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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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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7节

    顾璟华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即便只是一瞬,这念头就牵制了他的思想,如同一粒种子,在他的心头生根发芽,闹得他心里头痒痒的。

    男人的话依旧在他的耳边回响:“如果你表现得好,我身边还缺一个贴身护卫。”

    少年顿住了摆弄行李的手,而是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将柔顺的布料拧成了一团。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对自己现在的实力有自信,也不是真的想当城主的贴身护卫,他只是想见他罢了。

    他只是需要一点点安慰。

    去见他吧,一面就好。

    一面就好。

    顾璟华下定决心后,便立刻架起轻功往城主府那里去了,有些忐忑又雀跃的心情让他定不下神,连跑出来的路也是歪歪扭扭。行至小楼,他更是觉得心脏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顾璟华求见秦城主,有要事相告。”少年忍着急切的心情,努力使自己保持着镇定的样子,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门口的护卫瞧见他的样子,有些惊讶,便问道:“阁下可是姓顾?”

    “正是。”

    “城主吩咐了,”护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顾璟华一眼,“如果有一位顾姓公子想要见他,可至梧桐苑,城主正在举行宴会。”

    顾璟华脑子里头一懵,又在举行宴会?心中不免不快,思及上次宴会后的颠鸾倒凤,面上又不禁蒸腾起一阵绯红。

    “这位大哥,你可知那是个什么宴会?”少年试探的问道,“城主的生辰应当还有些时日。”

    “苗疆来了一群舞姬,”那守卫对顾璟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约是来献舞。”

    “舞姬?”少年心中一堵,更加难受。

    守卫笑道:“顾公子怕是不知道吧,季总管是苗疆来的人。”

    “和季总管又有什么关系?”顾璟华挑起眉,越发觉得混乱了起来。

    “详细原由在下也不大清楚,顾公子大约可以去问问城主。”

    顾璟华不觉脸上一热,这守卫,怕是把自己当成秦城主面前的大红人了。

    孰不知自己哪里敢问?暗中瞧他一眼,已是极好的了。

    一路上的畅通无阻让顾璟华心中有些不安,听那守卫的语气,显然是城主早就知道自己要来找他,难道他知晓商大哥离开了吗?那他又为何笃定了自己会去找他呢?

    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那个胆子去问,少年只得闷闷地赶往梧桐苑。这路赶得顺利,却更是叫他满腹狐疑,无论走到什么关卡,只要一瞧到他的脸,便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放行,简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

    自己在秦城本就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地位,秦城主更是碰了自己就把自己遣得远远的,如今这奇特的待遇却叫他没来由的心中一酸。

    行至梧桐苑,前院的护卫更是迎上前去:“顾公子,城主的宴会大概不过多久就会散场,若你不喜喧闹,大可不必进去,在外院等候便可。”

    顾璟华终于忍不住了:“这也是秦城主吩咐的?”

    “自然。”

    “他怎么会知道我回来?”少年心中更加惊疑不定。

    护卫没有波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他打量了顾璟华一眼,语气有些奇怪:“城主并不知道顾公子会来。”

    顾璟华越发的讶异,摸不着头脑,他瞪大了眼睛瞧着守卫,想从他古怪的表情中瞧出什么来,却未果。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难受,仿佛明明与真相只隔了一层薄纸,他却不愿戳破,不敢戳破。

    护卫瞧了他半晌,终是打破了寂静,他用没有什么语调的声音解开了少年的疑惑:

    “城主这三年间,每次来这里都是如此吩咐的。”

    顾璟华再也没办法保持镇定,连手指都有些发抖:“所有院落都是这样?”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生涩。

    “所有院落都是这样。”护卫的答复更是加大了顾璟华的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少年没有再犹豫,只是轻手轻脚的走进了正在开宴的厅堂,他悄然从暗处走进,避开了宴饮众人的目光,然而少年一颗心,却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秦流烟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三年前他一言一行都似乎是想让自己死心,甚至差点把他送回柳州城,然而前脚送走自己,后脚就开始为自己回来做准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时随刻可随意出入秦城中的任意一处,这样的权力,怕是整个秦城也不会有几个人有的。

    顾璟华动了动干涩嘴唇,他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偏生是他最不敢相信的那一个。

    城主对自己有意。

    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不是我一厢情愿,城主与我是两情相悦的。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少年面色微红,适才的狐疑与犹豫一瞬间化为乌有,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见他!

