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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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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太多 作者:TT笑谈

    第3节

    “不必多说。”陆行川拉起手脚筋皆断的沈天忘。那人脸上无恐惧,也不剩什么愤怒,就这么软瘫在陆行川身上。

    “现在大半武林正道都在场,可作见证。十年前陆家满门被灭,真凶始终没被找到。”陆行川先是扫视在场诸人,然后看着沈天忘,目光平静如死水,“我陆家上下的性命,算在沈天忘沈盟主,同你手下的人身上,你可有话说?”

    “你觊觎陆家剑法,抢夺到手后,自己习练、传授弟子,你可有话说?”

    “如今你腰上佩剑,是我父亲,陆氏家主之物,你,可有话说?”

    他每说一句,在场众人的呼吸急促一分。到陆行川话音落下,众人看向面目死寂不见分毫愤恨的陆行川,和面色晦暗不明的沈天忘,纷纷屏住了呼吸。

    沈天忘手脚无力,几度想推开陆行川站立,却最终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他就这么瘫在地上,满身污浊,却忽而狂笑。

    在沈天忘手下,武林盟做大十余年,纵使如今已到末路,他自己也已经形同废人,八大门派诸人,此时却忍不住心有余悸。

    那是猛虎到末路的哀哭——作狂笑姿态的哀哭。

    “人是我杀,剑谱是我拿,剑是我夺。正是我!”他费力地抬起头,在场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一瞥,他只看向陆行川,成功叫他落到这地步的陆行川,“正是我!是又如何?”

    “自是,杀你。”陆行川低下头,同他的仇人对视,眼里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甚至没一点重担卸下的解脱。只是平静——一如今日之前的每一天。“我自有大把说辞可以唾骂你,激怒你,羞辱你,可没必要。你不过是输了。”

    “而今日毁掉武林盟的陆行川,同当日毁掉陆家的沈天忘,又有多少不同呢?”最后的字句,轻得几近叹息。在绝对不合时宜的叹息中,陆行川剑尖微点,贯穿了沈天忘的咽喉。

    他大仇得报。从此世上,已无他不得不做之事了。

    第9章 27~29

    陆家凭剑术立足江湖,实力威望都够深。眨眼覆灭,武林正道原本不可能不追查。能叫他们放弃的恰恰不是查不到真相,而是查到了真相。

    陆家全部底蕴、积蓄,陆家剑法,尽归了沈天忘。如今这全部的财富、典籍、秘辛,都成了可供交易的物品。只这点,足够正道承认沈天忘清白干净,放弃追查陆家事。沈天忘年轻时凭高超剑术,一腔蛮勇,开宗立派,叫“武林盟”,江湖上自然多的是嘲笑他不自量力的。结果他终究成了名副其实的武林盟主,武林,盟主。

    一个陆家,不仅让沈天忘彻底壮大了武林盟,也让正道帮派们,大大赚上一笔。

    如今同样的事换了主角。陆家遗孤手握最名正言顺的大义名头,求仁得仁手刃仇人,将一整个武林盟,全部的财富、典籍、秘辛,又捧到了武林正道们面前。

    若说恨意,陆行川非止对八大门派这些人有恨意,他对世道本身有恨意。但有与责任相连,必须发泄的恨意;也有应当算作是迁怒,不该宣泄的恨意。

    若可以,在场所有人,他凭一腔恨意,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做出些什么。而陆行川也一向有这样的自负,如果愿意,他总归做得到。

    但他不该做。

    “沈天忘既已身死,晚辈的家仇,便已经了结了。武林盟中诸人,”陆行川看了看领头的崆峒掌门,见对方目光闪烁,正气凛然的贪婪,“晚辈早先调查过,当年跟随沈天忘袭击陆家的人,这些年被他逐一清洗,如今大都没有命在。现在武林盟中年轻弟子,与我无仇怨。他们今后当如何,武林盟今后当如何,晚辈无意再关心。”

    他俯身拾起亡父的佩剑,抱在怀中,向崆峒掌门行一晚辈礼,便转身离开了。

    陆行川虽说了“无意再关心”,但他本人借此表达了不愿追究无关者的意思,若八大派在处理武林盟的时候行事太过,便会失去他们此行的大义名头,此后无论分赃也好势力重整也好,都不那么方便了。

    他离开,李穆然便默默跟在他身后。自然有李穆然的师弟师妹们想出声阻拦,却都被庄秋月拦了下来。

    “从此不是一路人了呀。”庄秋月也还年轻,一朝接连失去师父,以及师父作为师父的伟岸形象,此时表情也有些恍惚,“全都,不再是一路人了呀……”

    陆行川便这么一走了之。崆峒掌门自然是指望着这小后生一时激愤狂性大发,干出些出格事,好叫八大派此行,既彻底毁掉武林盟,也拿捏住这个陆家遗孤。如今这可能性没有了,他按下心中失望,很是温和地笑了。

    “带武林盟弟子们去疗伤。既然陆少侠本人不追究,我八大派自然也不苛责诸位。从此世上没有沈天忘,也不再有武林盟了。”崆峒掌门看了看沈天忘的尸体,思绪不明,终究叹道,“江湖很大,你们很年轻。今后,好自为之。”

    崆峒自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籍,如今倒也不稀罕武林盟中那部心法有缺的剑法。自然,若是陆行川所知的,完整的陆家剑法,但凡见识过的人,恐怕难免动点心思。

    但八大派刚与陆行川完成了双方都满意的合作。现在,还不是时候。

    该做的事都已做过,陆行川万分愿意给李穆然他应得的解释,或者如果李穆然想的话,他愿意把命赔给他。

    毕竟沈天忘于他是仇敌,于李穆然却是恩师。世上事,凡有道理的,也全都不是那么有道理。

    但陆行川怎么也没想到,两人一路离开武林盟,李穆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昨晚你说要看我舞剑,是为确认,我练的是不是陆家的剑法,对不对?”他如今已不佩剑。曾经有多意气风发,如今便有多狼狈颓败,他仍握着陆行川的手,浑身已是冰凉,掌心却还滚烫,“确认,便是为了判定,我值不值得被你杀掉,对不对?”

