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节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23节
连姬允面都没见到的顾蕴迎面接了这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锅,她冷冷地盯着顾桓,恨意都融进了她凛冽眉目里。
这双兄妹走到如今境地,已无半点温情可言,唯有怨恨铭心刻骨。
顾蕴咬着牙,字句如刀,每个字都是她用尽全力,刻下的诅咒:“顾桓,你是要遭天谴的。”
而后她一甩袖,隔开了想要靠近自己的侍卫,她来时没有能够维持住足够的体面,走时也应该捡回来,她脊背挺直,面目紧绷,高傲得几乎显出一种僵硬来,她目不斜视地与姬蘅擦肩而过。
姬蘅也被送回了东宫,他受到打击似乎过于沉重,一连数日都没踏出过门槛。
皇上重病不能见人,皇后于中宫静养,暂理国政的太子又闭门不出,朝中大将军一人独掌——委实太过尴尬,连顾桓手下那帮文采飞扬,能把顾桓洗成一朵盛世白莲的文豪大家们也终于都感到了苦手:这还能怎么洗?
这日下朝,顾桓没有去乾阳宫,步子一拐,他往东宫去了。
东宫里静可闻针,宫中奴仆都屏息凝气,小心翼翼。
顾桓听说这几日小孩都在大发脾气,简直神鬼莫近。
顾桓听着奴才说姬蘅如何如何大闹天宫,神情丝毫未变,待听得连续两日姬蘅将送进去的饭菜都摔了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他将奴才都打发了,自己去找姬蘅,到了门外,抬手要敲的时候,又顿住了。
大约成年人总想在后辈面前留有一个高大形象,这样的形象他在姬蘅心里树了十多年,本以为足够坚稳,没料到一夕崩塌。
不管他面上如何沉稳冷静,不屑一顾,心中多少也感到无措。
姬蘅会如何看待他?会像顾蕴一样对他充满恨吗?
但是情怯不过一瞬,顾桓未曾因过任何人动摇自己。
他推门而入。
殿内很暗,隐约浮动着酒气。
姬蘅半靠着香炉坐在地上,醉醺醺地低着头,听得有人进来的声音,便怒不可遏,信手抄起身边的酒器砸过去:“滚出去!”
那脚步声却未停止,反而越近,随之而起的是男人居高临下,带了斥责的声音:“殿下怎么也学起了旁人醉酒?”
姬蘅脊背一僵,而后才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仍因宿醉而显得涣散,勉强对准了顾桓,看清果然是他,姬蘅又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大将军来干什么?”
他甚至不喊自己舅舅了。
顾桓步下一顿,面上却若无其事,当没听见,只道:“殿下如今身负监国重任,却在东宫整日酗酒,朝也不上大臣也不见,像什么样子?”
顾桓居上位久了,对天子也未有过卑微惶恐时候,这一番话下来 ,大约本意是想劝慰,说出来却满是教训的语气。
姬蘅往日被他教训,出于仰慕崇拜,也就甘心情愿地老实乖乖受着,还能倒出一箩筐的撒娇话,来讨对方的开心。
如今却半点不想趁对方心意:“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面上咬着牙,像是发了脾气,但语气却是孩子气的伤心和委屈。
顾桓蓦然被击中,心中酸软下来。
他蹲下 身,想与姬蘅平视,姬蘅却别开眼不肯看他。
只是到底离得近了,顾桓看清楚了对方微肿的眼眶,眼角的红色,还有残留的泪痕。
姬蘅从小被娇惯长大,比他父亲还受不得苦,总是容易哭,顾桓觉得这样太不男子气,有时候会嘲笑他。
眼下不知为何,却先觉得心里发疼,隐约又感到愧疚,有时候所剩不多的良知也会困扰到他。
他措辞一番,道:“你母后在气头上,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你不要太伤心。”
姬蘅听了,反而咬住嘴唇,盯住他的眼眶又要红起来似的 :“那我母后说的,是实话吗?”
他仿佛不能启齿,没有明确说明,但两人都深知他说的是什么。
顾桓有些不能面对姬蘅执拗的,想要追根究底的目光——他遮掩多年,猝不及防被扒开了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皮,还是当着小孩的面,这些多少都让他觉得尴尬。
他目光略微有些移开,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归我还是你的舅舅。”
这却是承认的意思了。
姬蘅脸上有些发白,顾桓只当他不能接受这样有违伦理的现实,也不欲同小孩再分辨什么,只另起话头,道:“你父皇如今不大好,你底下那些兄弟姊妹,个个都在动脑筋,四处地活动,你却窝在东宫闭门不出,你要朝臣们怎么想?”
姬蘅咬着牙,道:“爱怎么想怎么想,谁管他们。”
顾桓不由微微地一皱眉。
有时候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被宠得太过,没心没肺,一点没有顾大局的意识,生了气便将自己关起来,偌大朝堂,底下汹涌暗潮,全都不去理,实在不是个为人君的好苗子——好在这些倒也真的用不着姬蘅c,ao心,他只需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不顺心时候,发发小脾气就足够了。
他甚至盼望姬蘅能一直如此,别像他父亲那样,半途变志,让人处处为难。
顾桓的眉头又松下来了,他很愿意纵容对方这样程度的任性,声音也缓和下来,道 :“倒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你是正统的东宫太子,又是我顾桓的外甥,除了你,谁还有资格承继你父皇的位置?”
