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8节
但夏目做不到。他无法集中精神做功课,总是忍不住抚上古镜犯绣的青铜边缘。夜深人静,映着月光,他总是不自觉地触碰镜面中的流质。侵染着暗渍的碎片缝隙,让夏目想起笹田的话:——“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隔着千年的幽幽云烟,于《友人帐》的薄薄纸页之中,夏目明白,那是寂寞。寂寞是弈者与文人的宿命,恒在。
但“愧”不恒在。夏目无法不在意青岚千年的等待,还有,佐为的那句“何愧之有”。青岚的愧意,千年前的真相,夏目都想知道。哪怕,知道的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他们都是倔强而忠实自我的一群。所行之事,不求人知,不问结果,只求无悔与心安。
啪。啪。啪……
夏目再次听到声声金石之音,浸润在矶月之森的参天林海里,如古木之叹。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矶月之森的蒲葵树下。他抬起双手,看到千年前的光斑透过自己透明的手心,投落在地上。
远天之下,皇城巍然。矶月之森的另一边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茜红唐衣的少女站在禅房窗边,抬头看着森林里起伏如潮汐的树叶。小巧的狸猫蹭在她的肩头。
“起风了……”诺子小声喃喃着。
“要下雨了。”夏目轻声说。
一股大风袭卷而来,少年的呓语被扑散,飘落在千年前的林海之中。
狸猫从诺子肩膀跳下,爬到棋盘前的香子膝上。
“下得如何?”诺子跪坐到香子身边。
香子道:“怕要输三目了。”
诺子登时惊异:“香子,你居然会输?!”歪头看向对面的女孩,“你居然打败了女公子之中棋力最了得的香子!”
香子的脸有点儿红,一双蓝紫色的眼睛却是一瞬不顺地盯着棋盘对面的人儿:“你究竟是谁?”
略一思忖,青岚起身到砚台前,执笔成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蔓青兮带女萝。表独立兮林中央,岚草芳兮无飨。隔叶黄鹂兮空好音,哀时命兮怅希声。往者不可扳援兮,来者不可与期。”
楷书遒劲,竟是一首汉赋。字字典丽,又有着意味深长的机锋。香子和诺子皆惊。尤其是香子,神色竟略有激赏之意。
“蔓青……岚草……空好音……希声……”香子的眼神忽而一利,“你是青岚?啼哭无声的菅原姬?”
啪嗒。
纸糊的格子窗上,忽然溅了一滴水花。
青岚低头,黑发如烟散落双肩。“岚啼哭无声、且满纸荒唐,宫人皆视为不祥,故囚于此。”
“什么不祥,就因为你天生不能说话?”诺子叱道,“真是面目可憎!”
香子却定睛瞧着宣纸半晌,问:“何为‘满纸荒唐’?”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攸地冷笑,“就因为你和我一样,能看到妖怪?”
青岚不解。
诺子替香子解释:“香子有阴阳眼,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我想……它们就是妖怪吧。”叹息一声,“因此,香子一直倍受排挤。要不是香子精通诗书,怕也逃脱不了软禁深闺的命运了。”
诺子,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妖怪,但她仍然选择相信。那时青岚便知道,诺子是如此温暖宽厚的女子。她之后享誉千年的《枕草子》,字字美丽清新。
“你的棋力远在我之上,你不会‘来者不可与期’的。”香子认真地说。
“是啊,你如果能到宫中来,一定会有人赏识你的。比如说,我服侍的定子皇后!”诺子也说。
青岚一怔,旋即苦笑。香子出身甚可与天皇东宫相较的藤原氏,尚且无法进宫。她是哑女,命运可想而知。
她转过话题:“你们二位,为何独自闯入矶月之森?”
到底还是女孩心性,诺子一看到这个问题便粲然笑了。原来,香子给诺子讲了一个萤火虫妖怪的故事。诺子觉得这是她难得能瞧一瞧妖怪的机会,趁着东宫诞辰一派混乱,就和香子溜到了矶月之森。
岂料香子遇到妖怪,两人走散,幸好及时遇到青岚。
诺子期待地问:“青岚,你说,森林里真的会有妖怪幻化成漫天萤光的景象吗?”