    “我还未想过要杀你。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是为确认你是否练了陆家剑法。”如今已无假装的必要,对李穆然,陆行川也露出他惯常的,僵硬死寂的表情,“沈天忘所得剑谱,心法有缺。以他经历、作为,恐怕原本也无缘至诚之道,但你未必。”

    “此前种种,全是我骗你,利用你,侮辱你。现在所做,恐怕也像侮辱。”陆长生弯了弯嘴角,拿出完整的陆家剑法心法,“算作补偿也可,羞辱也可。总归我想做的事做完了,我感谢你。”

    “……陆行川……哈、哈哈……不愧是,陆行川!”李穆然颤抖着接过那本心法,十指紧绷几乎陷进纸页里去。他毫不犹豫地将无数武林人心心念念的心法撕碎,看着一地纸屑,喃喃道,“骗我,利用我,侮辱我……?行川你总这样,总是说谎,总是骗人。可我,可我……相信的……”

    “你感谢我?”李穆然狠狠盯着陆行川。这个人,面目身姿,颜色形容,他全都熟悉;这个人心念所在,夙愿抱负,他一概不知。陆行川自然没与他交心,可他又真的配吗?

    “你哪里感谢我,你分明是恨我!你最恨我,若非为了报复我,你何必……方才在武林盟,再以前,我们还……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杀了我!”

    此时陆行川早已经理不清李穆然思绪飘飞到了什么地方。如今他不必再揣摩这人心思了,也懒得费心思量应答,只干脆地撇开了李穆然握着他的手。

    “总归,日后若是剑道出了岔子,再来找我,我今天的话,总是作数的。至于你要是为沈天忘报仇,或是为自己出气,杀我伤我,也是应当。你现在动手,或者日后动手,我没有话讲。”

    “报仇,出气?行川啊行川……你就一定要,鄙薄我到这地步吗?”李穆然一时悲极,一口血径直喷出来。他赶紧捂着嘴,还是jian在了陆行川身上。看着陆行川衣襟处的血迹,李穆然的眼神已是浑浊,“是了,你既没有对我动心,想来也从未相信过……心悦你是真……”

    “到如今,你挂在嘴边还是这些吗?”陆行川皱了皱眉,不由地对李穆然有了几分轻视,“我引来八大派围攻武林盟,我手刃你恩师,面对我,你如今想的,还是真真假假一番情爱?”

    “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李穆然眼中酸涩,胸口闷痛,却是哭也哭不出来。只是渐渐全身无力,瘫倒在地。他仰头看陆行川,还是纤尘不染模样,凡尘纵使沾他身,也不乱他心。

    李穆然知道至今仍心心念念,再愚蠢可笑不过。可他放不下——他早就,放不下了。

    “此前种种,你待我,全是……假的么?”他不敢再看陆行川。他既羞耻于自己的卑贱,又羞耻地、卑贱地、不死心地,仍有期待。

    “便是你全部的好,关心,都是假。雨天你便比往常沉默,还有,你那么怕冷,你说……那次你说想家,这些……也是假的吗?”心头shi意,脸上shi意,终于清晰。李穆然以为是自己终于哭出来了,愣怔了一会儿,才看见天色忽而暗淡。

    下雨了。

    陆行川的声音飘飘渺渺,有模糊的距离感和清晰的冷淡。

    “你便当,是大梦一场罢。”

    持续的,轻微的,漫长的疼痛中,李穆然渐渐失去了意识。他下意识的仍想拉住陆行川,想让他的行川别走。

    可他不敢。他不再有资格。

    背着李穆然找到医馆,留了银子将人扔下后,陆行川一时也没了去处。凝碧宫是不该再回了。顶多等他安顿下来,正经去向师父辞行,除此之外,以后都莫在与凝碧宫有牵扯比较好。

    偌大的陆家尚且会因为绝世的剑法而遭人觊觎,更何况是他孤身一人。今后行走江湖,恐怕难得平稳。陆行川自己,于生死倒都没有常人应有的看重,但徐正是他恩师,凝碧宫在他失去一切走投无路时庇护他。这两者于陆行川,有特殊的意义。

    无论何事,他不愿牵连凝碧宫。

    正在雨幕中慢慢地走,熟悉的寒意从身体深处漫上来。陆行川习惯这份寒意。他于这寒意中反复回忆逝去的父母,笑得像哭的小婢女,烂草垛。仇恨或许是这样的感情,在它还是目标的时候,这感情总是那么新鲜。可到目标已达成,恩仇已清算,这份感情便迅速地苍老、枯萎。

    陆行川想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再不能清晰地体会自己当日的心绪。他不清楚该不该为之开心。十年,他只想着怎么杀死沈忘天。如今他不清楚很多事。

    也不那么想搞清楚。

    “行川?行川!”循着声音看去,陆行川便看见徐泽站在雨里,满头汗水与水滚滚留下,一劲儿向他跑来。

    “我说过别来……”

