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0节
而听到他元旦当天还要出去,正兴致勃勃,与家里厨子商议新年菜单的叶大少一脸不高兴。
“能不能不要去?”勉强克制着心底翻涌而上的醋意,这段时间的相处,叶初静早已摸透张寒时的底线。他知态度强硬只会惹他反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走此下策,只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退一步,进三步,总有一天,一步步磨得张寒时没了脾气,长长久久,安安心心与他厮守才好。
见他这副模样,张寒时果然耐着性子,主动解释:“只是中午吃顿饭,晚上我会回来的。”
往年元旦或中秋这样的节日,柳佳莹常常要在医院值班,程璧不忍见他拖着个孩子冷冷清清,常会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或出外聚餐,不知不觉间,似乎倒成了双方的一个习惯般。
这一次,张寒时考虑过后,还是没有拒绝程璧的一番好意。
听完解释,又得到保证,叶大少也见好就收,不再纠缠。
转眼就到了元旦当天,一早起床,张寒时拒绝了叶大少要派直升机送他的提议,他眼睛恢复良好,不愿劳师动众,坚持自己开车前往。叶大少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张寒时先去了位于西郊的柳家别墅,给二老送了礼物,陪柳老爷子喝会儿茶,下完两盘棋,才告辞离开。进市区的路上有些堵,好在他是提前出门,即便有所耽搁,最后也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赶到与程璧约好的饭店。
“小张!”刚刚走进饭店大门,身后便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程老师。”张寒时转过身,也是一脸笑意,“这么巧,你跟海哥也到了?”
说着,他就向站在程璧身边的另一个人点点头,态度十分自然熟稔。而那位被他称作“海哥”的男人,体态魁梧,身着黑色大衣,一脸严肃凛冽。他与儒雅温和的程璧站在一块,一个像冬天,一个像春天。见到张寒时,他也只是微微颔首。
张寒时显然并不介意,他拿出准备的礼物,递到两人面前,说道:“程老师,海哥,祝你们元旦快乐!”
程璧立即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刘天海,催促他接下礼物,嘴上已经说开了,“小张啊,一顿饭而已,你不要总这么客气,倒显得生分!”
“要的。”张寒时脸上笑意不减。
程璧摇摇头,拿他没办法。随即便又想起什么,忙让了让,将他左手边的另一位陌生男性介绍给张寒时,“来来来,小张,我来替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夏俊树夏先生。”
程璧笑眯眯的,似乎连声音都热情了几分,他又看向张寒时,对他身旁的男人说道:“夏先生,这位就是我提过很多次的小张,张寒时。”
“你好,真高兴又见面了。”
面对那只伸来的手掌,张寒时的目光不由投向对面,那是一张他非常陌生的脸,对方长相端正,笑容温和,一直到听见他开口,那清爽中又带着些别扭的独特口音,让记性还不错的张寒时恍然大悟——
“是你?!”
☆、第47章
“是你?”
望着面前的男人,张寒时一脸意外。
对方的脸他确实毫无印象,但听他的声音,还是叫张寒时想起了上个月在医院时的小小插曲。那真的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萍水相逢,两个人在拐弯时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他们的对话不超过三句,连彼此姓什么都不清楚,如果不是张寒时记性特别好,换做一般人也许早已忘怀了。
而眼下,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缘分,竟让他们在一个多月后又再度重遇。
“上次因为赶时间,我急急忙忙没有看路,真的不好意思。”
对方依然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嘴里说着歉意的话,张寒时从惊讶中回神,连忙伸手,笑着同他握了握,“哪里的话,是我失礼了。很高兴再见到你,夏先生。”
“我也是。”用力回握了一下,夏俊树同样笑容满面,松开手后,他又注视着张寒时的双眼,看了片刻,小心问,“你的眼睛……没事了吗?”
张寒时一愣,没想到对方竟注意到了,他笑着回:“承蒙关心,已经大好了。”
见他们聊得高兴,一旁的程璧与刘天海对望一眼,似都有些意外,随即,程璧便惊讶问道:“咦,你们两位早就认识?”
“不……”
张寒时正待摇头,夏俊树却抢先一步,将两人在医院的那次偶遇简单讲了一遍。听完,程璧的脸上已露出笑,眼神里也似有深意,道:“那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顿饭说什么也要一起吃,走走走,都别站着!”