这话内的意思就过于明显了,姬蘅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了,面上却只显出狐疑神色,看他一眼:“我父皇,究竟如何了?”
顾桓神色未变,只道:“请殿下早做准备吧。”
第85章 (添了点内容)
他说得强硬且不容置疑,既不解释姬允到底身患何病,为何至今不容人探视,也不说明顾蕴如今处境,丝毫没有顾忌姬蘅的意思——想来也是,眼下情势,顾桓既然肯一力扶持他上位,姬蘅如果不傻,此刻就该顺水推舟,什么也不问,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
姬蘅面露迟疑,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怒色,却被强装镇定下的惊惶所覆盖过去,他抿紧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垂下眼皮,极轻地嗯了一声。
顾桓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姬蘅那一瞬间心里的挣扎,他也看在眼里。
但是没人会傻到推开将要到手的一切,恨不行,爱也不行。
这日之后,姬蘅重返朝堂,发现朝堂上风云越发诡谲,数名大臣联名上书太子登基当政,太傅白宴站出,怒斥他们为国之窃贼,两拨人马争吵不休。
姬蘅坐在上座,始终不言,白宴为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深感恼怒,这日凌厉话锋终于直指向他:“陛下隐于深宫,说是染疾,究竟如何情形,臣等却一概不知,此时诸位就要轰抬着太子登基,究竟是何居心——太子殿下既身为国之储君,又是东宫正统,难道听信谗言,真的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姬蘅被他指着鼻子教训了一通,也显出了不高兴的模样,他鼻子一皱,道:“太傅常常训导本宫,人君当勉励,人子应孝悌,如今父皇病重不能理事,本宫代政,既为社稷着想,也为父皇分忧,太傅却口出恶言,字字诛心,又是个什么道理?”
立时便有人附和。
白宴被他们的寡廉鲜耻气得发抖,当下拂袖而去,隔日竟上表辞官,归隐山林。
顾桓踏进乾阳宫,他最近每日下朝都会到这里来遛达一圈,经过上回事情,姬允与他彻底撕破脸,顾桓从来到离开,往往要坐上一个时辰的冷板凳,但这也并不能阻止他每日往这里来,姬允不理他,他便自己找话来说,今日正好说到白宴辞官的事情。
姬允正无所事事地翻书,听到此,手指一顿,顾桓注意到了,道:“白宴倒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颇有两分轻视之意。在顾桓看来,白宴这种行为算得上是一种半途撂挑子逃跑,遇事则退,可称之为不战自败,他是颇为瞧不上的——尽管于他是要轻松许多。
姬允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他将书又翻过一页,眼睛里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他倒是差点忘了,上一世白宴也是辞官归隐了的,只不过发生时间比现在要早许多,而他因为被诸事缠绕,这点小事并不挂在心上,没想到数年过去,白宴仍旧被姬蘅气得辞官了——纵使有所推迟,好像结局也并不曾有过改变。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吗?
姬允心里仍旧疑惑,但不知为何,已不如之前惶惑,反而略微感到麻木。
被所谓命运反复玩弄之后,已经失去挣扎的意志和力气。
随便吧,他想。
如果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也挺好的,至少顾桓应该还是会死。
只是还是会为了姬蘅死吗?又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呢?
姬允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明知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仍然有种报复性的快意从心底生出来。
若说从前,依赖与忌惮让他对顾桓感情复杂,上回之后,顾桓亲手将他从年幼时候生长起来的两人间的情谊一刀斩断,他对这人再无那种偶尔干扰他判断的酸软情绪,只余下带着恨意的麻木。他甚至有些佩服起来,顾蕴是如何忍得下这么多年的呢?
顾桓不是瞎子 ,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但是姬允既然已经在他囚牢之中,那什么样的态度,也就无关紧要——若什么都想要,那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徐广年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药味浓郁,姬允立刻厌恶地一皱眉。
从前几日开始,姬允就被逼着喝这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的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敢喝,姬允第一次偷偷倒掉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j,i,an细转头就告诉了顾桓,第二日顾桓就亲自上阵,逼迫他将药喝下去。之后每日顾桓过来,必有一项是要盯着他喝完这碗药。
“陛下,该吃药了。”
顾桓将药碗从徐广年手里接过来,递到他眼前。
姬允别开眼,一脸冰冷的抗拒。即使如此,他仍是不肯开口和顾桓说一个字。
顾桓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不耐与厌恶,目中泛起郁色,嘴角却微微扯起来,道:“凤郎若是恨我,就更该把这药喝了。”
姬允不为所动。
顾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姬允想要挣扎,但挣不开,只好瞪着一双眼怒视他。
“凤郎是不信我么?”顾桓盯着他愤怒的一双眼,仿佛有些留恋,便用嘴唇碰了碰姬允的眼皮,姬允气得睫毛都抖起来,顾桓低声笑一下,继续道,“喝下这药,再过几日,凤郎就会慢慢忘记,忘记你恨我的事情,忘记你心里的白小郎君,忘记你是谁……凤郎,很快你就会什么都忘记了。”
