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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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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7节

    ☆、第31章

    大雨过后两天,灿烂阳光普照大地,湖区附近一些小水潭和沟渠中的积水很快蒸发,经过一轮雨打风吹,湖岸边那栋白色房子周围,草木葱茏,植被呈现出浓淡不一的绿色,生长得倒比以往更为茂盛蓬勃。

    上午九点,别墅三楼南部书房——

    相较于外头的明亮世界,房间内多少有些昏暗。方格玻璃窗前,叶初静背朝窗而坐,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此时此刻,无论他背光的黑色身影或周围摆设,都仿佛凝固静止的油画般,显出一种厚重质感。

    邢飞默不作声,立于一侧,魁梧的体格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刚将近期调查收集的发现一五一十,对叶初静作了报告。

    手指叩击着桌面,片刻后,叶初静才开口道:“你是说……琴姨的事情只怕还有蹊跷?”

    “是。”邢飞颔首,沉声又回,“根据张女士当年的入院记录,我们的人找到了当时几位值班护士与医生。在张女士去世前,除了寒时少爷,这些人都曾和她有过密切接触。”

    叶初静“嗯”了一声,边翻看邢飞递上来的文件,边示意他继续。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张女士过身后,大概一星期左右,负责她病情的主治医生也突然离职了。继续跟下去,查到对方原来是主动辞职,但那位吴姓医生当时即将晋升职称,成为副主任医师,对他的离职,同院他的同事和护士们都很不解。”

    说到这,邢飞又看向叶初静,接着道:“他辞职后,就和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定居。他开了间私人诊所,经营状况一般,但这位吴医生本人却开高级跑车,住豪宅,每两到三个月,他的太太便会到国外采购名牌服饰鞋包,一双儿女也在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就读,生活十分优渥。”

    停下翻阅的动作,叶初静眉峰微蹙,一对眼珠乌沉沉如同深潭般,问:“查过他的账户没?”

    “查过了。”邢飞不敢怠慢,立即快速答,“四年前,就在张琴女士去世前两天,这位吴医生的银行户头里突然多出了一笔七位数的巨款,此后每个月,都会有十万美金按时打到他账上。”

    说到这里,邢飞语气微顿,见叶初静一脸肃然,他征询道:“大少爷,你看是否要继续追查下去?”

    “查。”

    只一个字,却仿佛包含千钧之力。

    叶初静目光森然,吩咐身边体格魁伟的黑衣保镖,“从头到尾,给我细细地查。不管背后究竟有几方在搅浑水,任何疑点都不要放过,把人都给我揪出来!”

    “是!”听到那声音,邢飞不由面色一整,挺直了身。

    叶初静脸上不见喜怒,胸口这一刻却已然揪紧成一团,疼得厉害。时时为他母亲的事,痛苦了这么些年,而现在,真相可能远非他向自己描述的那般简单。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自责内疚,一想到此,叶初静便几乎压抑不住心底滔天的怒意,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就坐在那。如一尊黑色大理石雕,肃杀,寂静。没人能看出叶初静此刻在想什么,连离得最近的邢飞也不能。

    邢飞只是有种直觉,这个样子的叶大少最好别去打扰。迟疑片刻,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报告另一桩消息,“大少爷,还有件事是关于王全的——在国内他已无处容身,我们派出的人一直追到西南边境线,终究差一步,被他逃出境了。”

    王全曾担任叶家私人保镖团队的负责人多年,对他们内部的运作方式,行动安排、步骤等,都可以说了若指掌。在不久前那次绑架事件中,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得手,之后又全身而退的原因。

    可惜再狡猾,他惹到的对手,却是比他更为高明的顶级猎食者。

    “邢飞,通知金五爷那边,是时候收网了。”听见邢飞报告,叶初静没用太久,便恢复冷静。

    “是。”

    这金五爷是个传奇人物。整个东南亚,黑白灰三条道上混的,无人不知这一尊大佛,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而能得他青眼的,屈指可数。

    王全大概以为他终于逃出生天,殊不知他不过是一只被驱赶的老鼠,在他前方,叶初静早已为他布下天罗地网。

    “邢飞,你知道最打击人的是什么吗?”

    叶初静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眼底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他似乎也未打算听邢飞回答,自顾自继续开口:“最打击人的,莫过于当你以为看见希望,在前面等着你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失望。那点未尽的希望会变成一种煎熬,不断折磨你,消耗你,直到你精疲力竭,慢慢绝望为止。”

    “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疼的。”

    说这番话时,叶初静的脸有大半埋在椅背黑暗的阴影里。

    一旁的邢飞喉结上下动了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隐隐觉得,他身边这个一贯从容强大的男人,话里意有所指,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似乎不单只针对王全这事。

    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又听叶初静在问——

    “时时他怎么样了?”

    邢飞很快从微愣下回神,“起床吃过早餐,寒时少爷就一直待在楼下,陪着小少爷。”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少爷,按您的吩咐,我们已经把寒时少爷和小少爷的私人物品从绿湾小区公寓搬来了,您要不要下楼去,跟寒时少爷他讲一声?”

    叶初静脸上似有挣扎,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苦笑着叹道:“不了,暂时我还是别出现在他面前为好。邢飞,替我安排一下,我得离开半天。”

    中午他必须要与新公司的各级部门主管见个面。而下午,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处理。这段时间,他的日程表上已积压了一堆公务,再往后压,是真说不过去了。

    时时还在生他的气,心里纵有一千一万不舍,叶初静也不得不强自按捺。那位闫医生见了都毕恭毕敬的薛老先生交代过,要尽量让时时保持愉快的情绪,身心放松,才有利于他眼睛恢复。

    “邢飞,下午薛老会过来替时时看诊。老先生脾气很有些古怪,让你的人说话行事都注意分寸。”叶初静起身,不忘交代。

    “是,我明白。”邢飞他一边应声,一边将手里电话收线,又朝叶初静汇报,“大少爷,直升机已经准备好。”

    “行了,让其他人和我过去,你小心点看着时时。”

    摆摆手,他没有让邢飞护送。踏出门口时,前一刻还温柔叫着“时时”的男人,如王袍加身,再度恢复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完美帝王。

    ……

    楼下,张寒时正抱着儿子张乐坐在宽大柔软的皮质沙发里,神态放松。室内温湿度一直由中央智能系统调节,维持在一个令人感觉舒适的幅度内,不会出现过冷过热的情况。此时,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在皮肤上,有一种微微温热的感觉。

    这样的惬意没持续多久,张寒时便抬头,仿佛察觉到什么,他问一旁的人:“邓女士,你有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声音?”

