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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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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9节

    然而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可能没有损伤。这几个月里双方各有伤亡,朝廷也损失不小。然而弹丸之地终究不比整个王朝的家底殷实,朝廷数次大捷之后,辽东王被阻在黑水以北,汉阳王被围困咸阳城,眼见着要到了最后的收官时刻。

    众人都盼着在年关前平定叛乱,这样还能赶上过年。

    “傅先生肯出山,我未料到,家兄也没料到。”白宴的声音在潇潇风雪里,听来有几分模糊,“前日家兄给我写信,话中仍旧是感到很困惑。”

    傅衹眼睛直视前方,有雪花飘落在他的眼睫,他一眨,就融化了。

    “我曾经年轻,恃才傲物,自诩清高,看不惯世上许多事情,心中总有一腔的愤怒。”他道,“这些年我闭门自思,说是隐居,其实也未能养得平心静气。我仍旧是想不通,这世上何以有三六九等的存在,方圆规矩凭什么要由那些最少数的人来制定。若说人命如草芥,我却又不甘心做草芥。”

    雪花纷落而下,压得单薄的纸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傅衹的眼角眉梢有种郁郁的苦闷和愤怒,他一直无法开解自己,既不愿做制定规则,压迫别人的那个,又不能甘心做被压迫的那个。

    他想不通,只好辞官归隐,躲出这个无常又混乱的人世。

    白宴转过脸看他:“那先生现在是想通了么?”

    “算不上想通或者没想通。”傅衹道,“只是有人同我说,若是因为想不通,便坐视不理,放任事情变得更糟更坏,本身是一种更大的罪过。”

    白宴眉梢微微地一动,片刻,他微笑一下:“世上竟有人能劝动先生。”

    傅衹微微垂下眼,想起那个人找到他时,对他说的:“纵使源起不同,但先生与我皆被心魔所困,我无从得知先生是如何想,只是我却不肯认命,做错的我会改,该受的报应我也受,但我决不肯因此龟缩不前,左右摇摆。人若为思考所困,便一生都不得前行,自然也永远不能知道答案。”

    分明应该是还轻狂得意的年纪,那人浑身上下,画里画外,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痛彻大悟,以及孤注一掷。

    “无论什么结局,总要自己去挣一个出来。”

    第62章

    自白宸数月前抵达谯州,四两拨千斤地先把给自己下马威的姜越怼了回去,按理说与姜越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却不见白宸有什么动作,不过是同太子姬蘅每日到校场检阅,处理些日常事宜,偶尔去拜访养伤的顾桓——顾桓虽然侥幸捡回一命,但因伤势过重,又病情反复,竟至月余不能下榻,所以不得不从大营挪到城郊一处清净院落养伤。

    顾桓虽然暂时从权力中心退出,但余威犹在,顾桓手下有一批的死忠,除了顾桓别的谁都不认,对白宸这种天降是天然地抗拒与厌恶,只是一段时间下来,见白宸如此上道懂礼数,心中的不满其实已经先消几分。再到平日会议,白宸所言有理有据,听着竟比在场之人更了解当前形势,甚至与后梁数次交手中,白宸所显出的先见之明,让众人叹服之余,不由得有些怀疑白宸是否有什么能预知的特异之能了。

    两月下来,白宸在大营中已算是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就在众人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信服他的时候,之前顾桓伤重消息走漏的事情被捅出来,却是有人告发巡夜的某将领与辽东王妻族有亲,这才在顾桓刚出事的时候,将消息悄悄送了出去。

    那阵正是朝廷与两王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但谯州这边因为顾桓出事,还要紧守防线,根本不能调出一兵一卒,眼见得战报频频,损伤时时增长,正是又急又怒,乍然得知是自己营内出了细作,统统在原地炸成了烟花,恨不得手撕了那人以谢罪。

    事态以极快的速度闹大了,而沿着千丝万缕摸索下来,竟牵连出了连同姜越在内的几大顽固刺儿头,还都是所谓顾桓的嫡系。本身顾桓统领十万大军,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得用的便亲近一些,有些便远一些,渐渐便形成了所谓嫡系旁系,平时这两大派系之间就时常不对付,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正这混乱时候,白宸跟在太子姬蘅身边出来主持大局,以雷霆手段关押了姜越等人,迅速出了调查结果,将姜越等人以泄漏机要,危及国是之罪斩首示众,罪轻者则贬官降职,至于空缺则另添人补上,不再赘述。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告一段落,谯州大营近半数换了新鲜血液,在白宸日复一日的稳固之下,太子姬蘅所发指令,无不上传下达,令行禁止。

    已过了四更,守在城楼的戍卫已都生出了困意,时不时缩着肩膀,抱怨地打个哈欠,呵出一嘴的白汽。

    谯州处南,不比北地的风深雪重,肃杀凛冽,但萧萧寒意抠着缝地浸入骨髓,却是避不开的软绵绵冷刀子。

    自新督军驾到之后,营防不松反紧,大有要把这里围成个滴水不漏的铁桶态势。守夜人级别太低,身在浑水中也摸不清水要往什么方向流,不过跟着大方向随波逐流,抱怨几句自己新换的上司更不好对付罢了。

    主帅帐中也还亮着灯,白宸手掌灯烛,正在排演眼前的沙盘。他身前的姬蘅则穿着一身未脱的轻甲,脸上满是泥土,有些尴尬地立在那里。

    没话找话道:“这么晚了,白卿怎么还不睡?”