第78章 夏目特别篇八 杜若
夏目特别篇八
夏目以为他接下来会看到萤火飞舞,但是,记忆却在这一刻终止了。眼前漫起烟雾,没有了雨水的声息。桌面上的古镜残片映入眼帘。
为什么他看不到接下来的场景呢?夏目竟有些不知所措,又忐忑不安。
她们是不是在矶月之森里遭到了妖怪的攻击?
话说回来,这也奇怪。青岚在矶月之森里住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死于妖怪手中。她那身精致的单衣,还有临帖落子的闲情,完全没有被妖怪追赶的狼狈不堪。
我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啊,尤其,青岚还住在赫赫有名的矶月之森里呢。夏目忍不住想。
倒是藤原香子——在宫闱里长大的紫式部,自幼看得见妖怪,眉宇间透露出的无人理解的焦虑,是与玲子和夏目相仿的情感。
夏目从书柜里拿出《源氏物语》和《紫式部日记》。
“历史上的紫式部是出了名的性格尖刻、阴阳怪气,时人皆难以理解……”他一字一字地读道,“喔……现在我可理解这是为什么了。”
可是,在《紫式部日记》里,紫式部没有留下任何妖怪的只言片语。
“这也许只是成年紫式部的日记吧?”夏目喃喃自语道。
日记里的紫式部记录的事务……怎么说呢,都很平淡。但夏目觉得不难理解——换作是他,他也不愿让陌生人看穿自己的悲喜,遑论流传千年。
夏目做了一个决定。他拿出一张活页纸,写了古镜中记忆的内容,画上了简单的草图,把看到的场景和物品等都记录了下来。
这是青岚遗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以及,任何文献里都没有的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完完整整地写下来以后,夏目拉开抽屉,把活页纸与佐为的怀纸放在一起。
自从借到古镜的那天起,过了一个星期,活页纸已经是厚厚的一叠。夏目只要触碰古镜的镜面,就会有淡淡的光,漫起烟雾。森林里簌簌的林叶声如期而至。
她们并没有看到所谓的萤火虫妖怪。那天,雨声淅沥,她们在森林里寻觅不久,就碰到了来寻找诺子的侍女。三人只好作罢。临走前诺子对她说,三天后会再来找她。
可是三天之后,只有香子来了,抱着那只狸猫。香子说,诺子被罚禁足——至于她自己,府中竟没有人发现她偷跑了出来。
香子说起诺子时仍故作不屑,但夏目分明听出一丝艳羡,甚至说得上是嫉妒的。
“诺子,她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公卿的关爱?最有才华的姬君,明明是我……”香子说着,不觉垂下泪来,“可是就连我……也那么喜欢诺子……不管,我写了多少讨厌她的日记……”
青岚安静注视着香子,内心却困惑。她是没有受到过任何庇护的人,因此,只要岁月静好,没有妖怪来袭,便已满足。她明白香子想挣脱的是什么,但她无法理解,香子苦苦想要追求的东西。
两人开始下棋。
香子拈起黑子思量片刻:“你棋力远甚于我,让我二子如何?就和……”女孩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如花瓣拂落,“就和……那位大人一样。”
一局毕,香子以半目告负。
香子眼里有流星般的惊叹:“菅原姬,你的棋力天下无双。”
青岚只微笑书道:“中盘之拆是妙手,但以夹应对更佳。”
“喔?”香子挑起柳眉,“我用的是佐为大人惯用的下法。”似乎察觉到不妥,她的脸微红了红,“他也出身藤原氏族,是宫中棋士,亦担任教导女官姬君下棋的职责。”
青岚写道:“那位佐为大人可是惯用高目开局?”
“是啊!”香子连忙点头,“你如何知晓?”