    想见他。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他都想立刻见到他。

    顾璟华毫不犹豫地往厅堂中央走去,那伙苗人女子的舞步正如同乱花开放,迷乱人眼,纷纷扰扰的五彩衣袂遮挡住了少年看向秦城主的目光,让少年心中极为不满。

    南地的丝竹声里头透着一种莫名的古怪,让人心神不宁,伴上奇异瑰丽的舞姿以及摇曳的银色首饰,叮咚的清脆撞击声与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音乐混杂在一起,叫顾璟华有些莫名的气血上涌。他皱了皱眉,神情间显得不安,直觉告诉他,这些苗人舞姬,怕是不像自己想的这么简单。

    突然想起方才守卫说的话,顾璟华蓦地抬起头寻找季涧尘的身影,只见他坐在下首的座位,神情有些古怪,瞧着那些舞姬的眼神透着些许怀疑和担忧。

    顾璟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要去找秦流烟,叫他赶紧离开这宴会——如果这群女人有什么异动,那目标九成是他的秦城主。这事儿本不应由他来操心,此时离席也算是无礼之举,可是少年顾不得这么多,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也勉强算是已经和秦流烟互通心意,那秦流烟就是自己的爱人,自己哪里能看他受伤呢?

    想到这里就不免气血上涌,加快了脚步想绕过众宾赶到城主的主座前。

    然而已经晚了!

    一名红衣舞姬忽然从她那极尽华丽的头饰中抽出两把泛着蓝光,做工精美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运了劲向坐在主座上的紫袍男子投掷而去,自己也不甘落后地抽出衣带中藏着的软剑,架起轻功,三步两步就到了秦流烟面前,挥剑急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经过了数百数千次的演习,势在必得。

    一切动作只在转瞬之间,厅堂上的宾客除了季涧尘没有一个反应得过来。

    然而秦城主似乎没有把这次刺杀放在眼里。

    紫衣男人半垂下眸,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挥了挥衣袖,一只精致的小酒杯带着劲风激射出去,先后打落了两柄匕首,然后直击向女子的面门。

    那舞姬也不是泛泛之辈,她软剑急出,打落了酒杯,继而毫不迟疑地继续冲向秦流烟,却被一柄长剑当胸穿过。

    季涧尘抽出长剑,冷声吩咐下人将封锁梧桐苑,彻查此事。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脚边的尸身还在动。

    他一转身,那本应死去的红衣女子忽然跃起,挥手冲着他就是一剑!

    眼看季总管性命就要不保,一个白衣少年疾行而出,并没有去挡格那一剑,而是从女子背后,一招及其狠绝的荒泉绝音从背后破开了她的身体,挑出了她的心脏。

    “苗疆的巫蛊之术能使中术之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少年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季总管看走眼了。”

    季涧尘终是心下一定,眼神复杂地瞧了少年一眼,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少年有些疑惑:“季总管,怎么……”

    话音未落,少年便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而只痛了一瞬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冷冷地看着他倒在地上,紫衣男子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缓缓擦拭着剑上的鲜血。

    梦醒(一)

    顾璟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让他想要溺死在那梦境里,永远不醒来。

    但往往事与愿违。

    “公子!公子,你该醒醒了!”

    谁这么吵……躺在床上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

    “公子,你昏昏沉沉的睡了好些天,城主都要回来了。”丫鬟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却让顾璟华感到一阵烦躁难受。

    “城主……要回来了?”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下意识的重复了丫鬟的话,细想来却觉得一阵头痛,“城主不是在梧桐苑吗……他又去哪儿了?”

    丫鬟一愣:“顾公子睡糊涂了,城主不在梧桐苑,城主闭关练功去了啊。”

    闭关……

    顾璟华心头蓦地一跳,忽然想起了先前男人对他说的话:“你哪儿也不要去,一个月后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回来。”“回来我会抱你。”

    是的,秦流烟闭关去了。

    而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历时五年的梦,梦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城主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顾璟华难受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当初是怎样遇到秦流烟的,后来又是怎样离开他的,即便这个梦中途被打断了,后来的事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那份钻心的痛楚让他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那一日秦流烟中了苗人的活尸蛊,失去控制一剑刺伤了他,几乎让他绝望,但后来他才发现,秦城主并没有彻底的丧失理智,他已经奋力地将那一剑的伤害减到最小。醒来后少年惶恐地抱着城主哭了起来,而他的城主紧紧地抱着他,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刻,顾璟华笃定,然而事实也确然如此。