“到那时候,我会重新地,一步步地慢慢教你,教你认出我,教你你是谁,教你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任何人。”
将变回一张白纸的人关进自己的金屋,重塑这人的记忆,每一根枝桠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长,让这人眼中只有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依赖与眷恋,再不会有这样的恨,这样的冷漠与无视。
捏住姬允下巴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顾桓面上简直显出一种偏执而狂热的神态,他的嘴唇贴住姬允的颈侧,声音滚烫而沙哑:“凤郎,我就是这样贪心。”
他得到了权力,现在还要得到这个人,还要从身到心,里里外外,一寸不留。
姬允瞳孔受到惊吓般地张得很大,他眼中震惊而愤怒,颤抖的嘴唇和睫毛却毫不遮掩地暴露了他的恐慌。
他知道顾桓绝不只是口头恐吓,他知道对方一向说到做到。
姬允突然手脚乱蹬,剧烈地挣扎起来,顾桓不得不先放下药碗,将他的四肢压制住,又取下自己的腰带,将姬允的两只手腕捆起来绑到头顶,不停乱蹬的两腿则被他死死压住。
姬允眼看着他又端起了那只药碗,愤怒与恐惧让他眼眶迅速地红了,他仍然不甘心地死命挣动,声音高亢而尖利,半途就撕破了音:“顾桓你疯了吗——”
他满脸通红,艳丽的怒色一直从面皮蔓延到挣开的颈项里,顾桓垂目俯视他,几乎是带着些趣味地看着对方死命扑腾,惊怒尖叫。
他意识到对方的愤怒于自己毫无威胁,就好像看见一只小动物对自己龇牙咧嘴,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可怕,还会有些可爱。而对方的恐惧,则非但不能令人生出怜悯同情,反而更令自己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令人颤栗的愉悦——他终于掌控了这个人,他能够对这个人为所欲为,他没有可再顾忌的。
甚至不久之后,连这人的思想,这人的记忆,也都一一属于自己,他可以任意在对方的身上塑造出自己想要的痕迹,他能够在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往前那几十年困扰他的,缠绕他的,使他切齿不甘的,在这时候都化为了甜美的甘露,这就是站到权力巅峰的美妙之处,他不用做选择,他想要的,他可以都拿到手。
顾桓将药碗重新凑到姬允嘴边,姬允极力别开头要避开,但是顾桓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唇,从他的嘴里灌进去,姬允死死抵住舌尖不肯吞进去,便有小片汤药从嘴边溢出,他自己也被呛得咳出来,眼中泛出泪花。
他被这样的顾桓吓住了,而不敢想象的失去记忆的自己,会被顾桓当作偶人一样对待的自己,记忆会被肆意篡改的自己……他不想失去自己的记忆,他不想变成一个脑内空空的傻子,他不想余生都活在虚假的记忆里,他不想从生到死都被顾桓玩弄在掌心里,成为一个供他满足取乐,满足他欲望的偶人——更可怕的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本不该是这样活着的。
他皮面上那点高傲和骨气全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怖情景给吓的魂飞烟灭了,极度的恐惧使他眼里一下滚出泪来,他哭着道:“我不喝这个,我不要喝这个!……顾桓!我求求你,我不要……”
顾桓掐住他的下巴,他的神色冷酷,隐隐有种疯狂的暴戾之色,这样的神色,与多年前下令屠城的顾桓竟隐隐重合起来——一旦将自己身体里恶的那一部分释放出来,常常如倾洪泄水,它们冲垮堤坝撞破围栏,再无人可以控制。
如今的姬允眼眶通红,满脸眼泪,他不再高高在上,他的高傲荡然无存,他屈服了,他向自己服软了,他哭着哀求自己,但是这丝毫也不能引起他的心软,柔软的情绪仿佛被什么隔开,某根神经却过度兴奋地跳动着,激起他体内更暴虐的那一部分。
第86章
朝中自白宴归隐,姬允一系痛失一臂,拥立太子的大将军党则趁风起势,将几个与己对立的硬骨头纷纷或贬或谪,朝中局势立变,大将军一系一时独占鳌头,风头无两。
傅祗下了朝,没有理会同僚一起饮酒的邀约,独自步行离宫。他仍然很独,寡言少语,并不与谁走得亲近,白宴辞官之后,就更是独来独往,不曾对白宴所受遭遇痛心疾首下笔千言,也不曾对顾桓一党有过什么好脸色,甚至对太子姬蘅也出言不逊。
气得姬蘅几度想要论他的罪,倒是被顾桓按了下来,不只如此,顾桓还派人给傅祗送过两回礼,只是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对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不客气,顾桓还未表示什么,旁边下属已先气急败坏起来:“这姓傅的拿什么乔!将军看得起他,想要提拔他,还不识抬举!属下看他是——”
顾桓摆摆手,打断他道:“傅先生志向高洁,不屑与我等武夫为伍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无缘相交,也就罢了。”
属下仍是愤懑不平,但因着顾桓的话,也就没人去动傅祗,只让他一个在墙角凉着就是了——毕竟朝中变动太剧,数根栋梁被换,房子终归有些不稳当 ,总要留些名望重的耿介人士顶住头上的天花板,好充门面,就像是一池水固然不能保证清可见底,但至少也要时常注入清流,才不致浑成一滩死水。
傅祗回到家中,他因贫困,只在城中租了一处院子,地段也不很好,背后就是临街的一条商铺,平时吵闹得很。
从傅祗的后院一推门出去,就是一条极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因这条街上大多开的酒楼,后厨门就都往这个方向开,许多厨余垃圾就扔在这小巷里,臭气熏天,蝇虫围绕,平时绝不会有人路经,小巷又窄,堆满了竹篮木桶一类的废弃物,更不能容人通过了。
而傅祗就出现在这条小巷里,等来了一个人。
来者穿一身不显眼的灰旧衣袍,相貌虽然平平,还有些黑,眉眼却很生动,颇有几分机灵劲儿,与灰扑扑的着装实在有几分违和,傅祗正狐疑,来人便撕下了脸上面具,却是侧帽巷尾里那处小院子的小厮——束稚。
傅祗见到是他,先惊了一惊,道 :“怎么是你过来?”