    那位圆脸盘,神态和蔼的中年女士闻声朝窗外望了一眼,当然没看见什么。这栋湖畔别墅占地三千多平米,拥有上百间房,而他们现在待的这间游戏兼休息室,位于别墅东北面,从落地窗口向外,只能望见大片湖景与更远处山脉的黛青色轮廓。

    “张先生,我没看见有直升机飞过。”邓女士回道。

    “哦,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张寒时不以为意,语气温和。说完,他又拍拍窝在他怀里的宝贝儿子,小家伙正有些闹情绪。本来听见可以住在这,他高兴得很,当张寒时告诉他,柳佳莹不会一起搬来,并且以后也不能住在一起时,平日里活泼机灵的小东西一下子变得蔫蔫的。

    即使看不见,张寒时也完全能想象他撅着个嘴,肥嘟嘟的包子脸上闷闷不乐的样子。摸索着捏捏他的小脸蛋,又亲了一口,张寒时温柔地哄道:“宝贝儿,让邓阿姨给你放你最喜欢的动画片看好不好?”

    怀里的小东西蹭蹭他,哼哼唧唧老半天,才没精打采,小声开口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两个了?”在这小家伙的认知里,柳佳莹不来与他们同住,那自然是不要他们了。

    张寒时失笑,又捏捏他,正色道:“胡说。就像爸爸爱乐乐一样,妈妈也一样爱你。她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可她绝对不会讨厌乐乐,不要乐乐!”

    对柳佳莹的为人,张寒时是相当了解的,她疼爱乐乐,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疼爱孩子。当年,在张寒时最为无助的时候,就是她伸出了援手,可以说,张乐能平安降生到这世界上,都要多亏了她。

    想到这,张寒时又转头,朝邓梅的方向,态度十分客气有礼,“邓女士,麻烦你,能不能替我把手机拿来?”

    为了安抚闹别扭的小家伙,张寒时只得让邓女士帮他拨通了柳佳莹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两人先聊了聊,将情况简单向柳佳莹说明,张寒时便把手机交给他怀里的小家伙。

    没多久,显然柳佳莹向他保证了什么,小家伙很快转忧为喜。

    张寒时重又接过电话,歉声道:“佳莹,麻烦你了。”

    另一头,柳佳莹忙叫他别这样客套。接着,沉默两秒,她才又问道:「寒时……你还好吗?昨天那位叶先生的人过来,将你和乐乐的东西都打包走了,十多个人,连牙刷杯都不放过,我第一次见搬东西都那么大阵仗的!现在你住的地方,又那样偏僻,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张寒时莞尔,他自是知道柳佳莹担心他,开口安慰:“佳莹,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还能与你通话么?”

    张寒时自己并不觉得什么,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叶初静将他这样与世隔绝,远离人群视线,再加上张寒时的眼睛不便,若无对方准许,他根本寸步难行,这种行为,简直已形同幽禁一般。

    ☆、第32章

    听张寒时再三保证,言谈间也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柳佳莹才勉强释怀。

    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听到柳佳莹有意过段时间回家,向柳家二老介绍厉曼婷,看来两人感情已十分稳定,张寒时也打心底里为她们高兴。

    最后,他们互相道别,便结束通话。

    小家伙张乐赖在张寒时怀里,看了会儿电视,等动画片放完,他“吧唧”亲了口张寒时脸颊,征求他同意,“爸爸,我可不可以到外面去玩?”

    对小家伙来说,别墅周围不仅拥有绝佳自然风光,各种野兔,野鱼和野生禽鸟亦随处可见,每一片草地,每一堆灌木丛,都成了他的探险宝地。

    “唔——”张寒时宠溺地回亲他,点头嘱咐,“可以,不过只能玩半小时。”一来现在毕竟是夏天,户外活动不宜太久,二来时间已近中午,玩得太累,小家伙午饭只怕会没胃口。作为孩子的爸爸,他不得不面面俱到,把什么都考虑周全。

    “张先生,我替你换个频道吧?”

    如今张寒时行动不便,小家伙要出门,负责看护他的邓女士自然得跟着。临走前,她这样一问,张寒时愣了愣,随即笑答:“好,麻烦你了。”

    其实他眼睛看不见,电视不过听个声响,邓女士显然也考虑到这点,特意贴心地为他选了新闻频道。等她牵着张乐离开,张寒时独自一人待在室内,他将身体埋进松软的沙发椅,长腿随意交叠,双手放于腹部,姿态闲适,如一幅安静的画。

    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舒服地眯起眼。黑色睫毛根根分明,又卷又翘,掩于其下的眼珠颜色受光线影响,像融化的金子般,只可惜这样一对美妙的眼睛,如今目光中却毫无焦距。

    「本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3时许,曾因出演《春光里》而获得金龙奖最佳男配角的影星殷秋离,于某五星酒店高层意外坠楼。紧急送医七小时后,目前,已有大量记者与影迷赶至医院,本台记者通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了解到殷秋离的伤情十分严重。事件最新进展,敬请关注本台后续新闻……」

    听到新闻中这则消息的时候,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张寒时一下子坐直身,脸上满是茫然与震谔。半个多月前的慈善酒宴上,他才刚遇见过殷秋离,张寒时记得,当时他正与孟安厮混在一起。那次碰面算不得愉快,可这才几天,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坠楼了?