    白宸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全神贯注地在沙盘上cha小旗子,姬蘅虽然做贼心虚,只是这段日子装大尾巴狼已经装得很有经验,面上倒还很稳得住,过了许久,才听得白宸随口似的问了一句:“过了沇水,后梁的第一个驻扎点在哪里?”

    姬蘅立马脱口道:“往南十里处有一个哨点。”

    说完才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一脸懊恼地闭上了嘴。

    白宸点点头,才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倒是不见喜怒,平静道:“太子殿下出去这一趟,收获倒是颇丰。”

    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姬蘅索性也不躲了,豁出去道:“这段时日白卿助孤在营中站稳脚跟,教孤驭人之术,亦教孤研习兵法,孤的确受益良多,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孤亲自去后梁营帐附近遛了一圈。”

    不等白宸说话,他怕被训似的,紧接着又道:“自前朝崩裂开始,后梁与我便定下协约,隔水而治,至今已有百年。只是明玉摔成两半,后梁与我各占半璧,谁都不能甘心,谁不想得到另外半璧?我若仍处深宫,恐怕还不能觉得,但这些日子孤在营中,眼见两方摩擦日重一日,便知我与后梁之争迟早是要爆发,一纸协约能保百年相安无事已是极限了。”

    “偏如今我朝内忧尚未解决,白卿不嫌路远,自请来谯州辅助于我,想必也是清楚其中利害——值此之际,边疆防线绝不可破,否则盛朝危如累卵,哪里承受得住两相夹击?”姬蘅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忍不住激动情绪,他强行停下来,喘了口气,才又放缓了声音道,“孤既然作了这主帅,为以后着想,总要知晓对方底细的。”

    他洋洋洒洒说了前面那许多,最后总算是想起来要为自己的冒险行径作辩解了。

    不过他大概错认了一点,姬允对他的种种出格行事会气急败坏,是出于为父者的担忧;顾桓不想他涉险,恨不得时时陪护在身边,想来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至于白宸,他对姬蘅这个混了别人一半血液的“小杂种”其实根本提不起一丝的好感,不过出于姬允的面子,出于储君不能太废物的念头,才忍耐着不快不耐烦,出于类似于继父的责任心,提点提点他罢了,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关心姬蘅死活的想法,而且以姬蘅那小子的命盘,实在也用不着谁去担心。

    于是听完姬蘅那车轱辘的长篇大论,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无任何触动:“殿下说得不错,臣也觉得知行合一方能得真知。只是太子殿下以后若是要出去,记得告知臣一声,否则太子身为主帅,时刻找不着人,便不大合适了。”

    姬蘅愣了愣,确定白宸没有想骂他阻拦他的意思,尚来不及松口气,似又品出了丝丝对方话里的冷漠。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也不是一点不晓事了。之前在宫中,他就常常能见到这位白小郎出入宫闱,闲言碎语虽然落不到他耳中,看多了也会觉得些许怪异。而这位来谯州之后,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往京城寄信,再是紧急的军情,姬蘅也没见能寄那么勤的,而某日他在白宸帐中,不小心看到一叠信封整整齐齐地摞在小木箱里,他瞟了一眼,上面干干净净,只写了“宸启”两个字。

    这本没什么,谁还没有一两封私信呢?

    只让他心口重重一跳的是,那一封一封的,竟都是他父皇的笔迹。

    他到谯州这么久,拢共就收到父皇两封信,一封是千里来骂他的,一封是让他老实听白宸话别作妖的。

    呵呵。

    第63章

    风雪日甚,凛冬已至,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祀之日。

    虽则战争还未平息,但这种祭祀活动不仅必不可少,在这种时候反而更显出其重要性,毕竟ji,ng神依靠是行动的重要指引,为了让前线将士安心,也要做一场盛大的祷告。

    不过说到底冬祀只是个形式,姬允也不是那么拎不清的人,战时一切以前线为重,若是为了皇家颜面本末倒置,那不是毒就是蠢,姬允早早吩咐下去,今年礼仪活动一切从简,是以今年冬祀的阵仗比起往年要小很多,出席之人只有一些重要的皇亲国戚和个别大臣。

    当日天子仪仗从皇宫东华门出发,禁卫营和城防营各拨出一半护卫,前往东郊祭坛。

    已经不下雪了,道路积雪已被提前清扫过,但京城头顶仍是一片沉沉的铁灰色。

    姬允坐在车中,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这是今早才到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就被折腾上了车。