    “你别气你别气!”徐泽赶紧一气儿说下去,“我查到八大门派大队人马往武林盟去了,担心你会出事。可我赶到武林盟的时候你已经走了……行川,你终于……”他本想说“你终于得偿所愿”,一时却梗住了。

    他又想起当日陆行川赶他走,口口声声不会回凝碧宫。他知道陆行川身负血海深仇,他知道如今他该为陆行川高兴。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行川你……我……”他想说他如今也在努力,要混出自己的名堂来,叫陆行川今后事事能指望上他。可这许诺,于陆行川,想来也只是空话。

    他想说无论陆行川今后往哪里去,他总是愿意跟在身后的。可这于陆行川,恐怕更是麻烦。

    眼前人满脸的热气很快要被雨水全冷却,变冰凉。陆行川大致能知道徐泽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拒绝的方法他试过够多了。如今,若实在不行,他只有……向师父坦白,向师父请罪。

    “什么你你我我的。”陆行川很是清淡地笑了,“如今我要做的事情终于了结,该去见过师父了。”

    “你、你是说,行川……你还会回凝碧宫的对不对?”

    “师父抚养我十年,如今哪里有不回去的道理?”陆行川 了一把徐泽shi透了的脑袋,又很是嫌弃地甩甩手,“不早了。这雨暂且也停不了了,你陪我先找地方住下。”

    “好!”徐泽欢快得过分,一把搂过陆行川,便掀开自己也shi漉漉的外袍把人整个兜住。雨水冰凉黏腻。他身边有陆行川,心里便有一颗太阳。

    稳定而熨帖的热度传过来,陆行川敛了笑,眼底是覆满新雪的荒原,心境敞敞亮亮。

    徐泽足够好了,而他其实也心知,对不起师父也好,今后自己将面临的危险也好,是理由,却不是多么重要的理由。

    徐泽足够好了,陆行川只是,不喜欢。

    第10章 30~32

    凝碧宫在整个中原武林的名声,颇有些妖魔化。徐正为人算得上磊落,行事却颇有些放诞。他早年漫游山川,身边很是收拢了一批怪人。凝碧宫成型后,也不听武林盟号令,也不与中原武林诸多门派结交。偌大一个凝碧宫缩在中原武林的边缘,几乎在正道与邪道之间游移。潇洒是自然,不太招人待见也是自然。

    陆行川至今所做桩桩件件,不想牵扯上凝碧宫是自然。就是徐泽在外行走,把自个儿老爹的名字报出去,恭敬忌惮是能收到一些,真正被当做名门正道出身被对待,是不会的。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沈天忘喉间的血洞,便会作为陆行川极其耀目的战绩,叫这少年人就此扬名。但不是现在。

    陆行川二人并不多么急着回凝碧宫。徐泽自然乐得与陆行川单独相处,越久越好,至于陆行川,这十年,他心里都只想一件事。现在这一件事完成了,周遭人事,好像瞬间变清晰,却也瞬间变陌生了。

    他想他还未曾有过如现在这样的闲心,看清楚晴空下沾水的松枝,如天成的剑刃,却有些柔软。

    “行川?”徐泽提溜着酱肘子在陆行川面前晃了晃,“吃不吃呀行川?”

    陆行川眨了眨眼,只觉得视野虽清晰却游移。说实话他一直记不大清楚徐泽长得是什么样子——他一直也记不大清楚身遭大多数人长得什么样子。

    在凝碧宫,徐正手下奇人异士多,长相奇形怪状的人更多。陆行川大可以凭借面上油彩的颜色,青面獠牙,头上生角来一一辨认身边人。而徐泽,自然就是少数的,五官清清楚楚摆在脸上的人。可如今他不在凝碧宫了,有时候徐泽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话,陆行川还要费心辨认一下,是这个人没错。

    “吃啊。”陆行川直接就这徐泽的手,咬了一口酱肘子。他嘴里塞着食物不好再说话,就听徐泽在他面前上蹿下跳,乐此不疲提及各色琐事。最后只见那人举着肘子气势汹汹靠近陆行川。肘子、徐泽、陆行川,彼此构成奇特的凝望。

    “行川弟弟啊,”徐泽长吁短叹,“世上坏人多。你可千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啊。”

    “也就我给你的安全一点。”他补充道。

    咽下嘴里道r_ou_,陆行川忍不住笑了。他推了推徐泽的手腕,把肘子的凝望和徐泽的凝望都被他推走了。“我如何知道,你就不是坏人了?”

    “我当然不是坏人啦!”徐泽好似很把这话当真,急急的便开始指天画地,“真的。我是好人。”

    陆行川笑得止不住,徐泽像是才反应过来,放下肘子就想往人身上扑,又是怂又是愤愤。他既不敢搂陆行川的腰,更不敢捧陆行川的脸,一双油手就拽着陆行川的衣摆,很是不要形象地晃了晃。

    “我……我不是坏人的。我就是坏人,也打不过你啊。”他似乎就此想到脸一个极佳的辩白理由,“对啊,我要是坏人,你可以打我打到我听话——你不打我我也很听话的。”

    这话说得便有些过了。陆行川没想到两句玩笑话能把徐泽逼得说出这种话。他不欣喜不感动,只觉得有些烦躁。他抬起手,在徐泽额头上轻敲了一下,有些疲惫地说,“好了,放手。”

    “行川你……生气了?”