    他与殷秋离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可林奇是他的朋友,殷秋离又是林奇的发小哥们,出了这种事,张寒时第一反应便是联系林奇,问候一声。

    用手摸索着,幸好刚才因为联络柳佳莹,张寒时的手机就放在身边。可眼睛看不见,按了几次都没按对位置,实在无法,他这一刻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连按三次ho键,打开了盲人语音辅助功能。

    最后,电话是打了出去,却一直无法接通,张寒时又试过几次,结果无一例外。想到这事在娱乐圈中恐怕也属大事件,那些媒体记者只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探听独家消息的渠道。林奇的电话打不通,张寒时虽着急,心里也只能先暂时这样说服自己。

    到午饭时,心里记挂着这事,相较于张乐那小东西,反倒是张寒时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喝了点汤,吃了大半碗饭。

    下午,那位薛老先生准时来到别墅。

    他也不说话,也不客套寒暄,来了便替张寒时看眼睛。切完脉,已经八十高龄,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沉吟片刻,才出声示意张寒时躺下。听到他要给自己针灸,怕吓着儿子,张寒时忙叫邓女士把小家伙抱了出去。

    老先生身边,他的学生拿出一套针灸针交给他,准备妥当,老先生便开始施针,落手十分稳、准、快,张寒时还没任何感觉,细如牛毫的针尖便已刺入他头面部的皮肤,接着才是微微的酸、胀或麻。

    最后,不知被刺中了哪个穴位,他很快睡了过去。

    等张寒时醒来,薛老先生和他的学生早已经离开。让他意外的是,头脑里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昏沉,身体分外轻盈,整个人可以说是神清气爽。似乎这几年以来,他熬夜写稿工作所积攒的疲劳,只睡了一觉便一扫而空。

    事实上,这当然不是光睡一觉便能办到的事。

    他的眼睛虽不见起色,可身体状况如此明显改观,张寒时心知,恐怕这都要多亏那位薛老先生的妙手,心底于是也忍不住更多了些希望。

    到了晚上,张寒时临睡前,又坚持打了几次林奇的手机,到最后一次,他几乎快要放弃,电话却终于接通了。

    “喂,大林?是我,张寒时。我从新闻里听到殷先生出事的消息,他现在情况如何?要不要紧?”张寒时话语里的焦急并非伪装,毕竟不管怎么说,他和林奇关系很好,是彼此都信得过的朋友。

    手机那头却一阵沉默,张寒时心中一沉,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大林,你……你还好吗?”

    「张哥……」等了一会儿,林奇终于开口,那声音却又哑又沉,似乎强自压抑一般,还带着隐约的颤抖,「阿狸他死了。」

    “……什么?”一瞬间听闻噩耗,张寒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几乎以为听错,那个俊美又骄傲的年轻人,那个殷秋离,他死了?“怎么会……”

    「消息暂时还未对外公布。医生说他伤得太重了,从那么高的楼层跌落,没有当场死亡已经是个奇迹。」

    林奇此刻的声音听着有种诡异的平静,但正是这种平板机械的声音,让张寒时越发替他难过,他是过来人,当年母亲张琴去世的时候,张寒时便也是这种情况。只有真正伤了心,才会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寒时握着手机,一时也沉默无语,出了这种事,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

    「这个臭小子,明明那么喜欢当演员。我们都约好了,以后我的每部电影,都会让他来演,无论主演还是配角,明明……我们都约好了……!」

    张寒时听得实在不忍,开口劝道:“大林……你要保重,节哀。”

    电话另一头,林奇的呼吸声变得又急又促,他先是哽咽着,然后终于绷不住般,嚎哭起来。张寒时听着那野兽惨号般的声音,心里也十分凄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寒时一直未挂断电话,就那样静静陪着林奇,听他絮叨,直到他情绪稍定,又宽慰几句,才收了线。

    即使结束了通话,张寒时心情仍十分沉重。无论他之前与殷秋离闹过什么不愉快,但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得不令他感叹世事无常。

    再看他自己,生活已被搅得天翻地覆,他在叶大少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任其摆布,要说心底没有一点点不甘,那是假的。可这一切,在冷冰冰的死亡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叹了声,时间不早,张寒时决定不再乱想,他盖好被子,便躺下了。

    到后半夜,也许是下午睡多了,半梦半醒间,张寒时感觉身边有股目光挥之不去。他睡糊涂了,说梦话一样咕哝道:“叶初静……大半夜的,别在这吓人……”

    说完,他自顾自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留下立于他床边的男人,因他的话而久久无法回神。

    叶初静会议到深夜才匆匆赶回,听到邢飞报告,心里不放心,悄悄过来看一眼。谁知盯着床头张寒时的睡颜,却看得入了神。

    而张寒时迷迷糊糊,一下叫出他名字,似乎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就凭本能断定是他。这让叶初静的心如徜徉在云间,下一秒又好似被热油泼了一遭,甜蜜着,也疼痛着。至少潜意识里,时时没有将他彻底忘记。

    放轻手脚,爬上床,叶初静伸臂将张寒时整个搂在怀里。熟睡中的漂亮青年微微挣动了一下,见状,叶初静轻抚他的背,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嗓音磁性低沉,“别动,时时。让我抱抱你。”

    在他安抚下,眼看像要醒过来的张寒时呼吸放缓,又重新进入了梦乡。

    臂弯中温热真实的躯体让叶初静眯起眼,他用长手长脚将张寒时整个缠住,借着窗外月光,一遍遍打量怀里的人,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不过两天未见,叶初静却想念不已。任何理由、借口,全都敌不过真实的感觉,他的脚,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仿佛都不再受他支配控制,它们都疯狂叫嚣着同一个人的名——他的时时,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