    辽东王和汉阳王已经被困了半月有余,志气和粮草都耗得差不多,如今不过是在死扛。朝廷至今还没挥兵攻城过河,不过是因为内忧不同于外患,到底是同根生,彼此对阵的将士保不准一照面就脱口而出大舅子啥的,而且一场大战不知要损耗多少人力,于是不到万不得已,朝廷还是想招降。

    这封是身在黑水的樊业发来的,近日来的都是好消息,不像前段时间战局不明,姬允一接到战报就手心发汗,心里十分地抗拒,怕看到任何一个没能预料到的情况,一度心理压力过大,整夜地睡不好,梦里全是一叠叠带血的战报。

    到了现在,姬允仍习惯性地觉得有压力,他深吸口气,慢慢解开缠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上面提到说因为寒冬难过,实在冻饿,已陆续有人偷偷渡河过岸来了 ,甚至有副将带了数千人来投诚。

    军心已散成这样,恐怕都不必这边再做什么。

    姬允一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那个副将的名字乍然撞进眼里:余鸿。

    目光顿住,姬允仔细看了眼这个名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一时却不大能想得起来。

    车外突然一阵喧哗,姬允放下羊皮卷,沉声道:“怎么了?”

    “陛下,前方雪后路滑,已跌了几匹马,惊扰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车外是陈瑜的声音。

    陈瑜自进入禁卫营,正好樊业荀羽等人都上了前线,空下来的禁卫营统领便落到了陈瑜头上,今日也由他负责禁卫。

    “罢了,”天气不好,这些小意外都是没法避免的,姬允不欲计较,道,“受伤的人马不必勉强,让他们退下吧。”

    “是,陛下。”陈瑜道,“臣已着人替补上了。”

    姬允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一打断,刚才的怪异熟悉便不复存在了,姬允又捡起羊皮卷看了看余鸿那个人,实在也没再看出什么东西来,只又看到下面提到抓住了辽东王的密探,但还没来得及打听出什么,那人便自尽了,那密探飞往京城的信也没能截住时,微微皱了皱眉。

    辽东王往京城送信……是要联系谁?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姬允思索,仪仗已行至神道,姬允也不得不下车步行。

    接下来便是繁复的一系列步骤,姬允顺着神官的指引,更衣净手,徒步走向祭台。

    祭台是由九九八十一层的白玉石阶所垒,第一层八十一块石头,第二层八十块……一层层数下去,最高的第八十一层,就只有一块凸起的圆石,被下方八十层的方形石阶众星捧月般拱在正中――这是人间至尊所立足之地,独一无二,高高在上。

    戴着神怪面具的神官口中唱着远古而神秘的祷词,姬允在祭坛中央阖目祈祷。

    能上祭坛的人不多,除了姬允和神官,便是贴身护卫姬允安全的禁卫,他们围立在祭坛周围的栏杆,两条出入祭坛的通道被禁卫堵得很死。

    这使得祭坛整个封闭起来,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但也可以说是非常危险。

    祝祷之声戛然而止,姬允尚且来不及困惑,耳边听得急促的一阵风声,夹杂着利刃破空之声,他霍地睁开眼,戴着形状诡异,颜色扭曲的面具的神官,不知何时竟踩上了圆石,与他只咫尺之遥,对方手中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带着凌厉而狠毒的杀意,向他逼近而来。

    姬允大惊失色,但不知是不是被刺杀得多了,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他极惊险地一偏头,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一击不中,那神官又立马猱身上来,企图擒住姬允。

    姬允那花架子似的三招两式,能躲过刚才那一击已是求生欲的极致爆发,这下再想躲却没那样的狗屎运了。

    眼看要被擒住,一柄长刀斜刺里斩进来,生生是要把人一砍两半的气魄,陈瑜挥刀立斩,硬逼得那神官半途中收手后退,才保住了自己一只手臂。

    “保护陛下安全!”

    陈瑜格刀挡在姬允身前,厉声大吼。

    刚才被一瞬惊变镇住的众人,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然而刀刃所指,却只有一部分是对着神官,剩下竟都是对着姬允和陈瑜的。

    甚至将祭坛通道死死堵住的也是后者,显然是早有准备。

    电光火石地,陈瑜一下想起刚才路上shi滑,摔倒的由别人替上,而他要负责跟在陛下 身边,这种事只吩咐下去并没有检查――这是那些混水摸鱼替换上来的人。

    陈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你是谁!?”