    “听话,放手。”

    衣摆上一团油渍,徐泽自告奋勇要替他洗干净,又叠得整整齐齐还给他。这感觉真的很微妙。如今正经事终于完成,陆行川有了闲心细细咀嚼这种感觉。

    无论心绪如何,旁人帮他护他,待他好,都是实打实的。陆行川仍然相信徐泽待他有意,是为某些幼稚的不服。但动机如何并不减损行动本身。他也清楚自己对徐泽无意。世事如初见的画卷缓缓在他眼前展开。他还有太多不了解的事情,可以去漫游,去探索。

    但徐泽不在其内。徐泽太热乎了,不够有趣。

    只是总归,师父、徐泽、凝碧宫,他该报答他们的。

    途经崆峒派地界时陆行川又见到了陈诚。他,连同曾经的武林盟弟子,不少都已经四散拜入各大门派。陆家剑法对天资悟性对要求极高,当年沈天忘也只教给了李穆然一个人。如今沈天忘虽身死,他的弟子们,论武功,大多也是江湖上数得上的才俊。但凡只想求一个去处的,总有去处。

    如今说来,可以算是故人了。陈诚看着陆行川,神色躲闪,也不像愤恨也不像悲伤。确实,愤恨悲伤,在他心中都不明显。

    他觉得羞耻。

    “行川哥……”他见陆行川止步,便不好再装看不见,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好久不见。”

    不算长的时间里发生里太多事,如今再见陆行川,确实有恍若隔世之感。

    “确实,好久不见。”此处既然归属崆峒派,很多事便不必再问。陆行川想了想,“除了你,其他人如何?”

    “有几位师兄剃度出家,去了少林,有去衡山的,还有……我如今在崆峒派,也有几位师兄师姐,还有……还有大师姐……”

    “庄师姐?”陆行川微微皱眉,“她如今也拜入了崆峒?”

    “不。大师姐她,那天受伤太重,不支倒下。崆峒掌门一直想受她为弟子,如今留她在崆峒派养伤。她如今……见到我,见到几位师兄师姐便生气。”

    庄秋月的意义,崆峒掌门自不可能不明白。她确实天赋根骨都好,但到底年纪不小了,再好的根骨,如今收为弟子,也没什么意义。庄秋月的意义便在于,除李穆然外,庄秋月是武林盟所有弟子中,武功最高,威望最盛的。李穆然毕竟身负陆家的剑法,名门正派自恃身份,再不会收他入门下。

    但庄秋月不一样。如今武林盟弟子零零散散改换门庭,总归还是有人想着为沈天忘,像陆行川、向八大门派复仇的。而只要庄秋月也放下了作为“沈天忘弟子”的身份和责任,其余所有人,就全都无关紧要。

    武林盟,便真正被击溃,打散了。

    武林盟这些弟子们如何,庄秋月如何,本该与陆行川无关的……

    “可否,让我见她一面……罢了。”陆行川压低了声音,“你若愿意,替我转告她,崆峒剑法ji,ng妙无比,峨眉、武当、华山,哪里都有高妙武功。但她若不愿意沈天忘就这么白死了,这些东西,谁都学得,只她学不得。”

    “行川哥?”陈诚双眼圆睁,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会转告师姐,可你……”

    陆行川全不顾陈诚的反应,继续道,“沈天忘不在,只要她愿意,武林盟剩下的弟子,都可以是他的人。只要被他们寻出八大门派行事中的不正,不妥,如今改换门庭也好,被指忘记恩师也好,以后看来全是忍辱负重。”

    “至于我,我会一直活着,等她来取我性命。”

    陈诚离开前问陆行川,“师父所作所为,……是错。你为何却像是盼着师姐,报复回来?”

    “沈天忘于我自然罪大恶极,但他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庄师姐对不起你们?你们如今当真要拿他‘罪大恶极’,作自己改换门庭的借口么?”

    “你看不起我。”陈诚面色惶然,见面以来便半藏半露的羞耻终于明明白白显现出来。

    “你我相交不深,连了解都没有,何谈看不起?”陆行川这么说着,却不有地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笑,“我说我心中所想而已。”

    陆行川不确定庄秋月如今的愤怒,是真的愤怒,还是放下身段前必要的拿乔。说实话他也不如和在意。

    他没骗陈诚,确实只是,说他心中所想,而已。

    “行川你都在想什么?”徐泽方才一直被陆行川挡在一边,如今又是焦急又是不解,“你教别人怎么积攒力气报复你?”

    “可以,这么说吧。”陆行川失笑,“但你这样说,听起来我很蠢啊。”

    “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还不……”徐泽咽了咽唾沫——陆行川虽这样自嘲,他却是不敢说的。“到底为什么啊?沈天忘做出……那种事,他的弟子有什么脸还给他报仇?”徐泽虽不是出身名门正派,但从小但教养,总归叫他相信,虽少,世上总该有公理正义。

    “你这样便无趣了。”陆行川双眼忽然飘飘渺渺,看徐泽,也透过徐泽看到别的什么。“世上一切真真假假,正邪,哪里比得上胜负有意趣?”

