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节
夺玉[金玉王朝第一部] 作者:风弄
第35节
这种指关节的动作,大概非常能发泄心里的一些怒火,白雪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慢慢的,眼睛里要吃人般的锐芒仿佛被什么磨平了似的,一点点削下去。
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小了。
一切都是连带着的。
随着夕阳黄金般的光芒消散,树荫的影子从拉长到逐渐黯淡、消失,白雪岚的脸也不再狰狞。
怒火消失的同时,替补上来的是说不出的沮丧。
宣怀风看见那样的沮丧,也无法再全神贯注地警惕,他慢慢放松绷紧得快断掉的四肢,复杂地看着白雪岚。
宛如冬夜喝到冰化的柠檬汁,那种酸酸冷冷的怅然,浸透了两人的骨髓,连指尖也是无力的,不复生机。
不知隔了多久,一点声音软软的敲打着耳膜。
宣怀风听了片刻,才醒觉那是白雪岚的叹息。
白雪岚一边叹息,一边转身,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宣怀风就算竖着耳朵,也没听清楚那沉重的语调里到底藏着哪几个字。
站在大树底下,看着白雪岚朝月牙门那头一步步踱去,步伐很慢很稳,带着决断的味儿,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回头。
忽然间,宣怀风想起白雪岚曾经唱过的那《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宣怀风懵懵的,独立树下,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时候。
渐渐四周都黑下来,门下廊下电灯全亮了,远远近近,照着亭台楼阁影影绰绰,他倒像个无主的孤魂。
终于,他挪动了站得发酸的双腿,慢慢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正朝白雪岚的房间那方向去,不禁站住脚。
惆怅了一会,便换个方向,往自己房间去。
可到了隔墙下,脚步又停了。
他的心乱极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他不该再想白雪岚,偏偏发了疯似的就是忍不住要想。
他总弄不懂白雪岚,明明很好的一天,为什么就闹得不欢而散。
他觉得和白雪岚相处,需要很多勇气和毅力,白雪岚就像一个奇怪的黑石洞,你伸手进去,有时候摸到宝石、珍珠,或者热腾腾的好饭菜,但有时候伸手进去,那黑石洞会忽然无缘无故的翻脸,变成个老虎钳子夹住你的手,让你挣也挣不开。
可今天,他甩了这黑石洞一耳光。
宣怀风忽然的满心不是滋味。
打人的手有点发麻,仿佛曾经被针扎过一样,里里外外的不自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好。
他不待见白云飞,他背弃了奇骏,他还打了白雪岚,一个中了枪伤的人。
天下的恶事,自己都做遍了。
宣怀风是只要发现错了就敢于承担的,一瞬间,他就涌起去向白雪岚道歉的冲动。
他又换了方向,大步往白雪岚的方向走。
只是走到一半,他又猛地刹住脚步,他知道白雪岚想要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变成送上门的一块肉。
一块肉,毫无价值,也没有廉耻。
电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宣怀风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扯得变形了,痛苦无比。
他是肉欲的动物吗?
他曾经是那么深爱奇骏的,但现在却疏远了奇骏。
他很想否认这一切和白雪岚那些疯狂淫靡的夜晚没有干系,但他做不到。
那么,是说看起来高贵无比的爱情,会轻易被肉体上的满足打倒吗?