    伤好后秦流烟也正式与他互通了心意,当这整座秦城的面宣布了与自己的关系,然后遣散了所有曾经与他在床第间有染的人,包括那位曾经叫他吃味儿的千花公子。

    千花公子走的时候很决然,没有恳求和不舍,只是干脆利落的一剑剜掉了自己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

    然而秦城主也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秦流烟依旧十分执着于他的姓氏,对外只宣称他为重华公子,他给了他那块玲珑剔透的美玉,亲手在上面雕刻上他赐给他的名字,他们结发相拥,将缠绕得再也分不清的头发藏在彼此的剑穗里。他们有过海誓山盟,誓过生死相随。

    秦城主在床第间是风月老手,可是谈起情来却像小孩子一般,纯粹而充满了幻想,让顾璟华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顾璟华还是离开了,带着一剂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离开了秦城,离开了秦流烟。

    秦流烟只知道他因为被中蛊而记忆错乱,选择离开,而不知道那蛊是顾璟华自愿种下的,如今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仍会如此抉择。

    因为他那个时候他发现了秦流烟的一个秘密,一个让他无法原谅的秘密。

    床上的白衣男子面色阴沉地抬起头,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诡异的绿光,眼瞳中闪现了一抹血色。

    顾璟华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大对。

    只要一想到秦流烟,想到他身上的气味,想到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情就会变得莫名的暴戾起来,想要杀人,想要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不可以这样。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努力想要保持冷静,清醒过来后丫鬟帮他请过大夫,大夫却说他内息充足平稳,毫无问题。

    顾璟华叫来了那个名为小燕的丫鬟——秦流烟不在的这几天,都是这姑娘在照顾自己:“你可知城主回来的确切时间?”

    “丫头不清楚。”小燕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那外面可有传……城主那功法练得怎么样了?”

    “听说顺利的很!”那姑娘的样子显得极其开心,连带着顾璟华也感到了一阵暖意,“城主神功初成,本应多歇息两天,不顾过据传,城主思念公子心切,已然离开了闭关之所,正赶回来,指不准公子今儿就可以见到他了。”

    顾璟华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话说回来,重华公子的身体可还好么?”小燕的一句话蓦地将他敲醒。

    顾璟华立刻从喜悦中清醒过来。

    不能去见秦流烟。

    他的嘴唇有些颤抖,直觉告诉他,现在绝对不能去见秦流烟,他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体,每一寸皮肤血脉似乎都在叫嚣着,不能去见秦流烟,不然……不然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方才激昂的心情此刻逐渐低落下去,顾璟华垂下眸,问道:“小燕,你可知秦城主城中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城主是找不到的吗?”

    他咬了咬柔软的唇:“我想先避一避。”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半晌后,说:“我知道有一处,那里风景虽好,但偏僻,城主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那里。但是公子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顾璟华没有回答,而是急切地说道:“快带我去。”

    小燕见他急得紧,便没有追问,而是直接拉着他跑出屋去,穿过了几条小路几丛树林,顾璟华跟在她身后,暗中记下了道路,却跑着跑着闻到了一阵浅浅的冷香。

    “这是要去哪儿?”顾璟华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妙。

    “去梅林。”小燕跑在前头,笑了笑,却没有回头,是以顾璟华不曾看到她嘴角那丝诡谲的笑容。

    “梅林?”顾公子有些不解,“如今正是梅花盛开时节,城主岂有不去梅林之理?”

    “顾公子你这是故作不知了!”小燕的声音有些淘气,又有几分哀怨,“谁不知城主待你极好,一回来不见你哪有什么心情赏梅,更猜不到你会躲在这里。这梅林离去公子小楼之路最远,城主当然不会从这里经过。”

    顾璟华听她一解释,觉得不无道理,就更在她身后进了梅林。

    白梅已然尽数开了,顾璟华终是也领略到了几分春意,他一身白衣立在梅树下,风卷起他的衣袖,几片雪白花瓣被他收入袖中,一时间只觉得香雪充塞心肺。

    这并没有让顾璟华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反而是叫他更为烦躁。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那种莫名而来的愤怒,火热,焦躁让他不得不驱使自己远远地避开秦流烟,直到躁动平息。

    然而没有。

    躁动不仅没有平息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疯狂。

    在一种无形的驱使之下,白衣公子忽然惨叫了一声坐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张着嘴似乎是想要吐出点什么来,可是他做不到。

    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以致眼前出现一片血红。

    什么时候着的道?

