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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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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见君子 作者:阿漂

    第14节

    她严妆高髻,脸上亦是隐现怒容:“我若不硬闯,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等陛下将姬准的一双孩子也杀了之后吗?”

    这话落在耳中,却仿佛是在指责他滥杀无辜,姬允闻之愈怒:“意图谋逆,本是诛族之罪。朕念他天潢贵胄,不加连坐,已是开恩。难道还要留着逆贼之子坐养成患吗?”

    “那陛下这是要让他绝了后嗣吗?”信陵眼眶蓦地一红,她拔高声音,尖利道,“陛下,阿准是您的亲弟弟!”

    “那他造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

    还有你的阿瑜,也是他的亲侄儿!

    姬允堪堪忍住了后半句话,他气得面色发青,脑仁里微微地发白。

    这段时日里,他总是避免想起姬准,不去想上一世姬准挥兵入京,也不去想这一世疑点重重的刺杀。

    他只告诉自己没做错,这一世姬准仍有反心,而他不愿重蹈覆辙。信陵只是不知道,她不能预料后事,只为了自己的弟弟变得如此冷酷而感到伤心愤怒。

    他明白这一切,也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却仍旧避免去想那张临死前不甘而怨恨的脸,也不能面对信陵的声声指责。

    信陵仿佛失望极了,她脸上有种极深的悲哀。

    “陛下可还记得么?当年陛下任性离宫,外出游历,在南疆染了时疫,眼看要不行了,却遇到正好云游到那处的神医云决子,救了陛下一命。”

    姬允当然记得,他也是那次万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才觉到生命多么可贵,不是拿给自己作天作地无病呻吟的,病愈之后便打点行装,急驰回了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太子。

    但信陵此刻提起,姬允心中蓦地微微一突,又觉得不可能。

    便听信陵道:“阿准他听说域外有神医,亲自带人去神医庐前守了一整夜,才将人请动出山。陛下想必知道,域外常年风雪不断——陛下,您不是一直不解,阿准后来怎么患上了腿疼的毛病吗?”

    姬允身形微微一晃,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姬准讥嘲而悔恨地同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私自离宫在外游历那两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姬准时常会想,姬允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那他也不会迟迟下不了狠心了。

    但他趴在姬允的背上,那个念头又要下去一些。

    姬允背着他走得直喘气,还抽空和他说话:“阿准,阿准,你不要睡,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姬准已经昏昏沉沉,快要陷入昏睡,被他这么催魂似的一叫,又勉强回过神来。

    这是姬允姬准第一次随猎。原本姬准不到年纪,是不准来的。但他硬是求了父皇跟来,还一门心思要猎个厉害的,甩开了侍卫闯入深林中,姬允得知后找过去时,姬准已经受伤不能行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边缘,才遇到了一直寻找他们的侍卫,姬允救了他一命。

    后来姬准想,因果报应,这都是要还回去的。

    都说帝王家中无亲情,姬准生来早慧,又只小了姬允不到两岁,两人是同时开的蒙。他尚年幼,已显出比姬允更聪明的天赋,又格外好强,处处想要比过自己那个温温吞吞、不学无术的哥哥。

    他努力得到了父皇更多的宠爱,心中越发地将姬允视作竞争对手。

    可偏偏那人完全不像是天子家中的人,从小就喜欢拉着他东跑西玩,捧着各种从宫外淘来的垃圾小玩意儿,一股脑地送给他,一边献宝地说:“这个可好玩啦,小准你肯定没见过,我托阿桓带了好多,都给你。”

    简直有些没心没肺。

    姬准烦死了,那些伪劣弱智玩具他八百年前就看不上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哥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一根竹编蚂蚱都能啧啧称叹大半天,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烦虽烦,他的殿里倒不至于放不下这堆破玩意儿,便让人收了扔库里,虽然不理也不玩,也都好好地存着。

    他自己是天生对亲情淡漠,只有一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心,他努力上进他不甘于原地,他将自己的哥哥视作对手,目标是打败他,成为最尊贵的那一个。

    偏偏那个对手却试图用亲情将他套住。

    他心中不屑也不耐,竟也逐渐感到被捆缚的感觉。

    那人在南疆快要死了,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朝中大臣商议政事。姬允不在,他在朝中更加如鱼得水,父皇信任他,大臣们拥护他,好像他才是国之储君,他迷恋这样被赞许被追捧的感觉。

    但他蓦然感到一阵细细的,类似于针尖扎入心口的痛感,绵延不绝地从体内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那堆了小半个库房的粗劣玩具;想起姬允哄他出宫去玩,一路紧拉着他手,防着他走丢;想起母后去世,姬允肿着哭了许久的眼睛,还大人似的抱住他,拍他的背,一边哽咽一边说阿准不要难过,还有哥哥在;还有那次林苑狩猎,姬允背着他,单薄的脊背其实有些硌着他,但他昏沉欲睡中,也觉得很心安。