束稚是与白宸一同消失不见的,一并被列在了通缉名单里,已经许久不曾露过面。
束稚先拱一拱手,道了声大人,才道:“留在我家主人身边伺候的,傅先生只见过我,为免傅先生错认了人,便由我亲自过来。大人放心,我的易容之术尚可。”
傅祗刚刚目睹了对方换脸,心下也是叹服,而后想到朝中那位只手遮天,无孔不入,也就明白了白宸的谨慎。
他点点头,因时间紧张,也未太过寒暄,直接道:“那劳你转告你家主人,殿下已经答应了。”
束稚绷紧的小脸上陡然露出喜色:“真的?!”
傅祗点头,又从袖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束稚:“这封信,带回去给你家主人。”
束稚连连点头,将信小心收好了,又道:“太好了,我家主人也托我向大人带话:骑牛者将要入京,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傅祗听了,神情却一愣:“骑牛者……白衡?”
“嗯不错,”束稚点头,道,“我家主人往栖绿山去了书信,白宴大人也亲自去了一趟,总算劝得白衡大人出山。届时里应外合,要劳大人从中辛苦了。”
“言重了,算不得辛苦。”傅祗说着,长年y郁的面容仿佛舒展开几分,使得他整个人几乎有种光风霁月的神采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束稚不敢多逗留,傅祗也催促他走。
“对了,”束稚已将人皮重新贴回去,又戴上了兜帽,想起来一件事情,又道,“我家主人还想问大人,是否有宫中那位的消息。”
傅祗摇摇头:“不,消息封得太死,一点都听不到。只是最近朝中已经在拟旨,不日太子就要登基了,我怕拖得越久,那位恐怕……”
傅祗皱起眉,束稚也是一脸的愁苦,道 :“哎,我家主人……”
但是在傅祗面前,却又不好提及那两人之间的风花雪月,束稚闭上了嘴,同傅祗道别之后,发愁地离开了小巷。
姬允又从一团混乱的梦境抽身,满头大汗地醒过来,他仔细回忆梦中情形,梦里发生过的事情大半似是而非,似乎是真实发生过的,似乎又是他梦里胡乱臆想出来的,他摸不清真假,只觉得头很痛。
他觉得口渴,身上也汗涔涔地难受 ,下意识地喊:“李承年……”
应声进来的人却让他感到陌生。
他警惕地拧起眉,目光不善地看向对方:“你是谁,李承年那货呢?”
对方低眉顺目,看着毫无恶意,温声道:“陛下,奴才是徐广年,李公公之前已经被陛下调走了,现在是奴才伺候陛下。”
徐广年这个名字让姬允觉得耳熟,他顺着这个名字用力思索,才终于将这么个人从记忆里捞了出来:“……是你啊。”
这才又顺着想起,李承年的确是被他调走了。但为什么要调走,却又想不起了,那块记忆仿佛是空白。
姬允觉得头又痛起来,便不再想,他看看天色,也差不多要亮了,便让徐广年伺候着洗漱,他要准备去上朝了。
徐广年却道:“陛下如今患疾,已许久不上朝了。”
姬允吃了一惊:“我得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患了失忆之症,许多事情记不住了,如今是太子代理朝政。”
姬允一思索,的确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连昨天发生了什么,也全无印象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莫名颓丧,又很恐慌:“我怎么忘记这么多事情,有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被我忘记了?”
“对凤郎而言,什么事才是要紧事?”门外有人掀帘进来,声音沉稳,含着点点笑意,“其中有我的存在吗?”
姬允扭头看去,看见顾桓一身朝服,却出现在自己的寝宫,他一时感到困惑,甚至超过了对方不通报便进来的不悦:“你怎么在这里?”
顾桓眼中有淡淡笑意,道:“我去上朝,顺道想来先看看你。”
他走过来,毫不见外地拿过徐广年手里的腰带,要给他系上。
姬允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时,顾桓已经用手圈住他的腰,把腰带给他缠上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
姬允费解,这人不是一向最痛恨男子之间亲密接触吗,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顾桓掐住他的腰,仿佛在以手测他的腰围,姬允挣了挣,他才稍微松开,他垂目看着姬允,眼里有些沉沉的不高兴:“你连我也忘了?”
姬允:“……顾桓你今天搞什么?”
顾桓目中暗茫一闪,他笑了下:“还行,看来是没把我全忘干净。”
姬允莫名其妙,顾桓却突然低头下来,咬住了他的嘴唇。
姬允顿时睁大眼,简直跟被雷劈了似的,他猛地推开顾桓,怒道:“顾桓你活腻了是不是!?”
顾桓被推拒,倒也并不纠缠,心情还颇为愉悦似的,他盯着姬允的眼睛,声音沉沉,道:“凤郎,我是在让你想起,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什么鬼?!