    顾璟华不停的逼迫自己回想到底什么时候中了谁的诡计,他瞧到身边的婢女,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一个月前,秦流烟走的时候,那个叫小燕的婢女给了自己一本撕去了封面的心法,说是城主叫自己练的,尽管扉页上书“断情绝念,无欲无心”,但他瞧了里头的功法后,觉得那只是普通的修身养性的心经,又是秦流烟吩咐的,便没甚犹豫地修习。心经只有薄薄一本,他花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全部融会贯通,只觉心神舒爽,气息平稳,便没有放在心上。

    那是……什么东西?

    顾公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那婢女,刚想问话,却发现她笑的极为开心。

    不是如同往常姑娘天真烂漫的笑容,而是邪气的,如愿以偿的笑,甚至带着些许诡异。

    小燕将一柄短剑放在顾璟华的手边:“顾公子,给你防身用。”

    语毕,她低下头看了顾璟华一眼,俯身凑到顾璟华耳边,又吹气如兰地说了几个字,她的声音轻柔地像母亲安抚熟睡的孩童,顾璟华有些茫然的抬头,便嗅到迎面而入的少女体香,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面庞。

    她笑了笑,便直起身离开了梅林,留下白衣公子一个人委顿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目中带着嗜血的邪意,僵硬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触碰地上的断剑,口中像中邪了一般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女子适才对他说的话:

    “止水心经……止水心经?”

    秦流烟确实回来了。

    顾璟华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到了主城。一个月来没有休息的修炼让他显得分外疲倦,身形也瘦削了些许。

    他心中无疑是喜悦不已的,因为他赢了。

    打破了止水心经的最后一重,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身体不再冰冷,内伤也逐渐痊愈,先前千疮百孔的身体,而今终于开始渐渐地修复起来,完善起来。

    他赌对了,绝世的武功他不必散去,挚爱的人,也依旧在他身边。

    秦城主心中涌起一阵多年不曾有过的暖意,是以他没有多做休息,而是立刻赶了回来,因为他想立刻见到那个属于他的人,终于完全属于他的人。

    一刻也不想等,他甚至不愿意走平常通往寝殿的路,而是直接从梅花林中抄近道。

    璟华……

    他的嘴角扬起柔和的笑。

    梦醒(二)

    梅林里有人。

    急促的呼吸自然瞒不过秦城主的耳朵,让他有些迷惑:这些年不是没遇着过杀手,只是哪里的杀手会这般不济,喘气喘的这么大声?

    他循声而去,却在那处见到了想不到的人。

    白衣男子站在梅花树下,衣着有些散乱,显然是没有来得及打理就出来了;长发未束,柔软地披撒开来,一袭白衣隐在层层叠叠的花枝后,旁逸斜出的一枝梅花挡住了他半边脸,风一过,便卷起一层雪瓣纷纷扰扰地扑向他眉目。

    “璟华?”秦流烟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喜悦几分担忧,“你怎生会在这里?”

    顾璟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活,神情有些迷茫,他歪了歪头,像是终于认出了那个男人是谁一般,忽然一顿足,向他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撞歪了几枝梅花,闹得顶了一头花叶。

    秦流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的疑惑也渐渐化为烟云,他像个孩子一样张开手臂,迎接他莽撞的爱人,他想要立刻拥住他,再也不分开。

    顾璟华几乎是摔进他的怀抱的,让他在抱紧那温暖的身躯同时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青草味儿与梅花香,那种灼烈而又清纯的气息,一下子叫他飘飘然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那是他的璟华的味道,像青草一样的味道。

    “璟华……”他忍不住喊他的名字,他听到怀里的少年几乎是带着哭腔回应他:

    “秦流烟……”

    “我要杀了你。”

    秦城主的瞳孔瞬间放大,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怀中少年攀着自己后背的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利刃,直直地贯穿了自己右边的肩膀。

    顾璟华摸得很准,右肩上的风门穴,连带着整个肩膀一同贯穿了!