    而此刻,他就沉睡在他怀里,神态美好又安详。几缕睡乱的头发不安分地翘起,雪白额头往下,漆黑眉毛利落如刀裁,眼皮薄薄的,近乎半透明,在那下面,藏着叶初静最爱的那双眼睛。

    对准那柔软饱满的双唇亲了一下,再亲一下,叶大少的心平静而又满足。那些人前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这一刻统统远离消失了。他只想就这样抱住他,永永远远,不放开。

    “时时,”他呢喃着,“我爱你。”

    他失而复得的宝石。

    “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第33章

    也许是受林奇带来的坏消息影响,清晨时分,遥远的天际,当第一缕金色晨曦自地平线挣扎探出,又从窗户洒入室内,张寒时也从黑色梦魇中惊醒。

    他满头大汗,气喘不定,手脚抽搐几下,整个人发出一声惨叫,便几乎弹坐了起来。

    “时时?!”

    原本抱着他睡的叶初静也猛地惊醒。他见张寒时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立即皱着眉头,将他重又搂进怀里,轻轻拍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张寒时这会儿来不及思考,已快两天没见的叶大少为何会躺在他身边,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剧烈喘息着,若不是叶初静抱住他,让张寒时确定那是个梦,说不定现在,他仍深陷于那真实得过分的恐怖梦境里。

    “时时——”叶初静嗓音低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性感得要命。他亲亲他,又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被叶大少这样贴在耳边低喃轻语,换做旁人,恐怕早已被撩拨得连骨头都要酥了。张寒时却只摇头,双唇紧抿,就是不愿开口。见他这般固执,叶初静也不逼迫他,只是不断地落下轻吻,从额头,眉心,鼻子,脸颊到嘴唇,一处都不放过,边亲边不忘诱哄:“乖,告诉我,说出来就没事了,嗯?”

    也许是那声音太温柔,让人一时失了警惕。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心底的惊恐却如幽灵一般挥之不去,张寒时终于忍不住,向身旁的男人倾诉,“我……我梦到自己死了。”

    要亲口说出这些并不容易。梦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真实,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的温度,吹过脸颊以及耳畔的风声,以及最后的最后,当他自由落体重重摔到地面时,骨断筋折,脏器破裂的声响,剧痛如海啸般瞬间淹没他。梦里的时间很暧昧,叫人发疯的疼痛也许只持续了一两分钟或更短,又好似一辈子那样漫长。

    疼痛如此真切,胜过一切。直到现在,因为那个噩梦,张寒时身体的每个细胞似乎仍在颤抖,哀鸣,隐隐作痛。

    他仿佛又回到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灰暗日子。满怀绝望,已走投无路的他,爬过了医院顶楼的铁丝围栏,站在平台边缘,脚下一半腾空,二十层的高度,底下是一片坚实的水泥地。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异样明亮,照得地面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他很幸运,在最后关头,被当时在医院值班的柳佳莹发现。一个人的生死,有时真的只在一念间。

    张寒时才说完,整个人就被叶初静更用力地抱住了。

    “时时……别害怕。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会让你再出事……!”

    就像搬开了一块大石,张寒时说出来后,心里确实没那样难受别扭了。倒是叶初静,他叫他别害怕,他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比刚才张寒时还更慌张,两条手臂也越收越近,像生怕怀里的张寒时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一样。

    “呜……”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张寒时痛哼了一声。

    叶大少这才惊醒一般,他放松力道,语气中满是歉疚焦急,“对不起,时时,是不是弄疼你了?有没有那里受伤?”

    喘了两口气,张寒时伸手,将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后才摇摇头,回道:“我没事。那个梦当然不是真的,你别太紧张。”

    哪怕看不见,光凭声音和肢体语言,便已让张寒时觉察到叶大少的失态异样,虽有些怪怪的,但张寒时并未放在心上。他也想不到,明明做噩梦的是他,结果到头来却要他来安慰叶初静。

    一大早的,这个不太吉利的梦,让张寒时彻底没了睡意。他一起来,叶初静自然跟着起床。挤好牙膏,杯子接上水,再将一切都送到张寒时手里,等他刷完牙,似乎有些患得患失的叶大少,又压着他狠狠亲了一通。

    男人的身体构造,注定在清晨容易擦枪走火,情、欲如同火焰,风暴,漩涡,被点燃,扩散,高涨。张寒时被吻得晕头转向,就像置身于波涛狂涌的海面,等回过神,他与叶初静又纠缠在一起,回到了床上。因看不见,身体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神智尚留一线清明,咬住嘴唇,不愿轻易泄出呻、吟。

    “乖——”叶初静却不放过他,他不断亲吻他眼角,用缠绵入骨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叫出来。”

    这可怕的男人,连声音都如同一件温柔致命的武器,诱人深陷,再将你杀的片甲不留。

    下楼用早饭时,张寒时还有些腿软。

    “爸爸!”小家伙张乐连走带跑,上前要抱抱。等真黏在张寒时腿上,他眨眨眼,伸手摸了摸张寒时的眼角,傻乎乎道,“爸爸,你眼睛红红的……”

    盯着张寒时的嘴唇,张乐觉得比桌子上的玫瑰花还要漂亮鲜艳,于是他又喜滋滋地补充:“爸爸,你真好看!”