    第64章

    顾蕴常年闭门不出,也很少接待宗亲女眷,众人知道这位皇后格外喜静,也就识相地基本不来讨嫌。

    今日信陵长公主一大早地就前来求见,顾蕴一开始没理,但信陵一连递了数道帖子,大有顾蕴不见她就一直不走的意思。

    论毅力执著,顾蕴是磨不过这位大姑子的,也只好请她进来。

    来的却不只信陵一人,她身边跟着一名少女,少女眉目低垂,看着十分地安静,安静得仿佛要将自己的存在感抹消一般。

    但是顾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大约血缘的力量实在难以忽视。

    顾蕴得体地笑了笑,道:“昭姑娘,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了。”

    姬准一双儿女,大女儿名昭,小儿子名照。但这一双本该生来如明珠般光华灿烂的姐弟,终究蒙上尘灰,十多年沉寂于长公主府中后院,不为人所知。

    而蒙尘明珠若是一朝放出光芒,必是由于箱箧翻倒,出了乱事之故。

    顾蕴心下微沉,面上仍不动声色,笑着叫人上茶,但信陵阻住她。

    仿佛连饮茶的片刻时间也等不及了,她咬住牙,脸上有种极力隐忍的痛怒,而在那痛怒之下,几乎显出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恨意来:“娘娘,我此番来是想求你,借你哥哥留在京城的顾家军一用。”

    那戴着面具的神官这时候仿佛成了个哑巴,对陈瑜的话充耳不闻,只抬手一挥,仿佛一个信号,双方兵刃相接,终于打了起来。

    而陈瑜一刀砍向了那神官。

    “多谢娘娘。”

    信陵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顾蕴行了个大礼。

    顾蕴没有拦她,只是事后送她到宫门口。

    顾蕴立在宫檐下,远远望着那个缀在信陵后头,仿佛是条影子的姑娘。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个微弱而毫无存在感,仿佛随时能隐匿到墙缝里的背影,突然转回身来,与顾蕴的目光一下撞在一起。

    那刚刚还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仿佛满含罪恶与愧疚的眼睛,此时携着深重的恶意与嘲讽地,看向她。

    仿佛在问她:看呐,我做的事,你也早就想做了吧?

    顾蕴突然地打了个冷噤。

    她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竟又下起了雪,雪花落进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雪便化成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那点眼泪仿佛是假的,又仿佛不存在过。

    她的脸上一寸寸地冷硬下来,仿佛长久盘桓在她心底,那点脆弱的犹豫,随着流出的虚假的眼泪,终于一起消失了。

    她道:“去,立刻传白宴傅祗进宫。”

    如果真照着姬昭所说,那他们的动作,绝不只在东郊祭坛。

    他们的目的,是皇宫。

    与此同时,少了一半城防的京城无可避免地在四大门减少防戍,本就人少的西华门今日更显得门可罗雀。

    是以囤驻门外的军队,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西华门。

    似乎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如此顺利,喜形于色,一路高歌猛进,前往皇宫的方向。

    祭坛有八十一阶,太过高高在上,通道又被堵死,以至于上面发生什么事情,下面都听不到。

    陈瑜一刀被挡回来,刀刃相交的摩擦声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都被震得往后退。

    “宵小鼠辈,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吗!?”

    陈瑜冷笑一声,挥刀又向人斩去。

    那神官并不吃他激将,身段极灵活一闪,绕开陈瑜一刀,似乎无意与他缠斗,只一心向姬允下手。

    姬允被一圈禁卫围在中心,时不有一刀刺破空隙,刀锋擦过他的鼻尖。

    他在保护圈中左躲右闪,形容十分狼狈,只是生命在前,已顾不得威严庄重,姬允急切想要逃离染上鲜血的祭坛,命禁卫杀出一条通道出口。

    这刺客需要冒充成神官才敢下手,还让人堵住通道口,摆明他的势力范围只到祭坛为止,只要他从祭坛逃出去,祭坛下守着的半个城防营还怕这仨瓜俩枣的刺客吗?

    姬允在禁卫的保护下步步挨近通道口,那面具人也发现他意图,当即想要赶过来阻止,却被陈瑜拖住,分身乏术。

    眼见得姬允已经靠近了通道口,守着通道口的人也不堪围攻,即将撑不下去。

    那面具人几乎赤红了眼,眼里杀意汹涌,简直要满溢出来。

    偏此时陈瑜一刀迎面挑上来,面具人躲避不及,只来得及头往后一仰。

    刀尖抵住那人面具,往上将面具彻底掀开了。

    陈瑜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时脸上仿佛凝固了,整个人都不能动似的,他甚至忘了要躲开对方的刀――或者他从来没想象过,有朝一日这人会对自己拔刀相向。

    而对方也没料到他竟然不会躲一般,也或者根本已被埋藏体内已久的仇恨与杀意给卷去所有意识,他握刀的手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令人牙齿发酸的一声,雪白刀刃送入陈瑜的腹部。

    失血让陈瑜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剧痛也让他摇摇欲坠,但他一手握住留在自己身体外的刀稳住了自己,皮r_ou_狠狠地贴上锋利的刀刃,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而对方仿佛这时才惊醒过来,他眼里的赤红褪去,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显出了几分难以得见的惊惶之色,他松了刀。

    但陈瑜眼前模糊,已经看不出来那人脸上微末的表情变化了,他只是张了张嘴,仿佛痛彻大悟:“……是你……”

    是啊,除了这个人还能有谁,除了这个人,还有谁知道自己的一切部署。

    他对这个人全无防备,他的书房任这人进出,他甚至领着这人数次进出大营,仿佛这都还不够,他还要献宝似的在那人耳边喋喋不休,像孔雀一样地,将自己所拥有的,最值得夸耀的,一一捧来这人面前,哄他开心。

    这人在看到自己一厢情愿的热忱,十足傻气的卖弄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是嘲笑他痴蠢,还是满怀恨意,在心底里咬牙切齿,恨不能磨牙吮血呢?