    “什……什么意趣?你自己的命也同有趣不有趣比吗?”徐泽的嘴唇都在抖,恨不得把面前一副可有可无笑模样的人打醒。

    “我自算不得什么正常人。你看不惯大可离我远些。”

    “我不!”徐泽忽地眼眶红了,再想不起怕不怕的,直按着陆行川的脑袋往怀里搂,“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不明白……我不是看不惯啊……”

    他可以接受——他乐于接受陆行川的一切想法,做法。

    但他心疼。

    “弟子陆行川,向师父请罪。”

    回凝碧宫后,徐泽见过老爹没多久便开溜,舒舒服服回自己房间——陆行川的房间,窝着了。而陆行川留在徐正身边,交代过离开凝碧宫后的经历,让徐正考校过武功后,便面对徐正,直挺挺地便要跪下。

    徐正又惊又楞,自然是不会叫宝贝徒弟跪,赶紧伸手把人拉住。“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对不起师父。”陆行川不等徐正回应,继续道,“我勾引徐泽,让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的用词已经够鄙薄自己了,但他却像是还嫌不够一样,继续朝自己身上大包大揽,“我觊觎凝碧宫势力,心知徐泽终有一天会继承凝碧宫。为复仇,我手段用尽,想着会有一天需要利用他,利用凝碧宫。”

    “如今大仇得报,他没有用了。”陆行川挣开了徐正仍扶着他的手,退后一步,声音稳定,微凉,如他本人。“我来向师父请罪,请师父逐我出凝碧宫,也请师父,叫徐泽再不要来找我。”

    “若师父要罚,无论怎样的惩罚,陆行川甘愿领受。”

    陆行川始终正视徐正,却见徐正先是愣怔,然后大笑起来,却像是丝毫没有愤怒。

    “小川啊……”他停下笑,忽然又是苦恼又是疼惜地按着陆行川地肩膀,“阿泽那小子,缠得你烦了吧?”

    “……师父这是在说什么?我说了……”

    “他缠得你烦到,宁愿这样自污,也要摆脱他,摆脱凝碧宫。”

    “小川,阿泽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你跟在我身边十年,我难道就不了解你为人?你的谎话,也编得太不像样了。”

    早在三年前,徐泽便向徐正坦白了自己对陆行川对心意。徐正自然是将自己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却从此没太在意这件事。

    他本人行事便一向无甚顾忌。徐泽虽是他疼爱的儿子,却也早到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年纪了。他原本想着无论陆行川有意无意,这都该是由徐泽自己去努力的事情了。

    但他没想到今日陆行川会到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川,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傻儿子的,便也如何对他。你知道我不屑说什么虚的。我说不必顾忌我,就是真的不必顾忌我。”徐正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心思就是太重。你是不是想着,阿泽是我儿子,他心悦你,你便对不起我了?”

    “师父……”陆行川低下头,不知该作何辩白。

    “这七弯八绕的,也只有你会这样想。”徐正很想嘲笑自己这个傻徒弟,却也心疼他小小年纪,想什么都比旁人多绕三层,错事坏事,全自己背起来了。

    “小川我只问你,若不顾忌我,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没有打算。世上人、事虽多,却只是拘我,阻我,拦我。十年前的事是我活这十年的理由。如今事情已经了结。”

    “我没有打算。”他重复了一遍。

    世上有趣之人想来还是多的,也多得是新鲜的,他未见识过,未了结过的事。能不能全见识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陆行川不很确定。

    “小川……”这一番话直接把徐正吓住了。“小川我刚才是说你没任何事对不起我,但你要是敢,你要是敢……”

    “我没想寻死啊,师父。”陆行川苦笑,“我自然不想死的,但活着该做什么,我此前没想过,现在,不确定。”

    “既如此,”徐正咬了咬牙,心知自己做得并不妥当,但他实在也想不到更妥当的做法了。“这件事便暂且由我做主了。”

    “阿泽那个傻小子,我交给你了。”

    他既私心盼着徐泽或许能如愿以偿,又多少寄望于徐泽确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中意陆行川,或许便能,叫这一片空茫的少年人,染上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人间颜色。

    第11章 33~35

    “阿泽那个傻小子,我交给你了。”

    “这是师父的命令,还是馈赠?”陆行川微微皱眉,这一点轻微的波澜,叫他如画眉目,显出几分刺人的骄矜。

    “是我的希望。”徐正看着陆行川这样子,却反而有些放心,“我的徒弟,我的儿子,我盼你们好。”

    “我知道。”陆行川缓缓舒展开眉目,斟酌着词句,“但我不愿接受。我与徐泽,无论有朝一日,会不会有谁留在谁身边,都会是我希望如此,而不是听从师父的希望。”他恭恭敬敬地朝徐正行弟子礼,却连躬下的脊背都透露他的傲岸。

    他本可以在徐正面前收敛一些,真正地,恭敬一些。但若连在恩师面前都不敢卸下全副作态,世上也不剩什么人,能容得他坦诚相待了。

    “你这个……傻徒弟。”徐正沉默许久,还是笑出来,把人扶起来揽在怀里,“算了算了,你们小辈的事情,腻腻歪歪我原本就懒得管。只是小川你要记住,

    陆家虽已不在,却还有我,我是一直,拿你当家里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徐正揪着傻徒弟的衣领,斗ji眼看着这小孩,“我说的是你惹事儿了有我给你兜着;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报我的名头,我给你撑腰;任何事儿扛不住了,往我身边逃。丁点儿年纪小屁孩,别想着什么事儿都一肩抗!”

    徐正在江湖多少年,陆行川此前一番作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他何尝不知道。这次陆行川在他面前一番话,除了撇清同徐泽的关系,恐怕也存了从此再不牵扯凝碧宫的心思。

    这傻徒弟好事坏事尽管做,徐正可以不管。但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孩敢跟他见外,他不乐意。

    “听懂了没?”他抬手敲了敲陆行川的脑门。

    “知道了。”陆行川局促地撇开脸,抿着嘴犹疑了一会儿,才清清爽爽回道,“谢谢师父!”