张寒时又不傻,自然听出程璧的弦外之音,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心里却暗暗叫苦。他一直低调,朋友不多,与叶初静的事,更未过多向人谈及。前段日子眼睛出了问题,有时程璧在电话里问起,张寒时也只推说暂时有朋友照应。
多年前的旧情人找上门这种狗血淋漓的事,张寒时实在耻于出口。而且即便说出来,除了换来几句唏嘘同情,对现状于事无补,程璧他们就算有心,也无力帮他摆脱困局,他知程璧身边的刘天海有些人脉和手腕,但和树大根深的叶氏相比,这点资源就根本不能算什么了。
张寒时对这位亦师亦友的编辑,一直十分敬重,眼下见程璧欢欢喜喜的,再看那位夏先生也似乎并无不悦,张寒时暗暗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便跟了上去。
进入包厢,落座没多久,程璧的另外几位朋友也都先后到了。他交游广阔,这些人几乎都是他的知交好友,大家彼此寒暄过后,点的菜也很快上桌。
程璧风趣健谈,话题一个接一个,席间气氛融洽,几乎没有冷场的时候。而那位夏俊树夏先生,从衣着服饰,可以看出他品味良好,拥有不错出身。而且难得的是,他谈吐不俗,为人谦逊有礼,配上端正俊朗的容貌,着实给人一种君子端方的观感。
张寒时对他印象颇佳,言谈间,得知他的家族几代前便已定居海外,这次来华国,他是专程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姨母。
“夏先生,你找到你那位亲人了吗?”出于好意,张寒时这样问了一声。
谁知夏俊树的神色却黯淡下来,他摇摇头,语气也有些懊丧,“这几个月我跑遍了市里的民政机构,都没有姨妈的消息。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她曾给家里寄过一张明信片,邮戳显示地点在晋江市,我真的怀疑她是否在这生活过。”
几个月前,张寒时就听程璧提过这位夏先生来寻找亲人的事,想了想,他完全能理解夏俊树此刻的懊恼,若找人找了几个月都毫无进展,那确实叫人泄气。
有价值的线索只有一张明信片,晋江城虽不能与望海那样的超级大城市相提并论,人口却也相当稠密,加上现代社会交通发达,人员流动频繁,别说二十多年前杳无音讯,就是二年,一旦断了联系,再要将人找回来也绝非易事。
“夏先生,你不要过分忧虑,只要人还在,慢慢找,总会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夏俊树双眉深锁,看得出他这几个月压力相当不小,张寒时只能尽量劝慰几句。
“多谢你,寒时。”
对方似乎非常感动,连带对他的称呼都亲近了不少,张寒时虽不习惯,想到对方从小生长在国外,笑了下,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夏俊树长叹一声,这段日子漫无头绪的寻找,大概也让他苦闷异常,面对张寒时,他仿佛找到了倾诉口,又接着讲述起来。
“我的父亲是入赘到夏家的,祖父祖母当年育有三女,我的母亲排行老大,我那位姨母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最得两位老人欢心。她后来与一名华国留学生相恋,不顾家里人反对,毅然和对方私奔,从此断了音信。当时祖父都快气疯了,坚决不让任何人寻找,可这几年,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祖父嘴上不说,其实早已心软,他们只想在闭眼之前,再见小女儿一面。”
夏俊树这番话,不止张寒时,连在座的程璧等人听了都唏嘘感慨不已。见他情绪沮丧,众人纷纷出言宽慰,又出谋划策,提了些办法建议,有说登报的,有说请私家侦探的,这些都按下不提。
“今天是元旦新年,我实在不该提这些扫兴的事。”没有消沉太久,夏俊树站起身,他脸上已恢复了笑意,态度自然地举起酒杯,面向今日做东的程璧与刘天海,“程先生,刘先生,感谢两位的盛情邀请,我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如此爽快,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气氛又热络起来。
张寒时却看出夏俊树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毕竟连元旦这样的日子,他都没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可见寻人之心何等急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张寒时与刘天海,一桌人都喝了不少。
张寒时由于眼睛之故,薛老交代他要戒烟戒酒,忌食一切刺激辛辣食物,从头到尾他只拿了一扎胡萝卜汁在喝,而刘天海则板着脸,浑身散发出冻气,导致无人敢上前劝酒。
等到宴席临终,一群人东倒西歪,早已醉得不成样子。张寒时与刘天海两人负责将人一一送到饭店门口,安排他们上车,离开。最后他们又折回到包间,从门口看着剩下的两人——夏俊树一头栽倒在桌面上,已人事不省,而程璧相对好一些,尚能坐在位子上,却是见人就傻笑。
张寒时无奈,他苦笑着,扭头对刘天海说道:“海哥,你去照顾程老师,这位夏先生就由我来负责。”
刘天海严酷的表情微微松动,他点点头,也没有多推辞。两人分工合作,刘天海那边轻轻松松就扶起程璧,而张寒时则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醉成一摊泥的夏俊树搀扶起来,到一半,对方差点又一头栽倒,实在没办法,张寒时只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出了饭店门口,张寒时见夏俊树醉成这样,叫他都没反应,无论请代驾或叫出租车都不太妥当,他问了刘天海,刘天海又问了程璧,幸亏程璧没醉死过去,尚能回答出夏俊树住在哪里。
得到地址,知道夏俊树在安和酒店包了房间,离这儿也不算远,张寒时干脆好人做到底,他向刘天海招呼了一声:“我送夏先生回酒店,海哥,你跟程老师也先回吧。”
刘天海是个不多话的,更不喜谦虚客气那一套。程璧曾评价他是头孤狼,他眼里除了程璧,容不下第二个人。见张寒时主动说要送夏俊树回去,没说什么,他就“嗯”了一声同意了。
两人分道扬镳。
张寒时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夏俊树弄进自己车里,这位夏先生人看上去并不壮硕,却重的要命,张寒时猜想他大概同叶初静一样,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一类人。
车子一路平稳地开到安和酒店,下了车,张寒时又用去九牛二虎之力,扶着夏俊树,将他送进了酒店。
谁知等电梯的时候,冤家路窄,张寒时竟又碰上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彼时,林森身边正陪伴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一见张寒时,林森便挑挑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他那对细长阴郁的眼睛又注意到夏俊树,见两人几乎半搂半抱在一起,他出口的声音随即化作一声冷笑。
林森这副模样,张寒时几乎不用想,就知他脑袋里在转些什么恶心龌龊的念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寒时根本不愿同他废话,电梯门也恰巧开了,于是他很快扶着夏俊树走了进去。
他视若无睹的模样,却激怒了林森,只听他又冷哼一声,语调尖刻,“张寒时,你胆子可真够肥的!竟敢在阿静的眼皮底下和别的男人开房,你就不怕阿静知道,把这野男人剁烂了填海吗?!”
林森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太过尖锐冷厉,让他身旁那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女或少年吓得直抖,张寒时却根本无动于衷,一脸漠然,只是在电梯门即将关闭前,嘴角扯开嘲弄的笑,对门外人说道:“林森,你尽可以给叶初静打小报告,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是么?”