姬允被他话里的意思给震住了,顾桓一走,就转头问徐广年,因为太过震惊,都语无伦次了:“我,朕,和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徐广年神色犹豫,像是难以启齿。
看在姬允眼里,和承认没有区别了,姬允晴天霹雳,简直有些崩溃: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才会和顾桓走到这一步啊?!
缺失的记忆让人不安,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段情债则让姬允觉得头大,他花心归花心,但从来也不敢乱吃窝边草,顾桓那样的霸王花,碰了还要割着自己的嘴,他怎么可能吃得消?
年轻时候他们一起读书游历,长大之后做君臣,即便是忌惮顾桓的身份,他也不敢对顾桓有轻浮的念头。
这么多年他都没对顾桓下过嘴,怎么偏偏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里,就和顾桓搞在一处去了?
姬允不能够理解突然变节的自己,隐约都有几分怀疑起了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但是若说是顾桓骗他——顾桓那家伙为什么会拿这个来骗他?!
比起怀疑钢铁一样的顾桓,姬允还是觉得以自己贪色的本性,说不定就是哪天酒后无状,把顾桓给轻薄了更有可能一些。
只是若是他同顾桓……那白宸呢?
他也没有忘记这个人,甚至还记得颇为清楚,甚至不需要回想,只要念及这个名字,那人音容笑貌立时浮现眼前,就好像这个人是刻在他心里的一样。只是出现得过于突兀,心脏皱缩得太厉害,几乎有种发疼的感觉。
姬允按了按心脏,想到那个人,不由叹了口气。
若是让白宸知道他又在同顾桓牵扯不清,恐怕又要吃很大的醋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姬允自己先愣了愣。
白宸素来厌烦他,和自己说一句话都仿佛是在要他的命,恨不能把自己当作空气眼不见为净,他哪来的自信,竟然觉得白宸有可能会吃他的醋?
这个念头真是出现得非常突兀而且没有道理,姬允觉得很是费解,他思索许久,但是他的记忆并不是连续有脉络的,混乱无章还时常断层,一些事情他回溯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若要执意去想,就又头痛了起来。
他干脆找来徐广年,问白宸如今在哪里。
徐广年道:“陛下可能忘记了,白宸谋逆,如今正在潜逃之中。”
姬允倒吸一口气,失声道:“白宸谋逆?!”
他的语气十分惊怒,但心底里却隐隐有种理所应当的感觉,仿佛对于这天早有预料。
第87章
逆贼白宸藏匿数日,终于不甘寂寞,卷土重来。而朝臣傅祗与之勾结,当日本该傅祗值守,傅祗却趁职务之便,于日落下钥之后私自打开宫门 ,接纳白宸带兵杀入皇宫。
姬允坐在龙椅里,听到越来越近的刀剑打斗声,徐广年在劝他走,但他不肯。
他其实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脑中又空白了一块,他知道自己逐渐在变成一张空白的纸。
失去的记忆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全,眼前的这人他也并不认得,这时候却要自己跟着他走,姬允当然不敢信他。
他唯一还记得的,是那个叫白宸的人。
他记得在那个柳絮漫天的四月天里,他在岸边柳树下见到那个白衣的少年,一眼惊为天人,怕对方眨眼就会消失一般,他上前去拉住了对方的手腕,那少年惊讶地回头,竟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冒犯而生气,反而对他弯眼一笑。之后便是两人日日同游,笑语不断,在夜色下他凝视着对方光洁的侧脸,心中幸福而饱满地鼓胀着。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那之后所有的记忆,所以不能知道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两人走到如今地步,他自己想不明白,又谁也不相信,所以他要等白宸出现在眼前,他自己问个清楚。
“陛下,你就跟奴才走吧。”徐广年简直要哭着求他了,“那逆贼已经闯进皇宫,眼下陛下的乾元宫也不安全了,大将军还没赶到,陛下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
姬允偏头瞥了徐广年一眼。
这人口中的大将军他是记得的,因为白天那人刚刚出现过,拿了很多的卷宗过来,那些卷宗他如今也看不太懂了,因为里面的很多人名,很多东西,他虽然觉得熟悉,但毕竟都记不得了。
那个人想哄着他签字,口吻有些亲密太过,让他觉得不适应,但见那人处处对自己的关照,仿佛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
可是他失忆了,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也就无从得知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失忆使得他很多疑,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得出来对方的不高兴,仿佛是对自己计划筹谋已久的东西,却没有达到预想结果的不高兴,姬允总觉得对方不只是因为签字的事情,但若说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却想不起来了。
姬允对徐广年的哭诉不为所动,甚至有点嫌烦,他起身走回内室,刚推开门,却见到自己窗沿上正挂着一个人。
姬允一反手,将想要跟进来的徐广年给关在了外面,还附送了一句:“不许进来!”
姬允打量那个擅闯自己寝宫的人,来人看来是初次做贼,业务不很熟练,想必受了些苦,脸上蹭了点灰,身上也脏兮兮的,不过即便如此狼狈,也不影响对方是一个美人。
无论失不失忆,爱美人的臭德行是刻在姬允骨子里的,姬允先就对这个小贼没什么太过强烈的恶感。
倒是那小美人见到他,眼眶立时泛了圈红,他期期艾艾,又很是激动地道:“陛下……姝来救陛下出去了!”