    “谢什么谢,好了,滚去休息。”徐正顿了顿,表面的严肃凶狠也撑不住了,软下口气,“在你做好今后的打算前,就安安心心留着。想不好也没事,慢慢想。”

    在陆行川至今为止的大半时光里,是徐正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又不同于儿时那个高大遥远的背影。

    生身父母将性格的底色,坚忍、底线、责任交托给他。这些东西支撑着陆行川前行至今,并将继续支撑他走下去。

    而徐正,徐正一言一行,言行之外,都在告诉他,大可暂且放下,大可倚靠。

    陆行川不敢确认这份允诺,他有没有资格去兑现,但他感激,他喜欢。

    “谢谢,师父。”

    在徐泽拖着鼻涕抱着衣裳被褥挤上陆行川的床之间,陆行川在凝碧宫的房间一尘不染,空旷得不像有人常住。

    随着徐泽的进驻,房间里就多了许多他的个人物品。从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到各处搜集到的刀剑,凝碧宫的少主人很乐于向陆行川显摆自己的一切心爱之物。

    与徐泽同住之前,陆行川的每一幅字,无论写废了没有,都是写完就扔的。但徐泽就看得很是舍不得,陆行川前脚扔下,他后脚又帮人收起来了。到现在徐泽手里,便有完整的,陆行川这些年字迹变化的脉络。

    陆行川本人,并不是很能理解徐泽这种囤积旧物的习癖。但对此倒也谈不上好恶。顺其自然之下,他原本空空旷旷的房间,不止多出一个人,也多出几分难得的人气。

    从徐正处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徐泽已经抱着一角被子睡着了。他同陆行川不一样,一向入睡快,睡得深,少梦。陆行川很是习惯地将那一角被子扯走,徐泽也只是翻滚了半圈,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很讲究地替人把被子盖好,陆行川自己也侧身躺下。睡眠于他并不美好,但陆行川许久不畏惧睡眠了。

    现在他有些畏惧。

    半睡半醒间熟悉的梦境便开始在他面前铺开。孤身抗敌的父亲,落泪的母亲,人头落地的小婢女,雨中血,血里火,全是他看熟了的东西。

    陆行川站在一边,既投入,也游离。他清楚发生过的事情,也清楚即将发生的事情。

    本该如此的,但陆行川胸口闷痛,手脚冰凉。他害怕。某个确实该应验的预感,叫他害怕。

    天忽的放晴,梦里雨中血,血里火,全变得浅浅淡淡。陆行川站在一边,没法走近一步。他看见小婢女好好的站着,面目干净,冲他傻笑;看到母亲卸去艳丽极了的妆容,止住眼泪;看到父亲收剑,转身走向他。

    一切都这样好,陆行川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晓得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小川,你保重。”

    “嗯,我保重。”

    那些干净的温暖的人影缓缓地,消失在陆行川的视野里。他大仇已报了,生者当中几无他挂心的;逝者,也不会再入他梦了。

    “知道了,我保重,我保重。”

    “行川?行川!行川你醒醒!”

    “徐……泽?怎么了?”陆行川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觉得头疼,视野模糊,身遭琐碎嘈杂。比旁的情绪更快被他清晰地感知到的,是烦躁。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啊,你内息怎么这么乱?”这时候徐泽也顾不上胆怯,抚着陆行川的后背便要替人调息。

    “我的内息?”陆行川稍稍静下心来感知,才觉得心口剧痛,强忍了几番忍不下去,到底躬下腰,呕出血来。

    一口血吐完,陆行川斜倚在徐泽身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不疼的。徐泽早吓得眼眶也红了,手也抖着,恨不得全副内里都用来替陆行川调息。他一边梳理着心上人混乱的内息,一边低声不住问着,“到底怎么了,行川,行川你哪里疼,行川……”

    “好了,没事了。”初时汹涌的疼痛很快平息,陆行川叹了口气,想起梦境,想起剑法、心法,大概猜到自己如今状况的缘由。“别怕,没事了。”他扶着吓得不轻的徐泽,将人推开,苍白着脸孔冲人露出个半成型的微笑。

    “行川……我求你了,你能不能……”被陆行川这一吓,徐泽倒像是暂时忘记了素日里对陆行川武力的恐惧。他仍死死握着陆行川的手,说是发狠,却是个祈求的姿态,“别再笑了,你不开心,不舒服的时候,别再笑了……”

    “你总这样,一点小事,说得这样严重。”陆行川还是笑,却难得掺了几分真心,眼波微颤,冷也如化雪,暖也如化雪,直看得徐泽呆在那里。

    “你的事情,没有小事。”徐泽还没完全回过神,心里话便这么说出去了,更是得寸进尺地大着胆子,将陆行川一副微凉的身子揽在怀里。“告诉我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

    “我梦见陆家,爹娘,还有许多人。”陆行川话音淡淡。他从未向任何人袒露梦境,并非出自羞耻或者防备,只不过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旁人纵使知晓,施给他二三关心怜悯,于他也无触动,也无用。

    但此时此刻他想说出来——不拘是说给谁听,他想说出来。

    “都过去了,行川。”徐泽听他触及这个话题,便既是心痛难言,又有些惊喜于他的信任坦诚。他将陆行川搂得更紧,只想着叫这人暖起来。

    “是啊,都过去了。以往他们总作为噩梦与我再见,如今我再不会做噩梦了,真好。”

    “行川?”徐泽晓得陆行川说的没什么不对,却本能地还是疑心这人是在强撑。“你当真这样想?”