这话瞬间戳中了林森痛处,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咒骂了一声,他就想冲上去,无奈电梯门却在此时彻底地合上了。
☆、第48章
幸亏夏俊树将酒店门卡等都带在身上,张寒时用房卡开了门,将人送进房间,安置妥当,留下一张便条后便离开了。
下楼时,并未再遇见那个讨厌鬼林森,这让张寒时心里轻松不少。
取了车,张寒时一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二点半。他没再耽搁,发动了车子,经过某家大型商场时,张寒时顺道给儿子买了他想要很久的玩具车做礼物,随后便匆匆往回赶。
回到木兰湖别墅的时候,已临近四点,张寒时刚进门一会儿,正和邓女士在一起的小家伙张乐就欢叫着,迈动他的小短腿跑过来了。
“爸爸,你回来啦——”仰着肥嘟嘟的包子脸,小家伙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张寒时……和他手里包装好的礼物盒。
张寒时连眼神中都带着笑意,把手中的礼物递给他,伸手抱起小家伙亲了口,“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想爸爸?”一早上就忙着出门,大半天没见到儿子,其实是张寒时自己想儿子了。
张乐抱着礼物,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很乖很想,又对准张寒时脸颊“吧唧”亲了口,惹来张寒时脸上更多的笑意。
随后,叶初静也闻讯赶了过来,由于今天一直没出门,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亚麻衣物,灰色系长裤加上靛蓝上衣,衣袖松松挽起,异常简洁清爽,却无损于他从容的气度。
停在一边,见张寒时对他怀里那个小东西的亲热劲,叶大少一语不发,看到张寒时还为小家伙准备了礼物,他脸上不动声色,只双眸越发深邃。
张寒时见宝贝儿子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礼物上面,干脆放下他,让他去自己拆礼物。随即,他才注意到旁边两眼深沉的叶初静,不知已站了多久。
“回来了?”两人目光才相遇,叶初静便扬起笑容。
张寒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外面冷不冷?”不管他态度如何,叶初静已迈步迎上前,他握住张寒时的手,试了试温度。
“冷是冷,不过还好。”张寒时回答着,一面把手抽了回来。
当着孩子和其他人的面,他多少仍有些放不开。没想到下一刻,叶大少干脆两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拖进怀里,两人面对面,叶初静又凑近他闻了闻,脸色不大好看,“时时,你喝酒了?”
张寒时微愣,他自然是没喝酒的,不过因为送喝醉的夏俊树回酒店,身上确实沾上了酒气。开车回来的一路上,他本以为那点味道早就散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叶初静简直是狗鼻子,连这样都被他闻了出来。
“不,没有。”摇摇头,张寒时神色平淡,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张寒时也不打算瞒他,“是有个朋友喝高了,我送他回去,不小心沾到了味道。”
听他这么说,叶初静发紧的脸色才稍有舒缓。他很快就脱下张寒时的外套,一旁自然有佣人将衣服收走,等确定张寒时身上再无别人的味道,叶初静才算消停。他心底隐隐仍有些烦躁,就像只被冒犯了领地的动物,勉力将不悦感压下,叶初静心知自己这是老毛病犯了,从许久以前开始,对张寒时,他就拥有不正常的独占欲,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他不能忍受张寒时将目光放在别人身上超过十秒,不能忍受他对别人笑,连正常的人际交往,只要超出他的视线外,叶初静就觉难以容忍。他甚至曾派王全二十四小时盯着张寒时,当然最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此刻,他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张寒时脸上,见他脸色淡淡的,叶大少深吸一口气,要压抑本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贯从容,擅于自我约束,对任何人事皆游刃有余,但只要涉及到张寒时,这一切就都成了笑谈。
“时时,我不是要限制你什么,你的眼睛才刚好,我怕你在外面应酬总有推脱不掉的时候,所以就多挂心了些,你别生气。”
叶大少软言好语,态度温存,叫人还怎么生出气?张寒时叹了声,摇头笑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两人的对话十分平和,多年相处,对彼此的脾气性格,忌讳什么,又喜欢什么,张寒时与叶初静互相间多多少少都摸透了,若双方无意争执,那这架还真吵不起来。
望着张寒时绽出的笑颜,叶初静也像是松了口气,他扶着张寒时的腰,将他一边往里带,一边嘴里说道:“今天的晚饭要晚一点,我看刚刚空运过来的牡蛎与龙虾都不错,焗一焗,天冷吃正好。我让厨房煮了糖水,时时,你先去喝一碗暖暖胃。”
叶大少真要卯足了劲关心起人来,那绝对是无微不至,妥帖至极。张寒时没说什么,一下午又是送人,又是开车的,之前和程璧他们在一起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他确实是有些饿了。
两人到了餐厅,没坐一会儿,正说话间,依然一身黑西服的保镖邢飞就大步流星走来。他在叶初静身边立定,然后弯腰俯身,声音低不可闻,向他报告了什么。
叶大少平日里总是诸事繁忙,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并不能幸免。而且看邢飞步伐匆匆的样子,事情估计还挺急的。张寒时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红豆甜汤,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他打量叶初静神色,发现对方也朝自己看来,连忙出声道:“我喝完东西,等一下还有篇稿子要改,你的事情如果很急,就去忙吧,不必顾忌我。”
叶初静稍作迟疑,便点点头,道:“公司那边突然出了些事,我会处理好。时时,你等我回来吃饭。”
张寒时笑笑,他不觉得一顿饭有什么要紧,随口道:“嗯,你去吧。我看今天外面天色不是太好,夜里不知会不会下雪,若是赶不及回来,也不要紧的。”
叶初静这时已站了起来,闻言,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我会回来。”说话的间隙,他已绕到餐桌另一头,俯身吻了吻张寒时的唇,又揉揉他的脑袋,嗓音沉沉,语调低徊,“今天是元旦,一年当中的第一天,我希望能陪你度过,时时。”