    他暗暗与姬允较劲了十来年,却还未计划到姬允死的那一前景。骤然得知,反而慌了手脚,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心中的惊惶,同那绵密的刺痛感一起发作,让他难以承受。

    他得知域外有神医,打点礼物行装,亲自去求了神医出山。

    后来他常常后悔莫及,为自己那时候的优柔寡断,他失去了一个除掉姬允的绝佳机会。

    姬允病愈回宫,又是正统的东宫太子了。姬准缺了那两岁的资历,就永远赢不过他。

    而姬允与贵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在他眼里统统被加倍地放大成了无能与昏庸。

    心中不甘愈烈。

    他自认自己能力更为出众,有实力将人取而代之,那为什么不呢?

    但他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哪里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呢,不过就是等他完全能狠下心的时候。

    但他一贯宽容仁慈,对他次次退让的兄长,这回终于撕下伪装,首先亮出了锋芒。

    原来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他。

    帝王家中无亲情,他明明一直嗤之以鼻,到头来竟仍然被蒙蔽了。

    他的哥哥,真是极好的手段。

    他在狱中喝下那杯金屑酒,五内如焚的痛苦使他眼前模糊起来。

    那段段的,尘封的带了沉重血腥味的记忆突然涌进来。

    他看见自己陈兵都下,他看见信陵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他看见城门口的尸山血海。

    而姬允和信陵再见他,目中再无丝毫软色,他们出现是为了观他的刑。

    记忆不等他张皇失措,继续迅速回溯。

    他看见自己短短的手和脚,眼前还有个勉强能够走稳路的胖娃娃。

    那胖娃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啊摇。

    那胖娃娃笑得傻乎乎的,又仰头去问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子:“母后,这个娃娃,就是我的弟弟吗?”

    那女子姬准觉得熟悉,但终究时隔太久,他也不怎么认得。

    “是啊,小准是小允的弟弟,小允要护着弟弟哦。”

    那声音非常温柔,凝望自己的目光也充满了爱意。姬准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怎么,觉得鼻头发酸起来。

    那胖娃娃手忙脚乱起来:“弟弟哭了,母后,怎么办啊?”

    他伸出短短r_ou_r_ou_的手指,努力去抓住了那个胖娃娃。

    他张了张嘴:哥哥……

    却只发出了n_ai娃娃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记忆最终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此生清零,前事再无所知了。

    姬允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姬准惨死的形状犹在眼前,他眼里流着血泪,却像两人尚且未生隔阂时候那样,依赖地喊他哥哥。

    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里用力地揉,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喉咙也被扼住。

    涔涔冷汗腻了一背,他沙声地唤:“李承年……”

    过了片刻,有人掀帘进来,小心地问他:“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这声音年轻一些,少了一种李承年那老货特有的油滑。李承年也很少喊他陛下。

    姬允这才想起来,李承年已被他赶走了。

    姬允垂垂眉毛,有些厌烦地摆摆手:“无事,下去吧。”

    那内侍见他不像没事的样子,有些犹豫,只胆子到底不如李承年那么大,终究听话地退下了。

    姬允拥被在床上坐了一阵,衣内冷汗已经快被夜风吹干。禅房不比宫中,多少有些简陋,会透风进来。

    姬允素信神佛,也时常有入寺参禅的习惯。半月前姬允说要到大相寺禅修,朝中众臣劝了一阵,劝不过也只好任他去。

    姬允的床正对着一面墙壁,墙面无任何装饰,只书了一个占了半墙的禅字。

    即便窗外月色朦胧,那个字也清清楚楚。

    姬允盯着那个字,盯了半晌,而后披衣下床。

    大相寺位于京郊的山中,自前朝便已建寺,是一座百年古刹了。

    寺内深幽寂静,只有青竹叶在簌簌摇动。

    姬允绕过禅房回廊,来到住持门前,屋内竟还未熄灯。

    姬允正欲敲门,里面传来老住持了空浑浊的声音:“施主直接推门便是。”

    姬允顿了顿,推门而入。

    了空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串佛珠,正在闭目诵经。

    姬允并不打扰他,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发现凉得很,便只碰了碰嘴唇,并不喝。

    了空诵完一段,才睁眼,对他施了一礼:“施主造访,老衲照顾不周,失礼了。”

    “是我扰了住持清修,原是我的过错。”姬允摇摇头,又道,“住持夜里仍然诵经念佛,我自愧不如。”

    “不敢当。”了空又施了一礼,道,“施主深夜来访,可是又做了梦吗?”