青岚笑:“你我对弈多局,岂是能不知的?”又写道,“若以拆应对后做眼,精心权衡,方能借此击溃我右下角。”
一手行云流水的楷书写罢,香子竟夺了宣纸去细细研究,复又低下头去移动棋子。她当真做了一个眼。”是了!”少女一拍手,如醍醐灌顶般,“如此一来,我便赢了。“看向青岚,眸中有灼灼热度,“菅原姬,你今后可愿作我对手?——不仅是棋艺,还有文学、书道。”
青岚没有办法移开眼睛。只在那一瞬间,她在那双蓝紫色的眼眸里发现了自己的面孔。
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
青岚知道自己棋下得不错。只有在下棋时,她才不会因为天生的残疾而自卑。
然而,却那么寂寞。
坐在棋盘前打谱的每个夜晚,月色透过格子窗投落在棋盘上,寂寒一片。拉开画屏,偶有几点萤火虫飞入,划出点点轨迹。
青岚深垂臻首:“岚何其荣幸。”身子已一鞠到底。
两人几乎对弈了一整天,待香子回过神已是夜幕降临了。她“啊”地一声叫出来,奔到窗几旁。矶月之森黑影幢幢,有诡异的影子在晃动。
香子害怕地打了个寒噤:“完了,我一夜不归,准会被她们发现的!”哭丧着脸,“我不想像诺子一样被禁足……但,倘若有妖怪来袭,该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请跟我来吧。”
青岚从容的字迹让香子愣在那里。只见青岚起身,提起一盏宫灯。青色的织裙迎风飘扬,有墨蓝一色落于素雅衣间。
香子仔细一看,竟是一枚衿缨。她诧异道:“流苏玳瑁,是男子所戴物事,为何你会持有?”
“是我叔父给予我的。”青岚写道,”里面有杜若,是叔父向阴阳师求来的——妖怪们似乎都怕这个香味。”
“我对你叔父也略有耳闻。你叔父还是疼惜你的。”香子道,看着那枚衿缨随青岚的步伐晃动,”若有人兮山之阿,山中人兮芳杜若。难怪你引《山鬼》作赋。”
杜若,是高洁之花。香子莞尔,青岚亦盈盈回首。跃动的烛火映得两张小脸晶灿一片。
第79章 夏目特别篇九 光的记者会
夏目特别篇九
杜若。妖怪们怕这个香味。
夏目在活页纸记下这次记忆时,特地在这两行字上划了个圈。
这就是青岚住在矶月之森,却没有惨遭毒手的秘密吗?
真的假的啊?
如果妖怪们真的害怕杜若的香味,那可就帮大忙了啊。
于是翌日放学,夏目就去了八原镇月台前的百货公司。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种用杜若制成的香料?”夏目问售货小姐。
“有啊!”售货小姐答得爽快,“杜若是历史相当久远的香料。古代的贵族常用杜若制成衿缨、玉饰,现在的人穿和服时也常佩戴它呢!“说着就把夏目领到一个玻璃柜台前:“这些都是杜若香料的工艺品。”
只见玻璃柜台里陈列着不少精致的杜若衿缨,正是平安时代的设计。其中一枚还垂饰着紫玉,在吊灯下华光流荡,与生俱来的清雅与高贵。
好适合佐为!夏目立时想到。虽然,价格有些贵……好吧,不是有些,实际上,这儿所有的衿缨都很贵……
“杜若衿缨小巧,既可以当香料,也可以当饰品。不穿和服时,可以将它放在背包、衣柜和衣服的口袋里。杜若的香味并不浓郁,自古以来就是男士的首选香料……”
于是,夏目就挑了一枚衿缨。这还是他第一次买这种传统工艺品呢。结账的时候,他不禁庆幸猫咪老师不在这儿,不然一定会被它“娘们唧唧”地念叨死。
话说回来,那枚紫玉衿缨,真的好漂亮啊。夏目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柜台,价格好贵……但是,佐为佩戴起来,衬着那身狩衣,一定很好看!”帮我把那个也包起来吧。“夏目说。
从今以后,要省吃俭用了……
夏目在经过月台时看到了熟悉的金色刘海的少年。光正在居酒屋前排队,一手拿着包子在啃,另一手吊儿郎当地抛着货币。夏目一下子青筋暴起。
轮到光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说:“要两瓶清酒”,卖酒的老板就认出了他,目瞪口呆:“你、你不就是电视里的天才棋士吗!”
光咽下包子:“是啊。”那语气真是要多大言不惭有多大言不惭。
居酒屋老板竖起拇指:“这么年轻就是天元了,你好厉害啊!”
“是吗……既然我这么厉害,可以多给我几瓶清酒吗?”