叶大少情话绵绵,甜言蜜语技能满点,张寒时作势咳嗽一声,听得都不好意思了。他脸色发红,一半窘迫一半无措,不敢相信叶大少当着别人的面,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到几天前,他就开始同厨师商量安排菜单,每一道菜色,怎样烧法,做成什么口味,他都要亲自过问。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元旦新年,什么都是崭新的,张寒时也许并不觉得,但对叶初静而言,却似乎意义重大,值得他用这样郑重的态度对待。
虽然看得出依依不舍,但叶大少最终还是离开了。
喝完甜汤,张寒时稍坐片刻,也起身出了餐厅,他沿着别墅东部的室内走廊慢慢前行,大块的玻璃将寒冬的低温挡在室外,向外望去,接近傍晚的天空有些暗淡,云层乌沉沉的,湖区周围草木凋敝,一些松柏与常绿植物虽仍保持着绿意,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萧条冷落之感。
整个木兰湖犹如一面平整的镜子,反射出寒光,湖水此时也变成了一种沉重、冰冷的灰蓝色。也许过段时间,等天气再冷下去,整个湖都会结冰也说不一定。
这个念头刚起,张寒时便忍不住笑自己异想天开。南方的冬天总是阴郁湿冷,寒气一丝丝如同幽魂,从骨头缝里钻进去,常常是人被冻得受不了,但事实上气温并没有多么低,很难令河流湖泊真正封冻。
这儿毕竟不是曾经的冬湖。
那个张寒时曾最爱的地方,或许亦是叶初静的最爱。在某些方面,叶大少还真是格外念旧。
望着窗外景色,张寒时一时有些怔忡,他稍停了一会儿,又再次迈步往前。房子很大,张寒时用了点时间,才从别墅东面走到西边。那里有个玻璃暖房,自从天气冷下来后,张寒时便习惯在那儿写稿,读书,或干脆消磨时间。
整个温室被设计成蛋形结构,入口向内,划出大概四分之一的区域,摆放了藤制加铁艺的躺椅,圆桌,甚至还布置了一个秋千架。室内温暖如春,周围摆满了各种西洋兰花,观赏蕨类,一旁的水池里,甚至还有睡莲等热带水生植物。但最多的,还是在拱门,秋千架,花墙上攀援蔓生的藤本蔷薇。
粉红,粉白,明黄,朱红,一重重铺开,花团锦簇,绮丽至极。
空气里暗香浮动,身处这样的美景之中,似乎连灵感都比往日更多了些。张寒时坐下来,身体陷进宽大而又柔软的沙发椅中,他打开摆在一边桌上的笔记本,点开文档,修长白皙的手指便开始在键盘上面快速地敲打起来。
一旦进入状态,工作中的张寒时总会很入神,但这一次,只过了半个多小时不到四十分钟,他就被花房外一阵争执吵闹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张寒时来不及反应,刚站起身,花房的玻璃门这时就被推开了。在一众人簇拥下,出现在门口的那位女士,打扮得体,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毛病,她微扬着下巴,神色矜持,在看到呆呆向她望来的张寒时后,一张脸上瞬间结满冰霜。
☆、第49章
他实在该安分窝在他的狗窝里,不接那个电话,也许现在也不用这么如坐针毡。
由于下雨天,咖啡厅里人并不多。
尽管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们这一桌仍因为张叶两人的缘故而存在感爆棚。风格迥异的两人,一个风度翩翩,自信从容,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他良好优越的出身,另一个眉目五官皆可入画,尤其那对颜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珠,更是剔透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们共坐一桌,两两相对,让不大的咖啡厅里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年轻的女性顾客们,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他们这边频频回顾。
而林奇夹在这两人中间,仿若一个超大灯泡,除了要接受众位女士目光的洗礼,更被迫近距离目睹了一番那位叶总令人耳红心跳的深情注视。
亏得他看的人不是自己。林奇暗自庆幸,要不然,就算他原先笔直笔直的,也得在那叫人怀孕的目光中招架不住,彻底弯了。
“……剧本大纲大致就是这样。”张寒时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将打印在纸上的大纲以及几位主要角色的人物小传推给叶初静,又把整个故事的主要脉络情节挑重点讲述了一遍,“这是二稿,如果有哪里不足,我可以再修改润色。”
他尽量让态度谦逊客观,也将叶初静当作一位普通投资人对待。
正式以写作为生将近三年,而成为编剧则不到一年,林奇的这部电影,是张寒时接受的第二份相关工作。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他深知自己的短板所在,厚积方能薄发,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积累不够、知识体系缺失,为了弥补缺陷,他惟有比旁人更加倍的勤奋努力。
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让张寒时迅速摆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正因为吃过苦,明白讨生活的不易,他才清楚自己没有恃才傲物拿乔的资格。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富魅力,张寒时的样子却让定定凝视他的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了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表情,“时时,你都瘦了。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番肉麻兮兮的话,从叶初静嘴里说出来是那样自然真诚,叫人几乎又要相信爱情。一别经年,这人真真修炼得愈发登峰造极,简直可以去争一争爱情片最佳男一号的宝座,如果他还爱他,想必早已感动涕泣,可惜……张寒时摇摇头,忍不住翘起嘴角,“谢谢关心。我好得很。”
对目前的生活他非常满意,要是姓叶的能别再来打扰,就更是好上加好。比起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的情爱,工作虽苦虽累,但每一步脚印,每一分收获,每一点滴的成长,都让心踏实无比。
这些话张寒时不会再选择同叶初静说。即便说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赞同。当年他就连想趁学校假期偷偷出去打工,叶初静都不允许,为此两人甚至大吵了一架。
这个名字温柔宁静的男人,从来都是表面沉静无害,戾气尽数被他收进了骨子里。那次吵架之后,他就将他锁在床上百般折腾,反抗越厉害,压制便越凶狠,那些层出不穷的花样,让张寒时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最后是他哭着求饶认错,他才肯放过自己。
他将自己如同金丝鸟一样豢养,可笑过去的张寒时却傻傻以为那是叶初静表达爱的方式。倒也难怪他那些兄弟好友对他百般鄙薄,在旁人看来,自己就是个被叶初静包养的禁脔玩物吧?谁会给予一只宠物像人那样的尊重呢。