他从不知自己是这样堕落贪婪的生物。
宣怀风像被击溃了,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
「谁站在那儿呢?」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
宣怀风赶紧擦了眼角,把所有愁苦都隐藏起来,转过身沙哑地说,「是我,怎么了?」
「哎哟,是宣副官您啊?」正走过来打算查探的听差立即换了笑脸,呵了呵腰,「入夜了,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呢?我见墙壁下头一个影子立着不动,以为是什么别的人……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怪我,这些天总长再三吩咐,公馆内外安全都要加强。」
宣怀风没听他说,因为看见他是从那一头走过来的,试探着问,「你是从总长那边过来的?他正忙什么?」
听差回答,「总长正闲着,叫我给白老板打个电话,就是唱戏的那个白云飞,叫他过来一趟。」
宣怀风原以为白雪岚还在生闷气,一听却大出意外,忙问,「叫他过来干什么?」
听差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低声道,「您说,这种时候叫他来,能干什么呢?不就是给总长解闷嘛。」
宣怀风脸色微变,但这里电灯照不清楚正面,听差也没看出来,只听他沉默了一会,说,「既然是总长的吩咐,你快去打电话吧。我今天累了,要早点休息,别和总长说在这里撞上了我。」
至此,道歉之类的念头通通打消。
宣怀风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关起来,在里面上了锁,坐在书桌旁闷闷不乐。
今天果然有总署送来的文件,一大叠整齐地放在桌面。
他拿起一支钢笔,吸了墨水,一份一份翻开慢慢批阅。
以为会慢慢静下心,驱赶了那份焦虑,但勉强批了二十来份,既越批越烦,一个字也看不入眼。
他担心自己情绪糟糕,在文件上批错了字反不好了,只好放了笔,仍将文件分成已批未批,案头左右各放一叠。
一时又觉得房里空气压抑,站起来重新把房门打开。
岂料,站在门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更想往外走,他一咬牙,索性走到九曲桥那头,站在水边,一个人瞅着水影发呆。
刚好,两个护兵巡逻经过,走近了看到是他,都立正敬礼,叫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嗯了一下,问他们,「今晚总长有客人拜访?」
一个护兵说,「是有客人,不过不是他拜访,是总长特意请过来的,就是常来的那个唱戏的。」
宣怀风问,「他和总长都在书房吗?」
护兵说,「不是的,都在总长房里呢,还要了不少酒菜。总长还要听差的把门口等人的黄包车打发回去,传话说客人今晚不走了。」
宣怀风仿佛被谁猛然抽了后脑勺一下,眼前有点发黑。
站了一会,才发现两个护兵还在等着自己,挥手道,「没事了,巡逻去吧。」
这一下,连水影也安抚不了心里那股抑郁难受了。
宣怀风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狠狠掷到水里,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把孙副官送过来的梵婀铃取出来。
走到门前小院里,一手持琴,微微侧头,下巴抵着琴,一手持弓。
闭上眼,琴弓在小提琴弦上轻轻拉动。
抑郁如泣的音调,便从琴弦上缓缓地飘荡起来了。
第三十章
白云飞连续意外了三次。
忽然接了电话,要他赶去白公馆,这是第一个意外。
一到白公馆,不是去书房,而把他迎到了白雪岚的睡房,那自然是第二个意外。
刚坐下,白雪岚也没问他的意思,就吩咐听差把外面等他的黄包车叫走,意思说他今晚在这歇下。
这,就是第三个意外了。
连续三个意外之后,又有听差把热酒热菜端上来,在房间里摆了满满一桌,并两套碗筷。
白雪岚吩咐了听差后,就没怎么做声。
虽然是他特意把白云飞叫来的,但白云飞来了,他这主人也没露出多少热情,只自顾自地出神。
白云飞看看酒菜,又看看白雪岚,忽然叹了一口气。
白雪岚这才把头转过来,问,「你叹什么?难道我这里不配留你一个晚上吗?」
白云飞说,「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正琢磨自己今晚的用途而已。」
他这人很善解人意,和他聊天,向来都很解闷的。
白雪岚听他话里有意思,也有点了说话的趣味,把侧着的身子歪回来,懒洋洋地问,「你自问有什么用途呢?」