    姬允捏着杯子,片刻,才垂下眼,道:“我为往事所困,夜夜入梦。不得解脱。”

    了空不语。

    姬允继续道:“住持曾说,种业得果。那么为了避免那颗结果,先把业障消除。住持,这样做可有错么?”

    所以他将白宸从自己身边推开,将李承年废弃,将姬准……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去避免一世引发结局的诱因。

    ……结局总该有所不同了吧?

    了空须眉皆白,无人知他的年岁,姬允第一次见他时,了空似乎已经是现在的这幅模样。有人说他古稀,有人说他耄耋,终究都只是传言。

    他眼中仿佛是老朽之人即将腐朽的浑浊,又好像遍历红尘,胸中早已分明,不过垂眼俯看世间,了此余生罢了。

    了空捻着佛珠,道:“施主有心结,所以不得解脱。施主若是要问老衲,老衲只能送施主一句话。”

    “陛下,人心所指向的,是命运。”捻佛珠的手指一顿,了空半阖的眼皮突然完全睁开了,那浑浊的眼睛盯住他,道,“而人心最善变,又最不易变。”

    “陛下既掌握不住,又何必自苦呢?”

    又半月后,大将军顾桓领朝廷百官,赴大相寺,亲迎明帝还宫。

    大赦天下。

    前扶风王子女因避一难,信陵长公主念其失怙,收养至膝下。

    番外:弟弟

    完。

    下卷

    第44章

    三年后

    惊蛰之后落了一场雨,地底下万物耸动,抿了那点shi意,都争先从土里冒出头来。

    从郊野到王城,草色由浓渐淡。从城楼上往远处望,墨色迁延,远山已披绿着青。

    姬允在城楼站着,眼睛望着城门下远远延伸出去的官道,迎面的风沙让他有些张不开眼。他却不肯回宫里去,非要亲自来等。

    午时已过了,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也很刺眼睛。

    他微微眯眼,以避开日光。

    又问旁边的人:“怎么还没到?”

    “兴许是在路上有些耽搁了,陛下要不先回去等?”新的中常侍徐广宁,低眉顺眼地劝道,“左右白大人回来了,也是要先入宫禀明陛下的。”

    姬允不说话,徐广宁便也识趣地不再劝。

    大约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不如故,新人用熟之后也就成为了老人。

    姬允的那些习惯只要稍微用点心,都能记得住,最初那点勉强不适应已经彻底没了,现在姬允用着徐广宁已经用得很顺手。

    且徐广宁还有一点好过李承年,他永远懂得看主子的脸色,以主子的心情需求为优先,从来不会自作主张。

    姬允养过太多有自己主意的,他已经厌烦了。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地面震颤的声音。

    那是大批人马践踏地面的声音。

    姬允往官道的尽处望去,只见得一片尘烟滚滚。

    率先从尘烟里出来的,是一马当先,身披银甲,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君。

    他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人,看见那人由远至近,眉眼一点点地清晰,仿佛是从记忆里奔出来,隔了前世今生,隔了阔别的三年,那身影终于再次鲜活地撞进了他眼里。

    他的心脏骤然发紧。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白宸一行已到了城门口,姬允亲自下城迎接。

    白宸跃下马来,解下头盔,要向他行礼,姬允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

    手心下的皮r_ou_骨骼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形状了,结实而紧绷地,散出一种灼热的烫意,姬允几乎要被烫了手。

    那温度从手心直烧到心口,姬允忍住心头热意,话在喉咙里滚过两遭,才终于滚落出来:“……你回来了。”

    白宸仍就着被扶住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姬允看不到他神情,只听到他声音微微沙哑地,道:“是。陛下,宸回来了。”

    姬允一时拿不准他是自称的臣,还是宸。

    但比起眼前活生生的人,那些无谓称谓都没什么要紧。

    原本去岁冬天白宸便应该返京述职的,不料刺史裴度母亲突然去世,裴度要辞官守孝,又逢着年末,替换的人一时下不来。后梁得了消息,趁空偷袭,强占谯州辖下数县。

    白宸时为长史,见无人主持大局,排众而出,点兵出阵,竟将来犯者尽数驱逐。且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后梁皇帝竟御驾亲征,坐镇后方。白宸遂带了不到十人,趁夜偷袭后梁营帐,竟将后梁皇帝s,he死于帐中,后梁因此大乱,匆忙撤回。

    白宸s,he杀后梁皇帝一事传回王京,掀起如何风浪暂且不提。姬允心中震撼之余,也不由觉得,这小郎君,平日看着是只温顺还没长牙的小n_ai狗,放出去一阵,才发现委实是只能撕咬猎物的狼崽子。

    还好这一世他及早醒悟,白宸的尖牙利爪,终于不是对着自己。

    姬允将人扶起来,犹觉不够,又拍了拍白宸的肩膀,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白宸直起身来,姬允才惊觉,三年前差不多与自己同样高的人,如今已经高出自己至少一个脑袋了。

    白宸也已不是当年陌上人如玉的全然俊雅,那俊雅中添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他目中微深,盯着姬允。

    姬允几乎要怕他还像三年前一样,说出些不得了的话。而且还是当着身后的文武百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白宸盯着他,道:“陛下赐什么,宸就要什么。”

    提上来的一口气瞬时落了下去,落得太凶猛,反而有种失重的感觉。

    姬允略过那点不适,笑了起来:“卿能夜探敌营,取其皇帝首级,当为冠军之功。便封卿为冠军侯,并领冠军将军,如何?”