看见张寒时先是勾起嘴角一脸轻松,慢慢的,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垂下了纤长浓密的眼睫,露出落寞神色,对面叶初静的心也越发揪紧,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张寒时放在桌面的手,柔声说道:“时时,跟我回去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他的话却换来张寒时猛抬头,那一瞬又惊又怕的眼神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叶初静心内大恸,他怕他,即便惊恐短短一刹就如烟花般稍纵即逝,但意识到他的关怀竟让张寒时这样害怕抵触,哪怕已有心理准备,叶初静还是备受打击。
“时时,我开玩笑的。”边逼着自己收回手,叶初静边赶紧出声亡羊补牢。
见张寒时绷紧的肩松懈下来,叶初静心里发苦,面上却不得不故作轻松,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半点怨不得人。时时发脾气也好,指着他鼻子将他痛骂得狗血淋头也好,或干脆捋袖子打他一顿,都比有意无意地漠视他要强万倍。
如今他的宝贝就像只刺猬,对他戒心重重,这时候急不得,逼不得,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叶初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和他身上的高级定制西服相比,那只表显得破旧又寒酸,表带甚至都有些磨损了,实在不像是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会佩戴的东西。
张寒时也注意到了叶初静腕上的旧表,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本以为早就波澜不惊的心却情不自禁地涌上了酸涩。那只手表是他在叶初静二十岁生日那年送他的礼物,因为被叶家保镖盯得很紧,他不能去打工,最后只能用奖学金和母亲汇的那点生活费凑齐了钱。
当叶初静知道他想打工挣钱的真正原因,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时,那混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整整一夜,都在不停地亲吻他,说对不起,说他会一辈子好好待他。
当时的两人多么甜蜜。
年少轻狂,张寒时曾把真心毫无保留捧到叶初静面前,冰凉的现实却最终告诉他,那人并不稀罕。叶家大少是天之骄子,生来周围便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奉献,自己那颗心又值得了什么?也许一时新奇,让他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不过新鲜感总会过去,转眼他就将它扔到地上,任由无数的人将之践踏,踩为齑粉。
可人只有一颗心啊,碾碎了也就再没有了。
叶初静看完时间,见张寒时垂头沉默不语,他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低声道:“时时,已经过中午了,我在‘莲庄’定了包间,陪我吃顿便饭可好?”
商量讨好的语气,简直生怕张寒时会拒绝一样。
“那个……”作为一只灯泡、哦不,是作为导演,已经被忽略在一边的林奇这时不得不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那两位,他们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林导,关于剧本大纲我很满意,我会通知我的助手尽快拟定一份合同,你放心,资金方面绝不是问题。”叶初静好歹没把林奇彻底丢到脑后,他一秒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将事情就这么拍板决定了下来。
“好,好……”林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土豪不愧是土豪,想到资金短缺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电影总算可以不用五毛钱特效,也能请上几个像样的演员,先前差点跑断腿愁白了发的林奇那叫一个激动。
看见林奇兴高采烈,张寒时的眉眼舒展,也被感染了这份喜悦。不管怎样,投资能谈成总是一件好事,比起他的剧本,张寒时更相信林奇的能力,他是个才华洋溢的年轻人,看上去不修边幅,却目光独到敏锐。张寒时看过他的毕业作品,出乎意料并不晦涩难懂,他很知道在商业化与张扬个性之间取得平衡。
心情一好,张寒时再面对叶初静也没那么如鲠在喉了。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眉眼都极黑,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偏偏又脉脉含情,薄薄的内双,细长的眼型,犹如国画大师笔下丹青一般写意风流,是非常完美的凤眼。
这样一双几乎能把人看融化的眼睛,如今竟有些委屈可怜地直盯着自己,再铁石心肝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何况张寒时还远未到不近人情的那步。
只是一顿饭。张寒时这样安慰自己。对方刚刚帮林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如果连这点要求都拒绝,实在说不过去。他也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性格,心中既然有了计较,又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于是张寒时干脆地朝他点点头。
叶初静的脸色当即多云转晴,眼底似有光彩流转,好歹还顾忌着第三人在场,他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向身边的林奇颔首,沉声道:“林导,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用顿便饭?”
“不,不,叶总,我就不打扰你和张哥叙旧了!”林奇慌忙摇手,他又不是真的傻瓜,当了这么久灯泡,难道还要继续碍眼下去不成,“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有事,两位请自便,自便。”
虽然借口一听就很烂,不过显然正中叶初静下怀。
趁他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奇故意稍稍落在后面,和张寒时小声交谈起来,“张哥,这位叶总看上去不太好应付,要不赞助的事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没事。”张寒时脸上带笑,他心知林奇这个朋友他没交错。“你去忙你的,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那你——”
“时时?”