    无论什么武功都有一个障门,止水心经也不例外。

    障门一损,非死即残。

    “止水心经障门……右肩风门穴。”那女人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在他耳边萦绕不散。

    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将男人紫色的衣裳几乎是染了个遍,秦城主有些惊愕的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地涣散,丹田中好不容易才聚合到一起的内息,如同被打开了闸门,瀑布一般从他的身体中倾泻出去,犹如一只被封印在身体里的猛兽终于脱开了铁链与枷锁的束缚,在他单薄的身躯中肆虐起来,撕裂他的肌理,啮噬他的血肉。

    秦流烟哇得喷出一大口血,一个不小心尽数喷在了顾璟华的脸上。

    他的璟华看起来同自己一样狼狈,半身白衣都被染得血红发黑,脸上更是污浊不堪,可他竟然带着笑。

    顾璟华伸手触碰了自己的面颊,茫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疯狂的快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下身,想去拔出那柄短剑,却发现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指按上自己的肩膀,在自己同样是右肩风门处轻轻一按。

    顾璟华的身形瞬间僵住了,一动也动弹不得。

    秦流烟顿时明白了,他收回自己颤抖的手,强迫自己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伸手飞快地在自己右肩点了几点止血,然后转头看向被他点了穴道的顾璟华。

    “我没有想到……”他苦笑了起来,“璟华,我没有想到你会动它,是我失策,我不该把它留下来。”

    “不过……你也不用后悔,冤冤相报,这大概……是命定得吧。”他再也没有忍住,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内息越发的混乱而又疯狂,搅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大卸八块。

    障门被破,命不久矣。

    他躺在地上静静地想着,过多的失血让他眼前发黑要昏死过去,可是内息的动荡所带来的痛苦却让他连晕过去也不成。他挣扎着动了动,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哨,运起最后的功力吹了起来——他需要一个人来收拾残局。

    我该拿什么来乞求幸福呢?

    视野越来越模糊,似乎是血水进到了眼睛里,连天地都变成了惨红的一片,他看不见顾璟华,也看不见自己。

    上天赐予我奇迹,让我渡过了一次劫难。

    那这一次,又如何?

    季涧尘赶来的时候他的意识几乎消散了,并不是因为内息的平稳,而是来自身心的绝望压迫他阖上双目。

    他没有听到季涧尘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是用最后的神智,如同平时一样抬起手,命令道:“废掉他的止水心经,送他……走吧。”

    如今方是生死永别。

    自己这条命无论救不救的回来,他都是不能,也不会再见到他的了。

    顾璟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牢里——这在预料之中,秦流烟吩咐送自己走,不代表秦城中人也能允许自己走。

    他也不愿意走。

    他花了一个晚上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反应过来,然后又花了一个晚上理智地分析了事情的始末,清楚地明白这次事件是被人设计的,至于是被谁设计的,他心里也隐隐有答案。

    只是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秦城主。

    没有什么好狡辩的,也没有资格找什么借口,自己满身满脸的鲜血,握在手上的短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璟华绝望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死人,面无表情地坐在监牢冰凉的地板上,一个表情也做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下,连自责的力量也失去了,只能空洞地把目光投向远处没有止尽的黑暗。

    入狱的第三天,他见到了季涧尘。

    几个狱卒粗暴地把他拖进一间石室,用四个铁圈将他整个人锁在了石墙上,其中一人还朝他身上唾了一口。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布娃娃。

    然后他见到了季涧尘。

    季总管早已没了往日风流倜傥的样子,眼眶青黑,一看就是几日不曾休息了。他看着自己,眼睛里一览无余地全是恨意。

    “城主怎么样了?”最终还是他开口问道。

    “昏迷。”季涧尘冷冷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波动,却未果。

    一瞬间的疑惑之后,他忽然明白,顾璟华大概已经疯了。

    只有疯子的眼神才会在此时这般的平淡无波。

    “是燕夫人吗?”顾璟华歪着头,忽然轻轻地笑,“她扮作侍女,给我练了止水心经,叫我发狂?”

    季涧尘莫名感到有些胆寒,皱了皱眉回答道:“是。你身上有两重蛊,一种叫忘情,一种叫活尸。忘情蛊是当日段姑娘给你下的,活尸蛊……”

    “是我和城主去苗疆的时候罢?”顾璟华的语气有些说不清的阴阳怪气,让季涧尘觉得自己的汗毛都能竖起来。

    “没错,只是这活尸蛊不是一般的活尸蛊,唯有遇上止水心经才能发作,燕夫人本希望你和城主……行房之后将蛊过到他体内,让他发狂而死,不料城主急于闭关修炼,未能与你……故出此下策,易容前来。”

    顾璟华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睁开:“我知道这事我难逃其咎,你打算把我怎么样?我身上的止水心经……确实已经给你散去了。”

    季涧尘眼底一冷:“顾璟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令人恶心?”

