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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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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浮图 作者:白墨楼

    第13节

    一时间,嘶嘶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声惨叫此起彼伏。原来这王阳别的功夫不行,却颇喜欢研究门内毒术,被他捣鼓出来这玩意儿乃是用一种灵水与许多药物调成,可以直接侵蚀人的骨骼和皮肤。

    这不像是灵修的手段,更不似于沧陆上的武修,用毒一法,向来都被视为歪门邪道。

    然而谁都没有提防他动手,反而打了那些人一个措不及防。

    “不是我,不是我……”王阳大喊道,“真的不是我!”

    “你莫非当我们是三岁小孩?这玩意儿从你手里打出来,你有脸喊不是你?王阳……我非打的你后悔从世上生出来!”

    “真的不是我!”王阳苦苦辩解,但是没有一人相信他的话。他想起来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一下子就将手里扣着的几枚“蚀骨沫”给打了出去,那时候他不过是和对面那个不知道姓林还是姓什么的对视了一眼——

    不过那一眼。

    ——原来如此!

    王阳福至心灵,突然大喊起来:“不是我,是他,那个小子,他的眼睛,是先天之灵!”

    他一时激动,大吼道:“咱们都看花了眼,只瞧着小的,那个大的眼睛也是先天之灵……大家小心些,别看他的眼睛,小心被他迷惑了!”

    然而这时候再看,先前抱着孩子的那少年趁着这混乱功夫退得极快,险些就要冲出包围圈去了!

    “……拦住他!”

    “……别让这小子跑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出手,各种灵力法器仿佛不要钱一样砸了过去,各自却控制住自己,不要与那少年眼睛相对。

    “莫要看他眼睛!”

    少年手指虚点,快速结印,脸色却陡然苍白下去。半空里陡然出现一道水幕,光华流转,却是将他们的攻击给拦了下来。然而每一次受撞击,那水幕便晃了一晃,颜色也更加黯淡。众人怕的伤到己方,便十分小心的施术,只确保全数轰在了那道水幕上。

    “只待这水幕破了,大伙儿就并肩子上!”

    这少年,不过是他们的瓮中之鳖。

    只见得那水幕越来越薄,偏偏却一直没有攻破。那少年瞧着修为不过刚刚炼气,竟不知为何,能够支撑如此之久。

    “大伙儿莫急,应当是先天之灵的干系!等到将这水幕攻破,咱们便将他眼睛挖出来,也瞧一瞧,究竟有什么奥妙!”

    众人轰然回应,只围在那周围,不肯退后半步,却是要以车轮战术,硬生生磨去这道水幕。

    这委实太难缠了些,需得神兵利器方好破开……

    王阳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先前拾得长剑,不及多说从马匹上解下包裹,胡乱拨开,赫然露出其中在鞘长剑。

    虽然轻若无物,但胜在锋锐无匹。他拎起长剑径直冲向水幕,众人纷纷让开无一阻拦。王阳蓦地深吸口气,便想拔出这剑,却在刹那间,感觉到剑身陡然一震,竟是让他虎口一裂。

    这出了什么鬼怪!

    王阳心中大骇,手上用力想要握紧这剑,未想这剑愈震愈烈,忽的猛然一跳,王阳拿持不住,竟的脱手而出。

    他想要伸手捕捉,然而那剑,眨眼间便无踪迹。

    来无影而去无踪,唯听剑鸣铮铮,长吟不绝,若大江浩浩,奔流成瀑,若蛟龙潜海,清啸九渊。

    无人所持,却有无边剑意,横空出世,凛冽如冰。

    剑光再起一瞬,王阳却觉得自己心口一凉。

    低头目光所及处,这剑,直接刺破了他的胸膛。

    ☆、第61章 雷霆怒

    血!

    无边无际的血!

