。

    安沉默地目睹了尼莫打包灰鹦鹉的全程,这会儿还有些发愣。“哦……哦我是说,你得找个经验丰富的圣职人员问问。恶魔信徒只了解自己使役过的从魔,也有会抢夺别人从魔的家伙,你的从魔比较稀有,可能会有麻烦。”她瞅了眼散发着了无生趣气息的灰鹦鹉,“而且我没听说过契约中的恶魔还能袭击主人。”

    天知道他们之间的契约还有没有效,尼莫抹了把脸。

    “圣职人员不会直接干掉我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海拉姆有忏悔教堂。”安说,“奥尔本传播最广的是拉德教的旧派,他们对恶魔的敌意最大。但加兰比较盛行沃登派,他们会给恶魔信徒忏悔的机会——毕竟有些人并不是自愿和恶魔合作的。”

    比如我,尼莫苦涩地想。

    “今天要是顺利,明天你们可以挑个海拉姆附近的任务。海拉姆是首都,交通还算方便——不过你们得注意,第一个任务也是测试的一部分。如果第一个任务失败了,你们只能下个季度重新参加测试。”

    “什么?!”尼莫叫出了声,奥利弗则把脸埋入掌心。

    “我的建议是挑个简单点的,到时候我会搭把手。”安在个相对开阔的草坡上停住脚步,活动起肩膀。“在这里歇会儿吧。”

    她这句话跟重力咒似的,最后一个词儿还没落地,尼莫和奥利弗就齐齐瘫在了地上。有些变形的法杖被尼莫随便地cha进草地,灰鹦鹉仍旧被捆成一团,挨着法杖晃荡,活像夏天吊在树枝上的虫茧。而背包也被他甩在了地上,靠背的地方早就被汗水浸得透shi。

    安打开背包,拿出几份叶子包好的干饼。纤长漂亮的手指划过空气,几个水球在她面前凝结。她把灰不溜秋的干饼在水里沾了沾,被水润shi的地方透出些棕黄。

    “吃点东西。”她说,转头想递给尼莫,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尼莫整个人倒在草地上,睡得很熟。他的短马尾几乎散掉了,半长不短的黑发黏在腮边,透出些许属于学者的柔和气息。

    “让他睡会儿吧。”奥利弗轻声说道,挪了挪身子,自然地用手拂开尼莫黏在脸上的头发。

    “你不睡?”安眨眨眼,把饼子塞进自己的嘴巴。

    “我习惯五点起床了,毕竟家里是……”奥利弗说到一半,怔了怔,没有继续。

    “家”这个词已经成为了一根卡在喉咙的鱼刺,每次提到就开始隐隐作痛。他总是不小心忘记这件事——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对安勉强笑了笑,埋头啃起来干饼。

    “我很遗憾。”安喃喃道,“那滋味儿一定挺不好受。”

    “如果他们不是坚持我恶意谋杀了他,我愿意去坐牢。”奥利弗说,眼睛没有看向安。“我确实是个杀人犯。”

    “太理想了。”安苦笑,“要我说,幸亏你没有傻乎乎地自投罗网。但凡有人发现你的实力,你这牢绝对坐不安生。”

    奥利弗停住了咀嚼,微微皱起眉,露出个礼貌的询问表情。

    “你会被戴上诅咒项圈扔到战场最前线的,相信我。”安说,“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不会再是‘你’了,那种地方就是地狱——所以我真的没想通,明明这世道乱成这样,为什么你父亲还能忍受你放弃这份天赋。”

    “是我自己选的路。”奥利弗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覆着厚厚的茧子,手指修长有力,可那并不是战士的手。

    “愿意聊聊吗?”

    “无所谓。”奥利弗说,“我之前提过吧?除了最后……我就见过父亲用过一次法术。”

    “嗯哼。”

    “那是我的最后一课。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四五岁吧,父亲说要教我些新东西。”他说,“他带我去了边境森林边缘的一个山洞,我们的秘密基地,然后在我面前踹出一个人——一个得有三百斤的男人,那股子狐臭味我现在还记得。父亲扔给我一把剑,叫我杀了那人。那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拼命求饶,还尿了裤子。”

    女战士啃完一块饼子,搓了搓手上的饼渣。“然后呢?”

    “父亲说那个男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把尸体用药剂化成了渣。按照奥尔本的法律,他的行为绝对够得上死刑。”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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