    “季总管的意思是,我应该哭爹叫娘吗?”

    “你疯了。”季总管冷笑了两声,“我真后悔当初把你送到城主身边。”

    当初……

    提到当初,顾璟华忽然睁开了眼,他心中闪过一丝揪痛,虽然只有一瞬,却痛的惊心。

    “我不会过于为难你。”季涧尘深吸了一口气,“但你也别指望我放你走。”

    “城主之事……你我两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些日子,他受什么苦,我也要叫你受什么苦,若他有闪失,我定会叫你陪葬,然后即刻自裁,你不用担心黄泉无伴!”

    说罢季总管转身便走,顾璟华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撕心裂肺地大笑起来。

    那种阴阳怪气的可怕笑声在黑暗的刑室中回响着,连狱卒都胆寒了起来——一个人要疯狂绝望到了何种境地,才能发出这样的笑声!

    顾璟华是疯了,疯的很彻底。

    在他刺伤秦流烟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疯了。

    他不知在那间刑室里被吊了多久,因为黑,那里没有白天和黑夜。

    无时无刻没有人来折磨他,鞭子上涂抹了辣油,浇在身上的是煮沸的盐水,烙铁印得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没有一处不是鲜血淋漓。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身上吐过唾沫,而他只是笑着看着他们,眉目间的笑意堪称写意风流。

    他是高兴的,他在和他的城主受着一样的苦,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痛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以后继续受刑,再晕过去。

    顾璟华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日子时,终于明白,自己这回是真的疯了,而且这疯病,怕是好不了了。

    终于有一天,他又一次见到了季涧尘。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红着眼眶。

    他想笑,却丝毫笑不出来,只见季总管愤怒地无以复加,也不爱惜自己洗得干干紧紧的手就冲过来,硬生生地折断了他的左腿。

    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惨叫,却丝毫没有感到疼。

    不疼,只是麻木。

    “滚!”季涧尘松开了不知锁了他多久的铁环,让他像一团烂泥一般软倒在地,将一个药瓶扔在他身上。

    “滚回柳州城——再也不要回来!”

    揭露(一)

    柳州城的顾公子回来了。

    从此柳州城少了一个开朗爱笑的少年,多了一个优雅谦和的公子,听起来似乎是不错。

    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顾公子得了疯病。

    他待谁都比以往更加温和如玉,让人如沐春风,可是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顾璟华刚回到柳州城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左腿更是折断了骨头。神志不清的顾公子被不知何人送到顾家后,顾老爷给他请来了柳州城最好的大夫疗伤,只见他一身骇人的痕迹,多数伤口皮肉外翻,甚至腐烂,左腿更是惨不忍睹,叫那大夫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再用刀割去他身上的腐肉。

    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

    可是那公子却在途中忽然抬起头来,冲着大夫微微一笑,笑容里没有半点勉强,甚至还带着不明的惬意:

    “先生,莫要医我的左腿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的神情间没有半分痛苦的意味,尽管被绑在床上,刀刃正从他身上一点点地将腐肉割去,他仍是抬着头,望着窗外,让斜阳将余晖洒在自己的脸上,享受一般地眯了眯眼睛。

    那先生一处理完他的伤口,就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里,说:“顾家那个孩子疯了。”

    疯了。

    顾璟华也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病。他不再喜欢享受美酒,美人和轻歌曼舞,反而开始渐渐地喜欢那种千刀万剐一般的,十分细致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件正在被制作的工艺品,渐渐地和这世上的恩爱情仇脱离开来。

    只要一看到美人,他就想到那个人半身染血的样子,心中就会莫名涌起一种欲望,想要让所有的美人都变成那副样子,然后他就会表现得异常温柔,内心却更加的嗜血而暴躁。

    他开始厌弃自己曾经最喜欢的热闹街头,而是常常坐着轮椅,拖着一条废腿,在顾家的竹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早春的雨水打在竹叶上,顾璟华会忍不住想要舔了舔那种味道,这似乎能让他的心静下来,让他的头脑中不再充斥暴虐和鲜血。

    竹叶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唇,他愣了愣,伸出舌头将那滴温热腥甜的液体卷入口中,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流烟……”顾璟华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几个月来无疑是第一次。

    他的泪水像是不能停止一般地流下来,湿了他的面颊。

    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无力。他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回了椅中。