走在前方的高大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朝两人望来,张寒时不便再耽搁,他向林奇点点头,然后快走几步跟上了叶初静。
☆、第50章
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离开停车场后,张寒时一家三口去了市中心。
在一间人气火爆的新开综合商场的二楼意大利餐厅吃完饭,夫妇俩带着张乐这小家伙,在儿童游乐区玩了大半个小时,又采购了一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时,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离开停车场后,张寒时一家三口去了市中心。
在一间人气火爆的新开综合商场的二楼意大利餐厅吃完饭,夫妇俩带着张乐这小家伙,在儿童游乐区玩了大半个小时,又采购了一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时,张寒时已差不多将遇见叶初静的事丢开了。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
倒是柳佳莹有些担心,听到他亲口表明没事后,柳佳莹也就不再多言。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四年前当张寒时带着一身的失意辗转返回故乡晋江市,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一击——含辛茹苦将他抚育长大的母亲病重。为了治病,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花光,所有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能当的当,甚至连母子两人居住的那套有些年头的旧房,最后都转手卖了出去。
即便这样,张寒时仍没能留住当时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那时的他真正可以说得上是穷途末路。没住的地方,没收入来源,手里只有一张高中文凭,他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咖啡厅夜间收银员,剧组龙套,甚至建筑工地搬砖,张寒时都曾干过。
后来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突然昏倒,工头和几个工友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让他彻底崩溃了。当时那几个工友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以及周围人窃窃私语的态度,都让张寒时万念俱灰,浑浑噩噩的他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张寒时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遇上了在那间医院工作的柳佳莹。若不是柳佳莹狠狠骂醒他,如果不是她,也许当年的张寒时早已经从医院顶楼跳下。他很感激她。
像张寒时一样,柳佳莹只爱女人,两个人各自都有说不得的苦衷,于是一拍即合,这段协议婚姻虽没有爱情,这些年他们彼此相处却早已像家人一般。几乎死过了一回,张寒时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很珍惜。
看时间不早,两人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休息。
和宝贝儿子一起洗完澡,浑身香喷喷的小家伙就像只无尾熊一样挂在张寒时身上,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问张寒时:“爸爸,我能和你一块睡觉吗?”
平时小家伙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他要和自己一起睡,张寒时当然也不会拒绝,亲亲他软嘟嘟的脸颊,张寒时一手抱着他,又从一边的书架上抽了本童话书,“要听什么故事?爸爸给你念。”
“《狐狸和时时》。”小家伙倒十分干脆。
张寒时看了宝贝儿子一眼,心里拿他没办法,这小鬼灵精之前一定听到了叶初静叫他时时。像天底下所有傻爸爸一样,张寒时一点生不出气来,谁让他的儿子这么机灵可爱呢!
书是张寒时自己的作品,加上五彩缤纷的插图,倒一点也不枯燥乏味。父子两人一大一小窝在柔软的大床里,小家伙毕竟还年幼,当整个故事讲完,他也揉着眼睛打起了小小的哈欠,“爸爸,小狐狸为什么要离开时时呢?”
见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张寒时放下书本,摸摸他的额头,柔声回答:“因为小狐狸是狐狸,时时是人,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小家伙闭上眼,嘴里小声咕哝:“那等小狐狸长大了,它……它还会来找时时吗?狐狸和时时明明是最好的好朋友……”
儿子的问题,让张寒时有些愣神,对他而言这只是个故事,并且已经结局,但在孩子的心目中,虚构与现实的边界远远没有那样泾渭分明,狐狸和时时,他还在等待他们长大重逢。
端详着儿子熟睡的脸蛋,张寒时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熄掉床头灯,无声躺了下去。
……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张寒时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
他将车停在“蓝天”咖啡厅对面的路边。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张寒时打了把黑色的雨伞,即便只隔开一条马路的距离,他仍然不想被淋湿,透过伞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张寒时开始后悔跟人约在这时见面。
对下雨,张寒时有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大概因为跟叶初静分手还有母亲的去世,都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吧。这种心理性的厌恶感,在昨天偶遇叶初静后就越发明显,它们缠绕着张寒时,如跗骨之蛆,无法化解。在他心中有个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角落,随着年深日久,那里也正变得越来越潮湿阴冷。
张寒时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又见到了叶初静。
“张哥!”
推开咖啡馆的门,张寒时就听见了林奇咋咋呼呼的声音。循声望去,他的目光却与叶初静的对上了。那个气度清贵雍容的男人,还是那么醒目,他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地坐在位子上,就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看着他的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在心底叹了口气,张寒时直想抽自己两下。
凭叶初静的手段,还有他背后叶家的影响力,就算这是在晋江城,他真要找一个人那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昨天急急忙忙离开,他那部suv的车牌可是大喇喇落在人眼里了,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怎么还那么傻,以为自己能躲过去呢?