白云飞笑了笑,说,「无外乎两个,一是给人解闷,二是当人家过桥时踏的桥板,你说对不对?」
白雪岚也不禁笑了,便问他,「那你自问今晚又该哪一种用途呢?」
白云飞说,「白总长向来物尽其用的,该不会两个用途都不放过吧?」
白雪岚哈哈大声笑了一番,指着白云飞说,「难得你这么个有趣人,唉,怪可惜的。」
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往下讲了,只说,「你大概已经吃过饭了,不过既然摆了酒菜,好歹吃点吧。」
自己拿起筷子,端着碗,便痛快利落地吃起来。
白云飞不好光看着主人家,也拿起筷子,少少吃了几口菜就停了,拿起酒壶帮白雪岚倒酒。
白雪岚立即伸手过来,把面前的酒杯一翻,反盖在桌上,说,「那酒是为你预备的,我不喝。」
白云飞看他脸色没刚进门时那么糟,说话也大胆了些,瞅着他问,「不会是酒里有什么新鲜名堂吧?」
白雪岚一眼瞅回去,淡淡道,「要对你怎样,用得着在酒里弄花样吗?我戒酒了。」
白云飞倒能忍气吞声,受了他一句冷话,自然而然地手缩回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慢慢的饮。
白雪岚吃饱了,搁了筷,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也是缓缓的一口一口小啜。
房里灯光亮堂,两人静静隔桌坐着,十分安分,全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迤逦风光。
这样默默了许久。
白雪岚一盏茶吃完了,才抬起眼,打量着白云飞说,「你不是说给我解闷吗?呆坐着干什么?过来吧。」
白云飞问,「真的要我过去?」
白雪岚说,「难道我特意请你过来,就是要你离我远远的坐着?」
白云飞站起来,走到白雪岚身边。
白雪岚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拉,他就跌坐在白雪岚膝上了。
白雪岚的嘴刚好抵在白嫩嫩的后颈边,张口在上面咬了一下,热热的鼻息喷在脖子肌肤上。
白云飞发出一点声音,动了动脖子。
白雪岚腾出一只手,拧住他的下巴,让他把脸转过来对着自己,两人的唇瓣几乎只差着半个拳头的距离。
白雪岚眼里闪着邪火,盯着他,咬牙下了决心似的把唇往前面送了送。
白云飞以为他要吻上自己。
四片唇几乎要贴到一起时,白雪岚忽然又改了主意,硬生生停下动作。这么亲近的距离,白云飞满耳都是白雪岚沉重的呼吸。
白雪岚把眼睛紧紧闭了,俊美的每一根曲线都抽紧的脸,像古罗马铁铸的雕像一样。
好一会,他重新把眼睛睁开。
里面可以称为火焰的东西仿佛都不见了,冷清得仿佛冰天雪地一般。
他松开了抱住白云飞的手,看着白云飞,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白云飞只好还他一个苦笑。
自己站起来,又回到刚才的位子上坐好,才说,「没本事给您解闷。那我今晚的用途,应该是当一块过桥的踏板了?」
白雪岚冷静了一会,重新露出平日优雅着戏谑的姿态来,淡笑着说,「你倒很乖。刚才我要是真的来了兴趣,你又怎么和别人交代呢?」
白云飞也不扭捏,坦然地道,「你指的是奇骏吗?他这一点上很有风度,从不过问的。何况我这个行当,总不能不出来应酬一下。凭心而言,他也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只是胆略差了一点,免不了受家里管束。」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被揉搓得有些凌乱的缎子长袍,举手时,宽大的袖口略微往下吊着,露出半截白净的手腕。
白雪岚瞧见了,不由问,「他不是送了你一只金表吗?怎么不见你戴?」
白云飞默默笑了一笑,把手垂到桌下。
白雪岚也知道他一些家事,问,「又送到当铺里去了?这又是令舅干的事?照理说,他不该缺钱才对,你每个月的包银都是他代你管着的吧?上个月我还和天音园的老板说,你现在是大红大紫的人了,包银也该涨一点,想来他也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云飞诧道,「我正为这事奇怪。本来就想涨包银的,只是不好开口,没想到天音园那头主动就给我加了两百块钱,现在一个月能有八百。原来您当了我的贵人,这可多谢了。」
白雪岚说,「不过一句话的事,不值什么。不过,八百一个月,难道还不够使吗?一般人家,足可过的安安康康,连老妈子也请上得两三个。」
白云飞便又默默的。