    张寒时抱着宝贝儿子,听了他的“马屁”,此时连耳朵尖都红得像要滴血,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旁边,叶大少一脸神清气爽,面带笑意,向低眉敛首,规规矩矩站立在一边的佣人吩咐:“开饭吧。”

    ……

    吃过早饭,叶初静不再像前两日那样避而不见,不知忙些什么,他又开始对张寒时嘘寒问暖,连吃药喂水这样的小事,都亲力亲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一方的妥协及另一方小心的维持中,倒又缓和下来。

    张乐的转学手续也办妥了。换了个新环境,小家伙第一天尚有些不适应,到第二天时,他就已经交上新朋友,到了傍晚,他还会将幼儿园里发生的事都讲给张寒时听。

    孩子的适应力有时往往超出大人的想象,张寒时也彻底放下心,开始安心养病。

    从那次通话之后,张寒时便没再打给林奇,殷秋离意外身故,对林奇的打击很大,他想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林奇,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独自平复心境的。

    到了第四天,事情果然如林奇所说的,殷秋离的死讯终于被公布。可以想见,这样一个有容貌又有演技的年轻演员意外离世,如同新星陨落,令人扼腕,演艺圈和媒体一片哀悼声。

    不管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这一不幸事件,确实引发了广大关注。连负责照看张乐的邓女士,她平时不怎么关心明星演员,见了张寒时,也会同他顺便讨论惋惜几句。

    ……

    一星期后,别墅一层东部——

    静室内,张寒时正独自一人坐在躺椅里打盹。儿子还在幼儿园,叶初静则忙他的公事去了,也没在他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叶大少从不会亏待委屈自己,这栋别墅不仅占地广大,受雇佣的人员亦是众多。不过他排场虽大,却知张寒时不喜这套,平日除非必要,大宅的佣人们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间风格简练的静室,是张寒时最常呆的地方。午后阳光通过大片特殊处理过的玻璃墙洒进室内,将整间房照得明亮通透,即使看不到,张寒时也能感觉到那无所不在的阳光。

    静谧的氛围,极易勾起人的瞌睡虫,张寒时睡意上来,便眯了一会儿。他每日吃吃喝喝,想睡便睡,也没什么压力,自觉整个人都快长胖一圈,然而叶大少却总嫌他太瘦,尤其在床上时,捏着他的腰便说太细,每日换着花样要他多吃饭。

    正迷迷糊糊,张寒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门,邓女士的声音在门外边响起,“张先生?张先生?”

    “邓女士,请进。”坐直身体,张寒时很快便扬声应道。住了这么些天,负责照看小家伙张乐的邓女士,是这栋别墅里少数几个能和张寒时聊聊天的人。

    拉开移门,室内到处都是厚实的羊毛地毯,人在上面走没什么声音,邓女士似乎走得有些急,呼吸声急促,还没坐下,便听她道:“张先生,前两天那个意外坠楼去世的明星,叫……叫……”

    “殷秋离。”

    “对对!殷秋离!”邓女士一急,倒连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上次闲聊,她听张寒时说起殷秋离是他朋友的朋友,这才会急着赶来告诉他,“张先生,刚才我看新闻上在报道,说这位大明星是吸了毒,才会跳楼的!而且,他还……他还……”

    张寒时听得呆愣住,片刻后,他才意识自己听到了什么。

    “邓女士,他还什么?”张寒时问得有些急。

    喘了两口气,长着一张圆脸,人看起来非常慈善的邓女士拍拍胸口,仿佛这才有勇气接口说下去,“新闻里都在说,他还杀了人!”

    “他杀的那人,来头可不小,我看新闻报道模模糊糊的,似乎都不敢讲太详细呢!”

    张寒时听完,就像被雷劈中一般,这下是彻底忘记了该作何反应。最近几天,媒体狂轰滥炸下,他没再关注这事,只准备过两天,再打给林奇聊表慰问。

    谁能料到,事情非但没能逐渐平息,偏偏背道而驰,愈演愈烈起来。

    ☆、第34章

    殷秋离的死亡,一开始只被认定为一场意外,但随着调查深入,越来越多证据出现,原先意外坠楼的说法也被推翻。事实上,在殷秋离出事后,警方便接到酒店方面报警,称在高层总统套房内,发现了尸体。

    进行现场调查时,警方又找寻到诸多疑点。这间拥有观景阳台的豪华套房里,包括桌子,酒杯,床以及那把被认定为凶器的水果刀上,到处都是殷秋离的指纹和dna,被丢弃的针管内,则检测出了毒、品的成分。通过对阳台栏杆的痕迹勘察,进一步判定这里就是他坠楼的第一现场。

    至于另一名死者,正如邓女士说的那样,所有媒体几乎都讳莫如深,语焉不详,或干脆一笔带过,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大众总是容易盲目跟风,被煽动引导。信息爆炸,让人心越加浮躁,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只看到小小一点,便以为看到了全部,进而轻易下判断定论的人。后续消息一经披露,原先各种哀悼纪念活动,一下又变成口诛笔伐,整件事被搞得沸反盈天。

    八卦,黑料,各路“知情人士”的爆料,新闻旧闻,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一个人的死亡,到头来竟变成这样一场荒诞吊诡的闹剧。真真是娱乐至死不休。

    拜托邓女士关掉网页新闻视频,张寒时直接拨了林奇的手机号码。

    第一次没有打通,张寒时继续耐心地打过去,到第五次,林奇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大林?是我,张寒时。”稍稍停顿一下,张寒时经过斟酌后,才又接着轻声询问,“殷先生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别客气你尽管开口。”

    关于殷秋离的死,外界正闹得沸沸扬扬,热火朝天,他想林奇必然已听够了,张寒时绝口不提那些糟心事,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致以关心与问候。

    手机另一头沉默了许久,才听林奇低低回:「谢谢你,张哥。」

    他本来爽朗的嗓音,此刻哑得不成样子,可以想象林奇这段时间过得必定艰难。

    「张哥,你别听新闻上乱讲,那些记者为了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阿狸他没有吸毒,他是被人注射了毒品!」

    林奇话里透着焦急,似乎这话他已对人解释了许多遍。张寒时本以为不会再吃惊,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愣了愣,回过神,他赶忙对着手机开口道:“大林,你别急,我当然信你。”