    “姬照……”

    他还想问他一些什么,但要问什么呢?

    血液和热量迅速从他体内流失,他脑内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就这样吧,不必问了。

    你我就此别过吧,来生也不必再见了。

    第65章

    姬允眼睁睁看着陈瑜慢慢地滑到地上,涌出的血渐渐浸透衣衫,染到祭坛石阶上,流进石缝中。

    有一瞬间,姬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明明已经万分小心,甚至用尽手段,将陈瑜扣在了京城。

    可为什么陈瑜还是死了呢?

    就像上一世那样,陈瑜死在了叛军手下。

    简直像是避无可避的命运,终将奔赴那个被定好的结局。

    姬允仿佛被什么用力攥住了心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眼前的姬照,恍惚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无论眉目举止,还是周身的气势。

    纵使在公主府中沉寂良久,但血脉里的痕迹抹不掉,他仍旧是姬准的儿子——天生反骨,野心勃勃,不甘埋没,有朝一日要做尽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之事。

    “你……”姬允声音沙哑,仿佛是从肺里挤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姬照的脸色原本还苍白着,仿佛不知所措,望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心,却在听见姬允的话后,他仿佛被什么硬生生给扯回现实。

    “从你杀了我父王那天开始,皇叔,我们已经不共戴天了。”他望向姬允,眼角微微地抽搐,他的眼里纠缠着浓烈而偏执的讽刺与恨意,“你杀我父王,屠我满门,夺走我原本该有的一切,难道你还以为留我一条命,我会感恩戴德吗?”

    “父王离家赴京之前,面对旁人的担忧劝阻,还大言不惭地说你素来优容,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是结果呢?皇叔多么厉害的手段,我父王自诩聪明,却不察你的圈套,一掉一个准。”姬照声音尖锐,脸上却扯出极为恶毒的笑来,“姬允,你无用无能,只好斩尽对自己有威胁的至亲手足,但你偏偏留下我这么个祸害——你怕是不知道,辽东王汉阳王为何约好一般,齐齐叛乱。”

    姬允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终于知道那封从辽东王到京城的信里写了什么了。

    他眼角一跳,声音几乎劈了:“你联合了他们一起?!”

    “是啊,不然我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废物,如何能与皇叔你抗衡?”姬照畅快而扭曲地大笑起来,“你仔细听,听见马蹄踏碎的声音了吗,他们怕是已经破了西华门,直奔皇宫而去了——姬允,你的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姬允目眦欲裂:“不可能!辽东王汉阳王各自被困,早就无以为继,分身乏术,怎么可能再拨兵上京!”

    “怎么,皇叔还不知道吗?”姬照冷笑,“黑水那边收了一批辽东王的降将,那批降将夜半混进帅帐,手起刀落,将皇叔的得力干将一刀砍成了两半。”

    “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露出十分快悦地,仿佛大仇得报的癫狂笑容:“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还曾经是我父王的属臣,当年皇叔赶尽杀绝,唯有这位属臣金蝉脱壳,侥幸逃到辽东,得辽东王收容,从此改名换姓,苟且偷生——此人名叫于洪,不知皇叔是否还记得?”

    仿佛醍醐灌顶,姬允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他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在上一世,于洪作为姬准身边的得力干将,大杀四方,朝廷多少将士折损于他之手。

    而这一世,纵使出现了一点歪曲痕迹,于洪化名为了余鸿,从姬准身边到了辽东王身边,但是那些发生过的事,仍旧是一一重现了。

    姬允心如擂鼓,他感到自己是陷进了什么无限重复的怪圈里,他努力想要跑出这个怪圈,但是无论他怎么跑,往哪个方向跑,他ji,ng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仍然在那个圈里。

    他没有跑出来。

    姬照仍在咬牙切齿:“我在公主府中蛰伏数年,为的便是今日——”

    “为的便是今日,让你忘恩负义,杀了我儿吗?!”

