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6节
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第96节
孟桓展开来看,才明白为何李夫人说是留给自己的,因为画上画了他。
画里,远处是连绵的山,隐在蒙蒙的云雾后面,近处是蜿蜒的河,河岸有柳树,柳树纤细柔软的纸条在风里摇摆,宋芷站在河岸边作画,而他则懒懒躺在柳树下,脸上盖着一本书,似是睡着了。
虽然没露脸,但躺着的那人,看身形隐约能辨出是孟桓。
孟桓看了右下角的落款,“宋子兰,于癸巳年腊月十八。”
也就是去岁腊月十八,孟桓回想着,去年腊月十八他在做什么呢?那时他还在犹豫,想来找宋芷,却又怕他不肯见他,若他能早些来,又怎会……
“大人,大人?”李夫人在旁边叫,“你怎么了?”
孟桓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你们出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朱大婶儿是宋芷邻居,瞧着孟桓的表情,想起去年宋芷同他说过的话,便试探着问:“大人,宋夫子……说的那人是你么?”
孟桓一点点把画重新卷起来,抹了一把脸,低声问:“他说什么?”
朱大婶儿说:“我原想给夫子说门亲事,他说他心里头有人,不肯,”她打量着孟桓的神色,只见孟桓看似平静,拿着画的手却在细微地颤抖,心里有了底,“夫子说,那人成亲了,还有两个孩子。”
孟桓偏头看向宋芷躺过的那张床,没看朱大婶儿,眼睛一眨,眼泪就啪地落了下来,他没让他们瞧出来,头也不回地说:“多谢了,你们出去吧,我想独自在这儿待会儿。”
听得孟桓尾音在颤抖,朱大婶儿言尽于此,没再多说,拉着李夫人匆匆走了。
两个妇人再说了些什么,孟桓没注意,也注意不到了。
他哆嗦着嘴唇,从怀里摸出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玉佩,玉佩上弥勒佛与往昔没什么两样,笑得眯起眼,两只大耳朵,大腹便便。孟桓想起当初宋芷将玉佩送给他时,他说:“希望你笑口常开,没有烦恼。”
眼睛迅速被泪水充满,连手里的弥勒佛也看不清了,那是什么时候?似乎是至元十九年,十二年前,宋芷十八岁。
他抬手擦了一下,却越擦越多。
“笑口常开……”孟桓喃喃,他摩挲着弥勒佛的笑脸,轻柔得像怕把它捏碎,“……你是不是恨死我了?”
屋里的陈设与宋芷死前无异,孟桓在宋芷坐着吃面的木椅上坐着,看着空空的、凉凉的炭盆,又抬起头,侧头看看窗外的海棠树,海棠折断的枝桠处重新发了芽,嫩绿的枝叶在柔和的春风里摇头晃脑,枝头上,黄莺上下地飞。
春天来了,春光从窗户洒进来。
孟桓设想着隆冬时这屋子的模样,四面漏风,一定冷极了,子兰那么怕冷,难怪要盖那么多被子。
他平时是不是就坐在这里看雪呢?他看雪时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他?
孟桓踱到宋芷床边,而后像黑娃子描述的那样躺下去,睡在宋芷曾睡过的地方,床上因为长期没有人睡,落了灰。
被褥也被李夫人收起来晒了,锁到了柜子里。
孟桓身材远比宋芷高大,他蜷缩起来,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怀里揣着那两只玉佩。
他死前在想什么?
孟桓低下头,轻轻吻在刻有宋芷名字的那只玉佩上,而后把它贴在自己胸口。
孟桓多希望自己能像宋芷一样,躺在这里睡着,再也不醒来。
可他没有,他甚至睡不着,即使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没睡了,即使他舟车劳顿一个多月,身心俱疲,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只是呆呆地捏着那两只玉佩出神。
浦江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孟桓从那破房子里出去以后,便跌跌撞撞地往他坟前去了。
下雨了,子兰会冷吧?
孟桓蜷缩着躺在宋芷坟茔边,手掌一寸寸抚过墓碑上宋芷的名字,雨水沿着碑身哗啦啦地往下流,孟桓浑身shi透,泪水混合在雨里不见了,手底下的触感粗糙冰冷,他的子兰皮肤那么柔软,抱在怀里暖暖的。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呢?
孟桓不明白。
“你明明说过让我来找你的……”
孟桓的声音掩在越来越大的春雨里,低哑含混,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
“我来了,你怎么不等我呢?”