    林奇的情绪慢慢稳定,他告诉张寒时,殷秋离的尸检报告中,显示他体内确实有毒品残留,可有一点媒体却隐去了没有报道,那就是毒品可能并非由殷秋离自愿注射。

    「法医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伤口,有些新伤叠着旧伤,还有些在……私密部位,警察在酒店里发现了好几盘录像带,原来那狗、日的畜生不但强、暴性虐他,还将……拍成了录影带!他该死!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他!」

    隔着手机,林奇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别说与殷秋离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奇,就连张寒时都听得浑身发冷。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能证明殷秋离才是暴行受害者的录像带,却最终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证物库里,它们——不翼而飞了。

    「阿狸是家中独子,殷爸殷妈的头发一夜间都白了,那畜生的家人还不放过他们,威胁要是还敢闹,就让他们一起下去陪儿子——畜生!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张寒时连听都难受,真不敢想林奇这些天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经过反复渲染、增删后,当中又剩多少真相?媒体口径如此一致,他已不再天真,自然知道这世上正义与公理难能可贵,多的是以权势压人的恶劣行径。但明白是一回事,知道这样的黑暗与不公就在身边发生时,内心的激愤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这个电话他也许早该打了。

    比起这些恃势欺人,真正手段狠辣的,叶初静将他弄来这里好吃好喝供着,给予充分的自由,简直称得上仁慈了。他本可以有千百种方法,令他有口难言,无声无息从人间蒸发,即使有人察觉,也永远无法开口。

    张寒时摇摇头,又觉得他实在想太多。叶初静没有对他太残酷,可那又怎样?两人的地位相差悬殊,如云泥之别,重逢以来,叶大少做的事,又何曾顺应过张寒时心中真正所想?

    从林奇的描述里,张寒时隐约有了自己的判断与猜测,他还是不确定,所以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开口问:“大林,那家人是不是姓孟?”

    ……

    张寒时得到了答案——

    死的人的确是孟安。

    殷秋离可能因被注射毒品,出现精神错乱和幻觉,他割断了孟安那变态的喉咙。

    独自坐到傍晚,张寒时仍恍惚不已,整个脑袋有些发懵。直到小家伙张乐从幼儿园被接回来,直奔他身边,像扭股糖一样拉着张寒时的手,哼哼唧唧缠他,“爸爸,爸爸——我们去钓鱼吧!好不好?好不好?”

    尽管一条鱼也没钓到过,小家伙却似乎爱上了这个活动。张寒时回过神,摸摸他的小脑袋便答应了。离吃饭还有段时间,傍晚气温凉爽,确实比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好多了。

    为了陪儿子,张寒时手里同样握了根钓竿,坐到湖畔的栈桥上。小家伙张乐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张寒时身边,手里捏着根小号鱼竿,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的。他们面前是一整片广阔碧蓝的湖面,周围的菖蒲芦苇等水生植物蓬勃茂盛,湖面偶尔有风吹过,将张寒时身上灰白色的亚麻衬衣拂起一角。容貌标致的青年与可爱稚嫩的孩子,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明快而又简单,父子俩并排而坐,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刚下直升机的叶大少远远站定,一望便是好几分钟。

    “大少爷。”原本负责张寒时与张乐两人安全的邢飞见了他,立马出声招呼问候。

    张寒时闻声,尽管眼睛看不见,仍下意识侧转过身,“回来了?”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神态自然,毫无矫饰,叶初静看见了,先是一怔,随后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便紧紧握手成拳,他忍了忍,才勉强将眼眶中一瞬间的热意压制下去。

    迈开长腿,叶初静大步上前,弯下腰,他从背后抬起张寒时的下巴,便落下了轻吻。末了,才听见他低低回答道:“嗯。”

    张寒时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叶初静这样胆大妄为,突然来这么一出,下一秒空白的头脑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慌里慌张推开他,结果因为太心虚,连手里的鱼竿都掉了。看得叶初静连眼里都聚积起浓浓笑意,他帮他捡起鱼竿,放进手心,又俯身在他耳畔轻喃:“放心,乐乐没看见。”

    虚惊一场,脸色发红的张寒时干脆扭过头,不理人了。

    叶初静的笑容愈发明显,他望了下远方天际还算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表,干脆回过身,朝邢飞吩咐,让他再另外拿一套渔具过来。

    于是张乐这小东西不开心了,本来就肥的包子脸更鼓鼓的,这个叶叔叔,不仅挤在他们中间,不让他看到爸爸,还干脆厚脸皮地坐了进来,真讨厌。

    两张神似的脸,在近距离内对视,眸色一样漆黑,只是叶初静内敛深沉,而才三岁多的张乐,婴儿肥的脸气呼呼的,却并无威严,反倒可爱得叫人想咬一口。

    他们似有默契,谁都不开口。

    张乐毕竟还小,没多久便在这场眼神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小家伙不像一般孩子,他安安静静,默不作声,只是搬起他的小凳子,来到张寒时左手边,奶声奶气问:“爸爸,我能不能坐到这边来?”

    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张寒时亲亲宝贝儿子,自然一口应允。于是,三个人的位置变成了叶初静与张乐在旁,张寒时居中。

    金红色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空,他们并排而坐的身影也被拉长,变成三道斜斜的黑色阴影。影子慢慢倾斜着,拉伸着,最终交汇到一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美好,不被打扰,就仿佛心底纯粹的梦境成真,叫叶初静忍不住盼望着时光能就此停驻。然而,无论他拥有多么巨大的财富或权力,时间这东西,它从不为谁停留哪怕半秒。

    天色还是一寸寸变暗了。

    在心底叹息着,叶大少放下钓竿。他天生没什么动物缘,钓鱼不过是摆摆样子。站起身,为一边的张寒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衣襟,他轻声提醒:“时时,你饿不饿?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吃饭,等明天有空再来?”