    一蓬一蓬喷薄而出,带着淋漓蒸腾的腥气,却被寒冷的剑光凝结。

    那是晨曦将至的霜,一点寒冻透;那是阑珊深处的雪,一片笼天地;那是拣尽寒枝的月,一脉照人间。

    春水别,别春水。

    曾有人笑这剑名旖旎柔婉太过,却不知一剑出,是群邪辟易的铮烈。

    取之于南荒异石,铸之以九渊之水,施之以连山剑道,辅之以雷霆之怒。

    那是单方面的压制与杀戮。

    无人料想,弱女稚子里,竟有如斯可怕的高手。

    汇聚众人合击之力,也挡不过其人其剑。

    宛如摧枯拉朽,人命如蜉蝣。

    袖拂而剑落,身周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云彦脸色煞白如金纸。

    邀有数名友人,同往小镜湖辛夷花会,曾以为己身虽不如最顶尖几人,也是年轻一代佼佼者。也曾想过一战成名,也曾想过千军辟易,家中无日无夜苦练,方成现下修为——

    年不过二十五许,已到炼气后期,假以时日,炼神之境,也可期许。

    满怀憧憬——

    却被这一剑震碎。

    那剑,同伴从水里拾到那剑,飘忽如春风,沾水则重逾千斤。

    然而眼前这人却如使臂指,挥转如意。

    剑柄上镌刻的铭文,古老而隐秘的文字,少时在浩如烟海的书阁中曾有见过,此时此刻,此境此地,捞不出分毫有用的信息。

    没有!

    他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剑,轻如风,薄如翼,却可切金断玉,斫冰齑雪。

    除非是近年来新铸就的、不是上古神兵里的任意一柄,这世间见过的人并不多——亦或许,有鼎鼎名声,却无人见过真容,以至于陡然见到的刹那无法联系。

    符合这样条件的剑——

    刹那间横空而下!

    云彦早已凝结好的三道水幕,被他长驱直入若如无物。

    暮色沉沉,浮光霭霭,玉树琼葩堆雪,冷浸溶溶月。

    与记忆里遥遥一道清绝身影相合,云彦一时间愕然失声:“是你!”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余下的话。

    在青年灵修满心愕然之际,那道终于辨识出来的剑光割下了他的头颅,一腔鲜血喷涌而出——

    ——犹未瞑目。

    手起剑落,尘埃落定,一番争斗此时方成定局。

    傅少棠垂目伸手,拭净剑身沾染一点血迹,春水别澄澈通明,若无事发生。

    然而一地横尸,血气淋漓,分明提醒适才有过何等恶斗。

    顾雪衣与白沧河呆立一处,自傅少棠出手伊始,到众人被他屠戮殆尽,未曾有半分言语。

    经脉如有刀绞,寸寸疼痛刺骨。

    傅少棠眸光相触,小小孩童蓦地一颤,虽然极快安定,眼底犹有未退却的惊恐。

    血!

    满地的鲜血!

    映入瞳底,犹如修罗色!

    害怕与退却——

    幼儿对于世间灵气,再敏锐不过,这样冲天的煞气,便如白沧河也是瑟瑟。

    渊山的传人却无暇顾及,慢慢抿起了唇,折成冷峻漠然的弧度,峭拔如深渊。

    他从来不曾掩饰过什么。

    他也并不后悔用这般狠厉的手段。

    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手段——倘若是他全盛之际自然可以刃不沾血,然而在他功力折损大半的现下,唯有雷霆手段,方可护得在意之人安全。