居酒屋老板已激动得用无论次了:“当然可以!你要多几瓶都可以!”
“那好。来十瓶。”
“欸?!可是十瓶也太多——”
“不是说我要多几瓶都可以?”
“呃,好吧……”
“这才像话——喂,你干嘛啊?!”
夏目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光的胳膊,楞是把他拖了出来。
“你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猫咪老师!!”夏目气急败坏。
“臭小子,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猫咪老师撇嘴,却一皱眉,跳出了离夏目三尺远的地方,眉毛皱成了个蝴蝶结,啐道,“这是什么古怪气味!”
“啊?”夏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方才买的那枚衿缨。
猫咪老师嫌恶地退后了一步。它仍然维持着光的外表,俊朗的面孔扭曲得发青:“该死,这是什么鬼东西!”
夏目心中一动:“猫咪老师,你怕这个味道吗?”
“开玩笑,本大爷才不怕——”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少年变成了招财猫。它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斑只是晕过去了。”
丙远远地坐在树上,不约而同也是一脸嫌恶的表情。夏目稍微走近一步,她就提防地退远一步。
“衿缨在楼下,不在我房间里了。”夏目无奈地说。杜若的香气其实很淡,像茶的味道一样不着痕迹,夏目觉得它是很好闻的。
看来,妖怪是真的怕杜若的香气。夏目确认了这一点。但看着榻榻米上脸色发青的猫咪老师,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贵志!”楼下传来藤原滋的喊声,“电视上有进藤光的记者会,你要看吗?”
什么?光?!
夏目一站起身,跑下楼去。滋叔叔和塔子阿姨都坐在电视前,滋叔叔正在跟塔子阿姨解释光的头衔,脸上是一副热血的神情。
“贵志,那个在东京陪着你的男孩子也这么厉害啊……”塔子阿姨惊讶,“我还以为,厉害的是那位藤原先生呢!”
“要不是贵志和进藤是朋友,我们一辈子也接待不了藤原先生那样的人物!”滋叔叔自豪地说,拍了拍夏目的头,“这多亏了贵志!”夏目立刻感到脸在发烧。
电视上正版的光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想自然地微笑却又不太成功,导致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拘谨。光不适合西装,夏目看习惯了他穿运动衣的模样,此时不由陌生。
“《围棋周刊》说,进藤和sai引起的关注过大,棋院几乎无法正常工作,特地让光公开举办一场记者会,请棋迷们准时收看,不要再问相同的问题——”藤原滋朗笑一声,“日本棋院都不胜其扰了!”
虽然得到了头衔,可是,出现在电视里的这种不知所措的神情,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夏目暗地里为光捏了把冷汗。
……亮君就不一样。
夏目和亮只见过一次,但是少年超乎年龄的得体举止,一直印在夏目心里。他们俩,不知和好了没有?
记者问了光许多关于棋局的问题,左上角的险招、如何考虑这几手棋、高压下如何作出精准判断等,光回答得谦虚而稳重,敬语用得非常周到(显然事先排练了很多次)。夏目听不太懂,滋叔叔却看得津津有味。
夏目等着听到佐为的名字。
果不其然,就有人按捺不住地问了:“进藤天元,你师承sai,然而sai的身份六年前就倍受关注,为何sai直到现在才肯现身?”
强者总是引人瞩目。而人们关注的永远不止表面,他们更想知道背后的故事。
光说:“很多人问我这件事。sai为何迟迟不现身,我只想说,那是基于一些苦衷,在彼时状况下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sai是衷心热爱围棋的弈者,他一心一意在追寻着的,惟有‘神之一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会改变。”
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深邃坚毅,“我同大家一样,都期待着sai的棋谱,并与他一同致力幽玄之道——没有什么,比卓绝的棋局更值得关注。”
无懈可击的回答。礼貌地回绝了外界关于sai的进一步探听,把话题引到了sai现身之于棋坛的意义。虽然知道光这番话绝不可能是随机应变,但是语气里透露出的虔诚与庄严,也让人动容振奋。
然而打动人心归打动人心,光此话一出,现场所有人都知道,从光口中挖掘出sai私事的可能性宣告破灭。
有记者不甘心地追问:”sai今后会出现在职业棋坛吗?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只下网络围棋?“光没有立即回答。他稍一思索,侧过头去,郑重地直视摄像机。雪亮的光芒落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里,不可忽视的锋芒,透出一道昂扬而奇异的亮色。
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我都拿下天元了——sai又怎会在电脑前坐以待毙,等着我将他打败?”