再不愿,张寒时眼下也只能认命。他深知凭他的力量,硬碰硬对上姓叶的,无异于以卵击石,发作不得,就只能忍。而且,张寒时也不想把林奇卷进这堆破事里,他算是自己在晋江城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了。
华国娱乐业发达,虽然产业中心一直在望海市,由于辐射效应,晋江市倒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这里拥有整个华国数一数二的影视基地,大大小小的剧组都会来这儿进行取景拍摄。
林奇就是当年和张寒时在某个剧组里结识的。按林奇的话来说,他们俩可是一起领过便当,一起躺地上扮过尸体的革命友谊。
只是跟张寒时迫于生计讨口饭吃不同,林奇跑龙套,却是因为他就读于电影学院导演系,为了体验剧组生活,才特地跑来晋江的影视基地。如今这位高材生已经毕业,正在筹备他的第一部导演处女作。
经过这几年耕耘,也算小有名气的张寒时,则答应将自己的一部免费改写成剧本供他拍摄。先前的电话里,林奇心急火燎地说他拉到了赞助,不过这位财神爷要先看过剧本,才决定是否投资。
如今见到这位财神爷的真面目,张寒时简直不晓得该作何表情——堂堂叶家下一代家主,竟肯纡尊降贵,亲自过问投资一部由新锐导演执导的小成本独立电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从张寒时走进咖啡馆起,叶初静就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个没完。眼见他来到他身边,只随意坐着,气场便足够强大的男人这时嘴角的笑意更深。
“时时,我们又见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叶初静毫不掩饰自己灼灼的目光。
张寒时并不认为凭自己还能有那么大的魅力,一个被玩腻了又丢弃的旧玩具,像叶初静这样的王孙贵公子,断断没有再回头重新捡起来的道理。
但这些话只适合留在肚子里,他再傻,也不能当面去质问叶初静。
“别站着,”看张寒时依旧倔强地站在那里不动,依稀还有着多年前的影子,叶初静不由莞尔,“时时,你和我四年没见了,乖,坐下来陪我喝杯咖啡。”
如同在安抚不听话的宠物,他的嗓音温柔得简直能溺死人,他一贯如此,就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强大君王,披着柔情的外皮,只为掩饰内里的强势。伪装再完美,独、裁者始终是独、裁者,容不得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
理智告诉张寒时最好乖乖听话,可情感上,对叶初静这副坦然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张寒时心里堵得慌。无论痴狂爱恨,他都已放下了,现在他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愿望姓叶的都要来破坏呢?
胸口木木的,仿佛里面塞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滋味实在让张寒时觉得难受。
“张哥,叶总,你们……”剃着板寸,着装风格颇为嘻哈的林奇挠着头,他看看张寒时,又看看叶初静,对两人间的诡异气氛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插口。两人是旧识已毋庸置疑,可妈呀!这个暗潮汹涌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听到林奇迟疑的声音,张寒时才猛地清醒过来。他在想什么?既然叶初静顶着电影投资人的身份,那么自己公事公办就是,何必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反倒徒惹笑话。
无论叶初静想做什么,都已和他无甚关系了。
☆、第51章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叶初静未再开口,沉默是金,而张寒时也心灰意懒,他想话既已挑明,再无一丝转圜可能,习惯被人众星拱月的叶大少,即便对他有那么一点割舍不开的留恋,至此热情也应冷却下来,明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毕竟他是那样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头,竟碰上自己这么个不识抬举的,结局更不甚愉快,想来以叶初静的自尊,绝不会容许他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
拖着沉重步子,张寒时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气力,倒头便睡。当痛苦变得难以承受时,张寒时就会想睡觉,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思考,这大概算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叶初静的出现,勾起了张寒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伤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脚蜷缩起来,假装活的梦里,来抵御现实冰冷的侵袭。
意识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莹接小张乐回到家,就发现张寒时的情况不太对劲。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莹一脸肃穆,连问几个问题,张寒时都答非所问,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这样的嗜睡情况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时间里才会变得严重,今天这是怎么了?
“乐乐乖,去给爸爸拿药。”幸亏柳佳莹就是医生,她一边同张寒时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一边回头对床边的小家伙温言吩咐。
小不点张乐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闹,听见柳佳莹的话,他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张寒时手指的两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厅,熟门熟路拿药去了。
吃完药,张寒时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多久后,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灯光中睁开了眼。
也许是药物的关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觉额头正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抚摸着,定睛一看,发现是儿子张乐。小家伙像只虾米一样团在他身体一侧,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立即高兴地大叫了一声:“爸爸,你醒啦!”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她快步走到张寒时床边,简单做完必要检查后,便点点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几天还得吃药,乐乐,你要负责监督爸爸,别让他把药偷偷扔了。”
柳佳莹一脸医者的严肃,小张乐则猛点头,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头脑里尚有些昏沉的张寒时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柳佳莹默不作声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那位叶先生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为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
柳佳莹不清楚白天张寒时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接到林奇的来电,再察言观色,稍加推断,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现适度关心的同时,她点到为止,并不刨根问底,留给张寒时足够空间。
“谢谢你,佳莹。”这一声谢,张寒时发自肺腑。
柳佳莹摇摇头,庄重的脸色换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谢,你该谢谢乐乐,为了照顾你,他撑到半夜,说什么也不肯睡。”
在柳佳莹温柔的声音下,张寒时下意识看向怀里,他的宝贝儿子紧紧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连天。毕竟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张寒时心底一片柔软,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给你烧你最爱吃的菠萝饭和排骨。”
听到他这话,柳佳莹心中松了口气,她知张寒时有心病,但多亏张乐的存在,总有一天,他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随时间愈合吧?
目光闪动,她悄悄带上房门,将温馨时光留给这对奇特的父子。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张寒时几乎足不出户,他专心致志埋头工作,一边与林奇在线视频进行讨论,一边开始着手将故事大纲转化为分场大纲。
编剧与一般文字创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颈时,张寒时就一遍遍观看大量国内外的优秀影碟,揣摩片子里拍摄、剪辑、镜头场景转换、营造戏剧冲突的各种手法。这是笨办法,却胜在管用,能有效弥补他看片量不足,知识体系薄弱的缺点。
有时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张寒时熬得两眼通红,加上白天还要对着电脑写稿,弄得眼睛常干涩不已,要么就酸胀流泪,柳佳莹给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让他天天泡着喝,情况才渐渐好转。
倒是林奇见他这样拼,忙要他保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吗?当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张寒时不敢叫苦叫累,与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时相比,这些苦更算不得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张寒时的每份工作都干不长。往往不超过一星期,录用他的地方就会以各种理由,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走人。
这么几次后,张寒时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让他不好过。那时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每日醒来都是煎熬,从未深想也懒得深想,究竟是谁看他这般不顺眼,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穷追猛打?