    渊山傅少棠,从不是什么囿于束缚之辈。

    若是因此,使得人退却——

    他亦无话可说。

    ☆、第62章 是吾乡

    开谢。

    方开即谢。

    他还是低估了这味奇毒。

    原以为一瓣玉堂春已解开,未想沉疴难消。经脉里空空荡荡,以往流转不息的真气仿佛被这一场恶战消耗殆尽,更因残余毒性而遭反噬,若有异物窜扰,若有蚁群啃咬。

    四周血气朦朦,身周寒意萧萧。

    傅少棠垂眸。

    身上雪白鲛纱洁净如旧,宽大衣袖下,是一双比昆山玉雕更秀美精致的手,十指纤长,骨肉匀亭,宜作画、宜斟酒、宜煎茶——任谁也不会以为,这是一双执剑的手。

    然而自上渊山伊始,这手就再没离过剑。

    这是他的手。

    这是他的路。

    春水别被他紧紧持住,掌心被锋锐剑刃硌得生疼。昔日微凉的神兵此刻却如从三九严寒里取出,霜寒冻彻。

    一点点,接由相贴肌肤沁入,与经脉见流窜气流相呼应。

    渊山的传人蹙起修眉,眼底忧色不透半分。

    似乎更糟糕了些。

    却并不是穷途末路。

    傅少棠遥遥地凝望不远处的少年,他依稀是明月楼里等待他时的模样,三分怔愣三分茫然,呆立在原地。凝聚的水幕早在春水别出鞘的刹那就破碎,四下里只有几丝灵力波动痕迹。

    他茫茫然地触目,眼底朦朦。

    早已在口中盘旋千百次的名字萦绕在舌尖,却在将要跃然而出的刹那被他生生止住。

    风中有湿润气息,山雨将来。

    遍地尸首,咫尺相望。

    春水别更冷了些。

    你——要不要过来,踏过这遍地尸首,狼藉杀戮。

    风声嘶啸,盘旋怒吼,天色将暗。

    长久的静默里,他的手一寸一寸收紧,他的血一点一点冷却。

    终要漠然疏离。

    然而这一刻却有人开口,压过了呼啸寒风。

    “少棠……”

    那般颤抖得厉害的声音,风声里听来近乎呜咽。这个少年向来都是软弱模样,刹那间红了眼眶。

    仿佛一场幻境终于破碎,南柯梦后是残酷淋漓的现实。眼底的茫茫在转醒的时刻退却,转瞬间氤起雾气。

    “少棠……”

    雾瞳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唤他,一如多年前,陨星川下相见时。

    一声霹雳,山雨终至。

    洗刷一场恶斗,两相对峙。

    风雨摇摇。

    而他眼中有泪。

    而他心中有他。

    长久紧绷的心神终于一松,下一刻,春水别“铿然”落地。

    “少棠——”

    天旋地转间,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焦急的脸,拉长的尾音一时凄厉,仿若子规啼血。颓然倒下的身躯并未落地,而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

    而怀抱的主人——顾雪衣仓皇到极致。

    那份仓皇却让他安心。于是渊山的传人牵了牵嘴角,示意自己没事,然而少年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哀恸之极,勉强勾唇,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有没有事……怎么成这样?少棠,少棠,我去求霜崖丹碧……”

    他紧紧抱着他,一时语无伦次。

    “我一点都不怕的……无论什么样子都是你,你什么样子我都欢喜。我只怕,我只怕你出事……”

    傅少棠低咳,引得少年愈加惊恐,那样担心而害怕地望着他。

    却教他微微地笑了笑。

    用眼神示意他低头,在少年懵懂眼神里,拚尽全身力气——

    轻轻地擦过了唇。

    回首不须寻旧梦,此心安处是吾乡。

    ——卷二·完——

    ☆、第63章 春草碧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傅少棠携着顾雪衣、白沧河两人,循着山间小路一路行到白蘋洲,待得见得城镇烟火之时,白沧河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来。

    三天!

    他们整整在山里走了三天!