    这样的封赏实在算得上是很厚重了。

    白宸倒算得上是很沉稳,面上微微笑着,不见得多么欣喜若狂,只又要行礼谢恩。

    姬允这次没拦着他。

    一行人在城门口逗留一阵,便即入城。

    沿街已站满了人,挤挤攘攘地,白宸行经处,便爆出惊天的欢呼声,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女子的尖叫。

    实在不难理解。白宸少年便以贵士风采而负盛名,如今又以骁勇果敢传王都,又是人所共认的风雅俊美,更难得是还未婚嫁。

    如何不成为少女们的闺中梦话呢?

    花果绢帕不断绝地掷向他,甚至还有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的。多亏白宸穿戴了盔甲,否则遭这样多的爱慕一通砸,便是座石雕也要被砸出个缺口来。

    姬允坐在车中,脸上神情渐渐地不大好看起来。

    “这些姑娘家,未免太不自矜了。”

    徐广宁偷偷地觑他,姬允看着是不悦的模样,可等了等,也没有等出姬允继续再说什么。

    他只是越发不快地,蹙紧了眉毛,又不得不忍耐似的,微微地抿住唇。

    因了这些女郎们的热情,硬生生花了多一倍的时间,车队才进了宫。

    大将军顾桓已经在宫内等着了。

    自然顾桓不是特意等着,他没有这么闲。

    这三年里,顾桓权势仍然极盛,只姬允如今在政务上到底多上了些心思,又借着上一世的便宜,在几处大事上颇有决断,倒也挽回些英明的名声。一些老臣见他竟然还有些救,有事也就越过顾桓,直接禀给了姬允。有了这些告小状的,又是半截身体都入土的,家世名望都很高,顾桓也轻易动不得,便不好再独断专行得厉害,面上好歹收敛一些,不再把什么事都挡住不让姬允晓得。奏本卷宗虽仍是先经过大将军府,但都一一誊录下来,每日呈给姬允阅览一遍。小事便也罢了,大事上却也要姬允的首肯。

    如此一来,姬允与顾桓双重执政,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政治清明。

    今日顾桓照常在大将军府里处理完政务,也不交由别人,自己拿了誊录过后的卷宗,遛弯儿似的进宫来。

    正好便撞上回宫的姬允一行人。

    姬允没料到顾桓此时会来,步下微顿。

    顾桓已走上前来,拱拱手,就算是行了一礼:“陛下。”

    又望向他身后,正好与白宸目光相对,嘴唇扯出个半笑不笑的意思来:“白小郎不愧是白氏子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一副好胆识,只身闯敌营不说,连对方的皇帝都死于小郎箭下。真是代有才人出,我等该要隐退了。”

    白宸神色谦和,道:“大将军过誉。晚辈不过是初出茅庐,无知所以无畏。远远不及大将军数十年累积的手腕魄力。”

    姬允站在中间,听着两人你捧我迎地礼尚往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就是无端端觉得不大顺耳,仿佛能嗅出其间的一点火花味儿。

    他也没心情去咂摸这两人之间结了什么怨,只含着笑,轻飘飘地转了话题,道:“顾卿怎么这个时候入宫,可有什么事么?”

    顾桓看他一眼,晃一晃手中卷宗,有些要笑不笑地:“陛下见到白小郎,莫不是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平日这些卷宗都有专人去取,哪里需要劳动顾桓亲自送来。

    突然被这么一怼,姬允简直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是平日姬允被顾桓怼习惯了,虽然不大高兴,也只道:“倒劳烦大将军亲自送来一趟。”

    夜里本是有一场为白宸准备的接风宴,顾桓既然正好撞上了,也不刻意回避,大方地留下来,一起入了席。

    席上一轮推杯换盏之后,姬允便对白宸及他一干手下论功行赏。

    听到白宸被封冠军侯时,顾桓神色尚且没什么变化,再听得冠军将军,顾桓终于皱了皱眉头。

    冠军侯也罢了,虽然白宸不过六品长史,一跃封侯,简直可谓是一步登天,但白宸此次确实功高,封侯便也罢了。

    只冠军将军虽为杂号将军,却已经是能够练兵领军的实职了。

    当即站出来,竟直接开口打断了还在唱旨的徐广宁。

    “且慢。”

    徐广宁陡然被截了话,一下哑了火,犹豫地望向姬允。

    纵然顾桓权倾朝野,一向都是目中无人,但当场打断圣旨宣唱,也实在过于猖狂。

    姬允神色不虞,但还是忍了下来:“大将军有话要说?”