白宸在通往乾阳宫的路上终于被追上,顾桓带兵急急赶来,两方人马狭路相逢,顿时打成一团。
白宸与顾桓两人也分别以枪以剑,战在一起。
两人仿佛与对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在被士兵挤满的御道里,旁若无人地酣战起来,白宸提剑刺向顾桓肋下,顾桓握紧缰绳,腰往侧闪,又提枪攻击白宸心口,白宸又仗剑格挡。
一招被化解,白宸又策马往前,他眼中烧灼着紧迫战意,烧得眼睛都红了似的,他挥剑砍向顾桓:“你把凤郎究竟如何了!”
顾桓硬生生扛下他这一剑,铁枪都被剑刃磕出了一个缺口,顾桓抖一抖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也抡起长枪,猛地往白宸刺去:“谋逆之徒也敢直呼圣上名讳,白宸你今日主动送到我手上来,只管受死!”
白宸躲过这一击,咬牙冷笑:“你囚禁陛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朝中只手遮天肆意妄为,你以为当真没有人敢对付你?!”
两人心头都憋着一团火,不约而同都觉得对方才是最大的祸害,边交手边清算边大骂,都恨不得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一轮打下来,两人竟不相上下,而彼此的人手也都折损相当。
正是双方胶着时候,从另一道门又赶来一批人,白宸和顾桓都转头去看,却是太子姬蘅披甲带胄,领着一支兵过来了。
顾桓看见是姬蘅,自觉援兵已至,心下正要一松,连给白宸的挑衅眼神都已准备好了,却在下一刻看见了跟在姬蘅身侧的傅祗——他当然知道是这不会叫的狗把白宸给放进来的。
顿时脸色一变。
姬蘅穿戴的甲胄大约是量身定制的,大小都十分地合适,不像当时在营中,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不伦不类,而顾桓本来一直觉得这孩子瘦小细弱,没想到穿上盔甲之后,竟已经显得高大起来。
或许也是因为盔甲冰冷的缘故,衬得姬蘅有种冰冷气来。
他不再是天真含着笑意地,而是以一种微妙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顾桓,道:“本宫听闻有乱贼闯宫,所以带人前来平乱。”
“正好本宫的母后私底下养了支私兵,被大将军禁足之前,将号令信物委托了傅先生收留,这种时候倒是刚好派上用场。”
顾桓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便看见姬蘅脸上那点似有还无的笑意突然迅速褪下去,只余下一片冰冷,他猛地喝道:“来人啊,将顾桓给本宫抓起来!”
顾桓脸色大变,脱口怒道:“姬蘅,你失心疯了吗!”
姬蘅冷漠道:“本宫看你才是疯了,目无法纪,数度欺君罔上,现在更是作出囚禁帝后的大逆不道之举,顾桓,你这是谋逆!”
顾桓如遭重击,他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了姬蘅似的。
他一直以为捏在手心里的人,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脱离他布置的轨迹这么远。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段日子里,姬蘅与傅祗的不和,对傅祗的怨言恼怒,柔顺地做着他的傀儡——竟然都是在自己面前做戏吗!?
这样超出自己控制的事情简直让顾桓既不可思议,又万分恼怒,他道:“你以为你平日不学无术,光杆司令一个,没有我的扶持,你凭什么登基,登基之后又凭什么弹压贵族!”
“这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何况,”姬蘅突然歪了歪头,又露出了一点平日里天真的神色,只是在此刻血流遍地的背景下,那点天真多少带了点残酷的意思,“大将军究竟凭什么以为,在本宫的父皇母后,双双被大将军囚禁钳制的前提下,本宫还有那个胆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大将军的手里?”
“父皇仁德,惯会的是以身饲虎,割r_ou_喂鹰。”姬蘅扯扯嘴唇,竟显出几分讥讽与凉薄,“本宫修为不到火候,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第88章
姬允跟在姝的身后,两个人小心避开守卫,尽力贴着偏僻的墙根,准备先偷溜出去。
徐广年磨破了嘴皮子想让姬允走,姬允不肯,这位姝一出现,姬允便跟着走了,姬允也说不好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姝长得美吧。
还没有走出乾阳宫,两人已经差点撞上了三拨侍卫,这样的防守力度,姬允不觉得这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他之所以对徐广年和那个所谓大将军心怀隔阂,也是因为如此。白天的时候,他几次不经意地说想要出去走走,却都被徐广年四两拨千斤地拒了回来,而除了顾桓和徐广年,他在自己宫里,竟然再没见过第三个活人,这些都让他对自己的处境产生怀疑。
两人走到一条岔口,姬允眼看着姝要左边走,忙拉住他:“走另一边,这边出去是大路,很容易被发现。”
他刚说完,就见一小队侍卫从那条路经过。
姝紧张地吸了口气,连忙对姬允点点头,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姬允知道乾阳宫有很多的小门,平时只供宫人仆役出入,为图便利,有些还是和外面直接打通的,只是他对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偏僻小门也不太清楚,就好像他曾经这样走过似的。
姬允凭着对地形莫名其妙的熟悉,通过了几处小门,平时这些地方也都是有人守着的,只不过大约是因为今天宫中混乱,小门无人把守,有些门甚至钥匙都没有落。
姬允带着姝,正行走于宛如迷宫一样的宫苑之间,突然身后一白,亮起了灯光。
“这么晚了,陛下是打算去哪里?”