    原本从他们暴露那地距白蘋洲并不算远,奈何三人并无地图。何况傅少棠身上余毒未消,心忧顾雪衣、白沧河无自保之力,是以净选人烟稀少处行径,加之白沧河年幼,顾雪衣体弱,是以常人一天行程,被他们硬生生多走出来两天。

    此时三人寻到一处客栈投宿,白沧河更是胡乱擦洗一番便迫不及待跳上床,不过数息功夫,床上只传来幼童匀长平稳呼吸声。

    “这小懒鬼,看样子打雷也唤不醒。”

    顾雪衣眼里促狭,手指刮了白沧河鼻梁一记,果然这小家伙没有半分不适感,依旧睡的十分安慰。

    傅少棠不免瞧得好笑。

    晚来天晴,窗外澄江如练,彩帆如贝。水色天光间,这一大一小依偎在床榻处,教他心里一片宁和。

    “雪衣。”傅少棠柔声开口。

    顾雪衣正替白沧河掖上被角,闻言含笑回头,眸光温软。

    “去小镜湖后,你随我去见一人。”

    “何人?”

    “苏暮遮。”

    顾雪衣一时错愕:“为何?!”他原本以为是随意见一人,未想到竟要去见小镜湖的少主。

    “你身体委实太差。”

    顾雪衣缓缓摇头,未曾说话,却是将己身抗拒表现的淋漓尽致。

    傅少棠微蹙眉,便听他道:“哪里需要去找苏暮遮……这世上医者如许,随意找个瞧过就罢了。”

    这借口着实蹩脚,却说服不了他分毫。苏暮遮怎会与那普通医者相同?这一路皆有传闻此次辛夷花会小镜湖将传位与他,而小镜湖向来以医术立世,足以想象他在此道上的修为。傅少棠有心寻他替顾雪衣看看,不想少年却抗拒如斯。

    “你害怕苏暮秋?”

    顾雪衣肩头轻颤。

    傅少棠心知苏暮秋作为委实不堪,但与他寻医问药并无甚干连。

    “苏暮遮昔年曾欠我一命,许我可寻他做一事。”傅少棠道,“雪衣,不要怕。”

    “难保苏暮秋不会使坏。”

    “苏暮遮压得过他。”

    “疏不间亲。”

    “君子一诺,一言九鼎。”

    话已至此,顾雪衣仍是不住摇头,傅少棠注目少年面颊,只觉得三日奔波,又消瘦了几分。

    他道:“你怕我护不住你?”

    顾雪衣道:“怎么会?”

    他分明相信傅少棠能护住他,又不愿求助于苏暮遮。傅少棠不愿违拗他意,略一思忖,换了法子:“若你不愿见他,云泽晏家也可。”

    小镜湖、云泽一西一东遥遥相望,皆是沧陆上顶尖的医者世家,只是白蘋洲距小镜湖已无几日行程,却离云泽十分遥远。若是愿意见苏暮遮,自可在小镜湖里就调理一番身体,倘若折道去云泽,不免又是一番奔波。

    顾雪衣却不愿在这问题上纠缠,另起话头:“少棠,我自己知晓身体情况……倒是你中的‘开谢’,或许需要见他。”

    傅少棠摇头:“不妨事。”

    他体内真气那时便恢复五成有余,只是之后一场恶战消耗殆尽,三日里一番调息打坐,约莫又回复三成,想来再调息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自白蘋洲乘船逆流而上,未到一日便已至小汀州,此处乃是澜水入江口,正逢辛夷花会,武人修者往来不绝,更有大批人士结伴前往小镜湖。傅少棠三人混迹于其间,倒也并不打眼,只等到达小镜湖报上名号,自有人领去休息院落。

    那年轻弟子知晓他是渊山传人一时大惊,却被傅少棠示意不可声张。他本意并不愿大张旗鼓,奈何这弟子心里激动,忍不住告诉自己门中好友,于是过不得一日,小镜湖内上上下下,便知晓渊山传人不但没有身殒,更是已经到小镜湖中来,要参与辛夷花会争夺。

    待得门口“寻访故友”被打发出去十几波之后,傅少棠终于从白沧河口里晓得发生什么,一时间只觉无奈。

    顾雪衣拒不去见苏暮遮,自从进了小镜湖后一直心神恍惚,更是眼神躲避,游移不定。傅少棠心中有气,不愿去管他,这时又怕有人潜入,与他起了冲突,忙忙返回屋内,却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64章 无恙否

    傅少棠乍然色变。

    三人进入小镜湖满打满算不过两日,自己更是一步也未曾离开这小小院落,以己身修为,竟未察觉顾雪衣是何时离开?