    “陛下如此封赏,”好似全不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不快,顾桓竟真的全无顾忌,道,“怕是不妥。”

    姬允勉强忍住火气,微扯嘴唇,道:“哦?如何不妥?”

    “诚然白宸少年英雄,立下大功,封爵受禄都是应当。只是白宸到底只上过那么一次战场,年纪又太轻,便要拔擢为将军,想是难以服众。陛下如此封赏,却不是他的荣宠,反而是将人放到风口浪尖,是要害了他了。”

    他说得仿佛头头是道,于是姬允也点点头,状似认同地道:“大将军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方才在城门口,孤已当着众人的面将话放了出去,若是转眼便把话吃回去,岂不是叫那些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好儿郎们寒了心。”

    顾桓挑了挑眉。

    他倒是没料到,姬允竟还留了这么个心眼。知道自己一向对白宸没好感,断断不会纡尊降贵跟着去城门口,才巴巴地跑去接人,趁他不在的时候先下了一道旨意。等他知道之后,木已成舟,也来不及阻止了。

    而更让顾桓不快的是,白宸回京之前,姬允虽在朝会上提过要封白宸为冠军侯的事,却丝毫未提及冠军将军。

    他的陛下,这是原本就打算绕过他,自作主张。

    顾桓眼底微微掠过一丝翳影,口中却道:“陛下虽是金口玉言,有心拔擢也不能废了礼制,自古以来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白宸立下奇功,陛下对他也颇有殊宠,封他冠军侯也就罢了。只仕途一道上,白宸到底年轻,入仕也太短,还是个文职,若不加历练便委以军事重任,终究太过儿戏。若为后世效仿,乱了套数,更是贻害无穷了。”

    姬允险些气极而笑。

    他想,若真要说起为后世仿效,贻害无穷,怎么也漏不掉你大将军把持朝政,只手遮天的事迹才是。

    他与顾桓正相持不下,白宸却执起酒爵,站起来道:“大将军说得是,臣以机巧立功,陛下封臣为冠军侯,已是隆宠。臣感陛下厚爱,但实资历尚浅,能力微薄,尚不足以担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姬允哑然一阵。

    他知道白宸这是看出他与顾桓之间,彼强此弱,所以自己站出来婉拒了,实际上是给他台阶下。

    他能感到白宸不想让自己太难看的心意,却更感到了那种被掣肘的,无能为力的羞耻,让他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用力地扇了一巴掌。

    第45章

    最终姬允还是改口,虽仍封白宸为冠军侯,官职却从正三品冠军将军,直落到五品散骑郎了。

    虽然如此,三年从六品散官长史到五品台郎散骑,本来散官入台郎不啻于阶品上升,同时还进位一品,还是随从天子的近臣,已足算得上是平步青云了。

    虽然本朝有功便封爵,天子兴起也封爵,遍地的公侯伯子男,爵位含金量委实不高。但在官职进位上,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章程。官阶等级,仕宦资历,就任资格,升迁秩序等等,莫不囊括在官资评判标准中。姬允张口便要拜一个入官三年的弱冠儿郎为将军,的确也不合规矩。

    只是有人定规矩,自然也有人破规矩。

    以顾桓的履历来看,十年间从五品虎贲中郎将到一品大将军,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规矩。而便是这样一个将规矩视为无物的人,有朝一日来教训他要守规矩。

    气得姬允一看到顾桓那张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脸,就觉得牙齿发痒。

    更可气的是,这厮竟全然不觉自己越来越乖张,眼见他脸色不对,还作出莫名其妙的模样,反说他近日脾气越发大了,动辄发怒,行事暴戾,如何能够做得一个明君。

    姬允一想起前两日朝会,便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

    原是挨着京畿的一座小县城里,一名叫钱贵的家奴仗着主人家的势力,平日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回又去占了一户娄姓人家的田产,还把人家的闺女给糟蹋了,那姑娘不堪忍受闲言秽语,投河自尽了。

    那娄老汉的婆娘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闺女,老汉又怕别人是惦记他那几亩薄地,不肯再续弦,便只一人含辛茹苦将闺女拉扯大。本是准备着把一半田产挪给闺女做嫁妆,嫁个好人家。哪晓得遭此横祸,田产没了闺女死了。娄老汉气懵煞了,竟扛起锄头,在那人途经路上,把人堵住用麻袋套了,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这下便了不得了。那钱贵的家人如蝇闻到血气,一起哄上来要娄老汉偿命。娄老汉如今已赤条条无牵挂,竟索性逃到京城来告大状,告那钱贵侵占田产,j,i,any  掳掠,作恶多端。