    不能再喜欢了。

    即便曾经有多喜欢,现在也不能再继续了。

    如果秦城主还活着,他怕是也不会再来柳州城,再见自己;若秦城主去了,他大概也不愿自己跟去,不然季涧尘最后那日不会放自己走。

    他想起季涧尘那日的暴怒,心中清楚,就算城主还活着,怕是也不比死了好不了多少。

    自己已经无法再做什么。

    报仇吗?秦流烟自己丝毫没有报仇的意思,几年前那次苗人舞女使计暗算最终也是不了了之,现在想来他怕是心知那次事情是谁主谋,只是不愿意深究罢了,如今也亦然。

    顾公子伸手擦干自己脸上的泪痕,准备继续做一个疯子,他调转轮椅,缓缓地往自己的住所而去,却被几个侍女拦住了。

    “公子,老爷要见你。”

    顾璟华平复了心情,偏了偏头,露出一个轻柔至极的微笑,连嗓音里也带着几分甜蜜:

    “好。”

    没有想顾偃为什么要找自己,也懒得想,只是懒洋洋的半靠在轮椅里头,任由几位侍女推着他去了顾偃的书房。

    “何事?”他进了屋,待人退下后轻轻地问道,柔和的语调显得他礼数周全,却有些莫名的阴阳怪气。

    “秦城出了什么事?”顾偃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他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是随口问问一般,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情。

    然而和他对话的人是顾璟华,和他一样绝顶聪明的顾璟华。

    顾璟华一听就知道他爹很生气,是那种有些疯狂地恨不得毁灭一切的生气,所以他很清楚怎样能使他的父亲更生气。

    “秦流烟差不多要死了。”顾公子眯了眯眼睛,一脸如沐春风,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跳硬生生是快了几拍,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他强定了心神,有些恶劣地继续说道,“父亲在秦城有数不清的耳目,此等大事,岂有不知之理?”

    顾偃并没有被他激怒,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秦城已经戒严,我这里的不到消息。”

    “哦?”顾公子挑了挑眉,神情间流露出些许嘲讽,“我还以为这件事和爹脱不了干系,爹心中早就一清二楚了呢。”

    顾偃正在记账的笔顿了顿,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顾璟华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越来越差的心情。

    “原因。”他继续动笔,头也不抬的问。

    “季涧尘。”顾璟华很快地接道。

    顾老爷终于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那二十年来从来没正眼瞧过的儿子,只见他形容憔悴却不掩目中的精光,清和如玉却仿佛洞悉天下,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小瞧了他。

    顾璟华注意到他的目光,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道:“爹的心思,璟华大抵心里有数,你对秦流烟感情极深,重伤甚至杀死秦流烟一定不是你的主意,这样看来,是燕君这个老女人背着你偷偷打算的吧?竟然能瞒住顾楼主,那女人当真不容易。”

    “你继续说。”顾偃再次低下头看他的账本,只是他的眼神变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顾公子眸色一沉,脸上冷了几分,声音却更加的柔和,和煦得像三月里的春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主意打到苗疆的,秦流烟说过,燕夫人在嫁人之后性情大变,累得季涧尘离开苗疆,从而与他相遇相知,共建秦城,这怕是你安排的吧?”

    “是。”顾偃承认得十分爽快,“阿棋初入江湖,天生又极为单纯,不适合江湖厮杀,季涧尘为人老练,我瞧上了眼,便使了些小手段,叫他辅佐阿棋。”

    阿棋是秦流烟的乳名,顾璟华是知道的。他也清楚地看到了顾偃在提到那个名字时眸中的温和,这让他心头一阵绞痛,却当做不知:“你知道季涧尘的性子能与秦流烟相投,暗中安排他们多次巧遇,以致两人相交,季涧尘尽心辅佐秦流烟建秦城,然而燕君却是一个变数。季涧尘因为秦流烟逗留秦城,不愿回苗疆,燕君一气之下想要入秦城报复,却没有接应,难以成功。当时我和秦流烟正好情投意合,所以……”顾璟华轻轻地哧了一声,“你干脆与燕君合作,将活尸蛊下到了秦流烟身上,我说的可对?”

    “你很聪明。”这次顾偃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只是淡淡的赞美了自己的儿子,“怎么想到我的?”