白雪岚温和地说,「你不用不好意思,令舅和令舅母都是吸鸦片的,我也知道。但就算两人都吸鸦片,那玩意四块钱一两,一个月花个两三百就尽够了。我问这些多余的话,只是担心你,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自己也染上了什么不好的嗜好。要这样,就真让我失望了。」
白云飞静静听着。
起初也就淡淡的,听到后面,眼里竟有了雾气。
半晌,抬起眼来,强笑着说,「您今天能说出这番话,足见盛情。请您放心,我虽然现在唱戏,倒也并没打算破罐子破摔。就算是客人,也只挑那些有知识的,看着不错的来往。至于鸦片那种害人害己的东西,更不会去碰。」
白雪岚点头道,「你有这一点灵性,那就很好。」
白云飞说,「不过,您说鸦片四块钱一两,那就大错了。这几个月,因为您的海关打击鸦片,到处都短货。物以稀为贵,烟鬼的瘾头上来,只要能吸一口,卖老婆卖房子都肯的。所以现在一两鸦片,二十块都有人肯花钱来买,竟翻了四五倍的价钱。」
白雪岚露出深思的神色,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毒入得深了,只能刮骨疗伤。既然刮骨,自然有些人要疼一些的。」
白云飞说,「至于我舅舅和舅母,更是另一种情况。有一种比鸦片还厉害的新玩意,叫海洛因,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白雪岚微微一愕,双目神光电射,沉声道,「海洛因流进城里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白云飞被他身上忽然散发出的凌厉霸道气势所慑,未免有些心惊,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仿佛被牵进了不该过问的大事里,暗暗懊悔自己多嘴,匆匆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冒头的?只知道舅舅吸上了,比鸦片还过瘾。可它比鸦片贵多了,鸦片四块钱一两的时候,它就要三十块钱一包。现在价钱更到天上去了,有时候弄一包,足足要八九十钱。这不是要人的命吗?那块金表当了三百五十块,也只够他们过四五次瘾的。」
他瞥了一眼白雪岚,低声道,「这段日子,别说卖毒的,就只是吸的抽的那些人,有钱的要多花钱,没钱的犯了瘾的更惨,通通都恨透了您。我人微言轻,只劝您一句,多少也为您自己留点退路才好。」
他说这番话的时间,白雪岚脑子里已经电光火石般把走私商、大烟馆、警察署、本署下人员……那些乱七八糟一挂钩的龌龊关系扫了一遍,眸子冷冷的,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泰然自若道,「你上的新戏不是《梨花魂》吗?好几年没听这本子了,倒挺新鲜,你唱一段让我过过耳。」
过了这个要命的话题,白云飞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我给您唱一段,不好可别见笑。」
取玻璃杯倒了温开水,喝一口润了润嗓子,刚要开口,忽然瞧见白雪岚脸色微变,把手举起来猛然截下,做了个警醒的停止动作。
白云飞骤然一惊,压低声音小心地问,「怎么了?」
白雪岚指指窗外,「听。」
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白云飞只好也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果然,一丝若有若无的音调,柳絮般的从窗外飘进来。
白云飞问,「这是什么乐器?倒不像二胡。」
白雪岚笑道,「这是梵婀铃,洋人的玩意。你常常听着二胡琵琶锣鼓的,忽然听见这个,难怪分辨不出来,其实有时候收音机里也会有一两首梵婀铃的曲子。」
他此刻的笑,和刚才的笑完全不同。
这是心底里出来的,脸上看起来轻描淡写,眼神却温柔得像雪化了又被春风拂过一般。
白云飞了然地说,「贵公馆里面有这么大本事,连洋乐器也摆弄得好的,一定是宣副官了。」
白雪岚虽然仍是笑着,却颇有些苦涩,说,「你不懂,他这是在发火,对我宣战呢。」
白云飞见他这样,心里竟也有一分酸涩,可他既然是名角,自然也懂如何掩饰心事,轻笑着赞叹,只说,「您越这样说,我对他越发仰慕。天底下发火,对人宣战的人多了去了,谁能把火发得这么浪漫雅致?谁又能用梵婀铃曲来宣布战告呢?」
这正中白雪岚心中块垒,倒让他感到十分痛快,大笑出来。
「好,」白雪岚站起来,「我们去瞧瞧这个让你仰慕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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