    两人冷战后他就再没去看过那少年,一方院落左右两边泾渭分明,是以他直到此刻才知晓少年不在。若是顾雪衣主动离开的还好,就怕是被人掳去!

    傅少棠一时后悔,为何要与这荏弱少年置气,没人比他更明白少年的身体。这来来往往的都是武人修者,若是让人察觉少年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白沧河裹在锦被里睡的口水滴答,这时被他动静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少棠哥哥,怎么啦?”

    “你小顾哥哥呢?!”

    白沧河打了个呵欠:“小顾哥哥不是出去散步了么,他说屋子里闷得慌,想走走……少棠哥哥,少棠哥哥?”

    小家伙是彻底被他给惊醒了,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准确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孩童声音怯怯的:“少棠哥哥,他没有给你说么?”

    傅少棠抿唇。

    那少年,从头到尾一个字儿也没有对他说,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悄悄地跑了出去!

    心里万千气恼,到头来,不过化作一抹涩然。几欲放手不管,心里担忧却占了上风。

    “什么时辰走的?”

    “午时……应该就出去了。”

    此时日头西斜,余霞成绮,距午时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以顾雪衣脚力应当走不了多快,但已过去这么久,况且他还不知道,顾雪衣会走到哪里去!

    小镜湖方圆千里,烟波浩渺,这时节更有大量宾客往来于其间,之中抓取鲛人为奴为仆者更是绝非少数,若是顾雪衣与他们起了冲突……

    心念数转,已是冷汗涔涔!

    “好好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知道么?”

    傅少棠简短吩咐,霍然转身便要离开,白沧河裹成一只蚕茧缩在床上,见状乖乖点头。他大步出门便要离院,却在这时,一声长笑入耳:“一别经年,故人无恙否?”

    不远处一人推门而入,惊起繁花簌簌。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素衣银带,丰神俊朗,此刻温文含笑:“南荒一别后,暮遮念念于心,多年不见,少棠风采如旧。”

    饶是傅少棠心急如焚,此刻眸光亦微微一柔。

    他颔首示意,便见那青年笑意悠悠:“他们都说你身葬南荒,我却半点不信,你怎么可能死在那种地方?所以这花会的帖子我也写了你的一份儿,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万幸,你还是赶来了。”

    青年含笑道:“少棠,你不知我听门人说到你来时,有多么欣喜。”

    傅少棠闻言一哂:“是么?”

    他却从不知道,小镜湖少主苏暮遮,也会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自然。”苏暮遮意态从容,回答得再肯定不过。

    他若是稍稍犹豫,可能还让人怀疑,然而这般风光月霁,却只让人不由自主相信。苏暮遮一掸衣袖,笑道:“我前日就知道你来了,偏生现在才腾出来工夫。少棠,你这般神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寻人。”

    “是找我么?”苏暮遮追问,又摇头笑道,“瞧我这人,你要是来找我,自会说寻我,但你却说的是寻人,那自然于我没得半点干系……少棠,我还未曾同你计较,来了小镜湖,却不来见我哩。”

    他这般自说自话,若是常人不知早让人厌烦到哪里去,偏偏他笑意从容,说来却显得亲昵风趣。傅少棠一时也只得解释:“我并不愿大张旗鼓。”

    “莫非你还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早已经死在南荒?”苏暮遮哂笑,又抚掌道,“好罢,好罢,我知晓了,你定然有自己打算……那你总可告诉我,你要找谁,可需我尽绵薄之力?”

    “与我同来少年。”

    “哦?”

    不过短暂犹豫,一番思忖后透露更多信息:“他姓顾。”

    苏暮遮笑意吟吟:“我听说他是你心上人?”