第80章 夏目特别篇十 朝花夕拾
夏目特别篇十
有时候夏目觉得,自己和光相遇得太晚。他们相识时,光就站在了棋坛之巅。夏目错过了棋魂相偎的成长岁月,只看到了那段传奇的结果,以及,前因。这些夏目都愿意了解,但是,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更希望早点遇见光,陪他走过那段寂寞却也温暖的岁月。
夏目太喜欢光。夏目也喜欢猫咪老师,喜欢佐为,但是,只有光不一样。
光是夏目的第一个同龄好友。因为光,他不再寂寞。
夏目在榻榻米上叹息一声,抚上猫咪老师的头。
“小子,还没睡?”
猫咪老师醒了,双眼弯成两条缝。
“老师,你终于醒了。”夏目轻声说,“对不起……我那天不该这么说你的……”
猫咪老师抖了抖身上的毛:“你说过什么,我都忘了。”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异样的肃杀,“小子,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我们妖怪,真的是障碍?”
“老师,你在胡说什么?”夏目一听到这话就清醒了,“如果你说的是杜若——”
“谁说你了?我说的是黄毛小子。”猫咪老师打断他。
“进藤君?”夏目郑重起来,从被褥中坐起,“老师,进藤君到底怎么了?”
“还记得你上次去代镇,在代河边发生的事情吗?”
“你是说——妖怪?!”夏目怎么可能忘记,就在代河边,他受到了妖怪的攻击。那妖怪潜入到了他记忆深处,强迫他回想起儿时的痛苦。
“妖怪攻击进藤君了?”夏目不敢相信地问。
“差一点儿。”猫咪老师说,“我那时去找他的时候,那黑色的妖怪正在你房子的屋顶上。进藤当时和佐为先生在屋里下棋,听到有声音,就拿梯子爬了上去。”
“然后?”夏目紧张地屏住呼吸。
“进藤看见妖怪了。我及时变成了我原来的样子,把妖怪赶走了。”
夏目松了一口气:“还好进藤君没有事。”
猫咪老师却沉默。
半晌后,它说:“黄毛小子,他吓得不轻。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办法跟藤原佐为下棋,只是不停发抖。他不肯对藤原佐为说看见了什么,自然,也不愿跟你讲。”
夏目怔怔听着。他恍然想起,虽然光也拥有强大灵力,但是,他生活在东京,除了青岚、猫咪老师,还有浅葱,光根本没有见过别的妖怪。
“他甚至怕我。”猫咪老师说。
“进藤君……”夏目揪心地捉紧了被角,“猫咪老师,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黄毛小子的灵力跟你不相上下,何况,还有藤原佐为。被一些杂碎盯上是正常的。”
“我应该阻止进藤君买我家的房子的!”夏目懊恼地说,“我根本就不该让他们离开东京!““就知道你会这样。”猫咪老师不耐道,“所以,黄毛小子才什么都不肯跟你说。”
夏目忽然想起杜若衿缨:“我有办法了!”
“噢?”
“我买了两枚用杜若香料做成的衿缨,”夏目说,“我正好把它们都给进藤君和佐为。”
“杜若?”猫咪老师皱眉重复道,“我好像听过,你们人类用来对付妖怪的香料……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上百年了吧。“它眼神陡然一厉,“那味道也太狠绝了!幸亏我是高级妖兽,对普通的小妖怪,恐怕致死!”
“这么厉害?”夏目一惊,“既然杜若的香气这么强,为什么不见名取先生和的场先生用过?他们是除妖人,不是吗?”
“你问我,我问谁。”猫咪老师不屑道。
夏目说:“但进藤君和佐为是要专心下棋的。”他下定决心,“我要把杜若给他们。”
“还有,我找到那个棋盘了。”
“欸?”