孟桓拖着沾满泥泞的身体靠过去,脸贴在墓碑上,仿佛那便是宋芷。
可是这人再也不会回答他。
不会对他笑,对他发怒,连冷嘲热讽也不会再有。
……
巴雅尔赶到浦江时,已经是这一年的秋天,孟桓告的半年假到了,新君下了好几道旨,让他回京去,孟桓却理也没有理。原本西征回来,以孟桓的功劳,很可能从二品升为一品,成为真正的朝廷栋梁。但此刻他才明白,再多的功勋也比不上宋芷一个笑。
他以前怎么不明白呢。
浦江县令接待了巴雅尔,并将这位夫人送到了宋芷那间破屋里。孟桓在这里住了下来,成日都待在里面,就好像宋芷还活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此。
孟桓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要么在醉酒,要么在怔怔地出神,他时哭时笑,邻里都不太爱跟这位宋夫子的朋友来往。
巴雅尔推门时,孟桓还醉着,抱着酒壶躺在木床上,单薄的被褥潮shi又沾满酒气,孟桓瘦了一大圈,眼里都是血丝,下巴上胡茬儿不知多久没有修理了。
巴雅尔看到这样的孟桓,一时怒极,痛极,悲极,高高抬起手,一巴掌便落了下去,重重地打在孟桓的脸上。
孟桓头一偏,发丝凌乱,从脸侧垂下来铺到床上,脸上有一道清晰的掌印。他好半晌没有动弹,肩膀却慢慢地颤抖起来,一耸一耸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从脸上落下去,在老旧的毯子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水痕。
“阿可……”孟桓忽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他没了。”
孟桓仰起脸,半睁着眼睛看着巴雅尔,喃喃地重复:“他没了……”
“他为什么不等我?”
巴雅尔去年没了丈夫,自然能理解孟桓现在的心情,可她更痛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巴雅尔揪着孟桓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哈济尔,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可还有半分大元第一勇士的气度?”
孟桓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巴雅尔,这是他的阿可,汉人的说法叫娘亲,孟桓想起宋芷,才十三岁便没了爹娘。
“阿可……”孟桓低下头,一伸手,抱住了巴雅尔,把脸埋在她怀里,低声问,“没了他……我怎么办?”
巴雅尔的眼眶早已红了,将孟桓搂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即使是忽都虎离世时,也从没在人前流过几滴眼泪,此刻竟落下泪来。
“孟陶……还需要你抚养,哈济尔,那是你儿子,你要把他养大,你不能像现在这样,圣上已经动怒了,你无缘无故消失这么久,连一句交待都没有,你难道连家业也不要了么?”
“孟陶……”孟桓闭了闭眼,他连他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这大半年来他昏昏沉沉,脑子混混沌沌,“您不是想要孙子么,孟陶给您,您养吧,我养不好他。”
“哈济尔!”巴雅尔恼极了,一把将孟桓推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为了一个男人,你便把自己作贱成这样,你对得起谁?”
然而孟桓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巴雅尔狠狠一甩袖子,一转头离开了,到门口时,她牵住孟陶小小的手:“我们走,你的爱赤哥不要你了,就让他烂在这儿吧!”
孟陶琥珀色的眼睛与他爹爹如出一辙,但他自出生以来便没享受到多少父爱,怯生生地向屋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颓丧的人影,他连忙收回眼,跟着巴雅尔走了。
他的爱赤哥是个能征善战的大英雄,怎么会是屋里那个酒鬼呢?