    这样的状子京城尹每日不收十封也要收到八封,虽然钱贵显是咎由自取,但又实实在在是娄老汉自己杀了人。这一通恩怨纠缠下来,审起来必定拉拉杂杂揪扯不清,满眼是可预料到的麻烦。况且即便最后真判下来了,娄老汉也决计没好果子吃。

    京城尹自诩良善之辈,娄老汉已经一无所有,不忍让他再遭刑狱之苦。便扔到一边,不打算管。

    谁知那娄老汉被轰出府衙,犹不死心。镇日蹲守在府衙门口,京城尹一出现便围上去诉冤情。京城尹简直烦不胜烦,某日与同僚喝酒,便诉了通苦。

    那同僚却是御史台的人,三年前因太过耿直,对天子出口不敬,而被贬谪地方,去年才从地方上调任回京,仍是做他的御史。京城尹原以为同僚遭此一贬,好歹该学了些教训。哪晓得同僚听后,竟是火冒三丈,还把无辜的京城尹也斥骂一通,当即便驱车回家,写了一封谏疏,隔日上朝就当场念了出来。

    直言如今豪强世家纵容奴才行凶作恶,鱼r_ou_乡里。奴才虽为恶行,豪强却为恶源。若再不整治,恐怕国之台基,都要被这些恶源给腐坏了。

    本来姬允对这样难分难解的案子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耿直御史说的话正好戳到了他肺管子,又好巧不巧的是,钱贵的主人有个兄长叫钱通,正好在顾桓手下做校尉。

    于是这桩理不清的案子,姬允便不得不cha手了。

    于是天子升明堂,亲自审起这桩刁奴行凶反被杀的案子来。

    这案子麻烦的还不止在行凶者复为被害者,受害者反为行凶者这样的反转。更麻烦的其实是在于,这案子牵扯到了侵占私田。

    自古以来土地农桑是国之根本,本朝行的却是以ji,ng少治凡多的贵族绝对统治。自太祖立国,对功臣贵戚广行分封,一代代开枝散叶地传承下来,到如今天下土地几乎都成了贵族们的私地——不是自家传下来、后又增补的封地食邑,就是买下别人手中的私地,变作自己土地。

    然后他们再把地租给底下的农庄庄主,朝廷若是收五分赋税,他们便租出七分,中间便可获取两分利润。而且拥有封地食邑的,大多又都有减免赋税的权利,如此一来更是利润可观。

    而且土地承包肯定又不止这两环,庄主又租给佃户,佃户再租给农户。层层下去,落到最底层的农民身上,恐怕十分也未必能交得起这样的重税。

    到姬允登基的时候,已经出现大片土地抛荒的情况,土地抛荒并非是因为土地太多种不过来,反而是因为农民租不起地,所以才无地可种。

    那时姬允才登基,尚有一片壮志。曾经就这情况施行了数次垦荒政策,规定谁垦荒,土地就归谁。在这样充满诱惑力的条件下,农民们兴冲冲地扛锄去垦荒,头两年倒也颇见成效,但贵族们岂能坐视耕出肥田而不眼红。随即拿出白纸黑字的地契,就原先这片土地该归谁而扯起皮来,又或者以利以势,将新垦的土地从农户们手上又给抢了来。

    姬允无论如何料不到,轰轰烈烈的垦荒之后,紧随而来的竟是蝗虫过境般的土地兼并,情形甚至比原先更恶。

    遭此沉重打击,姬允才意识到贵族势力多么难以撼动,才算真正有些理解了,父皇临死前同他说的,要拉拢讨好贵族的话是什么意思。

    心凉之下更生怯意,索性也同先人一样走保守稳妥的路子,将这事抛开不管了。

    如今姬允到底是多活了一世,心性不如之前那样摇摆懦弱。再且本朝重农,宰杀耕牛都是可判死刑的重罪,更何况是强占私田,还强掳民女,使人自尽。

    之前气势汹汹要娄老汉偿命的钱贵家人,此时已完全缩了脖子,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本来他们也不是不想大喊冤枉,矢口否认的。但钱贵作恶张狂,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摞证据直往眼前戳,别说冤枉了,累得他们还要忙着先洗脱自己的嫌疑,声称绝无牵扯进去呢。