    话音一落,当即见傅少棠面色一凛,却未曾出声反对。苏暮遮曾与他在南荒相伴过一段时日,对他脾性有所了解,见状心里震惊,也收起了调笑的念头,郑重道:“少棠,还望你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于是傅少棠原原本本将自己寻不到少年一事讲了一遍,苏暮遮沉吟一瞬,道:“不必着急,左右出不了小镜湖去……况且辛夷花会在即,若有争端也会放到那时动手,苏家这点约束力还是有的,他应当吃不了多少亏。”

    然而他得罪的最厉害的一人,却偏偏是苏家——至少苏家大部分人,约束不了的。

    傅少棠苦笑:“若你知道他和谁有冲突,就不会这般笃定。”

    苏暮遮道:“总不会是太初太始……就算这东莱西极两大宗门,辛夷花会前也不会私自动手。”

    他见傅少棠一再摇头,终归按捺不住好奇:“他却是与谁起了冲突,就连苏家的面子都保不住?”

    “正是令妹。”

    苏暮遮闻言好一阵吃惊,刹那间明白过来,也不由得苦笑:“若真是暮秋……的确没几个人能拦住她呢。”

    他何尝不知道妹妹的性子,只是只有这一个妹妹,向来宠爱的紧,小镜湖上上下下除了自己也没人管得住她。若是以苏暮遮的性子……唉,她可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与谁起冲突都有可能呢!何况这里是小镜湖后,恐怕人人见她都会退让三分。只是这顾姓少年分明是傅少棠意中人,却让人为难的紧。

    “方既白与令妹起了争执,指了他做替死鬼。”

    苏暮遮心知以苏暮秋性子,道理多半还不在这边,说不准那顾姓少年便是被迁怒,要是两人见面指不定闹成什么样,一时苦笑连连。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将那少年找回来,避免他俩见面。

    当下便道:“我会暮秋这几日待在自己屋内,让手下人尽快将他找到带回。”

    傅少棠点头,道:“多谢。”

    苏暮遮摆手,示意不必:“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他见傅少棠眉头微蹙,神色沉沉,知晓是他心里担忧。当下安慰道:“小镜湖方圆千里,或许他走走就回来,并不会起什么冲突,你多虑了也不一定。”

    却见傅少棠摇头:“并非此事。”

    苏暮遮面带疑惑。

    “你昔年曾允我一诺。”

    “然。”苏暮遮面色一凛,静静与他相对。

    昔年在南荒时,他身陷险境,遇的傅少棠助他逃出生天,是以当时他便说救命之恩,愿以一诺作抵。在他能力所至范围内,只要不违道义,出手替傅少棠做一件事。

    少时他亦曾前往沧陆,与傅少棠有数年同窗之谊,只是当时并未深交。千钧棋秤上一战亦有自己,自此心服口服。数年同窗、南荒患难相处,足以他将傅少棠脾性摸清个七七八八,苏暮遮断定以他之人,不会教自己做什么违背世间道义之事,是以才有此诺。他修为不及傅少棠,武之一道,对方断不会有所求,然而他医术却胜之远矣,况且小镜湖内奇花异草、灵丹妙药数不胜数,因而此诺,更像是以小镜湖之力,允对方一次平安。

    “他身体太差,我原想请你出手,替他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苏暮遮神色不变。

    “但他自己不愿,我也不欲勉强。”傅少棠缓缓道,“是以我想求得一物。”

    “何?”

    “雪浮图。”

    ☆、第65章 狭路逢

    他说的坦坦荡荡,眸光更清寒如渊,苏暮遮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苦笑道:“那是南荒鲛族的圣物,少棠怎么想起来小镜湖寻找?”