“棋盘在川添真由和浅葱那里。浅葱说,她会把棋盘还给它们。”猫咪老师停了停,又说,“这几天,浅葱只身在的场宅。”
“浅葱?!”
夏目有点吃不消了。猫咪老师离家出走一趟,居然就带回来这么多信息。
“她没事吧?”夏目忧心忡忡道。
“她要是有事,就不会被你撞见我买酒了。”猫咪老师慵懒地阖上了眼睛,“别太小看浅葱了。你给我省点儿心吧,小子。”
“我知道。”夏目安静地点头,“我不担心。”
“夏目,没想到你主动会打电话给我!”
大雪纷飞的早晨,光高兴的声音让夏目感到一阵融融的暖意。
夏目笑着说:“我记得我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你了。”
“哪有很多次,你从前打来几乎都是为了猫咪老师……对了,猫咪老师,它回你那里了吧?”
“嗯,它回来了。我看到你的记者会了。你说得真好。”
“啊,那无聊的记者会!还不是天野大叔让我去的!“光大大咧咧地抱怨道,”害我那天晚上被佐为杀得屁滚尿流的!佐为一直用扇子戳我的脑袋,不停地嚷着‘光,我会输给你?!’‘看到底是谁坐以待毙?’——真是,只是一个回答而已,他就这么较真,竟然有一局赢了我十六目!”
“进藤君,其实你是把佐为视作对手的吧?”夏目一针见血道。
“是。从我开始下棋时就是了。”光倒承认得坦率,“但是,对于我来说,佐为是终极梦想——不像塔矢亮,我那时可是非得让他正眼看我不可。”
“你们和好了吗?“夏目关切地问。
“你说呢……塔矢还来拜访过佐为一次。我知道塔矢要来,就赶紧出去了。我受不了跟塔矢待在一个屋子里。要我面对他那种漠视的眼神,还不如一刀砍了我比较痛快。”
“不会吧……”光是真的受伤了啊。
“还好我和他要在若狮子战才会碰面……说起若狮子战,你知道吗?由梨子成为院生了。”
“绪方好厉害啊。她也会考职业棋士吧?”
“相信她会考的。佐为说,想跟她一起参加明年的职业考试。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嘿,夏目,如果你来见她一面,想必她会更积极吧。”
光的调侃令夏目有些窘迫。但夏目确实也想见由梨子。“好啊。”
“咦?我只是开玩笑……你真要来东京?”
“进藤君,你见到妖怪了是不是?”
“呃……猫咪老师对你说了啊……”光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我被吓到了而已。夏目,我更明白你的感受了。”他轻轻一顿,语气变得怜惜而沉重,“我明白了你有多害怕,也明白了你有多勇敢。”
在这种时候情绪外露是不是很滑稽?但夏目就是无法抑制眼中的热意。太多“看得见”的同类想要利用他的强大,就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明白。
“你既然要来东京,不如我们一起过新年吧?”光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明治神宫有初脂,我们一起去求签!”
“初脂?”丙和三筱同时。猫咪老师在榻榻米前抱着酒瓶。
三筱问丙:“好像是人类新年的初次参拜吧?””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丙在树上抽着烟杆,“你们求的签是不是都会梆在树枝上?”
“好像只有不好的签才会绑在树枝上。”
“听说还有许多好吃的吧?豚汁、炒乌龙面什么的。”三筱垂涎地说,“斑,你有口服了!”
猫咪老师却说:“你自己一个人去。”声音带着酒后的醉意,“我在这里守着《友人帐》。”
夏目愣了愣:“猫咪老师,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斑,你也太小气了吧。”丙趁机鄙视它。
猫咪老师却破天荒地没有发飙。招财猫懒洋洋地晃了晃爪子:“我最讨厌东京了。”
夏目瞧着它,攸地一笑:“老师,我可知道你在想什么。”叹息般的声音,“是因为进藤君怕你吧?”
“啧,你别又钻牛角尖。”
“就是因为这个。”夏目毫不客气地说,“你才不想去打扰他的。”
猫咪老师哼了一声:“我只是可怜他。”忽然,一骨碌转了个身,打了个酒嗝,“我不会去找黄毛小子了。”
夏目一囧,和丙、三筱面面相觑——猫咪老师,难不成是在忧郁?