    一把尖锐得近乎崩溃的声音,却突然斜cha进来,姬照猛地转向声音来处,就看见信陵站在通道口,仿佛一片破碎飘絮般浑身颤抖,她不得不扶住了栏杆,以防自己站不稳。

    她双眼通红,死死地盯住姬照,她悔不当初,她恨之入骨。

    其实直到方才,信陵心中仍然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她仍然不愿全部相信姬昭的话——姬昭说他包藏祸心,早已勾结了两大藩王,准备谋反。姬照在公主府中不过是卧薪尝胆,对瑜儿也不过是存了利用之心,想通过瑜儿接触到京城的整个大网,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仿佛这样,她才能劝自己稳住阵脚,才不会去想象祭坛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她有一瞬间甚至不能理解,这两姐弟已是姬准留下的唯一一双血脉了,而他们不仅未能紧拥取暖,反而相互防备,互捅刀子。

    姬昭和姬照可以说都是被她抚养长大的,那双姐弟却一直相处淡漠,还不如对瑜儿这个表兄来得亲。姬照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唯有同瑜儿一起时,偶尔能露个笑模样。她并不老眼昏花,看得出姬照虽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却多有关照这个平时不大着调的哥哥。瑜儿年轻时习骑s,he,素来娇惯坏了的孩子,磕碰着一点看起来便很触目惊心,瑜儿喜欢黏着姬照,姬照也任劳任怨为瑜儿敷药,比谁都更尽心。后面又给瑜儿做陪练,几次为了护着瑜儿自己受了伤……皇家亲情固然淡薄,但究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前姬准的事,她心中已经怀了歉疚,对姬允当初的心狠手辣颇有怨气,如今又怎么可能愿意把姬照想成一个煞费苦心,满腹心机的深沉之人。

    只是不愿意归不愿意,世间多的是你不愿意的事。陈瑜才是她的儿子,纵使再不愿意,她又怎么敢让陈瑜涉险。

    如果,如果……她不知要如何才能开解自己,她开解不了的,她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心慈手软,她不能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个祸害进自己的家门,她会亲手杀了姬照的——而那都不足以消解她心头之恨,弥补她失去爱子的痛楚。

    而这些漫无边际,没有落地的想象,在看到祭坛上陈瑜的尸体之后,纷纷化为巨石压向她的心口,而理智崩塌,聚起疯狂的杀意和戾气。

    “我当初,我当初为什么会让你这个祸害进我家门?!”她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吐出了恶毒又刻骨的恨意,“你怎么没有和你爹一起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的孩子!?”

    长公主的端庄风度荡然无存,她成了一个市井里的泼妇,为自己孩子的枉死,而恨不得剥了姬照的皮。

    而她也真的提剑往姬照砍去,她毫无章法,只凭着胸中一团无法排遣的怨恨与悲怒,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在目睹自己儿子身死,而不想要手刃仇人的。

    她之前对姬照有多么怜惜,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她更为自己当初的一厢情愿,却导致自己儿子惨死而悔之莫及,痛不欲生。

    所有人都被信陵的疯癫失态震住,竟没人能制住她。

    姬照狼狈躲闪,信陵不会剑法,甚至剑也拿不太稳,其实根本伤不了他,但他竟无力回击。

    有些事情你做下了,就根本不能回想,否则午夜梦回,你会被后知后觉,密密麻麻的痛意给纠缠得无法入眠。

    姬照还一晚都没有度过,但已经感受到那让人手脚抽搐,心脏抽痛的痛苦了。

    他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已全都是想要杀他的人。信陵带兵赶来,这里局势就完全变了。

    而他也始终未能听到那边攻破皇宫的礼花声——也是,信陵都来了,皇宫那边还能不知情吗?

    他的所谓蛰伏,卧薪尝胆,原来不过是一张一戳即破的薄纸。

    他父亲没做到的事,移交到他手中,他也仍然没能做到。

    他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骗了一个被呵护在温柔爱意中,天真得近乎蠢的人。

    而自己杀了他。

    他突然躲不动了,要抵抗从四肢传来的过于密集的疼痛,已经让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他站定在那里,信陵一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第66章

    一报还一报,但谁都料不到报应来得如此快,杀人者转眼被杀。

    但信陵仍觉不够似的,握住剑柄的手仍用力往姬照身体里推,血jian到了脸上,但她连眼睫毛都未动一下。

    姬允从未见过她这样。

    上一世姬准一家被押送入京,过于漫长的等待已经能让信陵从丧子的悲痛中回神过来,她的恨意不减,但已经能够冷静而沉默地,坐在刑场看台上观刑。

    何况上一世陈瑜是在两军交战中死亡,尚且称得上光明磊落,死得其所。但这一次是因为她执意养了白眼狼在家中,到头来害得自己孩子被毒蛇反咬一口。

    比起恨姬照,她可能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但她不知道,或许这根本不是她能够掌控的,无论她做什么,命运已在暗中铺好轨迹,谁也不能更改。

    上一世的战况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但姬允突然想起来,陈瑜的确战死,但陈瑜究竟死在何人手上?那个时候,姬照在哪里?是在和陈瑜对阵的那支军队里吗?