但这一年冬天,孟桓仍旧回京了,回京后,他便上了乞骸骨的折子,在折子里说自己多年征战,身子骨不行了,请圣上放他回家养老。
孟桓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听说折子到圣上手里时,年轻的皇帝当即气得摔了桌子,没批。
不批孟桓就再上书,如此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小皇帝年纪比孟桓还小,没了耐心,准了,让他滚回家种田。
孟桓早已收拾妥当,立即卷起铺盖,把宋芷生前用的都打包,雇了几辆马车,便从大都出发,往浦江来了。
孟桓自以为无力抚养孟陶,便将孟陶交给了巴雅尔,说偶尔可以去看他。
孟桓把宋芷原本住的房子翻修了一遍,将宋芷平日用的一应事物都像他生前一样放在屋里,自此便在此住下,就好像宋芷还在。
宋芷生前,孟桓将孟府当做他们二人的家,宋芷却将那儿视为囚牢。宋芷死后,那里便真的成了孟桓的囚牢,里面的一点一滴都布满宋芷的影子。
而这间小屋,将会是接下来数十年里孟桓与宋芷的家,同时也是他余生的囚牢。
第143章 番外—郎骑竹马来
明永乐年间,天子励ji,ng图治,知人善任,表里洞达,致使政清人和,百姓和乐,“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浙江省金华府乃是位于东南地区的一片丰饶之地,此地虽不如余杭一带天下闻名,到底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亦有“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浦江县是金华府八县之一,因有一条潺潺的江水,名唤浦阳江流过而得名。
浦江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可也出过被□□称为“开国文臣之首”宋学士这样的人物。
永乐八年腊月初九,浦江县城东宋老夫子得了嫡孙,听说这孩子出生时,宋老夫子院里的梅花一夜盛开,因而给孙儿取名梅生,因生于初九,小名便唤作小九。
宋梅生不负祖父厚望,幼年就显出了极高的天赋,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二岁便拿下院试第一名,成为当地人尽皆知的天才少年。
没过两年,宋老夫子寿终正寝,他儿子宋夫子代替父亲,接手了一间私塾,招收适龄的孩子,从识字开始,教到八股文。
说是私塾也不尽然,它早先是几家乡绅共同出资合办的,县令府也出了力。
孟宜修便是拜在宋夫子门下的一名学生,别看孟宜修名字取得规矩,却是浦江出了名的孩子王,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往正道上用,自己不好好读书便罢了,还带着宋夫子的宝贝儿子成日里不干正事,不是上树掏鸟窝,便是下河抓鱼虾。
最近,孟宜修让宋夫子极为头疼。
“孟宜修!”宋夫子的眼睛从手里头的书上抬起来,一瞥,就看到那调皮捣蛋的家伙正悄悄摆弄宋梅生的头发。
“哎!夫子!”孟宜修连忙端端正正地坐了,脆生生地答应一句,全然不觉得自己方才所为有任何不妥。
宋夫子瞪着眼睛看他半晌,恨铁不成钢道:“这世间怎会有你这般顽劣不堪的学生!”
“宋梅生!”宋夫子拿孟宜修没办法,只好护着儿子免于他的魔爪,指着自己面前的桌子,“你坐到这边来。”
宋梅生也才十五岁,皮肤细腻得像上等的白瓷,一双秀气的眉与他娘亲如出一辙,削尖的下巴透着稚气。
“别……小九!”孟宜修拽着宋梅生的袖子。
宋梅生偏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直勾勾的眼,又飞快地垂下眸,收拾自己的书与纸笔。
“是,夫子。”他说。
在私塾只有师生,没有父子,这是宋夫子要求的,因而宋梅生才称呼宋夫子为夫子。
“别啊夫子!”孟宜修立马不乐意了,嚷嚷着,“小九不在旁边,我就无心读书了!”
孟宜修比宋梅生还小一岁,他爹爹是个百夫长,娘亲出身于书香世家,因生在这太平盛世,没什么仗好打,孟夫人便做主把孟宜修送到了宋夫子这儿来。
毕竟宋夫子在浦江也是顶顶有名的举人,没去做官,回来教学生了。
宋夫子道:“梅生在你旁边时,你读过几个书?”
“对呀宜修,”打小跟宋梅生要好的李小胖说话了,笑嘻嘻的,眼睛挤在r_ou_乎乎的脸上成了一条缝,“人梅生可是要乡试的人,以后要考状元,做大官的,你成天打扰他,可叫人怎么读书?”
宋梅生看了李小胖一眼,声音里净是少年人的清澈:“别胡说,乡试还有两年呢。”
可李小胖这样说了,孟宜修真不好意思再闹他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小九自己都没说什么,你管什么闲事?”
宋夫子抖了抖手里的《论语》:“肃静!”
“这里是学堂,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孟桓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把脸对着书本,那整页的“之乎者也”真看得他脑仁疼,也不知小九是怎么能全背下来的。
宋夫子没在意孟宜修的小脾气,反正以他对孟宜修的了解,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又恢复之前的模样了。
“宋梅生,”宋夫子正要继续授课,瞧见宋梅生在看孟宜修,斥道,“看什么?”