这个念头让夏目有一瞬爆笑的冲动,但他还是很厚道地克制了下来。
“你不再去找进藤君,他会很失望的。”夏目说的是实话。
猫咪老师扬起鼻孔:“那就让他买酒来向本大爷进贡。”
“= =”
第81章 夏目特别篇十一 出其东门
夏目特别篇十一
光说,12月31日晚上7点,在新宿站见面,和佐为一起去初脂。
31日清晨,八原镇都挂起了庆祝新年的红色纸灯笼。夏目去月台买了火车票,还给猫咪老师带了热气腾腾的肉馒头。途中遇到河童,夏目把瓶子里的水都给他浇了,浇在河童身上的水却很快结成了扎人的冰屑,夏目连连道歉。
路上有妖怪三三两两地路过,谈论着柠檬汽水的话题,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们好啊,”夏目向它们打招呼道,“你们又去找那口井了?”
“嚯,没意思,井里的汽水都结冰了!”牛不满地嚷嚷。
“新年一过,春天就到了啊。”夏目宽慰道,“到时候又会有好喝的柠檬汽水了。”
“呵呵,夏目,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啊!”
“有吗?”夏目愣愣的,随即发现自己真的在微笑。
牛快活地:“本来,柠檬汽水结冰了我们都很不爽,但是看到夏目blgblg的笑容就一点事也没有啦!”
……blgblg 的笑容……
“夏目,你最近变开朗了耶!”旁边的妖怪也眯着眼睛笑。
“是啊,夏目君笑起来比玲子还好看呢!”
“夏目大人本来就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
“喂,喂,你们够了啊。”话题突然从柠檬汽水转到了自己的笑容上,夏目黑线,“我先走了。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噢。”
回到家的时候,猫咪老师又不见了。屋里玉净空明,夏目看着自己手中热气腾腾的肉馒头,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是的,他干吗要特地讨好猫咪老师?
夏目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看到了佐为的怀纸和紫式部的古镜,还有自己记录梦境的活页纸。他把它们都拿出来,放在书桌上回顾。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14日
出场人物:香子、诺子、青岚
记忆内容:香子和青岚又下了一天的棋。青岚说香子的棋艺大有进步。香子很开心,说佐为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诺子说起自己服侍的定子皇后的事。要不是定子一派忌惮藤原香子的家族,香子定会受到重用。那只叫‘命妇之君’的狸猫到处爬,打碎了青岚的镜子。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18日
出场人物:香子、诺子、青岚
记忆内容:香子送给青岚一面镜子。就是现在的这一面。那时镜面还是完好的。香子问她能否把青岚的事情告诉佐为。青岚答应了。诺子把一本书卷拿给青岚,卷册的名字是《枕草子》。香子说:“总记录些无聊小事。”诺子笑道:“我可是在枕边记录宫中风物,特地拿给青岚看的呢!”
(夏目还特意在下面写一行:“原来《枕草子》是这么来的。”)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22日
出场人物:青岚、诺子
记忆内容:青岚读《枕草子》时心生向往。她照着《枕草子》里记录的内容在宣纸上作画,八重樱、清凉殿、宫中御所、菖蒲信笺、蝙蝠扇……青岚看向窗外,除葵林风声外便无其他,她落寞叹息。这一幕被推门进入的诺子看见。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25日
出场人物:香子、青岚
记忆内容:日暮时分,香子破门而入,神情激动:“青岚,原来你和佐为大人是见过面的!”接着对青岚说起取名轶事。青岚又惊又喜,写道:“岚钦慕已久,不知此生能否与佐为大人相见?”香子想了一想,斩钉截铁地说:“能!“之后,猫咪老师就回来了。夏目不太敢在它面前拿出紫式部的镜子,怕猫咪老师干涉,他就再也看不到青岚的记忆了。
接下来,青岚的记忆里会有佐为出现吗?夏目既好奇,又畏惧。下一个记忆,就是千年前愧意的开端了吗?