    雪渐渐又大了,仿佛欲盖弥彰,要将地上鲜红的痕迹遮掩过去。

    寒意从指尖处开始蔓延,渐渐浸入骨髓,姬允攥紧手指,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姬允留下一小队人看住信陵,防她情绪失常,做出什么傻事。

    自己则带着那一半城防营和剩下的禁卫,直奔皇宫。

    辽东王和汉阳王声东击西,在黑水与咸阳拖住朝廷大半军队,暗地里却挥兵入京,在冬祀这日城防营守备不足的情况下攻破西华门,而与虎谋皮的姬照则负责在东郊搞定姬允。

    姬允大致理清思路,都不得不为这ji,ng心缜密的谋划而赞叹一番。

    而此时皇宫犹如一座空城,里面除了宫女太监,和只剩下一半还群龙无首的禁卫营,也只有他那位吃斋念佛,任是外面翻了天,也懒得动一动眼皮的皇后了。

    怕不是这一趟赶回去,自家椅子真要被别人给坐了。

    姬允咬紧牙齿,顶着风雪从朱雀大街疾驰而过。

    所幸连日大雪,又逢祭祀,街头巷尾基本都没什么人,免去许多无辜伤亡。

    四大宫门之一的朱雀门紧紧闭着,门内丝毫动静都听不见,门外更是干干净净,白雪覆上宫墙,一滴点别的颜色也看不见。

    实在是很怪异。

    那破了西华门的大军呢?凭空消失了吗?

    姬允被护在三重禁卫之后,仍不敢稍微放松警惕,他放出去的探子此时回来了,其他三道门也没有任何被强硬突破,或者打斗过的痕迹。

    姬允一口气在腹内翻滚着,几乎没能上来:他妈的,这是直接门户大开,把人放进去了吗?!

    正这时,朱雀大门缓缓打开,姬允眯起眼,身前身后的禁卫护卫纷纷提盾拔刀,做出准备开战的架势。

    然后身着皇后朝服的顾蕴,出现在了门内,身边各自站着白宴与傅祗。

    他们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

    第67章

    姬允骑在马上,目光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复杂。

    顾蕴严妆高髻,身着朝服,眉目间隐隐显出凛色。

    她本是顾家的女儿,生来就该会舞刀弄剑的,即便是入宫之后寂寂多年,那条从小拿剑捋直的脊背也仍然挺拔,能顶得住事情。

    顾蕴从门内走出来,向姬允行的不是宫礼,而是臣子之礼——本身在本朝,皇后除了是皇帝的后宫之首之外,也是皇帝的一大臂助。

    只是顾蕴实在过于淡薄,有时竟让人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皇后来。

    “容臣妾禀,”顾蕴神态语气都还是如往常一般淡淡的,仿佛要说的事情只是在自己的花园里接待了一个客人,“有人趁陛下离宫之时作乱,因事态紧急,臣妾等不及陛下回宫,便自作主张召来了白大人和傅先生,先行平了叛乱。”

    末了,还纯属礼节性地添了一句:“望陛下恕罪。”

    姬允自然不能怪罪她,他下得马,双手将顾蕴扶起来,笑道:“皇后何罪之有,要多亏了宫中有皇后坐阵才是。”

    顾蕴垂下眼皮,安静地一笑。

    两人看起来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顾蕴难得穿上朝服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义务,然而这不过半日多的时间也把她累着似的,姬允一回宫,顾蕴便托言疲乏,回寝宫歇着去了。

    唯有白宴傅衹留下来,跟着姬允到书房,将今日之事复盘一遍。

    前半段大致上同姬允推测的情况差不多,叛军声东击西,趁着大半兵将跟着姬允去东郊,城防空虚的时候攻破西华门。但后半段就有些超出姬允的意料了。

    “你们知道有内应,”姬允挑挑眉,蜷起的食指敲了敲桌面,“还把人放进来?”

    白宴和傅衹相视一眼,傅衹拱手道:“是微臣的主意。”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抓过ji鸭,ji鸭吵杂,又能四处蹦哒,当它们分散的时候,要捉住是很难的,但只要把它们赶进ji笼里,便一抓一个准了。”

    傅衹这个假出世的,外人以为他都要修炼成仙了,恨不得往他身上堆上一团一团的缥缈仙气儿,却不想本人倒是乡村野趣足足的。

    白宴眉毛微一动,眼里微微闪过一点笑的痕迹。

    没人注意他这点细微的变化,傅衹继续道:“辽东王与汉阳王各自被困在黑水咸阳,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他们分兵入京,不过是困兽之斗,做最后的挣扎,得手固然是赚了,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鱼死网破而已。这样的人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若是放在外边,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还是关起来打的好。”

    白宴在旁边帮着解释:“正好借那内应的好处,那些人一进宫门,还没来得及觉出味儿来,便被我们的弓箭手包围,才得以大胜。”

    姬允略抬起眼皮,他仔细看了看傅衹,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扯扯唇:“傅先生的意思是,朕的皇宫,是一个ji笼吗?”

    白宴和傅衹都不由一愣:合着我们说了这么半天,您只注意到您的宫殿变成了ji笼吗?