宋梅生被抓包,连忙回头一本正经地盯着书,嘴里道:“没什么,夫子。”心思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其实《论语》他早已经学过了,不然也过不了院试,但宋夫子觉得做学问应当把底子打扎实,让他多学两遍,宋夫人也不希望儿子跟同龄人之间相差太远,受排挤。
到了下学的时辰,孟宜修已经全然忘了学堂上李小胖说的话,拉着想要回家温习功课的宋梅生,就往浦江边上跑。
“你、你慢点儿!”宋梅生跑得气喘吁吁,渐渐跟不上孟宜修的步伐了。
“哎!”孟宜修忍不住道,“你怎么跑那么慢?”却还是放慢了速度,一手从宋梅生手上夺过书,“我给你拿,大小姐!”
“谁是大小姐?”宋梅生反驳道,“我是男的!”
孟宜修道:“没见过哪个男的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跑两步就要喘。”
孟宜修虽然年纪小小,却是跟着爹爹在军营里待过的,书背不下来几篇,功夫练得不错。
宋梅生不高兴了,一把把手从孟宜修手里抽出来:“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我错了我错了,”孟宜修毫无骨气,笑眯眯地勾住宋梅生的脖子,一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家小九是男子汉。”
他亲得猝不及防,宋梅生顿时惊得瞪大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孟宜修,脸一点一点泛起红。
“你……”宋梅生噔噔噔从孟宜修怀里退出去,“你、你做什么要亲我?”
孟宜修:“自然是喜欢你呀!”
宋梅生:“胡说八道!”
孟宜修:“我没有!”
宋梅生摸了摸脸,有些发烫:“娘亲说,只有心爱之人才能这样,你怎么能亲我?”
“我喜欢你,怎么不能亲你?”
“你该亲你的新娘子去。”
孟宜修:“什么新娘子,不要!”
孟宜修撇嘴:“亲一下而已,别这么小气嘛!”
“走了,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宋梅生问。
“去了就知道了。”
浦阳江西起深袅山,东至东海,乃是钱塘江支流,又称浣江、浣纱溪,江畔有浣纱石,据说是当年西施浣纱之处,由此而得名。
等两人到达江畔时,春日暖洋洋的太阳刚落到西山之上,将沉而未沉,暖暖的夕阳染红了大半个江面,火红的太阳在江面下随水波而荡漾,江水中鱼虾交织,水草摇曳生姿。
孟宜修牵着宋梅生的手,两人一起慢慢地走在江边,江面上还有几艘小船,那并不是打渔的,而是赏江景的。
“你能不能放开我的手……”被孟宜修拉着手久了,宋梅生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看着江边幽会的年轻男女,更觉得不大对劲,挣了挣,挣不脱,只好小声地同他商量。
“不放。”孟宜修回答得干脆。
孟宜修这个人平时就非常不讲道理,但凡他喜欢的,都要抢到手里,凡是不喜欢的,都要赶得远远的。
两人的娘亲乃是手帕之交,他们俩也是自幼相识,宋梅生因大孟宜修一岁,一直将自己当做哥哥,要好好教导弟弟,为孟宜修这蛮不讲理的个性教训了他好多次,可孟宜修总是说着知道错了,却死不悔改。
宋梅生拿他没办法,但孟宜修待宋梅生也是真的好。
“你带我来,就是来看夕阳?”宋梅生问。
孟宜修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要给你看个好东西。”
宋梅生好奇:“什么好东西?”
孟宜修一边说着,竟一边开始解衣裳,宋梅生大惊,连忙按住他的手,道:“这可是在江畔,不是在自家,你好歹念着点儿你爹的名声!”
孟宜修拉过他的手捏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我就是下个江。”
“天这么冷……”
“不怕,你当我是你么,风一吹就倒?”
宋梅生不说话了,心说,冻死你好了。
孟宜修到底还是下了水,不多时,从水里捞出一个东西,他先前脱得只剩里衣,这会儿里衣全打shi了,冻得直哆嗦,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宋梅生。
“你瞧。”
宋梅生又心疼又生气,替孟宜修擦了擦脸上的水,嗔怪道:“什么东西值得你特意下水一趟?”
他从孟宜修冷冰冰的手上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只瓷杯,杯身上印着莲池鸳鸯的纹样。看起来碎过,却又被修好了,裂缝上镶着金。
“这是……”宋梅生看清了杯底的字,“这竟是前朝的东西!”
“喜欢么?”孟宜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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