细雨绵绵的清晨。少女深紫色的壶装束衣料摩挲过落叶遍布的小径。水花四溅,脚步踏过水洼时有啪啪的声音。青岚穿着黛青色的斗笠雨篷,在林间等候许久。
“我……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香子气喘吁吁地说,葱茏乌发被雨水淌湿,“我叫了牛车在矶月之森外等着,与佐为大人相约在东门。”
青岚放下笠帘。香子拿过她手中红伞,“佐为大人午后还要入宫觐见,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与青岚携手跑出了矶月之森。
青岚望着香子纤细的背影,心中漫起温柔而缥缈的感动。香子之前还叱责过诺子举止轻浮,而如今她却牵着她,黑发润湿,衣衫狼狈不整。
两人乘上牛车。雨水滂沱,香子冻得发抖,深紫装束已全然湿透。
“早知道,就让侍女替我们拿些单衣了……”香子嘟囔着,哭丧着脸,“我这个样子,如何能见佐为大人?”
青岚取出丝绢,为香子擦拭淌在脸上的雨水。烦躁不安的香子攸地安静。摇晃的牛车里,漫天的瓢泼大雨像隔了一层,像经久不息的絮语。
“谢谢你,青岚。”香子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关切,脸上起了一丝腼腆的红。青岚向她微笑。香子的脸更红了。她别扭地转过头,抬起秋扇的一角,优雅地挑开了车帘的一角。
霍然,她缩回秋扇,脸色如同受惊的猫一般涨得通红。
“佐为大人……他就在那里。”香子嗫嚅着说,手慌脚乱地理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蓝紫色的眼里波光流荡。
香子这副模样着实见不得人。青岚想道。却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学着香子用秋扇挑开车帘一角。雨帘滂沱,高冠博带的宫装男子,手执蝙蝠扇,孑然站在东门檐下,紫发飘拂,胜雪白衣,蓝紫色的眼眸澄如秋水。
——那分明,就是她在梦中见过的蓝紫色眼眸。
便在这时,佐为侧过脸,对上了青岚的眼睛。女孩一惊,秋扇一震,车帘应声落下,却压住一角青朽叶色的衣袂。
青岚心跳如雷。而香子则无助非常,慌乱之间把脸埋在膝间——她显然是不愿在此刻见佐为的。
“是……菅原姬吗?”只听得佐为出声,如碎玉冰壶,无限温柔。
“青岚?”
这一瞬,青岚听到有什么湮然碎裂的声音,如优昙在心间绽放,浓烈的欣喜竟溢出一点凄惶。泪意上涌,她的喉咙如被哽住一般——她想应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是啊,她天生不能说话,且能看见妖怪,被宫人视为不祥。
薄薄车帘,竟如天堑一般。
香子道:“佐为大人,是我们。”
“香子,我道你们怎还不到,还想着是否会天大雨了。”佐为柔柔微笑,显然与香子相熟许久,“你不知道我多么欢喜,能得知菅原姬的下落。”
香子脸微微红着,对青岚说:“青岚,你下车见佐为大人吧。”
但是,若此时挑开车帘,香子会很难堪的……青岚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香子不解。青岚解开青色表衣,披在香子的身上。这回,香子明白了。
香子很是感激,又很为难:“若是错过,下次再见便难了。”
青岚敛下眼睫,略一思忖,仍是摇头。她不能视香子的自尊为无物。
香子说:“佐为大人,适逢大雨,我和菅原姬都有些不便,下次再约见好了。”
佐为似乎有些遗憾:“如此,便有待下次了。”
这时候,有声音自淅沥雨声中响起:“藤原卿,入宫觐见的时辰到了。”
佐为要走了吗?青岚感到一阵空茫的失望,心里好像没了着落一般。她又忍不住悄悄执扇挑开车帘。佐为似是没有带伞,只身披一件银白色斗篷走进雨帘之中。青岚心中一动,看了看手中红伞。
香子显然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出声叫道:“等一等,佐为大人!”只见佐为在雨中站定,青岚感激地看香子一眼,便把手中的红色油纸伞递出车帘。
“佐为大人请拿去挡雨吧。”香子说。
只听佐为在帘外盈盈道:“多谢,香子,菅原姬。”
手中红伞被小心地接过,青岚感到指尖有温润的触感一逝而过。帘外人涉水行过,她的手仍怔怔抬在半空之中,感到胸中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一时间,她和香子都没有出声,徒留雨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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