    “苗疆奇阵。”顾璟华像是说的累了,静静地靠着椅背靠了会儿,才轻轻地说道,“你能花几十年布置苗疆奇阵,说明你和苗疆关系不浅,而几年前秦流烟中活尸蛊一剑刺向我,想来不是燕君的打算,那时燕君与我无冤无仇,给秦流烟下活尸蛊一定更想让他自杀,而他却刺了我一剑,现在想来,心心念念想我死的人除了你不作他想。”顾公子闭上眼睛,他觉得非常的疲倦,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声音更加的柔和了,简直像羽毛一样,却不是因为他的疯病,而是因为他累了,“我有一个问题,苗疆奇阵恁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那时我就算出生了也只是个婴儿,你在那处大兴土木,做甚么?”

    “……”顾偃放下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的眼神中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怜悯,“与我诀别时,阿棋只有十五岁。我们相见无期,但他的时间还很长。”

    “我不舍得把他禁锢在身边,便放他天涯为客,给他铺好路,希望他的余生能过的顺利一点,然而,我不能也不可能接受,他爱上别人。”顾偃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这个阵当初并不想用来对付他的情人,我只是一边建,一边想,若他哪一日有了爱人,我就用这个阵将他永远地埋在地底,这样,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心软了。”顾公子一针见血,“那日我与他俱是重伤在身,除了你又没人知道如何打开机括,你若不救,我们定会死在里面。你心软了想把秦流烟救出去,却忽略了尾随着你的季涧尘,论武功你远不如他,所以你只得将我们都带了出来。”

    “不错。”顾偃背负双手,他站的很直,像一柄出鞘的剑。他转过身,缓缓地走到顾璟华的身边,冷笑道:“我的计划本是很完美,然而最大的变数不是燕君,而是你顾璟华。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果然是我失策。”

    “我还没有说完。”顾公子忽然抬起头,清润的语气中终于带着淡淡地冷漠与恼火,“段非烟的事,怕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揭露(二)

    “是。”顾偃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儿子,他的神情中有着些许微妙的轻松,仿佛这些事情不吐不快,“燕君对阿棋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安,于是我诱使她的女儿,也就是段非烟带你离开秦城。”

    “段非烟带我回中原后,你给她下了千日散,有朝一日她死,燕君那女人不分是非,定以为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儿,便会来千方百计叫我偿命,从而除去了秦城主身边的隐患。”顾璟华接道,“段非烟知道我服过环连丹,为了解毒给我下蛊,叫我喜欢上她,将来与她换血救她性命。然而阴错阳差,她最后还是死在了城主手上,以致燕君对秦流烟恨上加恨,一环扣一环,终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不错。”男人靠着椅背,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为什么现在不杀我?”顾璟华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顿的说道。那目光与他以往的清和温润全然不同,而是近乎阴鸷的,像淬了毒的利刃。

    顾偃仰头大笑了两声,目光里溢满了嘲弄的意味:“你这么聪明,此刻却是糊涂了。秦流烟若死,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秦流烟若活着,你道他还会喜欢你么?确切说,是还敢喜欢你么?”

    顾璟华住了嘴,他忽然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凉,像是迟到了很久的心痛。

    距他刺秦流烟那一剑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然而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切的现在,他才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他掉转轮椅出了书房,让自己的背脊紧紧地贴着木门,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内衫,丝绸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很是难受。左腿隐隐疼痛,他知道眼下这伤拖延的太久,怕是治不好了。

    治不好也没关系。

    他苦笑了起来,垂下头,像是一败涂地一般地推着轮椅出了屋子,却听到大堂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顾璟华皱了皱眉,加快了速度往厅堂赶去,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女子。

    “秋雪表妹。”顾公子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情态,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疑虑,韩秋雪已然同陆楼主成了亲,无论如何不该忽然出现在这里,然而他也未将这些话说出来唐突佳人,只是柔声问道:“不知何事让你如此伤心?”

    韩秋雪蓦地抬起头,一双美目哭得通红,一头乌丝甚至没有梳理好,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支简单的发簪,丝毫没有以往大家闺秀的样子,见了顾璟华,更似是见了恶鬼一般:“你……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顾璟华心下一惊,随即心中一定:无论出了什么事,怕是都和顾偃脱不了干系。

    “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韩秋雪忽然撕心裂肺的吼道,叫顾璟华吃了一惊,“姑妈她去世了,这些天你……你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你顾璟华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顾璟华面色一阵惨白。

    娘亲死了。

    他伸手捂住了头,努力的想分辨出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噩梦。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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