身后响起踩断枯枝的声音,来人步步走近,声音很年轻,微沉,带了一点夜色的凉气。
姬允浑身一僵,转过身,看见一名长相与白日见过的大将军略有相似的年轻男子,离自己数步的距离,身后跟着敛眉垂目的徐广年。
纵然他心里已隐隐有预料,此刻仍然火气上涌,他目光不善地盯住了徐广年:“是你通风报信?”
徐广年越垂下头,不敢答话,倒是那年轻男子拱拱手,道:“陛下言重,徐广年受微臣叔叔大将军顾桓的吩咐,贴身伺候陛下左右,却发现陛下半夜失踪,他自然是惊忧不已,只是微臣叔叔此刻正与逆贼白宸周旋,挪不出空,只好由微臣来寻陛下。”
来人却是大将军顾桓的侄子,领军将军顾襄。
顾襄又道 :“如今特殊时期,本来徐广年要带陛下避难,陛下不肯就罢了,还自己乱走,若是落到逆贼手里可怎么是好,还是暂且由臣来护送陛下离开吧。”
姬允这下是真的确定自己的境况很不乐观了。
宫里有个所谓大将军以守卫之名囚禁监视他,外面还有个白宸气势汹汹地要进来杀他。姬允咬咬牙,也没有办法,就凭他和看起来就手无缚ji之力的姝,对上顾襄和他身后一队士兵,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顾襄脚步匆忙,神色严肃,护送着姬允极快地往前走,姬允认出这就是往出宫的方向,他隐隐猜出那个大将军恐怕战况不佳,搞不好是被那个白宸按着打,所以他侄子才急匆匆地抓了自己,准备带自己出宫,利用自己这个挡箭牌做筹码,与白宸谈判。
两虎相斗,他是两虎中间争来夺去的大绣球。
他被拉扯着走,因为顾襄实在太快,他跟不上,几乎是被拖着的,到了某处宫门,竟然还备了一辆马车。
这个时候没人跪下来让姬允踩上去,顾襄也没那个时间让他搞这一套,他直接将姬允拎上了车,粗暴得和他那个叔叔简直一脉相承。途中姬允的金镶玉腰带还被车辕勾住了,配饰被扯落一地,姬允被粗鲁地塞进车中,简直狼狈不堪,体面无存。
车轱辘在石子路上滚滚而过,车晃得厉害,姬允几次撞了头,顾襄还在催促快一点。
姝见他眼前都要撞出金星了,忙伸手捂住他的脑袋,很傻地想用这样的方式帮他挡住疼痛,虽在这样情境下,姬允仍为他这样一份心思感动,他将姝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中 ,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渐渐地姬允不止听到他们这一匹马飞奔的声音,身后好像还跟上来了无数匹马,突然听到马发出高声嘶鸣,而后车子突然停下来,车内的几个人都差点被颠出车外。
顾襄一掀车帘,马夫不见人影 ,恐怕早被s,he落下去,而马匹也身中数箭,已经跌倒在地,再跑不动了。
后面的马群迅速赶了上来,将这辆马车围在中间。
外面响起一道难掩急切的年轻男声:“陛下可在车内?”
姬允听见这把声音,莫名一愣,心脏突然缩紧了一下,但不待他反应,一把匕首突然抵住他的脖子。
顾襄押着姬允下了车。
日夜担忧,如今白宸终于见到全须全尾的姬允,正要松口气,又看到他脖子上抵着的匕首,那口气又吸了上来。
他沉着脸,厉声道:“顾襄,你们顾氏犯上作乱,胆敢囚禁天子,如今顾桓已经就擒,你们大势已去,你还不认清现实,回头是岸吗?!”
顾襄眉目锁紧,周身透着一股子走投无路的y沉。他从小备受瞩目,被众星捧月地吹捧着长大,他一生都沐在荣光之下,从未有过此等成为众矢之的经历,顾桓所做的事他并非不了解,也知道是谋逆的大罪,但是从家族里催生出的自大与高傲让他并不能想象事败的后果,何况有顾桓在,皇后和太子也都是他们家的人,怎么还有可能失败——于是如今真的成了败寇,远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落差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家族的荣耀从此不再有,他本人的成就也将被一笔否定,他在史书中留下的将是叛逆二字,被钉在青史中背负永世骂名。
白宸的话非但没能让他清醒,反而更让他体会到了穷寇的困境,他的匕首下意识又往皮r_ou_更近两分,戳破了姬允的皮肤。姝就在旁边,被另外两个人抓着,看到这里吓得小声惊呼起来。
白宸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嘶声道:“顾襄!”
此时夜色深沉,唯有几星灯火,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姬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但听到他那中途就破了的声音,仿佛是被吓得肝胆俱裂,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自己还是最危险的那个人质,他仍旧感到了两分好奇。
这个人是谁啊,看起来一副很担心自己的样子
顾襄被吼得清醒了两分,他停住了动作,匕首却仍险险地戳着姬允的喉咙,他y沉道:“你不要太得意,也别想着怎样说服我,我现在就要你给我一匹马,一袋水和干粮,一包银子,让我和陛下一起离开京城。”
他不肯认输,也还没到认输的时候,顾家虽然倒了叔叔一个,骆驼死了还比马大,只要姬允在他手里,他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安营扎寨,就能以姬允的名义再招人手,卷土重来打回京城。
他这样想,旁人自然也能想到,白宸还未说话,当即便有人急急劝道:“大人不可,若是真放他走,必定后患无穷。”
旁边纷纷有人附和,连傅祗也道:“白大人,我们此次兴兵,既然是为了清君侧,就要斩尽j,i,an臣贼子,不可放过一个。”
言下之意却是不管姬允死活了。
说的也是,反正姬允在位期间,数十年如一日地昏庸,不曾利国利民,反不如太子姬蘅今日表现,果决又狠辣,实在不知比其父强了多少倍,如果姬允真的意外身死,正好太子可以名正言顺继位。
姬允听到那人喊白大人,心里一突,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白宸?