    “我原本想,无论生死,无论悲喜,总归相逢。”他忽然看着徐泽,很是欣喜地笑起来,他双眼笑意真切,却连笑意都快要化成水珠坠下来。“从此,不会有相逢了。不过那也很好,我早该同这些人、事告别。不舍得放手,想来于他们,也是负担。”

    心脏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疼得徐泽透不过气。他同陆行川相识十年,其中大半时光同榻而眠。他原本自恃,待陆行川的心意,够深了,够真切了,结果却只是发现,这人永远能叫他更中意,更……心疼。

    “不是负担。”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宣言,“你于他们不是负担,你于所有人都不是负担。”

    “好了,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陆行川动作轻缓,撇开徐泽环着他的手臂,“我想好了。我想好离开凝碧宫后,想要做些什么了。”

    方才他心神确实动荡,但其实并不至于到气息紊乱甚至吐血的地步。在那一阵混乱当中,他并未受伤。

    他的剑道心法,突破了。

    当年母亲告诉他,传到他手里的,才是完整的陆家剑道心法。他原本以为完整的心法只作口授心传,是为了防止如沈天忘那样的人抢夺,现在想来却未必。

    若当真以至诚之道为剑道根基,或许陆家剑法,其实就不可能有真正完整的心法,永远只有更进一步,更进一步。

    陆行川原本不确定世上可还有值得他花费心力去做的事情,现在他找到了。

    亲朋故旧注定会有重逢之日,死去不困难,这十年,他连活都做得到。

    而如今他不再急切于必然会到达的终点。他找到了别的,值得尝试的事情。

    “我想看遍天地众生,山水,尘土,然后判定是否值得——一切,是否值得。”

    “我陪你——让我陪你……”徐泽只觉得他此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有勇气了。他直视着陆行川,他的众生,他的山水,他的尘土,都是陆行川。如今他面向他的一切,也请求,也允诺,“我要做留在你身边的人,我要看遍你的喜乐,摧毁你的悲愁。”

    “随你。”

    第12章 36~38

    很难得的,直到陆行川睡去了,徐泽还睁着眼发呆。他再一次替陆行川掖了被角。这人睡相很老实,摸摸头拍拍背搂搂抱抱的机会是肯定没有了,就是掖被角也其实没什么必要。徐泽只是需要做的什么,维持清醒,然后好好想一想。

    或是源于初见的遭遇,或是此后渐渐养成的习惯,他对陆行川有一分畏惧。他那一点心思,便是多年不敢点破,以陆行川的敏锐,肯定也看得出来。徐泽原本很愿意满足于不被拒绝的状态。他总想着时间还有很多,能有机会你侬我侬自然是很好的,但在这之前最重要的,还是陆行川在他身边。

    但陆行川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要离开的理由。不愿牵连不愿利用,这理由在道德上太洁白无瑕了,以至于徐泽连说出那句“让我待你好”,其实都觉得是轻慢了陆行川。

    在被拒绝得最难过最绝望的时候,徐泽想过,陆行川到底孤身一人支撑在这世上,他大可以靠凝碧宫的势力,用武力用威权,扭曲陆行川的意愿,把人强留在身边。

    按下心中根深蒂固的,对陆行川那一分畏惧,徐泽知道自己是做得到的。但做得到的事未必应该做。徐泽常常将那些被陆行川舍弃了,又被自己仔细收好的旧物一一摊在身边,一时想着自己就像那些写废了的字,穿旧了的衣裳一样被陆行川扔下了。想着就为自己的心意自己的付出,自己是有资格将陆行川留在身边的。

    可更多的时候他却满心甜蜜地想,将将十年,无论陆行川本人是否在意,他的时光里有徐泽一份。徐泽虽不至于为这一份就满足,但他的心意虽真,虽深——

    他的心意再真,再深,陆行川本人,也还是比这份心意,还要好。

    “行川,我早知留不住你,你这样好。”徐泽侧过身,看着熟睡的陆行川。这人清醒时再是与人谈笑,也不自觉地透露出高高在上,漠不关心。如今眉目舒展,照旧一副冷淡相貌,却显出几分温柔可亲,引得徐泽胆子奇大,凑过去亲了亲陆行川的鬓角。

    “我早知留不住你,但如今你总算愿意留我在身边。那也是一样呀。”

    到现在,徐泽大致能明白,他今日千巧万巧,恰遇见陆行川难得的示弱。凭这份幸运换来的许诺,徐泽也知道是有些卑劣,也担心陆行川事后会后悔。但此时他在意不了这么多了。

    陆行川过往遭逢也好,心中思量也好,徐泽不是不懂。他不仅知晓,也心疼。但他也有他自己的心思。陆行川这样好,一定能遇见愿意如徐泽——更甚徐泽,待他好的人。相处这么久,陆行川尚且没有对自己动心,徐泽也不敢确定,以后他就会动心。

    这些虽都是站得住脚的道理,徐泽此时却懒得去想。

    “这一次,你是答应了我了,行川。”他很是缠绵地轻吻着陆行川的侧脸,“我再不放手了。”

    而等他安心睡去,陆行川睁开眼,很是浅淡地笑了一笑。

    徐泽足够好,虽则陆行川始终相信,徐泽早晚会清醒抽身,但既然不是现在,那便这么顺其自然下去,也无妨。

    如今陆行川行走江湖,果真已经名声大振。离开凝碧宫地界不久,就接二连三地有人挑战他。如今他腰间挂的是亡父的佩剑,使的是一整个罩在传奇故事里头的陆家剑法。初入江湖,想着赚声名的小剑客们,在他手下走上两招,背一道伤口回去,也是值得说道的故事。