    判决很快下来,钱贵多行不义必自毙,死得不冤。然而娄老汉为泄私愤而杀人,虽谅解其情,罪终不可免。遂押赴刑狱司,在狱中了此余生吧。

    纵是如此,娄老汉也不住地谢恩,涕泪满面,布满沟壑的脸上全是遭了大难之后的悲苦凄怆。

    姬允见了,也不由感到两分恻隐。

    汲汲营营大半生,最后竟落得个孤家寡人,无依无傍。

    让他莫名感到有几分寒意,从后背爬上来。

    娄老汉一案告一段落,钱贵侵吞私田却还未开审。

    姬允有心想要惩治土地兼并,所以借题发挥。

    钱贵主家钱能恐怕全没料到,自己竟因为一个奴才撞到了枪口上。然而不知被何人暗中提点过,钱能被收捕时,尚且满面惊惶,口中称罪不已。到上得殿来,竟只一口咬定自己对奴仆所为毫不知情,便是翻出了地契,也只说是钱贵供奉,他并不知情钱贵以怎样的手段得来。

    这一番强词夺理,姬允一时竟还拿他没法子,只怒而将人收押。然后朝会的时候,听取大臣的意见。

    稍微敏感些的大臣,都能闻出姬允准备严厉处置钱能一案背后的意味。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那几乎已经是诗里才会出现的形容。在贵族压制和藩王各据一方,四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姬允没像前几个皇祖考那样,被赶得南北来回逃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或许是皇位坐得太安稳,陛下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竟想要拿他们开刀了。

    姬允看着座下一些人并不怎么掩饰地撇撇嘴,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勉强忍住气,并不发作,只更沉了声音,道:“钱能包庇奴才纵恶行凶,夺人田产污人清白,最后使人自尽。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便有人上前道:“这些恶事本钱贵一人所为,娄老汉既已杀了他,也算两罪相抵,以命偿命了。”

    又有人道:“素来只有主罪及奴,哪里有奴才犯罪,牵连主子的道理?钱能不过是管教奴才不当,且听闻那钱贵对母亲也是不孝不养,想来这等人原本便是不堪教训之徒,钱能哪里又有什么大的过错呢?”

    一群人这样说,自也有人看不惯钱能行事,或与钱氏有旧怨的,要针锋相对地怼回去。

    像脾气过于刚硬的,比如那写状子的御史蓝玉,更是直接掷了手中笏板,怒道:“钱贵作恶累累,难道钱能果真毫无所知?诸君与那钱能难不成是穿了同一条裤子,怕把他的底 裤扯了,自己也要光屁股不成!”

    这话实在低俗又直白,一些人直接涨红了脸,举着笏板指着他“你”了半天,一时竟想不到如何驳他。

    姬允在上面听着,也不由按了按额头,己方辩友实在太过粗俗。

    难怪在明知上一世蓝玉刚直无私,后来为白宸所重用,他也打算扶植此人的前提下,三年前他还是一脚把人踹出王都,准备让蓝玉同那拨出去的人一起,到地方上历练历练——至少学学该怎么文雅一点说话。谁知三年后回来,蓝玉不仅本性未变,反而还学会了本地的一些下流俚语,骂起人来更加地通俗易懂了。

    眼看互相又要吵个没完,顾桓执笏向前,站出一步,道:“蓝御史空口白牙全凭一张嘴,便要给一众臣子定罪,未免太轻率。钱贵为奴不守本分,还横行霸道鱼r_ou_乡里,死不足惜。钱能身为主人,未尽到管教之责,致使惨案发生,确该领罚。但究竟是否有意纵容钱贵行凶,也该收付有司审问,眼下结果还未出来,陛下便要问刑,未免视法度为儿戏。只有暂且搁置,等结果出来再行处置。”

    暂且搁置。

    姬允细细品味了这四个字,唇边不觉露出了两分意味不明的冷笑。

    自三年前他回宫,开始有意cha手政事,顾桓也识相每日给他誊录卷宗交以来,看着君臣之间是很和谐,但只要有什么事姬允和顾桓意见相左,顾桓若不能劝服他,便能以程序繁多,准备不足为由,暂且搁置,搁置着搁置着,就再也没了下文。

    想来顾桓既要独掌朝政,又要让他保持着点体面,不至于因为太失落而做出冲动的事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姬允似笑非笑道:“这回大将军又要搁置多久?”

    顾桓神色不变,全不觉出他话中讽刺意味似的,道:“这都是刑狱司那边主理的,臣如何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审出来,又能审出个什么结果?”

    这时候他倒又知道刑狱司不归自己管了!