    傅少棠不答。

    苏暮遮沉吟数息,方道:“你若要奇花异草,灵丹妙药,我自可代小镜湖双手奉上,但你若要雪浮图,我却没有半点法子。”

    随即苦笑道:“我不知你怎打探到这消息,既然你已问我,那我也不隐瞒,不错,雪浮图正是在小镜湖……可你若向我求取,我也拿不出来。”

    他摇摇头,随即正色道:“少棠,门规难违,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能否拿到,端看你自己手段。”

    虽未拿到雪浮图,但得到确切消息也已不错,傅少棠低声道:“多谢。”

    他沉默一时,方道:“少棠……我猜你此来小镜湖,也并不为这辛夷花会,只是为了雪浮图么?”

    傅少棠默然颔首,苏暮遮见状苦笑:“此物我无法为你取得……不算当年那一诺。你……不必谢我。”

    天色将晚,苏暮遮见他心忧少年,叨扰数息便离开,傅少棠一路穿花拂柳,行走于亭台之间。他容色冷峻,清寒凛冽,来往众人为他气势所逼,竟无一人敢上前。

    如此寻寻觅觅,便至一处湖畔,此地正是小镜湖名字来源之地,但见绿水滢洇,烟波浩渺,偶有白鹤振翅往来,翩然于群山云雾之间,湖中岛影绰绰,几疑海外仙洲。

    傅少棠沿湖行走,数处水榭,人声鼎沸,皆被他悄悄避开。他不知顾雪衣究竟去了何处,只想少年是鲛人,深谙水性,若是有了意外,当会借水遁走。然而往来于其间,依旧不见踪迹。

    一时心中忧虑,又不愿回去,反复往来于湖边,却只是徒劳之工。心中诸般情绪芜杂,倒头来,暗自下了决心,若是这次找到少年,定将他按在身边,一步也不许离。

    此时行到湖水尽头,便是一处低瀑,碎玉裂琼,泠泠之声不绝于耳,却教他想起来湘水上那次遇险。

    心中愁闷,几欲放声长啸,终有顾虑。他心下涩然,正当时,却见嶙峋巨石下伏一人影,他心里微惊,却见那人从水里探起头来,不是顾雪衣又是谁?

    一时惊喜,飞身而上将少年揽回,一探经脉,却是十分虚弱。

    原来顾雪衣与他置气之后,心念雪浮图,便孤身一人去寻找,他身为南荒海族,自然对鲛族圣物有一分感应。未到小镜湖时尚不确定雪浮图是否在此处,然而走进小镜湖后便再无疑惑,只因那一分隐隐约约的感应。他只将灵力放出体外,查探哪一处感应最深,渐渐便行到了小镜湖边,好巧不巧便遇到了苏暮秋。

    他心中暗暗叫苦只想离开,哪知苏暮秋说他行色匆匆畏头畏尾定要盘查?原本指望着自己换了身行头对方指不定认不出,哪知苏暮秋一瞧他眼睛便认了出来?

    施展的瞳术没起到半分作用,反倒是提醒了对方。这下当真是冤家路窄,苏暮遮直接招呼随从将他五花大绑缠上石头,扔进深湖之中。小镜湖水平如镜,然而到深处却是激流涤荡向来谈之变色,便是炼神高手也不敢轻易下去。

    苏暮秋将他绑上巨石,打的便是将他淹死在这湖底的主意,顾雪衣听到语调轻快说到将自己沉湖做鱼食,忍不住周身泛冷。若非他是鲛人,这风光秀美的小镜湖便成他葬身之地!饶是如此,激荡水流也折磨得他苦不堪言,来往灵气如若刀割,几乎将他体内灵气耗尽。好容易化鲛潜至飞瀑边,却再无挪动力气,他孤身一人伏在石下,更是丝毫不敢出水,只怕自己又遇见什么人,将身份瞧破来。