    感觉阳光的热度缓慢减弱,最后干脆消失,张寒时也估摸着时候不早,他点点头,立即就有人上来,为他们将钓具水桶等杂物收走。

    当叶初静握住他手的时候,张寒时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疑问脱口而出,“叶初静,孟安的事……你知不知道?”

    身旁的高大男人沉默半晌,张寒时听见他回——

    “我知道。”

    ☆、第35章

    他知道。

    不知为什么,张寒时心中竟不意外。

    叶大少手段通天,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张寒时不认为叶初静有必要向他知会什么,可事情出了一个多星期,他不仅从未听见他提过,甚至感觉这几天的叶大少,心情似乎还特别的好,孟安和殷秋离的死,他没受一丁点的影响。

    这太奇怪了。

    张寒时带着满肚子疑惑,让叶初静握着手,将他牵了回去。

    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张寒时便上了楼。洗完澡,他在与卧室连通的宽敞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白天的暑热已完全消散,夏夜清凉的晚风掠过木兰湖广阔的湖面,夹杂着蛙叫虫鸣,还有空气里面不知名的花香与水汽。

    吹送至皮肤的凉爽气流,让张寒时非常舒适地吁了口气。

    “时时。”他身后,虚掩的玻璃门被敲了敲,叶初静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露台外面。

    明明摆着两张沙发椅,偏偏叶大少最爱和张寒时挤,多亏用来休闲的藤制长椅空间宽大,张寒时往旁边让了让,并没出声。他知无论说什么,叶大少也会缠上来,索性懒得开口。

    刚洗完澡不久,张寒时头发半干,身上还带着一股清新的沐浴露香气,叶大少长臂一伸,就将他揽进怀里,低头大大亲了一口,他打量张寒时,神色间竟十分满足。他又揉揉他还有些潮湿的头发,眸光如柔软黑色丝绸,把张寒时从头到脚,密密包裹起来。

    “时时,你的眼睛还需要静养调理,有些事……我并不想让你烦心。”

    张寒时心里装着事,连吃饭都比平常没了胃口,两人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叶初静洞若观火,又如何不知?此刻,将张寒时拥在怀里,他想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开。

    张寒时听了,先是神色怔忡,接着,他意识到叶初静话里所指,心里疑惑更甚,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孟安他……不是你朋友吗?”

    如果说殷秋离的死,在叶初静他们这些人眼中并不值一提,可孟安好歹是他们那圈子里的,叶初静的反应未免过于冷淡了。张寒时记得,在大学时,叶大少和林森、孟安他们那帮世家公子哥可是称兄道弟,时常厮混在一起的。

    谁知听见张寒时开口,问出他心底疑惑,一旁的叶大少胸膛震动,立即发出低低笑声,“傻瓜。”

    他吻了下他的头发,心叹时时还真是单纯,他与孟安怎么可能会是朋友?

    他恨不得杀了他。

    叶初静很早以前就明白,如他这样的人,自出生起,他的身份,他所处的位置,他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围绕他身边的那些人,各自都怀抱目的,唯有利益至上。他们注定无法单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尤其当叶初静知晓,孟安他们那帮人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之后,就更不可能了。母亲暗中干预,王全欺上瞒下,加上这些“好友”的推波助澜。他的傲慢与自负,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把他的时时,他的宝贝,亲手推进了一群对他觊觎已久的狼中间。

    只要一想到此,叶初静的心脏便剧痛不已,如活生生被人拿刀子剖开,一片片切碎,取出,放在火焰上炙烤一般。

    无穷无尽的后悔,愧疚,痛苦,失落,以及愤怒折磨着他,像一座休眠火山,人人以为平静死寂,然而,在深深的地底,滚烫炙热的岩浆却翻滚,奔涌着,即将爆发,失控。

    比起林森,孟安为人谨慎,他与叶初静是同一类人,阴险狡诈,又善于伪装。两人又有不同,孟安疑心过重,胆魄不足,从小就爱背地里动心思,借刀杀人,自己却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要动他并不容易。

    只是一个人若审慎过头,就难免压抑,一压抑,就容易变态。孟安在床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这绝非称赞,与他走得近的林森,叶初静他们,很早便都知道他这一恶癖。

    “时时,自从四年前……你离开以后,我与孟安他们也各奔东西,只是偶尔才有联络。”到了合适年龄,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人生道路早被规划好,一群人要么出国深造,要么继承家业,要么准备联姻,为自己与家族带来更为庞大的利益和筹码。

    “叶家与孟家生意上有往来,不过现在已经中止了,我将重心放到南边后,势必要寻找新的合伙人。”叶初静又亲昵地摸摸张寒时的脑袋,低声呢喃,“时时,你如果讨厌林森他们,我便不让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

    张寒时听完愣愣的,有点乱,他果然无法理解叶初静这种人的思维。任何关系,在他眼里似乎都可以用利益计算衡量,他又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而且……为什么?

    “叶初静,你真的打算放弃北边叶氏的产业了?”

    张寒时想起他被绑架那次,王全他们那些人讨论的话,他当时并不信,现在却不容他再怀疑。云水叶氏,玉京龙氏,潜龙林氏,望海雷家,这些大名鼎鼎的权贵门阀,影响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命脉,连张寒时这样的普通人,对此也如雷贯耳。

    他深知北方才是叶家主场,如果把叶家看成一棵参天大树,那云水城就是这棵大树扎根的土壤。贸然终止与其他家族的生意合作,将重心大规模迁移,叶初静这样做,无异于自断根基。

    叶初静露出笑容,看张寒时一脸震惊不小的模样,这个容貌俊逸,气度不凡的男人似乎更高兴了。他亲亲他,又道:“时时,别担心。”

    他这么说,几乎等于承认了。

    张寒时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笑意渐渐收敛,叶初静定定看了张寒时一会儿,才伸手,捧起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落下一吻后,就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张寒时的,他声音如琴弦,奏出铿锵又缠绵的旋律,“你知道的,时时。我为了什么,为了谁,你知道的。”

    “不……”张寒时摇头。一片黑暗中,似乎只剩下叶初静低沉醇厚的声音,回荡着,回荡着,令他整颗心都猛烈颤抖,这让他更惊慌,“不,我不知道!你不要跟我讲这些!”