    陆行川对此倒无甚感觉。他此番游历,原本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行程慢一些,一路上多遇见几个人,蛮不错。只徐泽在一旁见他常常要应战,有时还险些受伤,又是气又是焦心。

    “行川你总这样手下留情,他们才会像苍蝇一样哄上来的。”徐泽趁着陆行川收剑,动作很是自然地便牵过这人的手腕,轻轻捏着。

    “切磋而已,分出胜负即可,怎么才算不是‘手下留情’?”陆行川拍了拍徐泽的手,笑道,“你说他们是苍蝇一哄而上,那我成了什么了?”

    徐泽讨饶地低下头,攥着陆行川的手不让人抽走,“我随口一说嘛。再说,既然有胆子找你‘切磋’,输掉了就把握剑的手留下。到时候你提着一串手臂走在路上,我看谁还敢找你麻烦!”

    他说这句话几乎是认真的——凝碧宫本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徐泽行事,虽不算弑杀,待陆行川以外的人,脾气却绝对算不上好。陆行川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背脊微弯,笑得更厉害了。“这也不是不行啊,不过要劳烦,我空手走着,你替我提那串手臂。你凶神恶煞,旁人看来,恐怕更害怕,更不敢找麻烦。”

    “好啊好啊。”徐泽很是积极地应声。他丝毫不在意,陆行川自然是在说玩笑话,但如果是真的,他也很愿意。

    愈近中原,找陆行川挑战切磋的人就越多,到遇见李穆然持剑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陆行川是有一点惊讶的。

    徐泽站在一边,看来人这架势,便本能地大感不妙。他牵过陆行川的双手,很是腻乎地拢在手里捂着,还可以凑到陆行川耳边问,“行川行川,这人谁啊?你认识?”

    “沈天忘首徒,李穆然李少侠。”陆行川撇开徐泽的手,走向李穆然,“我是有些东西,该还给他的。”

    李穆然样貌没大变,整个人却沉默了不少,站在那里如枯枝,很是安静地摇颤着。

    “行川,好久不见。”他紧紧盯着陆行川,拼命控制着面部肌r_ou_,勾起个笑脸,“我有些东西,总还是想让你看到,让你知道。”

    陆行川反手抽剑,横在胸前。雪白的剑刃将李穆然的人影分成上下两截,分分合合,不能严丝抿缝地贴在一起。“我当日所说,到现在,还是作数的。你是来取心法,还是我的性命?”

    “我当日所说,也作数的。”李穆然浑身肌r_ou_紧绷,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勉强像样的笑容,“我要叫你相信,无论如何,我心悦你是真。”

    一旁的徐泽听到这句话,简直气愤得想直接出手结果了这小贼,结果他的行川却是放下剑,温声细语地对这小贼说话。

    “李少侠,时至今日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

    “要紧的……行川,我只要你……”他话音未落,忽然飞身掠向陆行川,剑尖略向下,直刺过来。

    陆行川立起剑身略微一挡,却只听见铛的一声,李穆然像是是了力气,手中剑直直掉在地上。而他握剑的右手,竟也承受不住陆行川简单的一次格挡,筋脉暴起,自指尖到手肘,细细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

    “你在胡闹什么?”陆行川一把抓过李穆然受伤的手,略一探过脉息,“怎么回事?”

    沈天忘最最寄予厚望的弟子,昔日江湖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如今体内却是一丝内力也无。

    “我本想,当着你的面做的。但又担心,这样故作凄惨,一定会惹你厌烦。”李穆然像是痛极,再撑不住笑。他见陆行川就要松手,也顾不上痛,赶紧捏住这人袖口,语音仍维持得平稳,身形却已经委顿下去,“行川,剑道,武功,声名,沈天忘给我的,我全都不要了。行川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可我总忍不住奢望,我还是想……”

    他姿态作得够可怜了,陆行川却是彻底冷了脸色,一根根手指,将李穆然攥着他袖口的手掰开。

    “你以为,自废武功,便是断了同沈天忘的全部联系?你如此是为我牺牲,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对你好生安慰?我此前对你无意,在你眼里,都是因为你同沈天忘的关系?李穆然,我骗你,利用你,伤你,如今你思前想后,想到的办法,是彻底抛下悉心教导过你的沈天忘,以此来——像一条狗一样,讨我欢心?”

    他每说一句,李穆然的身形便更委顿一分,到最后,终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他模糊地发出几声呜咽,再仰头看陆行川,惨白的脸上淋淋漓漓全是眼泪。

    他早知道会如此的——陆行川定然看不起这样的他。自陆家覆灭,陆行川心间全是了结血仇,是责任,他必然看不起这样的自己的。

    可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着到这人面前,再试一试。

    “我知道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武林盟,我知道……可是行川,我待你的心意,不曾掺假。”他眼见陆行川神色淡淡,定是鄙夷他到了极点,“我知道若我作出恨你怨你的样子,你或许还会将我看在眼里。我想过的,来找你前我便想过的。所以我武功全无却还是佩了剑,我想过的……我原本想今日便死在你手里的。我已将剑法、武功还给了师父,如今便将性命交给你……我想过的……”

    “可是行川我做不到。要装作恨你怨你,要作势伤你,我做不到……”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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