而现在,他有了张乐,生活平淡却安稳,就更不愿去再想这些糟心事。
至于叶初静,自那天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听林奇说,投资的事已谈妥,合同签订的时候,是由叶初静的律师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场。
这些话,张寒时听了也就听了,不再有太大反应。开头几天,脑子里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们的过往点滴,但渐渐的,这点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头,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余波后,又终归沉寂。
叶初静的消失如他出现一样,突然又干脆,张寒时早有预料,十分淡定。他想他们两个之间,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个月后,这天,张寒时给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儿子去幼儿园,顺道去了趟农贸市场,回到家时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丰盛晚餐,柳佳莹与张乐这时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伙发出欢呼,立马撒了欢一样跑到餐桌前,人还没桌子高,不妨碍他踮起脚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厉害!”
被宝贝儿子一脸崇拜地望着,身上还围着围裙的张寒时弯起嘴角,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语气溺爱,“小马屁精!”
连一旁的柳佳莹也忍不住笑起来,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素净的脸十分光彩照人,见张寒时朝她看来,柳佳莹点点头,道:“名单已经确定,医院人事部通知我将护照准备好,下星期就出发。”
张寒时听了,当即眉眼一亮,“佳莹,恭喜你!”
早在一个多月前,柳佳莹就开始申请参加某个学术交流项目,该项目的发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业界鼎鼎有名的国际权威医学机构。可想而知,机会难得,张寒时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柳佳莹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么,她又皱眉望向张寒时,语气有些不放心,“寒时,这次交流我要离开三个月,你一个人要不要紧?”
名义上虽是夫妻,平日两人相处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来,柳佳莹对张寒时照顾颇多,张寒时对她更是尊重有加,在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没有爱情,他们都堪称外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这时,见柳佳莹还在为他担心,张寒时放张乐下来,让小家伙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莹笑着颔首,“别担心,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乐乐。”言下之意,为了儿子,他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出事。
柳佳莹终于放心,她又看向张寒时为了庆祝而特意烧的一桌子好菜,笑声轻扬——
“吃饭吧。”
……
几天后,张寒时带着儿子,在机场目送载着柳佳莹的巨大铁鸟缓缓升空,最终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张乐这小家伙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他毕竟还小,好哄得很,在张寒时向他保证,每天仍可以通过网络见到柳佳莹时,又很快高兴起来。
从机场回到居住的小区,张寒时发现在他们那栋楼下停了辆运货卡车,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员,正忙着将家具、电器等大件运进楼里。
“爸爸,这些叔叔伯伯在干什么?”张乐是个好奇宝宝,第一次见到搬家,他兴致勃勃。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回答:“有人要住进我们这栋楼里,所以叔叔伯伯们在帮那家人搬新家。”
他说完,也没多想,直接抱着张乐进了电梯。来到自己住的那层,才发现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开一条走廊,这素未谋面的新住户,竟然就住他们对门。
张寒时正惊讶,又看见从门内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犹如被雷劈中,整个定在原地。
☆、第52章
他抬头,看着叶初静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无论如何,这块玉对我来说都太贵重了,最近我没再做那些不好的梦,我想……”
“时时,”叶初静却打断他,轻声劝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妨再多戴一段时间,嗯?说起来这玉不过是个象征符号,叶家一代一代传到现在,难免被夸大了些,我并不看重这些,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叶大少面不改色,语气平淡,仿佛他谈论的只是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而不是云水叶氏代代相传的家主信物。
张寒时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就像旧时帝国皇帝专用的天子玺,哪里是说送人就送人的?但眼下,他也实在不愿为了一块玉继续神神叨叨的。张寒时已打定主意,就当暂时由他替叶大少保管着,之后寻个适当的时机,把玉还回去就是了。
见他不再出声,叶初静眼神微松,他牵着张寒时的手,继续沿湖岸边漫步。
“时时,今天我母亲讲的那些话,你一句都不要听。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来找你,最近她也是越来越糊涂了。”
边走,叶大少边又开口。他洞若观火,看张寒时脸上的神色,就知他心底在疑惑些什么,于是也不打算隐瞒。
从他的话里,张寒时才得知,今天的事远远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廖秋茹早有预谋,她兵分两路,除了带人亲自登门,另外还联合了一批人,到叶初静新成立的公司去闹。之前邢飞急匆匆向叶大少汇报的,就是这事。
“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不去公司处理,真的没关系吗?”听叶初静说到这里,反倒是张寒时替他担心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事到如今,叶大少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拉着他饭后消食散步呢?
见张寒时一脸紧张,叶大少莞尔。他本来要赶去市内,半途接到邢飞邓梅他们的电话,立刻决定折返。对他的母亲,叶初静太过了解,如果这次他没及时赶回,真不敢想她会对时时再做出些什么。
此时此刻,抚摸着张寒时的头发,叶初静心底满是庆幸,他低下头,再次亲了亲他柔软的唇瓣,低声安慰道:“放心,公司那边我已交给谢懿他们在处理,他们能应付的。”
张寒时却半信半疑,他声音也低下来,问:“叶初静,是因为这次新公司的事对吗?”
他这样敏锐,叶大少不免意外,接着很快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样继续,事情委实有些复杂。
“经过几代人,叶氏集团已发展得太庞大了,旗下的子公司分布多个大洲,触角伸至各个领域,它就像一个臃肿的庞然巨物,马力全开,无法回头,由于太巨大,也无法及时刹住车。
眼下的局面,进行必要的结构调整,精简,砍去冗余的旁枝末节,以适应新的情况和要求,是势在必行的。可家族内部一些人的观念过于陈旧顽固,他们从现有的体系制度中获益,固步自封,难以改变,这部分人又不愿放弃他们手中的权力,我只能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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