    一时心中凄苦,只悔自己为何要赌气,却被仇家逮住。

    他见瀑边出现人影时当真是惊恐到极致,待看清那人是傅少棠时几乎要落下泪来。天无绝人之路,怎的也没想到,自己潜逃至此,却恰恰遇到心心念念的人。

    一时心下放松,没了支撑,骤然睡过去,倒惊得傅少棠一身冷汗。待得少年醒后问明缘由,才知他是与苏暮秋又起了争执。那少女三番两次寻他的麻烦,此次更是要取他性命,傅少棠一时惊怒,欲要出手又想起她是苏暮遮珍之爱之幼妹,犹疑不定。

    ☆、第66章 思量定

    顾雪衣悠悠醒转,分明是孱弱模样,神色却笃定极了:“雪浮图就在小镜湖底。”

    “我查探雪浮图气息,这才到小镜湖里,离小镜湖越近,感应就越强烈。后来沉入湖水里后,灵力更是与雪浮图气息隐隐呼应……少棠,我听族内长辈说,我出生后正被蕴养在以前供奉雪浮图的水里,是以我与雪浮图之间的感应会更加强烈。”

    傅少棠问道:“在何处?”

    顾雪衣微微拧眉:“定然在小镜湖底,只是不知到底在何处。”

    两人目光相对,傅少棠已看出他心意,这少年,定然还想再去小镜湖底走一遭。

    略微沉吟,已有不赞同之意:“小镜湖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以你修为,极难自保。”

    顾雪衣低声道:“可我总归要去走一遭,少棠。”他顿了顿,静静续道:“龙骨莲花凋谢,雪浮图失落数年……鲛族再无自保之力,失散流离。我好容易查到雪浮图就在小镜湖内,但凡有一丝希望,也要将它带回。”

    南荒数度腥风血雨,沧陆上谁人不知晓?万顷碧涛化作修罗场,不知埋葬了多少修者,可较之更多的,是被掳掠劫夺的鲛人。数年沉沦,而至今日终知有法颠覆,若有一丝希望,愿付出的也是十倍的努力。

    傅少棠又何尝不知晓?

    雪浮图。

    几乎是每名鲛人病态般的执着。

    顾雪衣见他默然不语,苦笑道:“少棠,没得法子,我是一定要再去走一遭,雪浮图对南荒海族来说至关重要……我跟着你进的小镜湖,恐怕到时候会拖累于你,抱歉。”

    傅少棠淡淡道:“若是会牵连我,你便会不去么?”

    顾雪衣涩然道:“不会。”

    “便是小镜湖底于你而言惊险万分,你也定然要去。”

    “是。”

    “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不过一瞬,他便道:“我已问过苏暮遮,雪浮图的确便在小镜湖内,若是能凭借自己手段取到,他不会阻挠。”

    话音一顿,他道:“你有几分把握?”

    顾雪衣满面迟疑:“大概不到五成。”

    “足够了。”傅少棠道,“若是定要取到,那有几成把握也没得干系,只须一往无前便可。”

    “一旦行动,小镜湖便会有所警觉,再想拿到便是难上加难。”他注目对面少年:“雪衣,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只此一次。

    顾雪衣点头,神色少有的凝重:“我知晓。”

    尽管顾雪衣极想拿到雪浮图,却也知道谋定而后动,是以仔细思量,避免打草惊蛇。他以己身灵力感觉到雪浮图便在小镜湖底,只是究竟在何处,却没有把握。几日里又悄悄行到湖边,却发现在岸上感觉到气息十分微弱,若非他蕴灵时养在雪浮图所浸之水内,恐怕连这一丝气息都察觉不到。

    人来人往,便是夜间潜行也险些教人撞见,顾雪衣自知此事不能多为,但并未查探到什么有用消息,不免心中着急。

    恐怕只有亲身下去,才能一探究竟。傅少棠倒好,可同他一起下去,但白沧河……

    顾雪衣心知肚明,苏暮遮虽说不会阻拦于他俩,但难保其他人也会这么做。须知雪浮图乃是鲛族圣物,垂涎者不知凡几,若是现世必然又起一番争端,以傅少棠之力护住他或许可以,但若再想护住白沧河却是艰难。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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