    姬允一路憋着口气,回到寝宫便一拂手,又要摔落一支玉瓶。那玉瓶里cha了一株已经颜色渐衰的桃花。

    姬允动作一滞,那力道便卸了大半,花与花瓶都得以幸存。

    前几日东山游宴,正好轮到白宸随侍。大约见花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支送他。

    但其实那日白宸不止送了他一人。

    他捧了一束,逢人便送,好像一个过于俊俏的卖花郎。女郎们收到花时尽是满面绯红,后来却得知女伴也有,京都里平日高雅大方,和和气气的闺秀们,为此吵了好几架。

    他看着这株分与众人的桃花,时时意难平,时时想着要扔掉,桃花却始终好好地开在瓶中,直到萎谢凋零。

    他知道白宸再也不会单独送给他花了,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在信中夹了两朵芬芳的干花寄给他,说想与他同赏。

    甚至以后可能连附赠也不会再有了。

    望鹤楼。

    南去仙北望鹤,并称双子楼。去仙楼以身处飘渺云波间,如在九天仙阙,却无仙人神女,所以唤为去仙。望鹤楼原先却不叫望鹤楼,而名极天阁。因望鹤楼本是前朝皇帝修来以通神的神楼,所以本来由于规制,除了宫阙、箭楼、城楼、钟鼓楼与塔寺之外,京中少见超过三层以上的高楼。但望鹤楼却足有九层,修成一座五面的塔楼形状。五角檐下各缀了青铜铃,最顶端的阁楼里,还有一顶巨如人身的青铜钟器。

    传闻登楼时,若九层青铜铃同时震鸣,此时敲钟,所求便能上达天听,求得天神护佑。

    只那修楼的皇帝一家都灭尽了,可见天神并不关心俗世,也无心去保佑。

    所以到了本朝,去仙楼开成一栋酒楼,名人士子斗酒吟诗,彻夜不休。望鹤楼则开作一家戏楼,每日都由教坊司里最受追捧的歌舞伎人献舞献乐。

    姬允贪图享受,喜好美人音乐,自然对望鹤楼情有独钟。自三年前南巡回宫,就更是频繁地出入此楼。虽然极天阁整个被改成了望鹤楼,但第九层那单独的一间厢房,仍被唤作是极天阁,专门是留给姬允的。

    近日教坊司写了一支新曲,姬允便兴起出宫,要去望鹤楼听曲子,还点了散骑郎白宸随侍。

    姬允坐车,白宸骑马跟在车子旁边。

    两人中间隔了一道竹帘子垂下遮住的车窗,两不相闻。

    只偶尔颠簸一下,那人勒马靠近了,隔着帘子问他:“前方有块石子硌住轮子了,陛下还好么?”

    密密的竹帘细细地漏了些缝,姬允隐约能够借两分漏进来的微光,瞧见外边那人的一片衣料。

    但也仅此而已了。隔了那么密密的一重,还看得见什么呢。

    但他也没有让人掀帘,只在车内坐着,声音很稳,听来甚至有些寡淡:“无妨,继续走罢。”

    目光却几乎胶着在了竹帘子上,只盯着对方那张被帘子挡住的脸上。

    “是,陛下。”

    那人恭顺地应了,勒马走开。

    直到那点细缝已连窥视那人的一片衣角也不足够了,姬允这才将目光收回来。

    下车的时候,姬允不知怎么走了神,脚下踩空了一步,身体一歪,眼见着要跌下来。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姬允站稳了,还并不来得及说什么。

    那只手已经很快收了回去。从始至终,那人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一下。

    即便如此,白宸仍是微微垂目,道:“臣冒犯了。”

    姬允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微微开合几次,终于只是嗯了一声,又觉太冷淡,添了一句:“无妨。倒是多亏卿扶了一把,使孤免于出丑了。”

    对方只微微低头,道:“这是臣的本分。”

    如天底下最恪守本分的臣子,那人显出全然的恭敬与顺从。

    三年前那个莽撞热切,脸上发红地说着想要对他诸多不规矩的少年,终于是亲手被他推开了。

    两人进到望鹤楼,便有仆人迎上来,领他们去极天阁。极天阁在最顶的第九层,以姬允的性子,断断不可能每一次都委屈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遂问计于能工巧匠,只是不等那帮子没用的东西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倒是姬允自己偶然见到宫女提桶到井里,汲完水再转动滑轮,便不费力地将水桶转上来之后得了灵感。叫人从楼顶的藻井垂下来几条粗绳,以滚轮相连。绳子两端则固定住能容纳三到四人的木箱,一侧做成拉门的款式,供人出入。再以人力转动滚轮,小屋便能升上去,不必辛苦人自己爬楼了。

    人在贪图舒适一道上真是才思泉涌。

    姬允使用得很惬意,又第一次带着白宸来,便有些忍耐不住,有些炫耀地问道:“你觉得这东西如何,可还方便省力么?”

    白宸见他神色中难掩得色,目中微微一软,但那柔软情意尚未从目中泄出来,他已微微垂下睫毛,敛去眼中神色。

    只点点头,道:“的确别具匠心。”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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