    张寒时下意识想逃开,叶初静只得伸开手臂将他抱住,语气无奈,拍拍他安抚:“好了好了,我不说,不说。”

    这一刻,向来运筹帷幄的叶大少,挫败感几乎要从他眼里满溢出来。他的时时,受了太多的伤害,对待感情,如今固执,倔强,敏感,又多疑,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敞开心扉,相信他爱他呢?

    心底躁动不已,叶初静不得不按捺下来,提醒自己不能着急,慢慢来。

    等他寻回平常心,张寒时也从失态中恢复。两个人又各自退回一步,气氛却还隐隐透露着微妙的尴尬。张寒时有些不自在,他坐直身体,神态间又似乎欲言又止。

    “时时,”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他们离得这样近,叶初静当然发现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张寒时听到他问,迟疑片刻后,他咬咬牙,最终下定决心,抬头直接问道:“叶初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身边,刚还有些担心的叶大少莞尔一笑,时时郑重其事的,他还当什么。“时时,只要我能办到,你尽管开口。”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要求他帮忙。叶初静说的含蓄委婉,心里却已打定主意,除了从他身边离开这个要求,无论时时提什么,他都要为他办到。

    张寒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这事如果叶大少都办不成功,那世上大概也没几个能办成了。他舔舔嘴唇,声音里还是有些紧张,“我、我想请你帮帮林奇,将殷秋离的遗体还给他父母!”

    由于孟家暗中阻挠,尸检结束后,殷秋离的遗体并没有按程序,被交还给他的父母,而是以各种理由,仍封存在警方法医办公室的停尸柜里。

    华国传统,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如今殷秋离的头七都过了,后事不知何时才能办成,林奇为此差点磨破嘴皮,跑断了腿,能想到的能找的关系都试过了,但在孟家人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张寒时能感觉到林奇的焦灼愤懑,却也无能为力,唯一想到能帮上这忙的,只有一个叶初静。

    听到他的要求,叶初静从意外再到释然,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重新将他抱住,深深叹息着,“时时,时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

    张寒时却似乎误会了,以为叶初静要拒绝,忙从他怀里抬起头,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我求你!林奇他是我的朋友!”

    这样轻易示弱,过去的张寒时决计不会做,可这么多年了,他已明白骨气不能当饭吃。如果能说动叶大少帮忙,一两句哀求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见他为了根本不相干的人求他,叶初静眼眸深晦,脸上神色难以捉摸。幸亏这一刻,张寒时看不见他表情变化,他只能感觉到叶大少轻柔的动作,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手指一下下拨弄着他额际的碎发。

    “时时,我改变主意了。”

    他听见叶初静这样说道。

    声音又冷,又轻,莫名让张寒时打了个寒噤。

    ☆、第36章

    叶大少突然说改变主意,弄得张寒时一下很紧张。

    他不信任叶初静,也实在怕了他的手段。最近,他们难得相安无事处了一段时间,但对这男人的本性,张寒时自是有数,他拧起眉,心中不由打鼓,“叶初静,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他色厉内荏,如临大敌,而原先脸色晦暗不明的叶初静,见他这副炸毛样子,却笑起来。他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些惩罚性质,张寒时被啃得生疼,不禁瑟缩了一下。他实在被弄糊涂了,大少爷这是在生什么气?

    “时时,你想好了,真的要我替你去办这件事?哪怕对象是殷秋离?”

    问出这话时,叶大少心里还带着点期盼,他观察张寒时,连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却见张寒时只愣了一愣,就点点头,好似他问了一句废话。

    沉默许久,叶初静终是泄气般叹了声,满怀惆怅道:“时时,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意?”

    张寒时简直目瞪口呆,他不在意什么了?瞧叶大少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他了,张寒时飞快转动着脑筋,把刚才的谈话从头到尾又细想一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恍然大悟的瞬间,张寒时只觉好气又好笑,声音却冷下来,“叶初静,你希望我在意什么?”

    他和殷秋离谈不上什么交情,甚至他曾一度单方面被对方所敌视。可逝者已矣,无论殷秋离曾做过什么,无论他与叶初静之间发生或没发生过什么,张寒时都不可能再去纠结。

    “叶初静,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我们现在……”张寒时说到这里,声音便停住,他蓦然发现,还真不好归纳他们两个现在算怎么一回事。

    他们吃住在一起,也会上床,做、爱,哦,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所有一切在旁人眼中,也许便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张寒时却心知这不是真的,已摔碎的镜子,被强行拼凑粘合到一起,看着似乎完完整整,等凑近了,才会发现上面布满裂痕。

    这大概就是他与叶初静现在的状态。

    “时时,不要再说了……”叶初静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一把将他抱住,坚实的臂膀僵硬又有些颤抖,张寒时刚才的每一个字,都像拿刀子在一下下戳他的心,“不要再说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不要这样悲观,我爱你,我爱你。我会向你证明,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我会爱你一辈子——”

    他的声音真挚,如醇香浓烈的美酒,那诱人的气息,令人简直忍不住沉溺下去。

    “时时,答应我,相信我,别放弃我。”

    依偎在他怀里,张寒时就像累了。他没有再挣扎,只是闭上眼,听着从叶初静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扑通,扑通,那么的沉稳,有力。

    “我……只是想帮帮林奇。”他嗫嚅着。

    “我知道。”叶初静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他冷静自若的状态。他拍拍怀里的青年,心里不免又爱又怜,瞧时时的样子,他刚才大概把他吓坏了,“这事我会处理的,相信我,嗯?”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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