    除了这不大端庄的小小玩笑,姬允没再说什么,只大致敲定了事后的奖罚细则,便让人退下了。

    殿内空旷,姬允坐在椅中,一手支着额头,像是累着了。

    徐广宁取走茶盏,无声无息地,便要退出去。

    这些年他呆在姬允身边,从不多嘴多舌,也未出过错,实在是贴心又合用的一个哑巴。

    用得顺心又顺手,只是有时候又不免觉得两分乏味。

    像是这时候,若是李承年那种见着他的神色,免不了要自作聪明地问上几句,姬允虽然嘴上总是挺嫌弃李承年,但其实也想同人说说话。

    两世加起来,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到头来也只能挑挑拣拣那么一两个人,藏着掖着地说说心里话。

    姬允叫住了徐广宁。

    徐广宁站住了,诚惶诚恐一般,微微地缩肩低头。

    “陛下,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吗?”

    姬允瞧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心下有些厌烦,只忍耐住了,道:“你今日听到傅衹说的话了?”

    徐广宁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一点头。

    “传闻此人有奇才,如今看来确实是不错的。”姬允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同徐广宁说,又仿佛是在自语,“事出突然,傅衹被皇后临时召进宫,却能够迅速决断,筹谋部署,兵行险着地反过来利用内应——更厉害的,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了内应是谁。”

    姬允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指环,他眼神微深,看起来略微地有些不大对劲,仿佛里面藏了一只y郁的鸷。

    同徐广宁说话的声音却轻飘飘的:“你说,他是凭什么推测出来的?”

    徐广宁莫名从他那飘忽的语气里感觉出了一丝寒意,他脊背发凉,差点要双膝一软,跪倒下去:“奴才愚笨,实不能够揣测傅先生的意思。”

    姬允见他一副心惊胆颤,怕极了要殃及自己的恐慌神情,那股厌烦终于攀升到顶点,忍耐不下去了。

    也是他脑子不清醒,自己都犹豫不定,掰扯不清的事,问这没用的废物又有什么意义。

    他按了按皱起来的眉,强行忍下了想让人滚的念头,只说了声:“罢了,你出去吧。”

    数日后,黑水降将反扑的消息才传到了京城。

    驻扎黑水的樊业受伏击而死,连带着三万大军折损大半。

    姬允震怒不已,当庭下旨,全力清剿叛军。

    这些消息传到谯州,则又多耗费了两三日的时间。

    一切都已经发生,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改变。

    白宸从城楼上巡视回营,便看见姬蘅脸色不大好看,正将两封已打开的信重新装起来。

    “怎么了,”白宸难得见小孩有这样严肃的神色,不由问道,“哪里来的信,说了什么?”

    姬蘅脸色有些y沉,索性将信都推给他:“你自己看吧。”

    白宸接过了,脸上神色也慢慢地变了,等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眼眶几乎抽搐起来。

    ……难怪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于洪”这个人,谁会想到,这个人换了个名姓,便安全地藏匿在假名之后,叫人再找不着了。

    “于洪”化作“余鸿”,这种拙劣伎俩却成功地瞒天过海,还做出了与上一世毫无二致的事,简直像是为了刻意嘲讽他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过是徒劳。

    太子姬蘅先头已看过这两封信,被里面的惊涛骇浪也激出了一身冷汗,但如今见白宸才看到第一封,脸色就变成这样,脸上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 ,不由吓了一跳,反而安慰起他来:“虽说我们也有损失,究竟对方不过野ji杂碎,怎么比得过我们正统之师,便是打入了京城,也照旧没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白宸闻言猛地抬起脸来,眼睛里竟泛出丝丝的血红色:“他们还打进了京城?!”

    就像上一世那样,他们还是一路打进了京城。

    姬蘅也觉后怕地点点头,道:“是啊,他们还在朝中安cha了内应,为他们开了宫门。不过多亏了白卿有先见之明,我听闻当初白卿来此,傅先生本是想要同行的,万幸白卿将傅衹傅先生留在了京城,否则此番京城危机,恐怕还没那么好过得去。”

    说着说着,出于对英雄的敬仰,姬蘅便又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了:“傅先生委实是个奇人,领着那帮不中用的少爷兵,硬是守住皇宫不说,还利用那个内应,反过来将反贼一网打尽,父皇着实对他大肆嘉奖了一番呢……”

    而白宸听着听着,却不知是因为什么,脸色反而一寸寸苍白下来。

    傅衹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甚至一眼挑出了谁是那个内应……凤郎会怎么想,会觉得傅衹是受了什么人指引吗?

    白宸紧紧地攥住了手指,指甲陷入了掌心也毫无知觉。

    他只能默然无声地自己消化那些在自己心里肆意翻涌的浪潮。

    他不能慌,不能自乱阵脚,种种这些似曾相识的轨迹,什么也说明不了,傅衹也是皇后顾蕴传召的,不能算到他的头上。

    他咬住牙齿,隐隐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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