没等他心里那一突突完,就听见那位白大人道:“陛下在你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你要的马匹盘缠,我都会给你。只有一点,你不能伤到陛下分毫。”
白宸一出此话,不止旁人发出嘘声,连姬允也愣了一下。
不是说这人要篡自己的位,杀自己吗?
怎么看着不太像呢?
他有些陷入困惑,又感到非常地惊异,好像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这个人好像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很想要杀自己啊?
这个念头一出来,好像有什么郁结在心底的东西,一瞬间被揉化开了似的,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一股极大的愉悦感,却从脊椎迅速攀上来,几乎让他忘却现在自己的危险,绷紧的脊背都有些麻住了。
在等人把东西备齐的时候,众人都有些s_ao动。
傅祗皱着眉,有些不满:“若真的放走顾襄,让陛下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真正的陛下还没死,那太子还能不能继位?若是登基,日后姬允又回来了,那得是多大的麻烦?而 若是不继位,那姬允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都在外面,或者甚至是被顾襄拿来当令牌,那太子就要一直名不正言不顺了吗?
其实对方就顾襄一个,若真的不想让他离开,有的是法子,不过是对人质稍微冒险一点,但白宸简直吃了秤砣一样,绝不肯拿姬允安危做赌注。他好像一个最失败的谈判者,将自己的底线和弱点全盘托出,任顾襄捏着他的七寸,对他予取予求。
顾襄正在指使他们给马配鞍,拴上水粮盘缠,突然觉得斜光里不对劲,他余光一瞟,看见人群中寒光一闪——
顾襄反应极快,他一把扣住姬允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而那抹寒光越众而出,一支箭矢冲着两人直s,he而来。
白宸原本就一直死死地盯住姬允,盯着贴住他喉咙的匕首,唯恐刀刃无眼,伤到了对方。这下眼见箭矢向着姬允飞s,he而去,他简直心胆俱裂。
扑的一声。
铁器入r_ou_的声音。
姬允愣愣地张着眼睛,看着姝抓住他的手臂,仍然慢慢地滑下去。
姝不知何时竟然挣脱掣肘,在千钧一发那刻扑到了姬允身前。
“陛下,姝终于把这条命……”他张着那双美丽而shi润的眼睛,柔软地看着姬允,他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要消散在了空气里,他说,“姝终于……回报给陛下了……”
姬允来不及抓住他,顾襄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他受到了刺激,一直在尖叫:“你们谁再靠近,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白宸刚刚心跳一瞬间差点停摆,此时仍旧惊魂未定,他流着一背的冷汗,声音简直称得上是凄厉了:“谁都不许动!放他们离开!!”
夜色仍旧很浓,是黎明到来之前最黑的时候。
顾襄带着姬允,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第89章 终
“说来先帝一生过得也是极为惨淡,少年登基,被以顾桓为首的贵族挟制,终生郁郁不得志,又历经内忧外患,祖宗基业差点在他手中毁于一旦,就连死法也令人唏嘘——先帝被顾氏余孽劫走,朝廷派人去追,赶到两人落脚地方的时候,却起了一场大火,先帝与顾氏余孽尽烧死在了里头,只从废墟里挖出来两具焦炭……一代帝王啊,死后竟连具全尸也没留下。”
“嗤,照在下看来,先帝昏庸,一生近佞幸远贤臣,重用狼子野心的顾桓,最后落得这样结局,也是报应。若非今上大义灭亲,登基之后便清算顾氏满门,连亲舅顾桓也未曾容情,赐其金屑酒,恐怕如今我大盛早已改名换姓。”
“阁下说得不错,今上励ji,ng图治,登基三年以来无日懈怠,重用白衡傅祗等能臣,大刀阔斧又是改税法又是革土地,又大力整治贵族,还于去年年底下了新令,不再以中正品评官资,无论贵族平民,若想入仕为官,都需得统一考试……实不相瞒,在下来此,也正是为了今年的第一届考试来的。”
“哈哈,原来阁下也是为此而来。望郡素来是文人聚集之地,在下早已心向往之,听闻这里还办了多所书院,其中院士不乏名望,在下正是慕名而来,以求进益。”
“巧了,在下也是如此!”
“……”
“……”
隔壁桌传来大声谈笑,更有激动者举箸敲盘,看着像是要即时唱上一段,惊得窗外鸟雀都不敢靠近。
这是天盛三年春,又到了望郡杨柳飞絮,琼罗花开的时候。
他不知是听谁说起,望郡有琼罗,花开时全城暗香浮动,花若飞雨,是望郡一处绝景。
所以他赶来望郡,想要看看传说中的琼罗花开到底是如何奇景,他还挑了临岸的酒楼,据说是望郡第一楼,名唤去仙。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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